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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怎么了

    陆陆续续,这年过得像移动应酬车,走到哪里,应酬到哪里。谢女士根据来的人判断该给什么脸色,留不留吃饭,就算这样,最后也满屋子人,谢一尘被象征性问候几句,说得多了,就躲在一边。

    宁珏在厨房帮忙,就算是从酒店叫来外卖,也要象征性地从厨房端过去,她蹲着剥各类坚果,挑拣出来,谢女士忙着走来走去,展现女主人的本事,但十指毕竟是不沾阳春水的,还是要宁珏做事。

    所以宁珏倒是没看着都是些什么人来,谢一尘倒是都看见了,但毕竟不是莲花县长大的,都生分一些,没过多久就来等宁珏,靠着门,宁珏弯腰曲背,背对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看什么看?”

    “我忽然想,许立文叫你王玉,你和今天来的一个道上的大哥一个名字。”谢一尘说闲话,宁珏瞪她一眼,吃吃地笑笑:“万一是我爸……咳咳——”

    她被烟呛了一下,谁知道呢,莲花县里的小牲口宁珏万一就是某个大哥的野种?但那时候她并没有听说过哪个猖狂的黑恶势力,也没听过有哪个男人会叫王玉的。时间是对不上的,她那千人踩万人踏的母亲和谁生下了她?她忽然追忆往事,对着残羹冷炙发了会儿呆,匆匆收拾了一下,擦擦手起来,扶上谢一尘的轮椅:“别胡说。”

    大门对开,热情迎客,门前车辆挤成一团,但仔细看也算有次有序。西边的天是阴冷的,西北风扯着呼呼啦啦的嗓子过来,恨不得让人知道要下雪了。谢一尘裹紧围巾,缩着手,忽然说回去,宁珏也没说什么,轮椅刚转过弯,不知道哪里哄哄过来一群混混。

    大过年的,怎么都在外头撒野?宁珏有心问。

    “过年好,美女!”

    “过年好。”谢一尘声音平稳,好似和熟人打招呼。

    宁珏却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要去摸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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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在腰间的,总是藏匿起来,尖锐冰冷的一把刀。

    是她依仗的根本,是活到如今的体面。

    谢一尘及时地笑着:“你们也是王玉的人么?他在我家喝酒呢,不进家里坐坐?我家那边呢,天冷了。”

    陡一听王玉,宁珏险些以为是说自己,但很快意识到谢一尘在用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哥压这些人。

    果然混混们立时收敛了起来,本来要扑过来抢轮椅的手也安分了,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宁珏点点头,带着谢一尘快步进了屋子,谢一尘摘下手套,宁珏靠在暖气旁安静地搓搓手搓搓耳朵,脸颊微红:“你可真有办法。”

    谢一尘笑笑,联想着那天宁珏在谢主任家楼前扇了朱老师两耳光的事,宁珏不知为什么要哭,是认识这么久以来头一次。

    还在端详宁珏,人突然背过身子去了。

    是被发现了?谢一尘自恃目光坦荡荡,心情柔和地拍打着麻木的双腿,宁珏背对她搓了一会儿耳朵,耳朵尖尖发红,不知是冷是热。

    长辈们依旧应酬,声音不减,她们两个安静地听了会儿,看那个大哥王玉和几个小弟一起出来,谢一尘指给宁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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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玻璃窗,能看见一个有些胖的中年男子,穿得干干净净,怎么看也不像个道上的人,长得和善,好像是街边在温暖的炭火中卖红薯的人。宁珏抬着下巴眼神倨傲,眼睛眨了一会儿,目送他离开了。

    “不像……看来就是名字巧。”谢一尘还在打量他是不是宁珏爸爸。

    宁珏本来就不存希望,被她善意嘲弄的口吻气了一下,朝她扔下手里的烂线头:“我又不是要来攀亲戚,我成什么了!”

    果然不是,怎么看也不是,谢一尘不知道“王玉”这名字和“宁珏”的关联,就是开玩笑一提,可宁珏自己上了心。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播出一曲感人的苦情歌曲,扑向风中,巴不得当场和王玉滴血认亲,说自己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真希望如此,这样,她背后也靠着个大的势力了,多年漂泊的生活终于停泊岸边,她终于不是狐假虎威,也是自己家有本事了……

    可这些都是幻想罢了,的确不是,那个王玉一回头,她在这个男人脸上找不出一点自己的样子。就算多年前她母亲慧眼识人,的确和王玉有过什么可能的缠绵关系……他也不会是她爸爸。

    她也早就该死心,现在死灰复燃,她心里骂自己贱。

    谢一尘不知道哪里戳了她的痛处,低眉用指头戳着大腿,游戏一样整整齐齐地在裤子上按出两列指头印,漫不经心:“就顺嘴一说。”

    “说去吧。”宁珏说,没有再针对此人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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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酬的人走光了,李先生和谢女士都来和谢一尘谈天,空气中又没了宁珏的容身之所,她本来的位置是靠在轮椅后面的阴影中,支个板凳,偶尔还可以接到谢一尘垂手送来的零食。

    现在她是赌了一点气,也并不是生气,只是短暂地不想和谢一尘亲密如昨,先去旁边消化片刻,就能消去隔阂,很快地忘记这件事。

    可这时候,她就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站着了,整个屋子,她只好把板凳挪到角落,放在门口,一心地往外面看,李先生问起来,就说似乎要下雪了,她等着看雪——硬着头皮,吹着风,手很快就冻僵了,思考也跟着僵了。

    她在犟什么呢?恨自己一瞬间幻想了么?

    气的仍然是自己,气自己一瞬间软弱了。她十年多自己过来,像个天才儿童一样早慧,从会拿勺子开始就脱离了母亲的怀抱,自得其乐地坚强到如今,可为什么有一瞬间她就是软弱了,就是很想躺在某个地方被大树的阴凉遮蔽,她就是想躲在温室看别人被风吹雨打,自己柔嫩袅娜地生长着。

    到底为什么会心里犯起不该有的贱。

    现在自己长了一副袅娜的身体,却看不见皮肉,只有粗壮的筋骨,她绷着骄傲撑着体面。

    骄傲?体面?说出去要叫人笑死,看她住的地方,看她做的工作,看她的文化水平,看她离开谢家之后的谈吐……

    一柔弱起来,这些就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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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吞吐着冷风,忽然远远看见大门口来了个人,穿着件黑色大衣,衣襟敞开,露出米色的毛衣,围一条红蓝相间的格子围巾,大踏步地进来了。

    他在大门口停下,忽然朝宁珏挤眉弄眼,勾勾手示意她过去。

    她回头就要禀告李先生,他立即双手交叉,晃着手示意不要。但宁珏并没有搭理他,说了一声姜望来了。

    姜望无奈地进来,路过宁珏时,忽然摸出一副皮面手套给她,若无其事地用衣服遮了行动,然后大踏步地走进来……停顿也不过半秒,看起来根本没有停过。

    径自走到李先生面前,打了个招呼,互相握手,谈正事的人们就转移了阵地。

    宁珏握着手套,姜望怎么这样懂?雪中送炭地给了她手套,是预谋好的?早早准备的?送她干什么?谢一尘有什么?

    她提起警惕。

    若非她天生警惕,她一定要被这贴心的礼物感动了。

    但感动却是短暂的,人们一走,谢一尘探着头好奇起来:“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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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给的?”宁珏故意问,把手套摞在一起,忽然捏出了其中的玄妙。

    谢一尘说:“就刚才来的,姜望。”

    “你就见过他一面,还把名字记得这么清,玫瑰花送得真不错。”宁珏故意说。

    “那是郁金香——我不和你计较。”谢一尘果然转过头去打量桌上的枯朽的花儿,不再探查她手里的东西。

    宁珏伸着指头,探入手套内部,捏出一张纸来,打开看,上面写:请帮我将另一张纸转交谢一尘。另,手套是赠送你的,多谢你做红娘。

    是早有预谋。

    另一只手套里也是一张纸,不过似乎洒了香水,对气味敏感的谢一尘忽然回头,看见她摊开信纸:“是情书?好啊,你们背着我……”

    “是给你的。”宁珏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内容,径自交给谢一尘。

    那是一首自己写的笨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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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谢一尘

    像风也像云,走过漫漫的仙途

    她是一道光。

    我不像许仙,更像法海,

    拆散无关的情人。

    但世上没有法海,只有我——

    等在众生之中……

    等待……盼望……

    巴望她在仙界普渡人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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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予我一滴甘露。

    ——姜望拙作。

    谢一尘合拢信纸,把它搭在膝头:“是看过我的首演的人。”

    “是图谋不轨,”宁珏刻薄地给姜望下了注解,“早表示倾慕多好,一定要等在做生意的时候。”

    “你是往坏里揣测,太过悲观。”谢一尘戳她肩膀,把她从门边推到暖气旁,抚平棉帘子的褶皱,悠悠转回,两只手却轻快地敲在手推圈上。

    “春心荡漾了不是?”宁珏又在胡乱揣测。

    “他懂我那出白娘子,他看得懂……”谢一尘陷入沉思,迫不及待地拿出信纸看了又看,死灰的心复燃,当即要开箱子,寻找纸笔写回信。

    “哪门子回信?他表达他的钦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都成仙了么,还在乎这个?”

    “不,不,舞者不懂,演戏的不懂,排舞的不懂,一个看舞剧的人懂了,太难得了,他是懂得的……”谢一尘不管不顾地逼着宁珏拿箱子下来,宁珏不肯动,她就艰难地自己去够,可哪里够得到,她一想到那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的舞剧,腿上忽然就有了力量,支撑着她举着手,好像盗火一般,好像慷慨赴死一般要去够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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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终于把她摁住了,自己拿下来摊开,呈在谢一尘面前。

    谢一尘喃喃自语的是什么?是伯牙遇子期的兴奋?还是什么?宁珏不能不往男女之情去想,死灰一样的谢一尘焕然新生了。

    她心里冒出一个烟灰中的人,她忽然望见自己在烟雾蒙蒙中看舞台上的表演。

    她也看懂了,可谢一尘并不这样,只是对她说,她像白娘子。

    怎么?女人懂了就是白娘子,男人懂了,却是知音?什么道理。

    看不明白,比烟气更让人云里雾里,她看着谢一尘迫切地要去回应姜望的懂得,脑海里轰然地响着几声鞭炮响,聒噪得听不清声音。

    胃忽然泛起酸水,连同四肢也钻进了风,心肺忽然不协调工作,喘不上气,心跳不停。

    是嫉妒?是嫉妒,她嫉妒谢一尘这样得到人的懂得,她嫉妒谢一尘能这样坚守着一件事,竟然守到了意外的结果。

    是嫉妒?是嫉妒!她妒火中烧,嫉妒姜望轻而易举地被谢一尘认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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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嫉妒起自己,她居然是局外人,可以这样冷眼看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地让谢一尘焕然重生。

    呸!

    下贱!

    对自己的怨气卷土重来,好似外面不知何时茫茫下起的大雪。

    啪——

    她把手套扔下了,似乎怀着愤懑,摔在地上时发出一声很大的声响。

    谢一尘讶异:“怎么了?你讨厌姜望?”

    “我怎么会讨厌谁?我不讨厌他,我讨厌他干什么?他是好人,他又年轻又有钱,除了车烂点没什么不好,还温柔细致,还会写诗,我为什么讨厌他?”

    “那怎么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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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摔了东西?”宁珏愣愣的,她忽然回过神,她什么时候把手套扔在地上撒气?

    摇摇头,低头捡起来。

    谢一尘正要回头,宁珏忽然重音强调:“我是讨厌他,蓄谋已久不怀好意。”

    “你怎么张口就来?你是怎么了?”谢一尘皱着眉,信还没开始写,钢笔墨水有些冻了,她拧开看了看墨袋,抬头看宁珏,宁珏抱着胳膊,姿态柔弱地靠着墙摇头:“我没事。”

    本该沉默下去。

    也的确沉默片刻。

    谢一尘的信写到一半,忽然说:“就是他对我有什么感情,你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啊,有人懂我这不是很好么?你该为我高兴。”

    “你是我什么人?关我什么事?我是收了钱办事,你爱嫁给谁嫁给谁去,和我说什么。”宁珏背过身子看雪,大雪纷纷扬扬,天地白茫茫一片。

    “你就不好好说话吧。”谢一尘知道宁珏从来都是嘴硬的人,摇摇头,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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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犟我就不和你说了。”谢一尘叠起信纸,嗅了嗅其中的墨水味,因为是钢笔字,沾不得香水,于是气味上没有和姜望的诗配起来。

    “不和我说又怎么样?本来就有我没我都一样。”宁珏已经努力抹平自己话里的棱角,可说出去还是疙疙瘩瘩。

    “你到底是怎么了?”谢一尘皱着眉,放下信件直朝宁珏过去,拉她衣袖,要她转过身面对面说话。

    “不怎么,你的回信写完了么?要我当红娘送回去么?”宁珏努力压平语调,她不想把自己的嫉妒再这样袒露无遗。

    “谁说当红娘了,人家万一没有那个意思。”谢一尘试图哄她,她忽然亮出之前那张纸来:“还说不是红娘?他自己也说了,你就替他说话吧,还没过门呢就——”

    指责毫无道理,她住了口,低着头从桌子上拿走信揣在手套里:“我一会儿给他。”

    她要出门,但谢一尘死死地拦住了她,用身躯和轮椅挡在门口,坚定地抬着头:“宁王玉,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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