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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灰

    谢一尘睡熟之后,谢女士把宁珏喊出去。她久违地在家里待到深夜,床头的光是暗黄色的一层雾,照出两个心思叵测的人——宁珏就出来了,大而无畏地迎接着接下来的质问。

    比如说,你现在回来,是对我们家有什么企图?

    比如说,你当初要走,是利用我离开孤儿院么?

    宁珏设想三千问题,谢女士只问了一个:“我们这也是缘分,你之前没有来,现在又在我家,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一个问题能比千千万万个有力。况且,这并不是问题。

    宁珏抱着胳膊,低眉顺眼地笑着:“还好,还好。”

    其实是想说说自己受了很多苦的,但这都是自找的,在谢女士面前万万说不出口。错过的,她认了,硬着头皮还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脑子里编排着谎言,等着敷衍谢女士。

    她知道谢女士认出她,毫无征兆,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了自告奋勇地留在谢一尘旁边。

    先前她曾经无数次猜想自己被谢女士认出之后的反应——真到了这时候,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地作出决定,她还没有讲这件事的性质在脑子里滚几圈,就盯着谢一尘,脱口而出自己的选择。

    这选择是图谢家的七百块?还是为了照顾谢一尘的友谊?抑或是被谢女士影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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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自己分不清,只好认命,压住理智,顺着野兽一样的直觉行事。

    “真是巧了,没想到你后来成了我们家的恩人。”

    “我也是正好经过。”宁珏敷衍着。

    话题忽然就打不开了,宁珏知道怎么堵死一段话,但她毕竟太过年轻,谢女士轻轻一勾,话题又开始了:“我说在平都的时候看你眼熟,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又不敢认?”

    “没有的事,就是太巧了,正好也想看看。您之前选我,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了,忘恩负义了一回,这次又蒙您照顾……”宁珏轻轻略过重点,在长辈面前她露出羞怯细弱的样子,不像别人面前那样凶恶。她在谢女士面前戴上淑女的画皮,哪管谢女士是否清楚她是什么货色。

    她始终在结束话题,好像打羽毛球存心扣杀,但谢女士还是轻轻一勾,又把话题的羽毛抛起来,让两个人彼此对着。

    “说得太客气了,你能再来,我也很高兴。那时候谢一尘就想要个妹妹……”

    这是胡扯,宁珏听得出来,但只是保持着自己温和的笑。

    “……现在你又来了我家,为了七百块工资,这本来就是你应该拿的,不用多说,你平时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太谢谢您了,那怎么行,我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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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种?你是哪种?”谢女士带着笑意,打算继续长辈的训诫。

    宁珏忽然从中接茬:“我啊,我不是个好东西。当初走,我也是知道自己什么货色。老师们说得都对,我品行不好……在平都的时候您能给我七百块一个月,我也知道这太多了,是我欠着您的。您不用多说别的,当初走,是我不对。”

    忽然的自我剖白出乎意料,宁珏说完了,胸口一抽,意识到说错了话。

    谢女士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明了:“没什么不对的,我想你有个性,没想到这么有个性。那会儿是添了不少麻烦……但都没关系。命这回事……太难说了,我想不出那么多当初要是你没走会是什么样……你现在住哪里?”

    宁珏老实了,交代许立文的事,把自己供出来,地址动机行动一应俱全。

    谢女士扶着她的肩膀,亲切而温和,宁珏浑身僵硬,仿佛骨骼之间打上三角的支撑,让她站得够稳,一动不动,脑子里各类场景千变万化。

    她脚踩棉花脑袋昏沉被谢女士哄着推进客卧,她第一次在这里留宿,睁大双眼听见淑姨和谢女士说了什么,谢女士睡下几个小时,披着晨光出门,宁珏被轻微的响声拨动心跳,睁开眼从窗户目送谢女士开车离开——

    她被雇佣了,没有任何要求。

    在街上提着扫帚清扫垃圾的时候,宁珏心情平和,以至于看见宿醉的酒鬼们成群结队地在地上把硬纸壳踢得乱七八糟也没有生气,目送着一群人歪三扭四地走了,扫帚扫平了心里的皴皱,洒水车轰隆隆地来了,她避让在路边,蹲在花坛旁,等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换掉衣服去了一趟百货商店,买了几条纯黑的橡筋线,用胳膊抻开试探弹性,卷在一起边走边抻。

    谢一尘询问这些东西的用途,宁珏说:“现在要是给你打一副合金骨架也不是不行,铝的都行,把旧雨伞一拆,骨架一拼就能催着你动——可你站不稳,所以我想个笨办法,让你能走来走去,还特别人性化,到时候万一你一生气,忽然脚下就有了力气,和那次一样,不是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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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笑盈盈地说着,谢一尘却敏锐了起来:“为什么我要生气?你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气呢?”宁珏故作轻松,忽然掏出自己淑女的画皮戴上,可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叫谢一尘愈发觉得宁珏的街头习性冒了出来,略微沉下脸,以示威严。

    “请不要做让我生气的事。”

    “要是站起来也很生气,那我没有办法。”宁珏用剪刀将长长的橡筋线剪成几截,在胳膊和腿上比划了一下,随即转过脸看看谢一尘,若有所思。

    谢一尘此时就有些生气了:“你要把我捆起来么?”

    “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已经被交到我手里了。”宁珏的发言仿佛是个反派,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谢一尘,忽然握住对方的肩膀,奋力地像掰动阀门一样扳倒了她。

    “你多高?”宁珏用橡筋线量着她的身高,听谢一尘无奈地表示大概一米□□,误差大约三四厘米,她应该更高一点,这是很早的数据。

    “那很高啊,有点儿困难……我再想想。”宁珏用橡筋线量了自己,量出四条半,她是稍微矮了一些。

    谢一尘看她忙碌,莫名地意会到她的念头:“你总不会是要把我和你捆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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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橡筋线散落一地,宁珏搓搓脸,点了点头。

    “那怎么成呢?”

    “笨办法也是办法——看看你现在,早上起来做按摩,时不时去做针灸,每天还要出去溜溜弯,仔细一想反正哪个你也不指望有用,我把你和我捆在一起怎么就不成了?我还嫌累呢。”

    宁珏虽然是这样说,笑容却是真挚的,要说服谢一尘。

    谢一尘的轮椅被拽到身侧,谢一尘把自己挪上去,费力地伸手够着她手里的橡筋线,拿来端详了一下,看看宁珏:“然后你捆着我和我一起行动?你自己会摔倒的。”

    “就走半个多小时,我见过别人复建,很努力地自己走呢,你既然没直觉,我就带着你走走,万一有了呢。”宁珏答非所问,想了一下,还是起身,手里拎着要捆在一起的橡筋线,谢一尘摇着头:“你想也不要想,照你那样,我是得踩在你脚上了。”

    “什么?你还想要踩我?不是,我想了一下,你看见公园里的双杠吗?我把你我背对背捆起,一条安全绳捆在双杠上,这样我站得稳,也不妨碍你,我倒着走,你尽可能保持平衡——安全绳也得另外买,如果暂且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一试。”

    “太奇怪了。”谢一尘说。

    “有什么奇怪的,姿势难看一点。你看大街上的狗和狗交配,姿势更是难看得要死,我是没见它们觉得奇怪。”宁珏轻声笑笑,似乎有点儿嘲讽的意思,但是看她的表情又没有,她总是矛盾着,谢一尘被说得更觉奇怪,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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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关系,不是真的去下面的双杠丢人现眼,在家里也有桌子柜子,能够稍微稳得住就好……其实最合适的,是这个铜豹子,又沉又大,另一边拴在门上,你在玄关走来走去,非常稳妥。”

    谢一尘顿了一会儿,苦笑起来:“总比截肢好,我信你的办法。”

    “怎么就信我了呢,我只是混七百块的工资而已,”宁珏这次的笑真诚了一些,把自己剪下的橡筋绳收拾起来,地上的碎绒毛扫去,才漫不经心地提说起来,“你姨妈好像认出我了,怎么办好?”

    “她说什么了吗?”谢一尘表情还是平静着。

    “没说什么,就问我过得好不好什么的……”宁珏说完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像是在争宠,像是在炫耀在挑衅,幼稚得要死,自嘲地笑着摇头,矮下身子扶着谢一尘柔软的有些凉的双腿按了几下。

    谢一尘却掸去了她的手,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她头顶:“要是你没走就好了……她不至于那么难过。”

    “什么?”

    “一辈子的指望都没有了,我又不是她的孩子,再怎么都隔着一层。她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就算不跳舞,也比现在好啊。”

    谢一尘说的话像是在酸里酸气的,可是看神情,是笃定而真挚的,谢一尘发自内心地替姨妈想了未来,然后看宁珏似乎真的当作了遗憾的姨妈可能会有的女儿,再次拿出姐姐的架势抚摸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想到了什么:“你还记得你妈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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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还在愣神,谢一尘却垂下眼帘:“我是记得,我一直在想她,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一般——”

    她忽然脊背绷直,好像心头忽然跳起一簇无名的火,火焰烫得她肩胛收缩,好像豹子捕猎,轮椅托不住她的情绪,兀自嘎吱呻吟,她急切地要解释什么,张开口,眼睛却先蹦出驳议,嘴巴终于跟上队伍,缓缓地,沉稳地,不容置疑地讥讽自己:“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和姨妈在一起光鲜久了,时间一长,我都忘了我妈的样子。跳起舞的时候,我总想,姨妈一定是把某种精神托付给她将要领养的那个女孩……我就不断地催眠自己,假装自己是姨妈的女儿!”

    “我是寄人篱下的……外人!我一直后悔,我一直……一直想,要是我没有被姨妈领养走就好了,那样她去领养你,姨妈全身心地培养你……你去跳舞,或者做别的事也好,我……在村里,这个年纪,应该已经被大人做主定了亲,然后——我还是我,我不是谢一尘……可我现在已经忘了我原来姓什么……我回不去,姨妈也没了指望,就连你也被我排斥走了——”

    她徒然地奋力地攥着扶手,神情暗淡地叹了口气,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宁珏忽然打了个哈欠。

    谢一尘僵住了,忽然感到心事被自己剖开的难堪。

    宁珏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那些橡筋绳编成一块,低着头,头发散落在肩头,她低头编制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嗯?你说完了?”

    谢一尘已经背过身子,轮椅如同缓慢行走的老人,一点点挪向房门。

    “你怎么开始想这些了呢?是生病了吗?你不是脑子里只有跳舞吗?怎么最近都开始想妈妈了?我也想,但我妈从早到晚都在勾引男人,我也见不着几次,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怎么接你的话。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关系吧?你就是不能跳舞了,和你在不在姨妈家有什么关系,我连家也没有,不还是活得比你积极。跳舞在平都,在海京,哪里都一样,你跳的是白娘子,不是林黛玉,寄人篱下怎么了,白娘子要是不寄人篱下她就还得住山洞。”

    宁珏似乎很是困扰,她枕着自己的膝盖往谢一尘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反刍了一下自己的话,被自己逗笑了,轻轻地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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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这么怀疑下去,我都想我是白娘子了,你的白娘子不是那个,一门心思成仙的么?我是一门心思要当个婊子,住在哪里,和谁来往,有什么关系?”宁珏开玩笑,却是难得很真诚地开解谢一尘的。

    谢一尘浑身一震,回头瞥宁珏。

    就在白娘子的模糊形象上,她忽然和宁珏并肩站立,经年累月,忽然都变得苍白起来,界限模糊,远远望去,她们都像白娘子的赝品。

    谢一尘的苍白被扑上一层红润的粉,她忽然活了,忽然再次看见童年所见的那道深藏所有奥秘的大门朝自己打开,她再次窥见天机,窥见云巅的众仙,大风如车如马,她忽然活了,好似离开轮椅走在云间,眼睛里的神采亮了又亮。

    “你懂我那出白娘子?”

    “这有什么不懂,人活着就是羽化登仙——”宁珏忽然顿住了,她看见谢一尘在焕然的神采中跌跌撞撞地扶着轮椅半站不站地就近她——

    然后慢慢撒开了扶手,走出了第一步。

    颤抖着的左脚伸了出去,那只脚上穿着淡粉色的棉拖鞋,白色的绒毛袜子,天蓝色的睡裤花边匀称,它被特写着放慢在宁珏眼里。

    她提着气,几乎忘记呼吸,看着神迹再一次显露在眼前——这片空间,此时此刻,一股宁珏从未感受过的安详宁静的氛围犹如包裹着她的殿宇,她在这里膜拜神迹,膜拜命运,跪伏在某种罕见的执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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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为她懂白娘子?她懂个屁的白娘子,人间那么多白娘子的形象,她信口胡诌,怎么就是懂了?谢一尘是为什么站起来?是出于什么?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接通了脊椎的神经?接通了两条腿的肌理?难以用语言形容,难以用肢体来表达,此时此刻,她只能保持着尽力的静止,提心吊胆地望着谢一尘。

    宁珏面前的谢一尘变成了一团无解的问题。

    谢一尘微微弯腰,双腿支撑不起身体,她还是迈出第二步。

    右脚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摩擦力似乎变得无限大。

    她似乎抬不起来,但仿佛又要用千钧之力提起它,它在地上显得无比沉重,她艰难地挪动它——

    淑姨从菜市场回来,钥匙插入锁芯,钥匙串上的声音哗哗一响。

    谢一尘仿佛受了惊,双腿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似乎再也拿不出一分力气去维持站立的姿势。

    她跌了下来,跌在宁珏身上。

    那神性的静谧的氛围碎裂了,谢一尘颤抖起来,盯着自己的腿,仿佛它们从远处嫁接过来,极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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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探手去够电话,谢一尘忽然摇着头:“不要告诉姨妈,我……我不知道怎么站起来的。”

    “很简单,因为我啊。”宁珏指了指自己。

    谢一尘愣了一下:“什……什么?”

    “我来了,你就能站起来了,所以哪怕我每天背着你走来走去,也是比别人有用的。”宁珏再次拿起橡筋绳,谢一尘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好淡淡地笑笑,垂着眼:“宁珏。”

    “嗯?”

    “你想学跳舞么?”

    “就因为我懂白娘子吗?那你怎么不去让那个写评论的作家跳?”宁珏出口又是恶言,可声音却细弱了下来,好像在和谢女士相处,戴上了淑女的面具。

    谢一尘的手指从肩膀挪到眉眼之间,冰凉的手指搭在宁珏眉心,指尖探查这张脸的五官,宁珏闭着眼,脑袋微弱晃动地躲她的手指。

    “你像她。”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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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嗯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把谢一尘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和淑姨打了声招呼。

    这才接了话头:“像谁?白娘子啊?你见过她么?”

    “我见过她,我在镜子里看见她……”

    这话有点儿自恋,好像天底下除了她谢一尘就没有一个合格的,她心目中的白娘子似的。可这话实在戳中了宁珏的肺管子,戳得她一阵目眩神迷。

    她想象得到谢一尘站在镜中与自己的角色沟通的氛围,像是旁观者观看一场盛大的自己的表演。她不觉得可笑,她渐渐认同了,想了一想:“你怎么能拿我当你的替身呢?就因为你觉得我懂你的白娘子?不,我非说我是许仙呢?大家都长了嘴,还不是随便说?”

    “不是替身,是白娘子,就是白娘子——只有这一个!”谢一尘急切地拉住了她的袖口,几乎扯得领口的衣服也跟着往下掉。

    “哦,可我十八了,我怎么能跳舞?骨头都长硬了,我还天天操心别的事,不像你这么热爱,我哪有空?到时候我把这件事当了消遣,你又不知道要怎么想,我不是你,我心里千千万万个白娘子,和你的奔头不一样。”

    宁珏坚定地拒绝了,把谢一尘的念头掐得灰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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