第一章
燕兵攻入卫王城的那一日,铁甲声震着皇城前广阔的大地,黑云压住天际,连成苍茫昏暗的一片,隐约有震耳的喊杀声从天外而来,沉重而虚渺。绿衣宫女端着摆放着酒壶的托盘,推开了东宫正殿的门。
珞泱抬头看了一眼,她记得,这宫女原本是在东宫伺候着的,后来不知为何被陵琅逐了出去,最后跟了公子奇。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愿意叫公子奇卫王。
谋权篡位,卖国弑君者,不配称王。
“陵琅。”珞泱攥着一片顺滑的白色衣袂,回头看着身旁那个皎如幽月的弱冠少年郎。身负盛名的卫国陵琅太子,即使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他依然行止从容,沉静如水。
陵琅正在案前低头执笔画一张图。
他听见了自己妻子的声音,安抚地握了她的手,疏离冷淡的气质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别怕,燕国出举国之兵来攻打卫国,齐国已经知道了消息,燕国会退兵自保,而且,塞北的兵马已经往长安赶来。”
隔着一层墙壁外,公子奇的侍卫正围得密不透风,侍女的脚步声逼近,在大殿内荡起清晰的响声。
陵琅敛眸,沉默着看向那一壶鸩酒与两个空荡的酒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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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酒的酒壶是卫王宫常见的阴阳壶,他一眼便认出。
他那个愚蠢的弟弟,刚卖了国,弑了父,又要血刃手足了。
既然是阴阳壶,那便只有一杯酒有毒,他想对谁留情?
陵琅眼眸微沉,想起了公子奇贪恋美色,一直以来对珞泱的暧昧态度。
他厌恶那些停顿在自己妻子身上的目光。
“殿下。”宫女微微笑着,福了身,将托盘放在案上,轻轻往酒樽中注入毒酒,她小指微颤,停顿片刻,将两杯酒放置于二人面前,说:“好久不见,太子殿下,奴婢没有死,是不是出乎您的意料了?”
宫女抬起头,眼中露出一分自得之意,这位名满天下的陵琅太子,今日还不是被幽禁于此?
她也曾像卫国每个平凡的姑娘家一样,满心倾慕着他,这样清隽濯雪,才华横溢的郎君,谁不恋慕呢?她以赤诚之心待他,可却因为得罪了他的好妻子,被他驱逐出宫,世人觉得他是个温雅谦和的好储君?
可他平日伪装出的那些温雅,不过是给世人看的一张面具罢了。
她可是亲眼见到这位太子殿下冷漠狠绝的模样,他眼眸冰冷地叫人取她的性命之时,明明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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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卫国皇室,哪有真正干净的人?
宫女当年侥幸逃脱,出卖旧主后追随公子奇,在替公子奇做事的期间,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位太子殿下真正的阴狠面目。
现在呢,公子奇得燕国出兵,弑父夺位,太子被圈禁在这东宫中,他还会护着他的好妻子?
今日他们两人中必有一死,他舍得为了太子妃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其实宫女偷偷篡改了公子奇的口谕,公子奇贪恋美色,觊觎太子妃许久,想留太子妃的命,可偏偏他派错了人。
反正这大殿内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宫女想,她可不像这位太子那样冷漠决绝,她心里可能还是有些恋慕着他的,所以她给他的酒,是没有毒的,她换掉了两人的酒。
于是她静静地等着,等着对面的太子开口,开口求她,问她哪杯有毒。
可陵琅只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她心中的那点心思便仿佛全都藏不住了一样,不过,他倒是真的开了口,问:“你是谁?”
陵琅自然没有等宫女的回答,他对一个宫女的身份无半点关心,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太子妃,眸光有些晦暗,声音却是罕见的温柔,“珞泱,当初我们的合卺酒没有饮完。”
卫国的合卺酒,新婚夫妇先各饮一半后再换杯共饮,饮完后则将酒杯一正一反掷于床下,以示婚后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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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泱记得很清晰。
当年她刚从塞北回来,母亲早逝,爹爹战死,没有人教过她这些。教导的姑姑收了别人的好处,故意懈怠,她新婚那日便闹出了笑话。
她莽撞地自己一个人将一杯酒饮尽了,还疑惑地看陵琅,不懂众人为何突然笑她。
后来才知晓原来是她做错事了,还让陵琅一起被宾客们笑话。她想,她的这位新夫君,会不会也生气了?
远在异乡,父亲不在了,这里的人为难她,嘲笑她,似乎最爱从别人的窘迫中获得乐趣。
从前在塞北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鸟,突然便被关进了笼子,笼子外的人瞧着这只鸟,看它被笼子困住的模样,嘲笑它竟然连这华美的金丝笼都不认识,还挣扎着要出去呢。
那天晚上,珞泱藏在被子下偷偷地哭,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身在异乡的孤苦,世人对她的轻蔑,她从未觉得自己那么糟糕过。她从前被父亲保护得过于严实,她也曾觉得自己是这世上顶顶幸运的姑娘,可温房被打破,只有凉风扑面而来。
陵琅察觉到了,似乎一点轻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有些无奈地笑,点亮了红色的灯烛,替她擦拭眼泪,问她:“嫁给我这样难过吗?”
思绪消散后,回到大殿之上,珞泱看着身侧的陵琅,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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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阴阳壶是什么,只当是两杯平常的毒酒,她心中还想着:陵琅说燕国会退兵,塞北的兵马会赶来,那么让她父亲守卫了一生的卫国应该不会出事,父亲不会失望,那她生与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交换了酒,仿佛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新婚夜晚,其实珞泱心中还是有些难过,她很喜欢陵琅的。
她已经嫁了这样举世无双的人,却还贪得无厌地想要他的爱。
后来大殿之上的画面突然陡转,宫女惊叫一声,陵琅饮尽她递过去的酒,冷汗俱下,他忍着巨痛勉力保持着面上素有的温雅,微微笑着,却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担忧地问:“珞泱,你该怎么办呢?”
以后我保护不了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那样喜欢的小姑娘,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啊,回到属于她的塞北草原上,重新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卫王城这样深不见底,这里的人灵魂深处都染上了污浊与黑暗,怎么配得上塞北无拘无束的小太阳?
在侍女看不见的桌案下,他将方才画的卫王宫暗道图递给她,那是只有历代卫王和太子才知道的密道,连公子奇都还不清楚。
珞泱的指尖有点颤抖,仿佛要抓不住他,心中逐渐开始慌乱,不对啊,为什么她没事?为什么她没有感到疼痛?
她惊慌地抬头,恰好对上宫女惊惧怨毒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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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为你死的!”
那声音中掺杂着那样浓的怨恨,仿佛要将她吞噬。
“陵琅!”她猛得挣扎而起,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雕花红木床。
室内暖风阵阵,沉水生香。
不是卫国了……现在是周朝,是承和年间,是几百年后,她现在是谢莞,珞泱攥着衣襟,轻轻平复着心中的情愫,思绪却凌乱不堪。
她转生已经十五年了。
比起一开始每每回忆起来都要痛苦不堪的模样,她现在已经能镇定地自己调整好情绪,隔了十五年的光阴,疼痛仿佛也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
只是有些奇怪,她明明好久都没有再梦见过前世了。
“小姐,该起了,今日要去皇宫呢。”绿枝从锦帐外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今日新制的红狐裘送来了,您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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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抬起了眸子,平静地说:“看。”
……
透过牡丹薄水烟木屏,映见一道绰约身影,绿枝趴在窗前,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后的少女。
“长安城的人,也喜欢鲜艳色彩?”隔着屏风传来少女清脆婉丽的声音。
绿枝嘴里正衔着一只长草叶,百无聊赖,含糊道:“长安世家喜富丽,爱端庄,自然不似江南,可小姐是仙女,绿枝觉得,仙女是不会在意穿着的。”
“在理。”少女应了一声,坐在镜台前斜插一只寒玉钗,端见镜中人已经明眸皓齿,姿容无双,方才起身,美目斜扫,早有侍女捧着艳丽的红狐裘低眉替她披上。
“可我还是喜欢好颜色。”她眸光闪烁,面若春风,几步踱到绿枝面前,展示着新制的衣裙,“绿枝你看,我穿长安城的衣裳比起穿金陵城的衣裳如何?”
“都好看都好看。”绿枝打着哈欠附声,起身伸了个懒腰,“那小姐便穿这件进宫?”
顺便抬首瞥了一眼少女,红袂蜀锦裙,裙上滚金边折枝芍药,半掩于红狐裘下,再华贵莫若此,绿枝感叹,“属实是很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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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正指金陵谢氏,素来是四大世家之一,到了谢尧这一代,握了周朝一半兵权,堪堪成了世家之首。
少女全名谢莞,正是谢尧大将军与永嘉长公主的幺女,出生时患有寒疾,路过的道人批命说是与皇城相冲,便被送回了金陵老祖宗膝下抚养至今,年芳十五,初初及笄,方被长公主接回长安。
祖宅上下怜惜她身子不好,不忍多苛责,倒将她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除了爱美便是任性顽劣,俨然一尊小祖宗,偏生又出落得娇俏动人,盈着泪委屈地朝你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数落她简直是件大逆不道的罪孽事情。
绿枝年幼时跟随大将军学武,斩过贼子,砍过宵小,愿望是做一名江湖侠客,倒不是为了铲奸除恶护忠良,只是一身飒飒黑衣,抱剑倚竹,细听风中草动,灭敌于十步之内,拂衣而去,属实帅气。
现在绿枝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便已身心皆老,每日一问:四小姐今日可乖巧安分?闻见一声甚好,她便能安心和厨房的徐大娘一起唠唠她家隔壁的秀才是如何负了张娘子,如何能被王家小姐青睐,王家小姐又是如何半夜收拾好行李与秀才私奔,秀才又是如何被王家老爷抓住打断了腿。
身心皆老的绿枝正要嘱咐小厮备马,却看见长公主妆容端丽,身着正装向海棠阁走来,暗道不好,长公主怕是要一同前去。
绿枝素来爱散漫,连带着她家小姐一起散漫着,在将军府内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唯独怕这位大周唯一的长公主,此刻长公主尚未过来,她人早已规规矩矩立于小姐身后。
长公主到了阁楼先替女儿掩好了披风,随后笑着道:“今日天子要率诸臣在宣崇门迎接你父亲与萧世子,皇后听闻你初回长安,召了你入宫,现下可收拾妥当。”
珞泱试图反抗一下:“母亲……也要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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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怕你在长安住不惯,亲自设了宴席,请了些贵女,便是想着为你接风洗尘,我怎好放心你一人进宫?”
长公主觉得女儿许是担忧初进皇宫,怕有失礼之处,坦笑道:“我是先皇嫡亲的长女,享一等封邑,天子尚要顾及我,我的女儿,自当是人上人,受头等尊荣,何惧之?”
大周唯一的嫡亲长公主,素来骄傲,可率土之滨,莫为王臣,偏偏她老人家打心眼里看不起王座上的这位天子。
先皇后与先天子伉俪情深数十年,只得这么一位女儿,自小捧在手心里护着,及笄又许了镇国大将军,更是生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
长公主看不起庶出的天子,就连自己的夫君谢大将军,也不是很看得起。想来母亲目中还有自己,这可真真是幸运极了。
珞泱随长公主前往皇宫,长公主的车驾自是一番富丽模样,车與滚过长安城的宽阔的大道,滚过皇城中雕琢着莲花的石砖,从正门径直驶入,抬眸看一眼车帘外的路过的侍从,无不跪拜一地。
“听闻郑家那小少爷也跟着你来了长安?”长公主蓦地开口。
“郑家在长安城出了些琐事需要打理,郑老爷派遣他前来历练一番,不算与女儿有关。”
自然是与她有关,郑子逸听闻她要回长安,游手好闲耽于享乐的首富少爷首次提出了要帮他爹打理在长安的商事,郑老爷惊得饭都少吃了两碗,牢牢把握住了这个终于不用再看见这个败家子的机会,连忙将儿子打包同她一道送来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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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长公主注重身份,不愿同商贾多有牵扯,即便这商贾是大首富,即便人家可能比他们大将军府还要有钱。
“他虽与你一起长大,身份却与你悬殊,为商之人最为末端,宜少来往。”
果然,长公主再次打击了一下郑家。
皇宫内禁止马车同行,自然,长公主对这些禁令素来是熟视无睹的,而守卫对长公主的车驾亦是熟视无睹的。到了皇后的长乐宫外,车驾终于停下,绿枝扶着珞泱下了马车。
金陵也曾是帝都,那儿的旧朝皇宫模样与长安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长乐宫早有侍人通传,珞泱随长公主刚入了宫门,皇后便迎了出来,说:“想不到长公主殿下也会前来,是我有失远迎。”
宫墙遮不住寒风凛冽,珞泱畏寒,轻轻掩了一下火红的狐裘,只想着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许久未见皇后,借机探望一番。”长公主仪态端庄,立于皇后面前,周身气派却比皇后更雍容。
皇后微笑着说:“何须公主特意探望,我只怕招待不周,怠慢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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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是位性子极温婉的女子,说话轻声细语,柔静得像江南檐下雨。
听闻是当初孝仁皇后精挑细选的士族贵女,母族虽不显赫,却是书香世家。
此次宴会是皇后为珞泱接风洗尘而办,宴请的名单也细细挑选了一番,皇后没有女儿,对珞泱却多有照顾,每年生辰,长乐宫的贺礼都必不或缺。
踏入了长乐宫后院,便热闹了起来,早早前来的贵女,三三两两交谈,或于亭下品着宫内不同于外的精致糕点,或于假山小泉前嬉戏,也有风雅之人,已经开始对诗,世家大族的贵女,自小就熏陶着极高的教育,若是真真风雅起来,与那些儒生诗人,也是能有一比的。
今日贵女们的谈资却变了,毕竟谢大将军凯旋,她们顺势谈起了谢家守卫雁平的功勋,虽然谢家很是抢自家风头,但是打退北梁这种好事,怎么能叫抢风头呢,该夸还是要夸的!
不知是谁提及了此战中一同随行的萧世子,众人瞬间噤了声,纷纷瞪向那名贵女。
整个长安城谁不害怕这个名字?萧执那等冷漠狠绝之人,谁不远远避之?他手中掌着天子的影卫,还管着影卫的诏狱,听闻进了诏狱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好好的姐妹小聚……谢家小姐接风宴,提起这个名字,叫大家想起萧世子也回京了这个可怕的事实,不是莫名叫人害怕,平白影响大家的兴致嘛!
提及的那名贵女被姐妹们怼得不敢说话,索性皇后娘娘这时候来了,众人又瞬间恢复成端庄温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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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纷纷行礼拜见了皇后与长公主,有些胆子略大些的,开始偷偷打量起珞泱。
长安城的贵女中鲜有生面孔,贵女们爱攀比的不过容貌才华新衣裳,见这陌生女孩衣着更华美,容貌更昳丽,便开始琢磨着要不要继续让二公主做她们的头头了。
二公主此次自然是没有前来的,尹贵妃觉得给一位世家小姐接风洗尘,属实是拉低了自己女儿的身份,况且她觉得自己与皇后素来不对头。无论这不对头是不是她单方面觉得,她按理都该谴责一下皇后母家势弱,便去讨好谢家的行为。
长公主随皇后于亭阁的石桌旁坐下,珞泱立于一侧,闻见皇后向长公主询问,“莞儿这孩子今年生辰都过了,及笈之礼可有办?”
“未曾,预莫着等大将军回来再商讨一番。”长公主答道。
珞泱的及笈之礼在金陵尚没来得及操办,祖母是谋划着要为她大办一场的,物件都采办好了,人却被长公主召回了长安。
其实珞泱还是惦记着金陵的,金陵的风是自在的,船只渔火,淮水花灯,空气中都是湿润的海棠香。
她想着要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些日子,顶多一年,便能再回金陵了。
这样想着,在长安的日子便能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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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照例又赐了她一堆首饰衣裳,惹得其他贵女频频注视,便是之前不敢直视她的,也有了理由,趁机多看了几眼,心里又开始盘算起,谢家小姐与二公主,究竟让谁当她们的头头更有牌面些。
皇后期盼着珞泱能多认识些贵女,多些玩伴,便邀了长公主去内殿品茶,嘱咐珞泱:“这些大多是与你同岁的姑娘,你们应有许多话可谈,我与长公主在此,反倒让你们拘束。”
长公主一走,绿枝便轻松起来,她幼时被大将军从边关的流民中捡回来,后来又调去金陵保护珞泱,身在皇城,心似旷野。
“在话本子里,小姐这样的情况是必要被其他贵女排挤的。”绿枝围着石桌快活地转了一圈,振振有词。
“话本子里的不是谢四小姐,他们不敢排挤谢家。”珞泱在石桌旁坐下,有几位不怕生的贵女似乎是想上前与她攀谈,可又似有些顾忌,犹豫不决。
“话本子里如我这般,当得有很多姑娘想结交我,跟着我为虎作伥,为所欲为。”
珞泱饮了一口茶,杯上的袅袅雾气映着眼眸,眸光闪烁间,思绪也轻飘飘的,像是飘了很远,在一朵云上停驻下来。
别人的故事听得多了,仿佛都已经忘记,她也是个能写在话本子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