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彼时的桑窈已经哭成了个小花猫,她抱着铜壶看向谢韫,满脸泪痕。谢韫在她身侧停下了脚步,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然后看着她道:“你是桑窈?”
桑窈点头。
他道:“你姐姐在找你,同我过来吧。”
谢韫救了她,多亏了谢韫,她最后没有被扎成小刺猬。
她那时对谢韫的印象非常好,不仅乖乖跟他走了,还同他说了许多话,但他一句也没搭理。她不明白,最后仰头问: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冷淡的垂眸看她,然后终于道:“别说话,很烦。”
桑窈嘴巴一瘪,又要哭了。
她可怜巴巴的捏住他的衣袖小声问:“哥哥,你生气了吗?”
他面无表情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扯出来,道:“别碰我,你手好脏。”
……
再次回想,桑窈仍旧觉得他真的很讨厌。
那是她跟谢韫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后来她同谢韫几乎就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了,他也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
如今数年过去,桑窈觉得他大概也不记得他曾经顺手替她解围过。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她笃定这本手册就是谢韫所写的原因,因为能将那次她同他的对话完整记下来的,不可能是旁人。
话说回来。
她万万没想到,看这册子上的东西,这厮不仅记得,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对她心怀不轨了。
可那个时候她还小啊。
……这人看着道貌岸然,内里竟然如此禽兽。
桑窈蹲着想了半天,仍旧没能从这个巨大的发现中缓过神来,以至于身后衙役叫了她半天她才听见。
桑窈迅速将手中这腌臜之物藏进自己的袖袍,然后回过神来力图镇定的道:“弄完了就下去吧。”
“是。”
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事,她顺了顺呼吸,然后迈开步子随他们一同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时,桑印已经从议事的前厅回来,此刻正坐在皱着眉头处理手下的案宗。
桑窈心里藏着事,心不在焉道:“爹,若是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阿姐还在等我。”
桑印抬眼扫她一眼:“去到之后问问你小姝最近是怎么回事,她入宫也有几年了,怎么也该有个子嗣了。”
再说,现在龙椅上的那位不知还能活几年,将来若是宾天,桑姝下没有子嗣,按例需得为帝王殉葬,她总得为自己谋划谋划。
桑窈想不了那么多,只想阿姐在宫中平平安安,至于有没有子嗣才不重要。
“哦。”她应了一声。
桑印摆了摆手,又嘱咐道:“带着燃冬,碰见那些不好惹的记得早早避开。”
桑窈又乖乖哦了一声。
她因为相貌不太正经,此前没少被那些满脑子脏东西的人调笑过,有的父亲还有姐姐为她出气了,有的惹不起的她就只能自己生闷气。
“行了,去吧。”
桑窈这才走出去,刑部府衙于宫城以西,桑窈就是就去找她阿姐的路上,碰巧遇见了外出归来的桑印,然后他才顺道把桑窈带走的。
因才下过雨,外头空气湿潮,浩荡的天空零散的布着几块未曾散去的乌云,夹杂着凉意的风轻轻吹拂,一切都真实无比。
她再次想,这不是梦。
谢韫真的在暗中迷恋她。
是的,迷恋。
用这个词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过分,谢韫对她的感情可称狂热。
她暗中感叹,怪不得世家掌门人皆对谢韫赞不绝口,这人明明那么爱她,面上却一点不显。试问能将此等澎湃爱意掩藏于心数年且未曾露出丝毫蛛丝马迹的人,能简单吗?
不对!其实他并非丝毫没有破绽。
像是光束破开黑云,桑窈突然在此刻顿悟了。
净敛。
怪不得她总觉得净敛对她的关注超出正常范畴,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净敛可并不仅仅是个伺候谢韫的随侍小厮,他自幼就被养在谢家,身为高门伴读,他的眼界,才学皆远出于常人,他不可能闲来无事去留意她,去关心她。
能让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是谢韫授意。
她心跳飞快,只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这时,耳边响起熟悉的呼喊。
“小姐,小姐?”
桑窈一下回神,看向面前说话的人。
燃冬手中拿着把油纸伞,此刻正关切的望着她。她盯着桑窈的脸,急忙道:“小姐,你怎么了?奴婢都唤您好几声了,小姐您的脸怎的这样红,最近气候多变,您可别是发热了?”
桑窈有几分心虚的避开燃冬的目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燥热的脸蛋,不太熟练的撒谎道:“无事,屋里太热了。”
“真的吗?难道是老爷……又说您了?”
桑窈摆了摆手,道:“没有。”
“我们快走吧。”
“方才我看老爷脸色不好,还以为他又要训您呢。”
换作以往,桑窈肯定要跟燃冬说道一番桑印的无理,但现在她未曾多言,见燃冬并未多想,悄悄松了口气。
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后尤为清亮,桑窈走在上面,低头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猜想她的脸也没有很红吧?
毕竟她感觉自己都不那么热了,为谢韫那样的人脸红一点也值得,喜欢她的人多了,她才不在意。
桑窈于是低头特意留心了下,水光模糊中,她看见一颗红红粉粉的番茄。
“……”
她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再不低头看了。
桑姝常居寂月宫,桑窈听闻,是因当初的圣上初次见她阿姐时,恍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九天之上清冷的嫦娥仙子,所以特地将她阿姐所住宫殿更名为寂月宫。
桑窈因未曾出阁,又是桑姝的胞妹,故而从前她阿姐得宠时,圣上曾亲下御令道桑窈可自由进出宫门来看望她姐姐。
寂月宫空旷非常,这几日正好湿潮,竟颇有几分天上广寒宫的意味。
“女郎且稍等,娘娘正更衣,稍候就来。”
寂月宫的宫女为桑窈奉上热茶,桑窈接过低抿了一口。
“娘娘方才还在念叨女郎怎么还不来呢,还以为女郎又迷路了呢。”
桑窈道:“是我半途碰着了我爹,他把我叫走了然后还……”
话说一半,桑窈又生生顿住,转而不满道:“听黛姑姑别笑我了,我现在才不会迷路了。”
话音刚落,桑窈就看见一到纤细的身影从珠帘后走来,她扬起笑意,站起身子飞快跑了过去,二话不说就抱住了面前容色殊绝的美人,亲昵的蹭了蹭桑姝的脖颈,道:“阿姐,我好想你!”
桑姝任她抱着,清丽的脸庞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片刻后才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来推开了少女毛茸茸的脑袋:
“好啦,我可才沐浴完,不要往我身上贴。”
桑姝的长相与桑窈可谓截然不同。
按时下审美,桑姝道一句冠绝后宫也不为过。她身材高挑,生了张不染凡尘的绝美脸庞,白纱裹身,随风轻荡,总让桑窈觉得姐姐下一瞬就要飞往九天之外。
她松开桑姝,忽而不解道:“阿姐怎么白日里沐浴?”
还能是因为什么,这傻妹妹。
桑姝神色有几分怪异,但她并未同桑窈解释,而是转而道:“方才父亲教训你了?”
桑窈闻言又想起了谢韫,她含蓄道:“训了一点。”
桑姝问:“然后呢?”
“……然后谢韫来了。”
桑姝稍蹙眉,沉吟道:“谢韫啊。”
同谢家历代家主不同,谢韫如今年岁不过二十,就已经有接手家族的意思。
从他入政坛起,她就没怎么见他休息过,一门心思都在政事上。当然,这些年也是硕果累累。制衡家族分支,平动乱,攘外戚,锋芒毕露,甚至敢对皇权步步紧逼。
他不爱风月,不喜诗酒,不近女色,甚至不屑于伪装良善。
这样的人,难寻弱点。
倘若桑家不能让他看见明显的利处,就算求着攀高枝儿,他恐怕也不会给丁点眼神。
但这些她自然不会与桑窈说,“他有什么事吗?”
桑窈道:“就……也没什么事,好像就是来审个犯人。”
倘若没猜错,审的应该是那位姓沈的通州刺史,曾经谢阁老的门生。
桑窈又道:“阿姐阿姐,你觉得谢韫怎么样?”
桑姝中肯道:“风度翩翩,逸群之才。若是生在桑家,咱爹做梦都得笑醒。”
桑窈心想,什么风度翩翩,他是衣冠楚楚才对,哦不对,他是衣冠禽兽。
才说完,桑姝就觉察出不对来。
平日可没见桑窈这般关心一个男子,今日不仅主动问她,没说两句竟然还脸红了。
桑姝盯着桑窈的脸,怀疑道:“窈窈,你不对劲,你问他做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桑窈脸更红了。
好,确定了,果然是有。
桑窈从小就非常信任桑姝,除了姐姐,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她咽了口口水,道:“确实有一件事,我……我有一个秘密。”
其实话至如此,桑姝也能猜到是什么。
八成是她这傻妹妹对谢韫动了春心。
对谢韫动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虽说这注定是场单相思,但最起码能证明她家窈窈眼光倒是不错的。
她循循善诱道:“你说吧。”
桑窈抿着唇偷偷抬眼看了眼旁边候着的宫女太监,然后扭捏了半天,终于贴近姐姐的耳朵,忍着万分羞耻小声道:
“就是……就是谢韫他好像喜欢我。”
“我该怎么办啊,阿姐。”
第5章
真情
精致恢宏的寝殿内,训练有素的太监宫女皆垂眸敛声,不去试图窥探主子的谈话。
博山炉内燃着御赐的雪梨蜜檀,青烟袅袅,昭示着殿中美人的圣宠。
桑姝坐在桑窈身侧,葱白的柔荑搭在桑窈肩头,嗓音温柔,从善如流的安慰:“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如今年龄尚小,分不清喜欢与欣赏,谢韫的确惹人注目,你喜欢他实属……”
桑姝话音倏然顿住,清丽的脸庞露出几分怀疑:“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桑窈红着脸重复道:“我才不喜欢他,我说的是,我发现谢韫喜欢我。”
空气静默几分,桑姝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但据她所知,谢韫甚至不太记得她这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唇,继而凝视着桑窈这张明媚可人的正经小脸,试图从上面发现几分玩笑的痕迹。
无果。
她率先问道:“你跟谢韫一共说过几次话?”
桑窈努力回忆,然后掰着手指头认真回答道:“可能有三四次吧。”
如果说谢韫对她说“借过”也算的话。
桑姝嗯了一声,然后又道:“那是他当着你的面亲口说喜欢你的?”
桑窈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她害怕桑姝不信,又急切道:“阿姐,他真的喜欢我,他都快喜欢死了。”
“……”
桑姝抿住唇,没再多问。揽着自己身上的白纱忧虑的叹了口气。
“阿姐,怎么了?”
事态的确比桑姝想象中严重一些。
她知道桑窈天性纯真,脑中所想也比较简单,关于情爱方面更是毫无经验,也就平时无事看看话本子。以前她看的多了,她觉得自己可以叱咤情场,坚信自己可以对各种撩人手段信手拈来时,桑姝还觉得可爱。如今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正了正神色,然后尽量温柔的同桑窈开口:“窈窈,你不能这样知道吗?”
桑窈不解,“哪样?”
适度的迷恋尚可,像她妹妹这般俨然就已经走火入魔了,桑姝道:“谢韫是个怎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对吧。”
“窈窈你看,这些年何止是号称第一美人的高门贵女,甚至是公主,郡主,甚至还那说不上来的江湖流派家的武艺双全的大小姐,都或多或少的表露出爱慕谢韫的意思。但你看,谢韫回应了吗?”
“当然,我们窈窈也很好,阿姐说这么多只是想说,谢韫他不喜欢女人的。”
桑窈目瞪口呆道:“他……还喜欢男人吗。”
桑姝道:“他心里根本没有情爱之事。”
桑窈哦了一声。
但这句话不对。
什么没有,有的,而且非常多。
桑窈心里默默反驳。
桑姝眨了眨眼睛,委婉道:“故而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得立足于实际,你说对吗?不要想太多我的宝宝,这样只会庸人自扰。”
说到这里,桑窈已经全然明白,姐姐这是不信她,她不由握住了桑姝纤细的手腕,道:“姐姐,我是说真的!”
她急于证明自己,也顾不得旁人是否能听见她说话了,继续道:“我……我真的没有多想,谢韫虽然不怎么同我说话,我们见面也少,但为数不多的几次,他都在偷偷看我,他只是掩藏的好罢了。”
桑姝:“……”
“他虽然不怎么理我,但是净敛……经常来找我说话的。”她顿了顿,又严格道:“也没有很经常,但肯定是谢韫授意的,他就是喜欢我,只是他不说罢了。”
桑姝:“这……”
她试图唤醒妹妹:“你总不能因为他多看你几眼,净敛同你说几句话,你就认定谢韫喜欢你吧?”
桑窈立马道:“那当然不会!我有证据的!”
桑姝也紧跟着道:“什么证据?”
桑窈:“证据就是——”
至此,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急躁的脑袋突然冷静了那么片刻。
证据就是她身上那本手册,如若她说了出来,就势必要给她姐姐看,可问题是,那样下流的东西她如何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再者,若是从谢韫角度来说,这手册说不定只是谢韫深夜缓解寂寞之作,不慎掉落被她看见已经非常窒息,她若是再给旁人看,谢韫日后还做人不做?
虽说她非常信任姐姐,但万一这事传出去了,谢韫这一世清名可就毁了。
她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桑姝还在问:“证据呢?”
她自然是没指望桑窈真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见状又循循善诱道:“那窈窈,你说他喜欢你,那他为什么不同你表明心意呢?”
这个桑窈知道,手册中有提及。
她认真回忆着其中内容,争取一字不差的回答道:“他也是为我着想,若是同我表明了心意,此事一旦外传,恐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他脾性不好,若是直说……怕我嫌弃他。”
桑姝:“……”
桑窈自己也觉得这样说起来很奇怪,她抬头看向桑姝,道:“阿姐,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相信吗?”
桑姝心道,就这她都能信的话,她在这深宫里恐怕活不过三天。
桑窈实在是没法证明自己,最终她撒娇一般搂着姐姐的手臂,企图耍无赖道:“姐姐信我,我没有骗人的。”
桑姝神色复杂,道:“窈窈,你骗没骗人不重要。”
反正别人也不会相信。
“重点是不要骗自己。”
桑窈抿着唇,丧气着小脸,不说话了。
看吧,就说这件事很离谱。她都这样说出来了,姐姐都不信。
虽然她也觉得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可它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且她才没有撒谎。
桑姝面上也带着几分愁思。
她今日原本是想趁着机会同桑窈讨论一番她的婚事的,结果妹妹如今竟如此迷恋谢韫,此时再去谈及让她嫁与旁人无异于火上浇油,她哪还好意思开口。
不过她就这一个妹妹,倘若她真的对谢韫执念成魔,非他不可,那她身为长姐,自是不可能眼睁睁见妹妹爱而不得。
可问题是,旁人还好,那可是谢韫啊。
看来这事非一日之功,还须得仔细谋划。
而桑窈则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这册子上的东西一看就是精心记录,又被随身携带,如今谢韫不慎遗落,会不会心急如焚回去捡呢?
姐妹俩一时心思各异,相顾无言。
事实上,这回还真叫桑窈给猜着了。
只不过心急如焚的不是谢韫,而是他身边的净敛。
自刑部府衙出来后,净敛便随同主子一同打道回府。
宽大而平稳的马车内,忙于近日青州一案已许久没阖眼的谢韫正闭目养神,微风拂起车帘,吹散升腾而上的茶香。
净敛抬手,一言不发按住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
“我同桑印议事时,你站在门外?”
男人突兀开口,此刻仍然闭着眼,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
净敛面色不改,知晓谢韫既然这般问了,心里对他的行踪就已经有了定数。他循声望去,如实道:“回主子,属下去寻桑姑娘了。”
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桑姑娘在房中待了有半刻钟,不知听了多少去,属下怕随意猜测说与桑大人听,这才前去敲打。”
谢韫一时并未应声,就在净敛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时,男人又缓缓道:“是吗。”
净敛抿住唇,脊背微微僵硬。
“公子。”
谢韫掀起眼皮看向他,净敛垂下头颅,不敢多言。
犹如等待审判降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手心泛出细汗,气氛凝滞,他低声认错:“属下再不敢了。”
他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心中惊惧,这些年里他从来都谨小慎微,心里的那点心思从来未曾同旁人道之,唯一留下的东西只有那本手册,可那手册他平日贴身带着,绝不可能被外人看见,更何况是他家主子。可就算如此,竟然还是被察觉了。
他家主子向来冷心冷情,对情爱之事从来嗤之以鼻,他暗中这样臆想他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娘,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情爱之事最是无趣,你有这功夫不如多琢磨琢磨我交代给你的事。若因此有怠慢,就给我早些滚出去。”
净敛应声称是,他等着主子大发雷霆,但这是似乎就那么轻轻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