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红尘
谢一尘一直没有说话,宁珏收拾心情解释:“我并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我怎么总和你说这些我心里抽象的话……我想说,我是那种底层的人,少数的人,没有和睦的家庭,没有教养,什么也都是自己学,有时候一辈子都错着也将错就错。虽然我骂自己,你也知道我心里其实很自傲的……”“我们这种人,有点儿像空气里的灰,你不大扫除的时候,只能打开灯的那几分钟看见,等到灯一关,又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存在,有时候也不存在,活得稀里糊涂,不会总是像你一样聪明。我一时糊涂的时候,想要偷懒地躺下,就让许立文爱我好了,能爱几天是几天……长远的事情,我不会去考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说自己……我想找个词来说自己而已,既然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我不是贱货,也不是垃圾,那我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我走了好几个城市,我都想不清楚我为什么苦恼,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是城市流民?还是农村务工人员?如果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明白了,与其这样,我喜欢说自己是贱货,是垃圾,我还知道我算社会底层人员,报纸上登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知道是说我……”
“如果我既想要人爱我,我又非常确定不会真的有人这样爱我,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要是你告诉我,我梦想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我会哭的……我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我一直都骗自个儿,我要是没有这个假的奔头——”
宁珏抬起眼看谢一尘:“你心里不想跳舞的事,还会有许多的事,你可以做舞蹈顾问,以另一种方式爱你的事业……我呢?我说你钻牛角尖,我是骂我自己……要是我心里没这么多矛盾,我巴不得从来不走,好好地和你做姐妹,机会是我抢来的,又是我舍去的,我交代不下自己才这样做。”
“我就是……想要人爱着我,把我带到他家里去当一家人……我不想躲在外面捉耗子,也不想一直盘算大人们是不是要不选择我了……我想要被无条件地选择,我不想担心这些事就能睡在家里哪儿也不用流浪,我不想全国这么多城市走过来,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可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我知道许立文的爱靠不住。可我没有这个,我还有什么呢?”
“你说有许多人爱着我,他们在哪里呢?是要包养我的孔老板还是你谢一尘呢?”
宁珏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那个无形的人真的把她的心翻出来,让她吐出了所有实话——隐秘的,从未对人说过的真实的念头。
她讨厌自己这样不够强大地倾吐脆弱,眨了眨眼逼回呼之欲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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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无措地想要把话收回来吞回肚子里嚼碎了,这辈子都不翻出来。可覆水难收,谢一尘已经听明白了,支起拐杖向她走来。
宁珏无法面对,她想要拉开门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她本来就要逃离这里。
可她向来是……把机会抓得牢牢的人。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地阻断了她逃走的行动,机会在哪里呢?她还不明白的时候,已经急切地抓住了,要谢一尘选她。
“我嫉妒姜望……你不爱他,他不爱你,你们还能结婚,他假惺惺地写了一首诗,你就高兴得要站起来写回信。我恐怕比你姨妈还热忱地盼望你站起来,我比你还相信你才是唯一的白娘子,我却没有位置,站在这儿还要被你说教,你就居高临下地批评我吧,批评家嘛,批评吧——我是豁出一切的不要脸。今天我就要去和许立文和好了,你来批评吧。”
她飞快地抢白,反而把谢一尘数落了一顿。
为什么开始数落对方?谢一尘做错了什么?她心里为什么有些怨怼?种种压抑交织密布,笼罩她四肢百骸。她颤抖不止,屏息时想哭,眨眼时掉泪——她要表达什么?她怎么这样语无伦次……有些怨谢一尘,可又不想这样,她的心自我缠缚,仿佛从中孕育了什么了不得的感情。
谢一尘凝望她:“你要我也嫉妒许立文?因为我不爱姜望也和他结了婚,你来报复我,要和不爱的许立文和好,要我嫉妒?”
宁珏不承认:“我没这么说……我们也要这样因为男人吵起来?你还是姐姐呢,怎么说得这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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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怎么开始说这些了?谢一尘怎么也不像平时那么平静了?
“你就是这个意思,宁珏,你嫉妒得要死,你想让我尝尝这滋味。好的,我嫉妒许立文,你去和他和好,你就是变得面目全非,也和我没有关系。你一定要把正常的健全的爱,变成这种扭曲的东西,变成嫉妒,非得我提刀杀个人,告诉你,我妒火中烧,你才能看出我在乎你吗?”
宁珏不明白了,她觉得谢一尘说得对,又觉得不对,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破壳而出,孕育而成,她险些看见那是什么,是她压抑了很久……
她害怕起来:“我……明白你很好,我不明白……我走极端了吗?”
握着拳,她对情绪察觉极其细微,抢在谢一尘之前意会到了现在的怪异之处。
她们是以什么立场这样互相说的?
她为什么要……她为什么要一开始忍着不肯告诉谢一尘自己和许立文的事,现在又说出来,好像在求什么。
她到底说了什么?自艾自怜地说了什么?
于是抢白:“我不明白,谢一尘。我妒火中烧的时候,你不也是不明白吗?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嫉妒呢?就是嫉妒了我说出来了,又怎么样呢?我难道能扔开姜望独占你吗?”
“为什么不能?”谢一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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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珏愣了一愣,明白了谢一尘这句话的意思后,忽然面色惨白。
为什么不能独占她谢一尘?宁珏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她怎么……她为什么要独占谢一尘?谢一尘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是她的朋友,和街头混混们全然不同的朋友,为什么要独占?
可紧接着,谢一尘把她的恐惧踩下来了,谢一尘问她为什么不能。
谢一尘要她独占她?独占?不,不是字面的意思……
“你……喜欢……我?”
孕育着的活物从心间爬出,萦绕四肢百骸,它汲取心头血画出宁珏的嗔痴爱恨,勾勒出的是情意,勾勒出的是……怪异的,不伦的,前所未有的……爱意。
是她也喜欢谢一尘,她的嫉妒,她的躲藏,她的渴望……一切都明白了。
随即,她被绝望击溃了。
原来她是自己曾调侃的那种人?小公园眉来眼去的那种……同性恋?当做笑料的那种,在嘲笑声里用眼睛斜着看的,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走过路过见不到他们,好像看蛇虫鼠蚁……
可她本就是蛇是虫,是鼠是蚁,要用消毒水驱赶,在阴沟中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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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恒久的痛苦,逃脱的根源,是因为这种,她不愿意接受的……爱。
她怎么能爱上那样相信她的谢一尘?
而现在,谢一尘喜欢她?
谢一尘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毫无节奏的脆响。
“是。我不想说出来。”
宁珏试图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但现在,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承认。但是宁珏,要注意这事的起因,是因为你要答应许立文,我不希望你为了所谓的被爱,把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要是你执意认为,许立文的那种爱,那种……男人的爱才是你要的,那我无话可说。”
“我在生你的气,但我没立场,我才是你说的空气中的浮尘,有光就冒出来,灯灭的时候,那些灰还在飘,你却不会注意到。如果我不爱你,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会有这么一群人,天生就只能喜欢和自己一个性别的人,其中就有我,我多么正常——我又不正常,为了遮掩不正常,我只能和同样不正常的人结婚,对外说,我们两个都是正常人。如果我喜欢女人,可我又不是男人,我是什么东西?”
谢一尘表情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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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珏蜷缩到玄关,手指放在把手上,准备随时夺路而逃。
“别逼我。”
“你以为我没有心?我只是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一切都完了,你会转头离开我这个变态,钻到许立文怀里,哪怕他打了你,哪怕他两年半没找你,只要他开口说他爱你,你就会考虑他——我从来不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在意,是我不能。”
拐杖被撇弃在脚下,谢一尘抱着胳膊,歪着脸凝望几乎立即要逃离的宁珏。
“我是怎么了?我不想说这些,我只是想说,你走了岔路,你要人爱你,可你不知道什么是爱……姨妈很爱你,姨夫也很爱你,淑姨也很爱你,就是你一再地逃了,我们都还挂念你。可你只想要那种,所谓的……独一份的决绝的爱,那我问你,难道许立文不爱他母亲吗?这样,那独一份不是也根本没有么?你是要我怎么说?”
宁珏迷茫了,某个确定的人明明白白地爱着她,即便她一再地逃了,即便她人品不好,即便她性格恶劣。上次听到,是许立文对她说的,现在,她要选择么?
许立文,还是谢一尘?
不……她不是那种……人,她经过周四夜晚的公园,听见里面那群“变态”的欢声笑语,还会特地打听一些笑话编排着故事嘲笑他们——至于那些隐藏起来的女人,她更是极尽夸张的想象,好像那种女人们都是男人婆,抽着烟穿男士内裤,自己各种想象以至于好笑到给谢一尘乱讲。
那时候谢一尘听着这些事,到底是什么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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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被嘲笑的主人公?所有不堪的话,应到了自己身上?
谢一尘知道……自己也爱着她么?可宁珏无论如何不能说,说出口要怎样?一切都回不去了。
况且,她也接受不了。
“别说了。”她垂着头,想要离开——可心里那份长期压抑的,持久的复杂心绪要她站住,要她面对,事不过三,再逃走算什么?
于是,她面朝谢一尘,神情笃定,她想,如果夺门而去,谢一尘会怎样呢?自怨自艾?还是生她的气,这辈子再也不肯原谅她,从此缘分已尽,再也不能巧遇邂逅,就是见了也是尴尬的仇敌,话也说不上两句?
心却轻盈起来,像是忽然渡到彼岸。
似乎看见山涧瀑布涌流。
压抑了许久的嫉妒……压抑了许久的……爱意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
宁珏被打湿了心绪,不安地低头看着双手,回想今天自己问的那些拙劣的问题和笨拙的言语,不是她的水平,是因为她被情绪干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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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求问自己的内心,究竟为何如此。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许立文的事……我再想一想。好吗?”她询问,回身关了门。
不能逃,不能逃,她忍着躲避的念头,看看越发暗沉下来的天色:“姜望今晚不回来?”
谢一尘嗯了一声。
她们沉默地坐着。
谢一尘靠在沙发另一侧,坐得很疏离,抱着胳膊用半个后背对着她。
她蓦地想起在海京的出租屋,她留给许立文的那个背影——原来是这种感受,是喷薄而出的欲望搅着五脏六腑,好像摘下一朵云乘坐,却只有心自己跳了上去飘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是生来就喜欢同性的那种人……或者说,她生来就不知道怎么喜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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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地拒绝这种关系,拒绝得毫不迟疑。
可对方是谢一尘……
心头的枷锁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伸出手,扯了扯谢一尘肩头的衣裳。
谢一尘肩膀忽然垮下来,有些压抑地叹气:“抱歉。”
没有回答。
之后,一切就没有退路,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珏要躲起来,她不会被短暂的,细腻的欲望缠裹着,忘记了长远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