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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血水流了一地,萧璟眉眼冷寂无波。

    唯独银甲上沾染的血色,在寒光里分外刺眼灼目。

    场上众人,包括杜成若在内,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璟寒眸扫过场上诸位还算叫得上名号的将领和他们身后或多或少都同盘踞西北多年的宋岩有交集的军士。

    启唇道:“这些年来,朝廷粮饷紧缺,西北孤军无援,全靠杜将军一力支撑,孤知晓,诸位多年来对朝廷早有怨言,孤在此,先向诸位赔罪。”

    萧璟话落,在众人目光中,拱手低头行了一礼。

    场上声音更寂,那些从前未曾接触过萧璟的众人望着萧璟的眼神,却已有了些微不同。

    这位殿下,好似和他们以为的,不太一样。

    少有的几位知晓萧璟少时在西北历练,且与萧璟乃是旧相识的人,尤其是杜仪,竟微红了眼眶。

    萧璟抿唇,视线在那已身首异处的宋岩首级上扫过,又落到众人处。

    继续道:“孤知晓,诸位中许多人,都同他是旧相识,或许也有不少人,和他一般以为这些年来西北的苦难,皆为朝廷压榨,为此不惜与虎谋皮,和漠北王庭勾结,葬送国土于异族之手。可诸位不要忘了,西北百年来因漠北胡族南下屡屡遭受劫掠,为守国土城池,死去的一代又一代人。宋岩叛国无论缘由如何,将西北城池予以漠北异族之手,乃是不争的事实,孤取他性命,便是要拿他的性命,献祭从前为中原世代守城,从少年苦苦支撑到白发的一代代兵将。”

    的确,西北多年来不得朝廷帮扶,乃是荒原的一支孤军,自乔昀到杜仪,勉力撑着西北的军务,一次次扛着漠北的侵扰,还要时时警惕来自中原朝廷的算计背刺。

    自然是有不少人,都和宋岩,一般想法的。

    无非是代代守城,祖祖辈辈皆为此而死,退也不得进而不得,才不得不这般勉力支撑着。

    萧璟话落,场上众人,大都眸光微暗。

    他们憎恨漠北胡族,却也怨恨多年来任由西北自生自灭,无视西北军民苦难的朝廷。

    所以萧璟的到来,原本在军中众人看来都是恶事。

    他们并不清楚萧璟同西北的过往,自然只觉得,这又是一个朝廷派来压榨他们的狗官。

    说不准,就是想利用漠北的军乱,宋岩的叛国,把他们这些人,通通一股脑料理了,也省得他们这批不受中原朝廷控制的兵将,一直在朝廷心中,做一根刺般扎在皇帝心头。

    这几十年来,西北虽一直有仗要打,皇帝却并不在意。

    在他心里,西北就是块儿无用的地方,漠北要夺,就让他们夺去。

    是西北的军民,不甘活在异族统治下,做胡人的奴隶,孤军在外硬抗。

    从前的某些年里,西北的军队甚至时常拿不到中原的粮饷。

    于是早在乔昀主政西北时,西北的军中政务,便已有大半脱离朝庭自主行事了。

    若不是皇后送了萧璟到西北军中,若不是萧璟在西北战场上摸爬滚打,拜了乔昀为师,而今,西北怕是早已全然脱离了朝廷的管控。

    皇后送萧璟来西北,一是要他战场历练,二来,也不免是存了让西北的乔昀等将,在教导萧璟后,重新生出对中原朝廷的认同感。

    瞧着场上众人黯淡的眸光,萧璟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时在这片大漠荒原上的岁月。

    少年英勇轻狂,初时也并不知晓这片土地如何重要,又意味着什么。

    只以为自己是被母后放逐至此。

    可后来一次次血海厮杀,一次次疆场滚打,

    与同袍战场并肩,与师长沙盘纵横。

    乃至于,他自己也血撒沙场,九死一生。

    才在耳边无数次的吹角连营声里,眼前一个个倒下的兵将中,明白苦守西北边塞的将领,究竟是靠什么在苦苦支撑。

    即便知晓中原当政的君王,昏聩无能,即便乔昀早已手掌西北大权,有能力也有资本,足以裂土封王,却始终在做西北的一方守将,到最后,甚至以命相抵,护着这片疆土,不沦于异族之手。

    西北是王朝龙兴之地,更是如今中原抵御漠北王庭的最后一道屏障,决不能丢。

    萧璟猜得到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就有和宋岩一样的想法。

    缓步上前,立于前方,横剑削去了自己鬓边一缕乌发。

    剑锋凌厉,映着银甲寒光,不仅削去他鬓边乌发,连带着,也在他脸上,划出一抹血痕。

    血红的颜色,落在如玉的面庞,让这位打长安京城的太子殿下,添了几分独属于西北疆场的血腥气。

    他沉声道:“孤削发请罪,待父皇,向诸位致歉,这些年来,是朝廷,对不住诸位。孤以项上人头担保,与诸位在此立下血誓,有孤在一日,必定保西北粮饷充足,抚恤不缺。诸位,萧璟身家性命亦在此地,必与西北军民同生共死。”

    他说粮饷充足,抚恤不缺。

    一是说,活着征战,他不会让朝廷再缺了他们的粮饷。

    二是说,为国捐躯,他不会让皇室短了理当给他们家人的抚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萧璟出身皇族,乃是当今太子。

    君王之下,一人而已。

    肯温言致歉,道一句对不住,已是罕见,此番削发之举,更是让人震惊。

    那句身家性命在此,誓与西北同生共死,年迈的杜仪听罢,不觉湿了眼眶。

    像是看见了,早已死去的昔日上峰乔昀,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萧璟不像当今皇帝,倒是像极了他少年时的师长。

    到底是在乔昀跟前养了数年,得他倾心教导的人,如今似了他足有七分。

    ……

    发丝飘摇落地,银甲映着寒光。

    青年翻身上马,吩咐将士打开城门。

    左肩有伤的杜成若唇色苍白,远远瞧着萧璟,隐约也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乔昀的影子。

    乔昀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也无人继承他在西北的衣钵。

    明宁不像乔昀,只像极了她那位小人行径的母亲。

    杜成若再知晓明宁是乔昀的亲生女儿,也无法在明宁身上,看到半点乔昀的旧影。

    这许多年过去,西北军中的人,渐渐也只记得杜家,不再想起昔日的乔昀,倒是杜家父女,一直忘不了乔昀。

    杜成若一向心肠冷硬,此时竟也眼眶微红。

    即便她因云乔之事,对萧璟存了几分怨言,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是她身为臣子时,最愿意效忠的君王。

    可这样的人,哪里是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的呢。

    乔昀不会,或许萧璟也不会。

    情爱,从来只会困住女子罢了。

    第222章

    查到沈家

    这日后,西北烽烟漫天,血色日日染红大漠长空。

    一连数月,从隆冬到春日,又拖到盛夏时节。

    漠北的边防一线,才总算稳固。

    西北边城外,坟茔片片。

    这一战,西北十室九空无儿郎。

    漠北退兵那日,萧璟立在城楼之上,遥望远处的荒芜大漠,和更遥远的草原。

    “让杜仪清点阵亡的将士,按两倍之数为其儿女遗孀在世父母发放抚恤银两,银子若是不够,从孤和母后的私库里拨款。再在西北办一座善堂,抚养城中孤儿。”

    萧璟话落,目光从远处收回,缓步踏下城楼。

    他身上原本洁净的银甲,历经数月后,血污都已洗不净。

    行走间,鼻息都是血腥污浊气。

    只是这数月来,已经习以为常。

    城楼的石阶遥遥,他缓步走着,不疾不徐,神态步履都平静沉稳,只是面色发白。

    沿途兵将见他,纷纷低首行礼,却也并不觉得,眼前的殿下泛白的面色,有什么不对。

    从萧璟抵达西北,在众人面前露面的第一天,他的脸色便是这样苍白。

    数月过去,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苍白些许。

    只是他每每人前行走战场领兵,都未曾流露半分病弱,寻常兵卒自然不知他身体情形如何。

    莫说是普通兵卒,就连杜仪父女,也不清楚萧璟身子究竟如何。

    那军医,更是数月不曾进过萧璟军帐。

    两军阵前,为保士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手下兵将知晓他身子病弱,自然勉力强撑。

    数月来,全靠一口心气儿,和每日入夜时分自行扎针缓解。

    如今战事终于告一段落,萧璟强撑着的那口气,跟着猛然一松。

    强撑着从城楼上下来,行到自己军帐,却在撩开军帐帘子,踏入半步时,眼前突地一片黑。

    跟着,猛咳了一口血出来。

    面色惨白可怖,

    他意识尚且清醒,强撑着走到军帐内,手撑在桌案上。

    火场那日落下的伤,本就未曾痊愈,又舟车劳顿赶来西北,强撑着数月打了这场仗。

    便是铁壁铜墙的身子,也熬不住,何况萧璟不过肉体凡胎。

    军帐中伺候的护卫也是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近前去将人撑着。

    萧璟抬手抹了把唇上血色,低眸瞧了眼那血污,淡笑了声。

    “撑到如今才扛不住,倒也该谢一谢上苍垂怜。”

    是啊,就是眼下萧璟出了事,西北也已经保住。

    漠北草原的军力被耗去大半,十余年间必定无力南下。

    虽则西北军中疲惫,已无力将国土往漠北荒原再推几分,到底也能保住如今的边界十数载不退。

    即便是他死了,也有足够的时间,让皇后选出的下一个继承人担起担子。

    保住西北,算对得住母后这些年来的栽培了。

    萧璟连咳数声,身形已摇摇欲坠。

    袖中一段火烧的焦黑的链子落在地上。

    他低眸瞧着地上的焦黑链子,被这数月的战事军务压下的那些疑问,重又浮现心头。

    每每深夜时分,头疾发作,他总能瞧见自己,立在火场余烬里,握着那从大火废墟里,捡起的一段链子。

    却不知道,链子的另一段,困住的,是什么人。

    撑着他的护卫眼见他身子实在不对劲,忙急声吩咐军帐外的护卫去请军医。

    等到军医赶来时,萧璟已经被护卫安置在了床榻上。

    跟随军医一道来的,还有杜仪父女和明宁。

    萧璟人昏迷着,军医在榻边为其把脉。

    明宁和杜仪父女立在一旁,个个眉目焦灼。

    明宁是怕,萧璟出事,日后自己会没了依仗。

    杜仪父女则是怕萧璟出了事,朝中又会生乱。

    榻上的萧璟眉心紧蹙,意识渐渐昏沉,已经挣不开眼来。

    军医把完脉,面色凝重。

    沉声道:“殿下这数月来殚精竭虑,本就未曾养好的身子,如今亏空的更加厉害,怕是落下了病根。尤其是头疾,实在是严重,殿下数月来从不曾唤下官来医治,可下官方才把脉,却能瞧出,殿下几乎日日受头疾折磨,这头疾发作起来生不如死,殿下自行施针压制了疼痛,虽暂时压制头疾,却也拖得愈发严重,怕是……怕是要给脑后动刀放出淤血了,可此招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要人性命,下官医术浅陋,不敢动手,只能暂且开药调养些时日,让殿下苏醒过来,至于旁的,还是去信京中,请皇后娘娘拿主意,派位宫里医术精湛的太医来吧。”

    军医话落,一旁众人个个都面色难看。

    最后还是杜仪拍板,让杜成若给皇后娘娘书信一封送去写明情况,又交代军医先行医治。

    杜成若应下,去一旁桌案处取纸笔写信,低眸时却不经意瞧见了那段焦黑的链子。

    她顿了下,意识到那是什么后,抬眸看向床榻上的萧璟。

    这是东宫正殿里被烧的链子,他居然放在身上,带到了西北。

    他究竟想起还是没想起,记得还是不记得。

    杜成若心里没有答案,也看不穿萧璟的心思,抿唇只当没瞧见那链子,提笔写信。

    床榻上的萧璟,昏迷中,却被困在那处火场。

    他手里攥着拴在石柱上的链子,脚步却像被无数巨石捆着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烈焰后的余烬。

    梦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场景。

    ……

    书信送去长安宫城,萧璟昏迷不醒。

    一碗碗吊命的汤药,日日由护卫喂进他口中。

    病发的第九日,数月前,奉萧璟之命前往江南查探的鹰卫飞鸽送回书信。

    鸽子飞入军帐,落在昏迷不醒的萧璟肩头。

    一下下,啄着萧璟耳垂。

    昏迷中的萧璟眉心紧蹙,眼帘微颤。

    鸽子越啄越起劲,甚至叫唤了起来。

    就在这时,萧璟紧颤的眼帘,突然掀了开来。

    他面色被连日来的汤药养得已有几分血气,只是脑后却仍是剧烈的疼。

    掀开眼帘后,手撑着床榻缓缓坐起,伸手捉了那鸽子,解了它腿上缚着的信筒。

    取出里头的信纸,低眸细看。

    ‘殿下画中之地乃扬州前知府沈家宅邸。’

    第223章

    江南静好

    “沈家?”萧璟瞳孔微缩,脑后痛意剧烈。

    隐隐有什么记忆在脑海中想要破土而出。

    却在头疾的骤痛中又被压下。

    喉头似有腥甜血腥气,萧璟凝眸攥紧了手中的信纸,不再试图去回想。

    军帐外头响起一阵女子步音,萧璟捏着眉心抬眸看去。

    明宁手里捧着汤药的盘子,缓步踏进军帐。

    瞧见萧璟人醒了来,原本紧攥着的托盘,砰的脱手砸在了地上。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托盘砸在地上,汤药染污裙衫,明宁噙泪立在前头,遥遥望着萧璟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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