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锈刀与断指
2005年9月2日,晨雾未散。李不言跟着队伍跑操时,后颈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职高的跑操永远乱哄哄的,前排女生扎头发的皮筋断了,蹲在地上捡,后面的人趁机插队;几个男生故意放慢脚步,用肩膀撞他后背,低声骂“装逼犯”——就因为他昨天没交“孝敬费”。
跑道边的梧桐树下,教导主任王强正和刀疤哥抽烟。刀疤哥袖口挽起,露出昨天被陈凯捏红的手腕,他笑着往王强手里塞了个烟盒,金属盒盖碰撞的声响被跑步声掩盖。李不言数着步数从他们身边经过,闻到劣质香烟混着汗味的气息,看见王强指尖迅速一抹,烟盒滑进了中山装内袋。
“喂,书呆子!”突然有人绊住他鞋带,李不言踉跄着往前扑,膝盖磕在跑道上,渗出细密的血珠。周围响起嬉笑声,他抬头看见l育委员赵阳站在面前,这人总穿双擦得锃亮的运动鞋,据说父亲是开五金店的。
“跑这么快,赶着去舔老师屁股?”赵阳故意用鞋底碾过他的手,李不言听见自已牙齿咬得发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昨夜陈凯教他的锁喉技在脑海里闪回,他攥紧拳头,却在看见王强看过来的眼神时,慢慢松开手指。
早读课上,林夏抱着作业本进来时,李不言正用口水粘膝盖上的创可贴。她走过来时带起风,吹得他课本上的草稿纸哗哗响——那是他昨晚画的“势力分布图”,用铅笔标出了刀疤哥、赵阳等人的活动区域。
“课后去医务室换下药。”林夏轻声说,发梢扫过他鼻尖。她的教案本边缘卷了角,露出里面夹着的考研英语单词书,李不言想起昨天家访时,看见她宿舍窗台上摆着半瓶过期的面霜。
第三节课间,苏婉儿突然被几个女生叫走。李不言盯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今天换了条蓝色发带,是昨天他在小卖部看见的那种,三块钱一条。教室后排传来窃笑,赵阳正对着手机屏幕打字,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午休时,公告栏前人声鼎沸。李不言挤进去时,看见苏婉儿的照片被p成不堪入目的样子,配文“高二(3)班援交妹,500一次”。照片里她穿着白色衬衫,领口微敞——那是上周帮林夏搬作业本时拍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锁骨处投下一片阴影。
“听说她跟校外混混睡过。”“我哥说看见她上了辆宝马。”流言像潮水般涌来,苏婉儿站在人群外,脸色煞白,发带不知何时断了,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李不言注意到她右手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就像昨天在食堂被泼汤时那样。
“谁贴的?”林夏的声音带着怒意。人群散开时,赵阳吹着口哨从旁边走过,手里还剩半卷胶带。李不言跟上去,看见他拐进操场旁的单杠区,正在跟刀疤哥分烟。
“就这点事儿,至于这么激动?”刀疤哥拍着赵阳的肩膀,“那妞儿看着清纯,指不定床上——”
李不言没听完。他转身跑向自行车棚,在生锈的自行车堆里翻出昨天从五金店买的老虎钳——花了他十五块钱,是父亲给的“别惹事”钱里的一部分。返回单杠区时,赵阳正靠着铁架抽烟,烟头明灭间映出他脖子上的金项链——那是用学生会的公款买的,上周刚在班会课上“宣誓廉洁”。
“赵阳。”李不言听见自已的声音在发抖,像暴雨前的蝉鸣。赵阳转身时,老虎钳已经砸在他手背上,清脆的骨裂声中,香烟掉在地上,滚进草丛。
“你他妈——”赵阳骂到一半,李不言已经用膝盖顶住他胸口,老虎钳抵住他咽喉。这招是昨晚陈凯在宿舍教的,“锁喉要找喉结下方的凹陷处,用全力压下去,三秒就能让对方窒息。”但此刻他没用力,只是死死盯着赵阳瞪大的眼睛,闻着对方尿湿裤子的臊味。
“道歉。”李不言听见自已说。风掀起他汗湿的校服领口,后颈的伤疤被蹭得发疼——那是小时侯被父亲的啤酒瓶砸的。赵阳颤抖着张嘴,却突然伸手去摸后腰。李不言余光瞥见一抹金属反光,是把弹簧刀,刀柄上刻着“忍”字。
匕首划破他小臂的瞬间,李不言本能地挥出老虎钳。一声闷响,赵阳的鼻梁炸开血花,哭喊声中,李不言抓起他的手按在单杠上,老虎钳夹住他无名指第一节——就像昨天高年级生用烟头烫他时那样,缓慢而用力。
“啊——!”惨叫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李不言看着断指掉在地上,血珠顺着钳口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暗红的花。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抠进他掌心:“不言,别学你爸……”但此刻他只觉得畅快,像憋了十年的尿终于撒出来。
“下次再敢碰她,”他捡起赵阳的匕首,抵在对方喉结上,刀刃上沾着血和皮屑,“就不是断指这么简单了。”远处传来上课铃,李不言扯下校服袖口的布条缠住伤口,血立刻渗了出来,在蓝白布料上开出朵妖冶的花。
回到教室时,林夏正在讲台上发试卷。她看见李不言袖口的血,脸色骤变,快步走过来:“怎么回事?”他闻到她身上的雪花膏味,想起小时侯母亲也用这个牌子,每次抹完都会亲他额头。
“摔的。”李不言低头看试卷,数学题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林夏的手指轻轻按在他手腕上,检查伤口深浅,他听见自已心跳如鼓,比刚才打人时跳得还快。后排传来嗤笑,他知道赵阳已经回班,正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后颈。
傍晚放学时,陈凯在自行车棚等他。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陈凯递来瓶碘伏,瓶口已经拧开:“听说你收拾了赵阳?”李不言没说话,低头给伤口消毒,疼得倒吸冷气。
“干得不错。”陈凯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但下次记得用钝器,刀伤容易留证据。”他从书包里掏出本《擒拿格斗术》,封面已经磨破,“今晚教你怎么用钥匙开锁喉。”
李不言接过书,指尖触到陈凯掌心的茧。远处传来苏婉儿和通学说话的声音,她已经换了条粉色发带,正低头翻找自行车钥匙。李不言摸出裤兜里的断指——用塑料袋装着,还在渗血——塞进陈凯书包:“帮我扔了。”
陈凯挑眉接过,跨上自行车时突然说:“刘昊那小子说请咱们吃烧烤,他爸的公司今天上市了。”李不言点头,看见苏婉儿骑上车往校门走,马尾在风里晃成温柔的弧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匕首,刀柄上的“忍”字硌着掌心,突然觉得这字真可笑。
夜市的烧烤摊飘来孜然味时,李不言才想起今天没吃饭。刘昊已经坐在摊位前,面前摆着几瓶啤酒,他穿着限量版运动鞋,正用湿巾仔细擦手机屏幕——那是最新款的诺基亚n70,要卖三千多块。
“听说你把赵阳手指头卸了?”刘昊递来串烤腰子,油星溅在他白t恤上,“早该有人治治那孙子了,上次收我保护费,还说‘富二代的钱不赚白不赚’。”
李不言咬了口烤馒头,面硬得硌牙。陈凯正在跟老板讲价,用的是退伍军人父亲教的“谈判技巧”——压低声音,拇指摩挲桌角,眼神要像狼盯着猎物。刘昊突然凑近他,身上飘来昂贵的古龙水味:“需要钱打点吗?我爸公司的财务总监跟王强是老通学。”
“不用。”李不言灌了口啤酒,劣质酒精烧得喉咙发疼。他看见街对面的ktv招牌亮了,“夜来香”三个字缺了个“香”,变成“夜来禾”。母亲出事前,曾在那里面让过保洁,后来突然被辞退,没过多久就查出癌症。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钱够吗?不够爸再去借。”李不言盯着屏幕上的“借”字,想起上周看见父亲在工地搬砖,腰已经弯成虾米。他删掉短信,摸出怀表打开,母亲的照片被他用透明胶带粘在里面,边角泛着毛边。照片里她站在职高门口,身后是2003届的毕业照,人群里有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看着有点像王强。
“想什么呢?”陈凯拍他肩膀,递来串烤鸡翅,“明天去跟刀疤哥谈谈,赵阳是他小弟,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李不言点头,咬下鸡翅时,尝到铁锈味——是手上的血蹭到了食物。他没擦,继续啃着,直到记嘴都是咸腥味,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
夜市打烊时,三人沿着江边走。刘昊哼着周杰伦的《以父之名》,陈凯踢着路边的石子,李不言摸着口袋里的匕首,刀柄上的“忍”字已经被血浸透。江水在黑暗中翻滚,远处有货船鸣笛,惊起几只夜鸟。
“知道为什么职高没人管吗?”刘昊突然说,“我爸说,这里是社会的垃圾桶,专门装我们这些垃圾。”他踢飞块石头,溅起水花,“但垃圾也能变成炸弹,只要点对了火。”
李不言停下脚步,看着江面上自已模糊的倒影。夜风带来远处的霓虹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他摸出怀表,表盖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这晚,李不言在日记本里写:“暴力是弱者的语言,但当语言无效时,只能用拳头说话。”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个句号洇开墨团,像滴在宣纸上的血。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一半,像极了他此刻半明半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