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势欺人
话题还意犹未尽。但宁珏觉得,温泉也好,澡堂子也好,聊这些,多半是脑子有些问题……是自己挑起来的话头,她自己掐断,之后没再说什么男人之间胡搞的趣闻轶事,谢一尘也没再追问,都安安静静,两个人都乖巧坐着,在阅览室看书。
大过年,这里本不该开业,但钱是源源不断地流动在人们手里的,它是血液流动,停一刻就要死,谁让它们动起来?还是人。
就看见一个披着浴袍的男子笑容满面地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名片,大踏步地往李先生夫妇那里去,途径谢一尘,回头瞥一眼,露出唇红齿白的笑。
公共空间,大家都穿得稀少,这么笑似乎不太端庄,宁珏以刻薄的卫道士目光凝望他,看他抓住这泡澡的机会冲到李先生面前,抓紧一切机会地介绍自己的公司。
这年头,能出来创业的,这么年轻的男子实在很不多见……那边聊了几句,模模糊糊只听见“留学”
“投资”等等字眼,时不时传来几声大笑。
但李先生终究是觉得过节有仪式感,和他说,要先回莲花县祖宅里住一段时间再回海京,届时再联系。
没想到男子说,他正好去莲花县办事,不如同路。
“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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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望远镜的望。”
姜望才二十七,一身游泳健将似的肌肉,长得方方正正,聊过了生意之后就知趣不去打扰谢女士李先生的二人世界,转头看看宁珏,眨了眨眼,露出狡黠的笑意。
宁珏皱着眉,可并不像是当初许立文看她那样的感觉——男人对女人表示喜欢,情绪是热乎乎地扑过来的,很难遮掩。姜望冲她挤眉弄眼做什么?她只感受到某种蓄谋,但直觉不登大雅之堂,她只是低头看书。
谢一尘说:“他看中你了?”
“我又不是靶子,去哪里男人都要看我。”
“你是很漂亮啊。”
“再夸我就翻脸了。”宁珏合上书,不知道要用什么语言形容姜望的眼神绝不是对她有企图,反而有点儿别的意思。
意思果然显明了,懒懒散散地在温泉中心耗费大半天时光,李先生和她们聊了几句,说要启程出发,和姜望同行开车,直往莲花县走,天黑前还可以到祖宅。
临上车,姜望变出一束粉白交加的郁金香递给谢一尘。
他穿了笔挺的细线衬衫,裤缝笔直,口齿洁净,是那时很少见到的帅哥。他递过花,也没有多说,洋派了一点,又中西结合:“过年好啊,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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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尘愣住了,宁珏恍然大悟。
是对谢一尘有预谋?还是见色起意?还是某种突如其来的怜惜?
但没等她们回应,他已经绕了一圈,消失了。
在之后,就一直在后视镜中,和一辆破破烂烂的金杯摇摇晃晃,车里似乎还放着崔健的歌,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丝丝缕缕,人摇头晃脑,车子跟着歪歪斜斜。
谢一尘从镜子里看他,宁珏在旁看谢一尘,一路无话。
姜望是个商人,来做生意,找到李先生请求投资,做的什么生意,谢一尘一概不知。
到了祖宅,早有人收拾打扫好了,那片平房里居然也有暖气,热气腾腾地烘烤着冷冰冰的双手,谢一尘捧着那几朵花,四处寻觅一个花瓶要把它们栽种起来。
“你对他有意思?就几朵花?”宁珏嘲笑。
谢一尘把花搁下,看它被摔碎几瓣:“就是觉得他很会做人,要聊生意,又会照顾家属,毕竟冬天了,这些花应该挺贵的。”她再度拿起来,一片一片地扯开花瓣,撒了一床头柜,宁珏说还不是要她收拾的时候,李先生敲门,询问她们要不要放烟火。
这片地方没什么高楼,没什么大厦,一望无际,烟花开得肆意,可这几天不是三十,不是初一,不是十五,也不是初五,放花的人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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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驱车去街上买来两箱烟花,轰天响,窜天猴,还有几挂鞭炮,他热情地提着这些,问宁珏敢不敢放。
宁珏就装作害怕的样子躲起来了,无论如何摇头拒绝,露出羞怯的样子。
谢一尘只是笑,仰着脸,鼓励她姨夫去点火,堂院中杵着几筒花炮,引线不长不短地翘起尾巴,李先生从裤兜摸出打火机,外头传来几声压低的嘀咕声。
宁珏打开大门,有一群孩子哗啦一下散开了。
李先生巴不得热闹一点,谢一尘话少,宁珏也绷着不说话,冷不丁地看着一群小孩,他如蒙大赦,热情地喊他们进来,请他们放花,给他们吃糖,活脱脱一个大孩子。
谢女士终于不矜持,大喊着注意安全,这个别一屁股坐在那里,那个站远点,孩子们都很羞怯,有男有女,但李先生鼓励他们,不多时,烟火腾空而起。
“你家在莲花县也有亲戚么?”宁珏压低生意和谢一尘聊,宁珏打定主意不去玩,谢一尘是条件有限,趁着吵吵嚷嚷不需要应付李先生的热情,压低声音打听些东西。
“我姨妈在莲花县有一些亲戚,都是年纪比较大的那些,小辈们不怎么来往,姨奶,舅爷这样的……许多亲戚,我也不认识太多,我和我妈是不太清楚的。等明天还要去拜年。”
看来是姨妈的亲戚,和谢一尘没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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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几个孩子活泼起来,有女孩子羞怯地靠近谢一尘,还没有来得及问怎么变得这么漂亮,男孩子们就冒出来,大大咧咧:“你的腿怎么了?”
宁珏把脸一板:“去去去……”
谢一尘沉默片刻,也没有喊住那些被宁珏轰走的小孩,反手抓住她的手指。
“我讨厌死小孩了,也不知道现在我的名字有没有用。”宁珏说。
“什么?”
“以前谁家小孩不听话,就说再哭就让王玉把死耗子塞你嘴里这样。”宁珏学着家长们的口吻,谢一尘莞尔一笑:“我记得当初看见你,你就拿着弹弓,你拿弹弓打老鼠?”
“耗子的皮是滑的,除非离得近又用巧劲,不然打不住,一般是用铁丝网,还有毒药,不过我发现有时候六六粉也管用,不过我没有仔细分析,可能是吃了别的。”
谢一尘模糊地回想那时见到宁珏的场景,却有些模糊了,笑着摇摇头:“怎么像个男孩子。”
“像吗?”宁珏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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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像。”
“我现在去捉老鼠,就也像个男孩了?”
也是句玩笑,谢一尘只是模糊地想着,那时候的宁珏和如今的宁珏重合,现在宁珏细声弱气,皮肤有些阴郁的苍白,漂亮的女孩人们总希望她安静细弱,但是宁珏可止小儿夜啼,她觉得有趣。
或许就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晚上她和宁珏睡在一起,晚上宁珏忽然掀被而起,从外面抓来铁锹往地上拍了四五下,惊得谢一尘险些再站起来。
“怎么了?”天色还是昏黑的,凌晨一两点,放过烟火的天空灰蒙蒙一团,漂着一股□□味,光线太少,模模糊糊只有彼此的黑影。
宁珏的黑影动了动,弯下腰去,但不知道干了什么,拧开手电筒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是耗子,打死了。”
谢一尘还没有细看,她就将死耗子铲了出去。
“来吃火-药的。”她说。
“它们会吃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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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会吃,能咬得动就吃,这里的耗子很怪,有时候还会爬到墙上去。好久没人了,南边是高粱地,平房有耗子是难免的,有时候会咬断水管,家里要常看着。”宁珏竖起铁锹再次带着一身寒气钻入被窝,另一个被窝里,谢一尘失去睡意,黑暗中,总担心哪里会忽然冒出一只耗子。
“耗子都是躲人的,除非吃了药脑子不清楚,不然它们很知道自己要被人打死的。”宁珏宽慰她。
“刚刚那个呢?”
“是晚上以为我们睡熟了,只敢在地上走。”
“那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说了耗子之后,做梦梦见我去吃请,老太太过寿,端上蟠桃和糕点,我说这真是古派啊……正要拿起来吃,老太太忽然嘴巴尖尖长出胡子……”
“不要胡说。”
“好吧,就是听见它们吱吱叫,我睡觉浅。”宁珏笑笑,裹紧被子蜷缩起来。
谢一尘想了想,也被她的玩笑冲淡了一些担心:“我很久没见过老鼠了,小时候被咬过一次,之后就很怕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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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均匀的呼吸。
宁珏忽然说:“我刚刚下去拍耗子,那时候我像个男的么?”
“不像。”谢一尘并未反应过来这是白天话题的延续,但宁珏笑笑,她也明白过来了。
醒来在院子里看见昨夜那只耗子血肉模糊的残骸,被冻得硬邦邦的,谢女士说忘了早些时候过来借一只猫抱来,但现在看来,宁珏比猫都厉害。
背地里,宁珏说,她不是猫,她是耗子,太懂耗子干什么,所以才能一拍一个准。
只有谢一尘听见她的高论,摇头说:“你又说这些话,说什么自己是老鼠,自己是垃圾……”
“不说这些。”宁珏存心不要谢一尘开解自己,推着她跟随拜年的步伐,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但不敢走太远,莲花县治安不比海京,走远了遇见许多流氓,那就危险了。
他们阖家团圆的时候,宁珏自知是个外人,在家属楼下抱着膝盖看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复苏的蚂蚁搬动一颗方便面渣。
然而她忽然看见个眼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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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进门,没和什么人打招呼,满面愁容地下车,从车筐里拿出一条烟和一瓶酒。酒是北京二锅头,烟是假的红塔山,宁珏坐在那里端详他。
他怎么这样老了?才十年多,头也秃了,腰也弯了,双腿似乎也在打颤,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直朝着宁珏这边走来。
宁珏打量他,细想,这还是在那时候有办法找到德国巧克力的男老师吗?是他吗?会是自己认错了么?
可他已经走近了,还很老派地低下腰,卑顺下来:“小同志,请问谢天华,谢主任是住这里吗?”
谢天华就是谢女士她们今天拜年的亲戚,宁珏看看他提来的礼物,不由得直皱眉头:“你来送礼?”
“不是,不是,什么送不送礼,来拜年……”
“家里有客人,你改天再来。”宁珏没有一句好话。
她就像是吃了火-药的耗子,现在满心狂躁,腹中爆发革命了,她恨不能起来直接抽他两耳刮子。
“那是住这里了。”他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和她计较,双腿发抖地上去了。她忽然想起这老师跪在她面前的时候,想起兜里最后都已经忘记滋味的巧克力,想起他猴急地迫不及待地脱她的裤子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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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露出笑容,也不再看蚂蚁了,不管它有没有到家,她已经心情愉快了。
果然,他被客气地请了出来,握着假烟和不知真假的酒,失魂落魄地下楼。
宁珏故意问:“怎么样啊朱老师?怎么拿着东西出来了?谢主任不在啊?”
她踮着脚探着头问的,身后就是谢家的亲戚,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然而她这一声,把男老师的魂儿喊了回来,他闷闷地回头,蕴藏着一肚子不顺的怒火……谁大过年的来送礼,送的这样磕碜!求人办事,他……他怎么能低下头,他是知识分子!是有德国亲戚的!早些年不是一个个都巴结他,现在他出了事……
他决意给这小同志一个教训,完全没有想,她怎么会知道他是朱老师而不是张老师王老师李老师……他脑子里只恨不能宣泄一下自己的怒气,跺着脚骂:“我呸!人面兽心的东西!一身的屎尿,装什么清官儿!不就把着几个指标吗!不就是个破主任吗!我呸!省里来了人,恨不能撅个腚给人——”
宁珏扔了他一块儿石头,正中脑门。
“你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打我?”他立即挥起拳头要来收拾宁珏,踏出几步,宁珏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看看我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找谢主任办事,办你祖爷爷去吧!”宁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她尝到了权势,尝到了别人的身份带来的痛快,旧账新算,她其实不在意当初男老师怎么摸她,可她恨这老师最后诬陷她,呸!恶心!一个大男人被五岁的孩子蒙骗?说出去真是不怕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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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人都不在身边,她扇了他两巴掌,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被谢家领养了。
于是她没有打第三个,真实的情况越过虚无的权力,如同海潮一样淹没她。如果没有谢家,她断然不敢回莲花县,也绝没有这样痛快的事。
宁珏忽然陷入沉默,而被她两巴掌抽蒙了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捂着脸,不知道是被她凛然的气势吓退,还是认出她宁珏捏着他要命的把柄,迅速地后退,穿过打开窗子窥视的眼神,骑着车退去。
掌纹错综复杂,宁珏让人算命很多次,头一次自己打量自己掌心的命。
她打得泄愤,打得痛快,打了出去,掌心又疼了,明晃晃地提醒她那段时间她被人喊小娼妇的境遇……打了又怎么样呢,她归根结底都是个坏人,就是去读夜校,躲开流氓,好好地活着,也还是个坏人,是夹缝里的耗子,是垃圾,是吃了火-药就以为自己是坦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拍死的那只耗子。
是靠着根本不认识她的谢主任,是谢女士一家的厚待,是自己忘恩负义后得到的不该属于自己的赏赐。
打都打了,她倒是不后悔,只是忽然意识到,痛快结束,她自己空无一物地沉淀下来,白茫茫一片,好像灯下漂浮着的细微灰尘,天一亮,就什么都不剩。
有什么,是自己可以踏踏实实依仗的吗?
轮椅碾过地面的闷响让宁珏回过头,谢一尘皱着眉,宁珏松开手,声音低沉:“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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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尘越过她,探头看看远去的朱老师的背影:“为什么道歉?你就是做错了也不道歉,今天为什么……”
“我狗仗人势。”宁珏说。
“这是个贬义词。”
“我知道,我是个贱货。”
轮椅缓缓就近她,谢一尘抬起双臂拉她,逼迫她面对自己:“我是个废物。”
“你不是。”
“那你也不是。”谢一尘抬着胳膊努力够到她的肩膀,宁珏卑顺地弯下腰,膝盖软在谢一尘腿边。
“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