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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

    “我怎么样?不怎么……”宁珏回避,谢一尘坐在轮椅上,捏圆搓扁任由她收拾,她把手套放起来,要探手挪开谢一尘的阻挡。

    谢一尘却动了气,一下子拍掉她的手:“说。”

    宁珏自知可笑。什么怎么样?她有什么念头?她不是谢一尘,心理活动如盛大的舞蹈一般挖掘出来展现出来表演出来,她整个人是低矮的黄土屋子,连窗户也没有,黑漆漆一团,什么光也透不进来。她密不透风地自我消化着人类的罪孽,贪婪,暴怒,嫉妒。她想要发火,但谢一尘在面前她无从发起,是谢一尘错了吗?不是,那只能是她宁珏错了。

    她一向有目标,有了目标就去做,可现在的目标是什么?无从谈起。

    目标是给谢一尘当保姆,谢一尘老去,自己也跟着老去?扯淡。

    目标是把姜望撵开?好像他是个阴险小人一样?扯淡,她们见面一共两次,想来想去难道就因为他开个金杯就说他是坏人?那满大街的穷人都是坏人,而他还开得起车。

    平生头一次,宁珏无法逻辑自洽,她好像一条咬住尾巴的蛇,进入无穷的死循环,找不到因果,只能自己和自己铆足了劲儿生气。她又想要,又不想要,生平头一次,阻拦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

    “我说什么?”她有些无助了,再次去拿那副手套,可谢一尘已经抢先一步拿走了。

    谢一尘的眼神是什么?

    多年前,谢一尘挺胸收腹,犹如下凡视察的公主,眼神清亮又具有敌意地望向宁珏,宁珏借此窥见某种未来,转而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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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再一次,她又看见了这副眼神。

    倒不是敌意,宁珏察言观色久了,心细如发,此时此刻竟然概括不出来,只觉得谢一尘对自己失望,又不解,但又怜悯……可这些一转眼都消失了,好像就是宁珏自己的臆测,这些统统消失,谢一尘望着她,不悲不喜……这一切的情绪都是宁珏自己幻想出来的。

    谢一尘终于垂下脸:“是不是你喜欢姜望?”

    这!

    宁珏终于从自我的臆断中走出来,大雪茫茫,宁珏心里茫茫一片。

    是……这样?

    但谢一尘来回猜测,似乎只有这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是正解。去掉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真相”大白,谢一尘垂下脸,瞥着膝头的手套,斟字酌句地安慰她:“那你闹起来是干什么?电视上为男人反目的故事你也看了,我们也学那么蠢么?他确实不错的……我只是觉得很难得,他会看得懂那出小众的舞剧,一时间有些失态。你直说介意就好了,我是废——是残废,还能和你抢么?”

    可宁珏觉得不是,她并不喜欢姜望,就连许立文这个她险些被蛋糕感动决定和他睡一觉的人,她也是反省之后轻而易举地把他扔下了,何况萍水相逢的姜望。

    男人于她,是披上就换的新衣,她不给自己立牌坊,也不轻易把心托付给谁,也或许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迄今为止,这颗心还在自己肚子里好好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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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一尘却大度地率先将男人让给她了,宁珏憋了更大一口气,可此时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谢一尘多好,就是自己喜欢,也轻而易举地带着笑让给她了……

    就是宁珏夹枪带棒不好好说的那些话,谢一尘也轻易抚平,还能面对她,撕了那封信,温声宽慰她几句,把手套别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对她很是珍重。

    此刻,宁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认定自己忘恩负义,相信自己脑子又发了癫。

    该怎么解释,她并不喜欢姜望?

    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的带刺的话?

    她并不是排挤有人懂谢一尘的。

    反而是很高兴的。她看见那首诗,就能够懂,所以递给谢一尘。

    只是谢一尘的热切,她忽然失去理智。

    解释已经过了保质期,兀自暗沉在垃圾堆中,宁珏将手套晾在暖气上,靠墙站定,隔着窗户望向外面银灰色的雪地,天地之间轮廓变浅,屋顶轮廓割出一道锐利的黑色粗线。

    远处有人响了声炮,短促一响——大雪纷纷扬扬,好像有人对天开了一枪,天鹅剥尽浑身的羽毛坠在一片脏污的鹅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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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中,谢一尘忽然拉开门帘,奋勇地碾入雪地。

    车辙两道,原本是漆黑,渐渐被雪盖住淹没,谢一尘没戴围巾,没戴手套,像条蜕皮的蛇朝外界展露新生的皮肉,她昂着头看雪,忽然,好像被天鹅血点化,用力一撑,四肢被热血充盈,她忽地起身了。

    挺着孱弱的躯干,长久没有起舞而瘦下来的肌体一点点复苏,每个细胞都重新奏乐。

    她没有走动,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宁珏拽着一条围巾猛地扑到她面前,把围巾戴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宁珏有些发急,谢一尘忽然眨了眨眼,捂着围巾,把脸埋在其中。

    “我又不是……”宁珏此时要辩解她并不是喜欢姜望,谢一尘却忽然猛地攥住她。

    身体一沉——谢一尘再次没了力气,挂在她身上。

    可这次,她感到了某种力量,自下而上,犹如初春的嫩芽顶破泥土,孱弱而有力地尝试着托起身体。

    谢一尘的手紧紧箍着她,那双手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全身都在颤抖,剧烈地颤抖——可双腿是在打颤的,无论如何也是颤抖的。

    宁珏近距离地看着,惊愕于谢一尘仍然不死心地试图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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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愕于……这一次,谢一尘因为用力而面容扭曲,咬牙切齿,连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汇成小溪……她就看着谢一尘死死地借助她,唤醒了许久没有知觉的下肢。

    那双腿颤抖着,就像刚出生时无力站起的小羊——它无论如何也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它跪在地上之前,被宁珏托起,它再次尝试,抖得犹如筛糠。

    如今谢一尘又瘦又轻,可这双腿撑不起羽毛般轻盈的身体,它再一次失败了,跌在雪地里——不是宁珏不扶她,是她自己松开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手心的雪化成水,化成汗,化成泪,她再一次扶着宁珏,额上迸出青筋,好像脚尖踏着刀子,踏着燃烧的火。

    她失败了——

    然后又一次失败了——

    院子里另一间屋子,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们的动静。

    三个人跑出屋子,谢女士几乎是有些凄厉地叫喊了起来:“谢一尘!”

    谢一尘站了起来。

    她站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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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开了宁珏的肩膀,宁珏倾着身子随时扶她,可她只是笑笑,压低声音:“我想明白了。”

    然后,力气就用尽了,她扶着轮椅跌了下去,谢女士已经扑了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

    宁珏无法解释。

    晚上,李先生紧急地联系自己的朋友们,预约着把谢一尘送到美国去治疗,谢女士在问谢一尘话,谢一尘只是说,忽然想出去透透气,看见下雪很高兴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

    可这是扯淡。

    真相是在晚上睡觉时,宁珏没有脱衣服,抱着膝盖坐在窗口,好像犯了错,在一片黑暗中凝望躺着的谢一尘。

    “是我把你气坏了么?”宁珏说。

    几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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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把脸埋入臂弯。

    谢一尘的笑很轻快,好像灵魂淘洗一遍,洗去了背负的一切,变得质地轻盈。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怪你。就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很不甘心。我好像一只摆在橱柜里的花瓶,有人欣赏我,我就开心。但我不是……我不是为了谁来看我而跳舞的,我只是想跳舞,说不清的……我忽然觉得屋子里很闷,很狭小,好像放不下我突然产生的幻觉,感觉非常迫切,好像不马上出去,我就会喘不过气。”

    “于是我就出去了,一出去,就很想要站起来跳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我就这么站起来了……然后才吓到了,我又站起来了?好像每次站起来,都是有你在旁边,我就很想回头看一下你,你就过来了。”

    “我忽然想,既然你在这,我能站一秒,能不能站两秒,三秒……哪怕一分钟呢?这么想着,就和自己赌气,一边觉得已经没救了,一边又想,还是再试试,就这样,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宁珏抬起脸,等待下文。

    “就是要站起来啊……”

    谢一尘微笑着,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宁珏惴惴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悬着,她无从探讨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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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吧。”谢一尘说。

    “不困。”

    她确实不困,毫无困意,白天的一切都提神醒脑,前所未有,颠覆经验,宁珏年轻,还没有培养出在一切不合理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

    她茫然不知为什么会在谢一尘面前酸里酸气,也不知道此刻心头那股不安来自何处,也没来得及解释她并不喜欢姜望,也不清楚为什么雪地里谢一尘忽然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心头涌动着的未名的感动。

    这段时间的未知太多了,干扰了宁珏的心思,但总是坐着,谢一尘又会顾及她的心思要和她说话。

    最终她说要起来去厕所,走到了院子中。

    李先生和谢女士的屋子灯还亮着,宁珏无意去听,但夜晚的静谧放大了他们并不遮掩的谈话。

    一个说,明天就启程,先回平都办手续,然后去海京坐飞机。

    另一个说,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人对谢一尘有意思,又送了花又送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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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先生:那又怎么样?一尘腿好了,什么年轻人不是随便挑?

    谢女士:我看一尘对他有点意思,他一来,今天突然就要站起来了,我得问问她。

    李先生:因为感情?这太不唯物主义了。

    谢女士:总要问问她的意见,不然情绪不好,治疗效果也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问问。

    李先生:还要和宁珏说一下。

    谢女士:对,宁珏也是帮了大忙,要好好感谢她。

    他们找遍一切原因,从天气到地理,从饮食到感情,把所有一切归因到谢一尘的奇迹上,即便都不是信徒,也开始发自内心地感激神明。

    雪地里的脚印两行,被宁珏踩实了,她垂着头,剩下的没有再听。

    她怎么配得上感谢?她也不想听谢一尘表示对姜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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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难安的感情充斥在胸口,她拽紧胸口的衣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进屋,背靠门。

    谢一尘似乎睡着了,夜实在很深,困意比夜深沉。

    宁珏的情绪再次返璞归真,她在黑暗中看见了手持弹弓的幼年的自己。

    彼此对望。

    智慧没有过多长进,心头一样洞若观火。

    你要留在这里吗?

    自己和自己对峙,反复求问。

    手心发凉。

    “你是不是要去美国?”宁珏对着窗户问谢一尘,全然不顾隔着一层窗棂,自己冷风中的低语怎么能传到人家熟睡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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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了,得不到答案。

    回身进屋,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无处安放,只好抱在臂弯,蜷曲双腿陷入空无的思考。

    雪停了。

    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白。

    宁珏从衣服内侧缝好的暗兜里,抓出她所带的所有的钱。

    一张,两张,三张。

    三张卷起,放回自己的衣裳里。

    另外一叠,是从谢家赚来的,花了不少,还剩下的,有零有整。

    放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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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着脸凝视这些钱,仿佛眼前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皮夹子。

    她还是把钱卷了卷,放在自己身上,低着头翻垃圾桶,把谢一尘撕碎的情诗拼起来端详,在黑夜呆久了,连眼神也跟着变好,猫头鹰一样看清了所有字迹,拼出裂玻璃一样的纸。

    “你们去美国,应该也用不上我。”她自言自语,从桌上摸着谢一尘的笔,钢笔出水艰难,她在手背上划着,最终划在了一张碎片的背面。

    在“赠谢一尘”四个字的背面写上:我走啦——宁珏。

    珏字写得不好看,又变成了王玉。

    她在黑暗中沉默端详着,不放心地用墨水压住了纸的一角。

    然后她推门离开。

    雪地上剩下她的脚印,歪歪扭扭一串,直通门外,迅速被新落下的雪遮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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