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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慌里慌张的模样,贺司屿当她是认出自己就是两年前纽约别墅吓唬她的坏人,但没在意,放下手机回到包厢。

    没想到一小时后又在国贸见到她。

    才意识到,她压根不记得,把他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看她被吓得狠了,这事他索性也就没提。

    贺司屿慵懒靠进沙发里,手掌揉到布偶脑袋,毛发稠厚,柔软得不行,它脑袋顺从地往上顶,去蹭他的掌心,喵呜出奶声。

    身后“吧嗒”一声。

    是她关上门的动静。

    接着一阵窸窣,再是鞋底趿拉过瓷砖的响声,能听得出,她已经轻车熟路地换上拖鞋,往这边过来了。

    “你看,它可乖了。”

    女孩子温温顺顺的声音出现在前方,贺司屿漆黑的眸子自下而上掠过去,见她唇红齿白,笑得格外好看:“你养它吧。”

    贺司屿品了品她的话,领悟到用意,抬了一下眉骨:“你的感谢,就是送我一只猫?”

    苏稚杳咬住一点唇,慢慢垂下头,双手背到后腰,捏着手指,弱下声。

    “我猜你喜欢……”

    又是这犯错后认怂的表情,不是真怂,装乖的成分更多,语气很轻,用这种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口吻对你说话,真的是叫人很难生出一丝脾气。

    “我没这闲工夫。”贺司屿驳回她话,但语气温和了几分。

    苏稚杳顿时换上笑容,眼睛亮得水涔涔:“这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你不在京市的时候,我过来照顾它。”

    打他主意打得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贺司屿鼻息透出一声懒散的笑,似是而非地问:“我现在是该夸你善解人意么?”

    这话惹得苏稚杳轻轻笑出了声。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是逃不过他的眼的,但胜在他不计较。

    苏稚杳曲腿坐到他旁边:“猫猫的日常用品宠物馆等会儿就送过来,它肯定会乖乖听话,不吵到你。”

    “对不对呀妹妹……”她俯身去逗猫。

    她前不久烫热的双颊还有些许余温,晕着一层薄红,说起话来柔声柔气,足以让人心软。

    贺司屿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消磨,见她乐在其中,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随你。”

    在他这里养只小宠物,他倒也不排斥,总归可有可无就是了。

    苏稚杳惊喜地仰起脸。

    “你答应了?”她笑意从眼底漾到眉梢,声音愉快地抬高了几分贝:“那我明天就搬过来住!”

    贺司屿顿两秒,瞥过去:“搬哪住?”

    男人浓眉之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神罩住她,苏稚杳瑟缩了下,虚声呢喃:“这里……”

    贺司屿眯起眼睛。

    “是为了照顾妹妹。”为了听上去在理,她提高音量,有了不太多的一点硬气。

    小姑娘找借口的本事真的不高明。

    偏偏每回明知她是别有用心,他还都能莫名其妙被套进去。

    “我看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

    “这种假话我不想听。”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带命令感和不容置疑的压迫,苏稚杳哽塞片刻,干巴巴地从唇间挤出声音,老实交代:“我准备离家出走……”

    贺司屿扯了下唇,手肘撑到沙发靠背,上身慢慢压近一些幅度,凝视她的目光沉静而深邃,语气戏谑,慢条斯理:“你到底是想要我养它……”

    他故意停顿,再往下问。

    “还是养你?”

    他的眼睛和声音都有着很致命的威慑,一靠近,周身都是乱人神智的乌木气息。

    苏稚杳头拼命往下埋,半张脸都戳到毛领里去了,温温吞吞:“养它……顺便收留我。”

    贺司屿目光定在苏稚杳脸上很久。

    她去沪城前那夜,醉得悠悠忽忽,躲他怀里哭得那个可怜劲儿,无助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后一无所有。

    当时她也是说,自己离家出走了。

    苏氏的家长里短想要入他的耳,远远不够格,贺司屿对闲杂人等不关心,仅仅只是知道她有两个不对付的继母和继姐。

    “那晚为什么哭?”贺司屿沉声问得笃定。

    苏稚杳一僵,周围瞬息之间安静住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家多余的。

    因为那时连妈妈都不记得她。

    因为,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但告诉他这些没有意义,接近他,是为了不再被苏程两家控制,她只是想借他的手,毁掉那份卖身契,仅此而已。

    可能是室内恒温空调暖气开太足的原因,苏稚杳感觉自己掉进了滚烫的温泉,身上都暖出了一层热热黏黏的汗。

    苏稚杳暗暗深呼吸,怕暴露出诈言的痕迹,垂下眼盯着猫看:“因为……我想和程娱解约,我爸爸不答应,他让我联姻,嫁给程觉。”

    她轻声道:“想用合约逼我就范。”

    虽然哭不是这个原因,但这些也都是事实,她不完全是在说谎。

    不过贺司屿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他浸淫商界这么多年,无论城府或是手段,都是绝对的断节,这点敏锐程度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想要我帮你?”

    他直截了当,不兜弯子,表面是在问她,可听上去一点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几近陈述。

    苏稚杳咯噔了下,心跳狠狠错乱一拍。

    怎么回答,说自己居心叵测,接近他就是想要利用他?她疯了才会实话实说。

    “我想和你交朋友,跟这件事无关。”苏稚杳一口气不喘,硬着头皮作出回答。

    贺司屿由下而上,徐徐审视过她的脸。

    他的目光有如万箭,眼皮底下无秘密,能强横地箭箭穿心。

    这般眼神磨得她神经发颤。

    苏稚杳不得不先发制人,倏然仰起脸,雪亮的瞳眸间,眼波氤氲,语调含着勾人而不自知的软音,

    “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吗?”

    她面朝猫跪坐着,双膝虚虚抵在他大腿侧,两人原本就挨得很近,四目相对,她表情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清晰落入他眼底。

    在他静如深渊的注视下,苏稚杳睫毛簌簌眨动,心跳难平。

    这回她是真说谎了。

    不知这么对视了多久,他突然低低一声哼笑,迫人的目光终于从她眼睛里撤开,敛眸去看腿上的猫。

    苏稚杳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她恍然意识到,只要自己怀揣蓄意,在他面前,内心就有难免的怯惧。

    宽松的睡袍加重了他身上的慵懒感,贺司屿手掌随意抚着布偶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压根不信。

    苏稚杳摸不准他的态度,氛围也有些微妙,唯恐再留下去他要追问,思索之下,她扭捏地说:“那我先回去了,杨叔和小茸还在停车场等我。”

    静默两三秒,贺司屿面不改色,喉间平淡地“嗯”出一声。

    她起身,绕到后面走向门口。

    腿边那块陷落的软皮沙发缓缓弹回原样,贺司屿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拖鞋的趿拉声没几下就戛然而止,安静短瞬,耳后忽然响起女孩子轻轻试探的声音。

    “我和Saria明天约在琴房,可我有点儿怕生,怎么办啊贺司屿……”

    她的嗓音像浸在烟雨里的啁啾。

    抓心,昵人。

    贺司屿转过脸,睨去一眼。

    她并着细直的长腿站在后面,双手揣进大衣口袋,下巴低在厚毛领里,眼睛往上抬,这样的角度望过来,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对他发嗲。

    不过她语气和眼神中那小小一点嗲意无比自然,仿佛凭他们的关系,他是她可以随意娇嗔的对象。

    “你想呢?”贺司屿静静看着她。

    苏稚杳抿出浅浅笑意,声线细柔,声音放得很轻:“想你陪我。”

    贺司屿偏着头瞧她半天,突然察觉到这姑娘支使他支使得越发的自然。

    他低声问:“当我是许愿池么?”

    苏稚杳今晚不太敢再得寸进尺,很小声地回“没有”,蔫蔫回身。

    刚走到门口时,接到小茸的电话,说是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店,问她要不要喝巴拿马,暖暖身子。

    她的习惯,下午四点后,绝对不进食任何可能导致失眠的东西。

    但当时苏稚杳没拒绝,只丧气地说了句:“不加糖,苦一点。”

    后半句还要故意回头,冲着客厅的方向,再接着说:“像我的命一样苦”

    “咔嗒”的开门声随在她话音后响起。

    贺司屿低头看着猫,倏而被惹得笑了。

    布偶猫纯正的杏仁形蓝眼睛巴巴和他对望。

    它叫窈窈。

    窈窕的窈。

    贺司屿勾勾唇角,修长指尖轻挠两下它的下巴,低唤:“二窈。”

    小猫像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两只粉肉垫软软踩着他,脑袋黏糊糊地扭在他掌心。

    没静半分钟,趿拉的声响飞速离近。

    不等贺司屿回头看一眼,去而复返的女孩子已奔回到面前。

    她蓦地弯下腰肢,脸朝他大腿的位置压,一下子埋到了猫猫毛茸茸的皮毛里,贪恋地蹭了两下,紧接着便起身,扭头向门口跑回去。

    语调亲昵地丢下一句

    “!”

    一道清脆而果断的关门声。

    来去都风风火火,那声,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她不在,屋子里的声音一下全消停了下来,反差太大,顿感四周静到极致。

    猫尾巴挥过来,摆过去,扫在贺司屿的手背,蓬茸地缠着他。

    软糯糯的喵呜声,这时候格外挠心。

    他思绪难得没定住,脱离自己的节奏,无端回忆起京台专访结束那晚,在国贸电梯间,那几个女人的话。

    说她今天在圈子里这么风光,就是因为玩儿得一手好欲擒故纵,把男人都迷得团团转。

    迷得团团转么?

    贺司屿敛着黑睫,莫名开始回味起这句话。

    第20章

    奶盐

    苏稚杳回到御章府。

    距离上次回家,

    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今晚再次踏进这里,一尘不染的汉白玉浮雕墙,古色古香的青石阶,

    一切还是如旧的模样,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别墅里昏暗,

    只有过道和厨房的灯亮着,

    苏稚杳走进时,厨房里的光也暗了。

    杨姨解下围裙正准备下班,

    刚出厨房就看见她立在光线晦涩的门厅间,

    身影单薄,

    孤零零的。

    “杳杳回来了。”杨姨笑着走过去,见她换下的靴子沾了雪水,

    拿起玄关台的鞋巾,弯腰去擦:“明天回家吃饭吗?明早我去买些你爱吃的菜。”

    每回一到家里,

    苏稚杳都觉得这里冷冰冰的,

    比外面的天气还冷,但杨姨总会笑吟吟地出来迎接她,叫人暖心。

    苏稚杳回以笑容,解开大衣系扣脱下来:“要练琴,杨姨。”

    杨姨把擦干净的靴子整齐摆进鞋柜,起身又去接她的大衣,挂到衣帽架上:“那自己要记得按时吃饭,天还冷着呢,

    再穿厚些。”

    苏稚杳点头,

    再问:“我爸爸在家吗?”

    “在的,

    苏董在书房。”

    话落,

    杨姨轻声,

    特意多言了句:“家里就他一个人。”

    “好。”苏稚杳笑了笑:“您快回家吧,杨叔在外面等着呢。”

    杨姨离开后,苏稚杳垂着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默默站了很久,像是在感受最后的念想。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心意已决的那一秒,她毫不犹豫径直上楼,敲开了主书房的门。

    中式书房挂着几副字画,纯实木落地书架和书桌,很显质感的厚重。

    苏柏循声,从几份项目报告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诧异。

    但也只是短瞬。

    随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项目数据上,分心和她说话:“回家了,爸爸还以为你要在沪城再待两天。”

    苏稚杳没回答,轻步走到书桌前。

    半晌不闻她声音,苏柏再次抬头,见她站着不动,于是搁下手头工作,语气宠爱:“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吗?”

    苏稚杳自顾道:“我去看过妈妈了。”

    苏柏微愣,以往她从沪城回来,从不会同他讲任何有关乔漪的事,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几分不安。

    “你妈妈她……身体好吗?”他问。

    “妈妈很好,妈妈还说,被人欺负了,就要欺负回去。”不留思考的时间,苏稚杳叫他一声:“爸爸。”

    苏柏下意识迎上她的目光,看见自己温糯的小女儿,那一刻眼神透着无比的坚定。

    “妈妈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吧?”

    苏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没有防备地被拉进遥远的回忆里:“是啊,她……”

    一刹那喉咙紧缩,他出不了声了。

    苏稚杳再度开口,很平静。

    是那种心死后,对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静。

    “您说为母则刚,是不是因为男人没用?”

    苏柏眼底瞬地浮出异样情绪,眉心拧出浅浅的川字,神情变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妈妈……”

    苏稚杳不想听无谓的辩解,没等他说完,径自打断道:“我认真问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给程觉?”

    话题太跳脱,苏柏顿住好一会儿,才反应到她的问题。

    他握着的钢笔放下来,郑重地回答她:“爸爸是为你好,杳杳,嫁进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会很疼你,后半辈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觉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了。”一个字都没必要再听,苏稚杳深深吸气:“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这里住了。”

    苏柏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劝她:“再闹脾气也不能不回家。”

    “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话,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苏稚杳自嘲地弯了下唇:“从妈妈被接回沪城的第一天起,这儿在我心里就已经不是家了。”

    苏柏吃惊,后知后觉到情况的严重:“是爸爸哪儿做的让你不开心了吗?你说,爸爸以后注意。”

    苏稚杳轻轻摇头。

    过去她不声不响,是总在盼着父亲能变回曾经那样,觉得母亲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机会。

    但现实太狠心,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复原的可能。

    “您之前说,我永远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这句话,辜负了我,也对不起温竹音和苏漫露。”

    苏柏隐隐有所预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顶轨道灯照得书房通亮,苏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温竹音是您户口簿上的现任妻子,比起我,苏家的亲孙女,苏漫露更名正言顺。”

    意思明白到这程度,苏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经知道了苏漫露的真实身世。

    其实那晚别墅的门虚掩着,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会,苏柏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苏柏反应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实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声。

    “您不用为难,你们的家事,我不关心。”和他的震惊鲜明对比,苏稚杳格外淡定。

    那张不经世故的清纯脸蛋上,已经有了懂事到极致后的看开。

    她不轻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们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们母女之间周旋,也很累吧。”

    见她这般正经,苏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来了。”趁他措辞混乱,苏稚杳一口气把话说到底:“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不管是再婚前,还是再婚后。”

    越听越像是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苏柏彻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静:“好好好,杳杳,乖女儿……”

    苏柏退一步:“你在这里过得不舒服,爸爸明白,这样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栋别墅买下来,给你住,离得近,爸爸也安心。”

    “对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为拒绝,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约,父女间闹得不好看。

    苏稚杳成年了,一个成年人,只要她想,谁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苏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养在身边管着,深思熟虑片刻,出于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绕开书桌,三两步到苏稚杳面前。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杳杳长大了,想自己住没问题,告诉爸爸想住哪儿,爸爸确认过治安问题,就给你在喜欢的地方买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苏稚杳清楚,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今晚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苏稚杳不动声色说:“离琴房近。”

    苏柏松口气,当时第一反应是,幸亏她还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苏稚杳不作声响,眼底暗色被长睫掩盖。

    永椿街近国贸主干道,地标CBD中央商务中心,附近多为商用住宅,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资商置办,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苏柏不会放心她在那样的环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乱,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触的可能,首选一定是最新适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玺大厦最适合。

    意料之内,翌日中午,苏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玺官方投送的欢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层正在研讨重点项目,苏柏抽不出空,全权托总助置办,总助办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购置,并电话告知她,屋室在梵玺大厦凤凰层,可随时入住,房产所有权证书和房屋赠与书会在公证后交到她手上。

    凤凰层,通俗而言即次顶层。

    也就是贺司屿下面那一层。

    显然贺司屿的行踪对外界隐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玺顶层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睁眼就是中午,接完总助电话,苏稚杳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莫名可笑。

    说父女亲情淡薄吧,几个亿的顶级住宅,他能为她一句话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说这份感情有多深,又实在毋庸至极,对她的两亿违约金,他是吝啬不已。

    苏稚杳环视这间住过多年的华丽卧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没有迟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觉结婚,是为公司谋利,还是真如他所言是为她着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这么多年。

    她也该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东西向来繁多,苏稚杳装了好几件行李和大收纳箱,都是护肤化妆品,衣物和包包之类。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玺物业的事交给杨叔和小茸,苏稚杳吃过午餐后,就叫车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约在下午两点。

    出于礼节,苏稚杳准备提前半小时到场。

    天气很奇怪,昨夜还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阳竟有些烈晒,气温回升得明显,有种冬去春至的错觉。

    从下车到琴房门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苏稚杳却走得格外煎熬。

    这种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内心过于兴奋和激动导致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现代女钢琴大师,自己作为信仰的存在,那感觉就好比被关在地窖千万个日夜后,突然重见天日的第一眼,总是会有点应激反应。

    苏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飞快。

    怕自己到时语无伦次太失礼,那一小段路,她在脑中反复演练见面时得体的对话。

    也许异常回温,空气里一股子潮热,苏稚杳更焦虑了,扯了扯领子,走进那栋欧式洋楼。

    她特意早到,以为还有空平息心情。

    却没想到,推开正大门,隐约听见有对话声,走在通往房间的长廊道,越往深处,聊天声逐渐清晰。

    他们说的是德语。

    女人的声音年迈,如古钟苍而不弱,另一道声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轻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觉。

    苏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绪迷蒙着,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琴房门口。

    抬眼望过去。

    欧式古典风格的大房间华贵雅致,纯白丝质落地窗帘完全拉敞开,窗明几净,室内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愈发亮黑。

    落地窗前,站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牵出深深的皱纹,尽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没有任何佝偻的痕迹,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边和她闲聊的男人,单手抄在裤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随意捏在身前,无论是垂耳聆听,抑或是言笑交谈,画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尽显游刃有余的轻松和自如。

    苏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惊诧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时,明明他的态度不愠不火,意思明确,他不是她的许愿池。

    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门口的动静,贺司屿谈叙中回眸。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汇。

    今天他的着装不像平时那么商务,偏休闲,羊绒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丝不苟的衬衫马甲,而是件纯黑色小高领,收在裤腰里。

    他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灿金,竟衬出几分温柔儒雅。

    遥遥对望间,苏稚杳不由走了神,耳边恍惚有自己的心跳声。

    大约是她愣住太久,苏稚杳看见他慢悠悠抽出裤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随意地对她曲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四肢仿佛牵引着丝线,他一招手,苏稚杳就被一道无形的力带着,不由自主走过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晶莹的眼睛诧异过后溢出惊喜。

    眉目一展,苏稚杳倏地冲他绽开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她那眼神痴迷得,好像眼里只有他。

    见这姑娘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司屿眼底掠过一瞬的啼笑皆非,带着正色睇她一眼,沉下嗓音,用普通话提醒她:“叫人。”

    这两个字,将苏稚杳一下敲清醒。

    她蓦然回魂,腰肢一折,忙不迭朝着老太太一个九十度鞠躬,足声足气地用英语喊了声前辈好。

    再抬头,眼前是Saria微笑的脸,她回答英语时的语气温和而深厚:“你是叫杳杳对吧?”

    苏稚杳用力点了几下头。

    “好漂亮的中国女孩儿。”Saria是地道的奥地利人,白皮灰瞳,眼窝深邃,就是上了年纪,也依然充沛着优雅老去的内在气质,莞尔言语时,亲近感很强。

    苏稚杳温顺地低头一笑,表现出羞赧。

    “你是贺的……”Saria落下一道探究的目光,耐人寻味地拖长尾音。

    苏稚杳微顿,茫然“啊”一声。

    “我是他的……”想不到体面的答案,苏稚杳求助地瞅向贺司屿,他却侧开眼,玻璃杯递到唇边漫不经心喝水,恍若不见。

    苏稚杳咬咬唇,视线移回到Saria脸上,不太自信地讪笑:“朋友?”

    这回答引得Saria掩唇笑不止。

    苏稚杳迷惘眨眼,巴巴望住贺司屿,换回普通话,像是小声同他对暗语:“我说错话了?”

    贺司屿回视她,没应声。

    苏稚杳看他薄唇抿着,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她瘪瘪嘴,刚把头低下去,就听见他低沉着声说:“我没你这么小的朋友。”

    居然嫌弃她。

    “那总不能说是你女儿吧……”苏稚杳碎碎嘀咕,声音压得很轻。

    贺司屿被她惹得一时无言以对。

    静默片刻,他还真的颇有几分父亲教育女儿的正经:“不知道怎么说,就乖乖听我的。”

    刚刚分明是你先假装没听见。

    苏稚杳腹诽,表面听话点头:“喔。”

    贺司屿从容地和Saria解释,一口德语标准流利,苏稚杳安安静静听着,惊叹他强大的语言天赋,不经意听得入迷。

    她不懂两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段交流后,Saria恍然一笑,而后看向她,可亲问道:“下周四,我有个学生在京剧院有一场个人公益演奏会,有没有兴趣参与,同他现场合奏一曲?”

    苏稚杳懵住一会儿,怀疑自己听岔,难以置信:“可以吗?”

    Saria坦笑:“为什么不行?”

    苏稚杳笑意尚未漾到眉梢,又耷拉回去,心情一下从欢喜跌落回遗憾:“可是只有一周了……”

    她只有学校安排活动表演的经验,还没有登上过那样正规的演奏舞台,说实话,怕自己做不好,给人家添乱。

    “足够了。”Saria不以为意,神态间无一不是大师风范:“听我说亲爱的,自信点,这对专业钢琴手不是难事。”

    不知道是不是贺司屿在场的原因,苏稚杳潜意识里踏实很多,起初的局促感消隐而去,内心也莫名多出几分勇气。

    那感觉怎么说,就好像是清楚会有人给你托底,掉下去也不怕。

    苏稚杳受到鼓励,难以掩饰笑里的感激:“谢谢前辈,我会尽力的。”

    Saria扬眉,轻轻握了握她肩:“光阴宝贵,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练习?”

    肩膀被世界第一女钢琴家的手握过,像是有送来万般能量进.入她的身体,苏稚杳顿时充满激.情,喜悦溢于言表:“好啊!”

    话音刚落,一通电话临时把Saria带出琴房,无意给两人创造了短暂的独处机会。

    望见Saria的身影在门廊消失,苏稚杳抚抚心口,平复心情,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贺司屿转头看她。

    她今天梳了个公主盘发,耳鬓别着一只水晶发卡,眉眼之下那张白净的脸细腻无暇,越发显得幼态。

    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儿,毕竟怕老师是小朋友的天性。

    “在我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贺司屿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是因为对你心怀鬼胎。

    真心话当然不能说给他听,苏稚杳含糊应声:“那我们都这么熟了……”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唇。

    女孩子这些小心思,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他似乎已经习惯佯作不见,只不咸不淡问:“可以了么?”

    苏稚杳迷惑几秒,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接下来自己能不能应付。

    “你是特意过来陪我的吗?”苏稚杳回眸笑,仰望过来的一双眼睛亮得不成样子。

    对视顷刻,贺司屿便若无其事移开眼,拎起那只玻璃杯,轻轻一抿,目光落在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路过。”他不苟言笑地回答。

    苏稚杳狐疑觑着他:“从琴房路过?”

    恰在此时,门被轻轻叩响两声。

    苏稚杳循声回头,就见徐界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猫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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