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邢秉乐低头默然,她没有奢望过自己能瞒住这位看透人事的师父,但这样直白,也实在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她是坦荡的,说:“师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想着他,想多看他一眼。”“可你总要嫁人生子,若有了丈夫,还能再如此吗?”
“师父也嫁为人妇,能告诉我,是做姑娘时快乐,还是做赵夫人快乐?”
千古第一才女一时竟然噎住了,沉默半晌,只道:“可恨我们生为女人啊,半点不由人。”
邢秉乐反而安慰她,“师父,我们虽为女子,但生于富贵,虽经乱世,却逢圣主。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至于婚事,我不强求便是了。”反正由着自家父母吵去。
但还真有想到,建炎七年元夕刚过,她就差点被嫁出去了。
说来也怨她,为什么要给佛佑和岳云那小子打掩护,借着元宵节出来看花灯,听说书人讲《水浒》,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会乘马车出行(岳云有马),就不会因为惊了马差点被摔死,还是被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将军给救了。
她一面护着脸色都吓白了的佛佑,一面强忍着害怕向那人连连道歉,岳云乖得像个猫一样,任凭那人教训,“岳帅若知道你在京城这样胡闹,还读什么武学......”他忽然停止了说教,因为北风吹过,邢秉乐本就歪着的帷幕被彻底垂落。
少数民族出身的李世辅看着那张梨花浅浅的鹅蛋脸,瞬间明白了官家所写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什么岳云,岳云是谁?
第二天邢秉乐还担心佛佑暴露了,结果居然听说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和副都统刘錡一起来了家里,为另一位副都统李世辅提亲,对象不用说了,肯定是她。
你们藩人办事都是这么利索的吗?
小李同学也是无奈,他老爹李永奇殉国了,没道理求亲那么大的事不告诉顶头上司,可没想到曲大春风得意,非要来保媒,以示自己关心下属,你说邢家就是再败落,能由着他那张嘴信口胡说吗?所以邢家父母难得意见一致地婉拒了这门婚事,端茶送客,徒留很想犯上的李副统领和强行把他拽走的刘副统领。
佛佑出宫那么大的事当然瞒不过赵官家,他听说后续后差点没笑死,前段时间被三大案、折可求弄得阴霾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直说曲端害人不浅,为了御营骑军的团结,还托佛佑问她,“李世辅其实很不错,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若是觉得还可以,朕再请吕本中去保媒。”
很神奇,她居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是淡淡的伤心,很快便化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说:“李将军自然很好,可家父家母气的狠了,还是算了。再说家师新寡,我身为嫡传弟子,虽不用为其守孝三年,总不好在这个时候谈婚论嫁的。”
这倒是实话,在川蜀混了几年的赵明诚一肚子憋屈,喝酒无度就那么去了,世人总是对女子严苛一些的,不少人非说李清照吃不得苦不肯随着丈夫赴任,不然也不会让赵明诚无人照顾而死,完全不顾他走前带了妾婢和家仆的。
当然李清照师徒不会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比历史上好太多了。再嫌弃丈夫怕死,也是三十年恩爱夫妻,李清照伤心了好一阵,从族中过继了一个男孩养着,平日里也越发深居简出,只是整理自己和丈夫半生的文学册子,邢秉乐不放心常来探望她。
李清照偶尔写作,又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感悟,叹息道:“以前官家为了激励士民,借我之口写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示自己绝不再退,我那时敬佩官家英雄气概,反而和先夫大吵一架。后来也多为这些事争吵。其实现在想来,他不过平常人,我非要拿雄主来衡量他,那是我自寻烦恼。陶然啊,其实夫妻相处时,丈夫愿意尊重妻子给与发挥才华的机会,已经不容易了。”
邢秉乐知道师父是话里有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找来了古琴,新手弹奏,配着师父的佳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朝廷大事无一日停歇,金明池边的赵宅里却是海棠依旧。如果李副都统不时不时来转悠一圈,那就更好了。
直到那一日冬雪漫天,她听说,他病了。
开始只是有些挂心,但也知道,他之前七八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军营,损耗肯定不小,恰好撞上了冬日天气转寒,所以有些病去如抽丝的感觉。只托人传口信叫佛佑好好侍疾。
佛佑回话说宫里潘吴二位殷勤地很,她和神佑都以年纪太小为由被赶跑了。她也只能无语。
但是,隆冬猎猎而来,官家的病情也变得反复无常,往往是几日间精神渐好,几日内又卧床不出。
渐渐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引出了一些流言。秉乐终于焦虑起来,恨不能递牌子进宫。却被李清照反问一句,“你以什么身份进宫见驾呢?”
第34章
不贤不孝
听到了赵官家的明确要求,在场的重臣皆是凛然,俯首称是。本来礼部尚书翟汝文和太常寺卿万俟卨都已经大脑高速运转,准备给出方案了,双方目光一对视,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最前列的赵鼎已经站出来了,道:“好叫官家知道,鲁国大长公主虽然是宗室长辈,但是年事已高,公主及笄虽然是宗室大事,但也不必每个人都当场。”
这话说的漂亮啊,十年功成,绍宋中兴,夸张点说,别说东京内外,就是整个宋朝治下,也都不敢违逆这位官家丝毫了。
君不见堂堂一个都省首相也因为惹得官家不快积极出谋划策?什么,你说那位八十多的老太太,我们要相信世界上是有奇葩存在的,不肯相信这个时代已经变了的人再少也是有的。这老太太无非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碰瓷罢了。只是她的身份特殊一点,赵官家不想在女儿的大日子上出了人命,不然你闹一个我看看,敢死我就敢埋。
而赵鼎的办法也简单,钱家几百口子,不可能没有明白人,只要让这老货当天“病”了不要到场,咱们顺顺利利地给公主办好仪式,皆大欢喜。
不料赵官家却冷笑道:“那朕就由着她继续恶心,神佑也还有三个月就要及笄了,她要再闹出点什么事来,朕怕自己会送她去见仁宗皇帝。”
张浚听后竟然一阵心安,这才是我们熟悉的赵官家。随即顶着黑眼圈却道:“陛下,如今国泰民安,再无不得已之事。纵有一二不如意之处,最好也按照礼制来,臣的意思是听闻大长公主的庶子钱愐服侍父母南渡,这些年也一直由他守家业奉公主,不如加封他为杭州团练防御使,以表彰他的节孝,顺便赞美大长公主为人嫡母的慈祥。”
众人纷纷侧目,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这么阴损,明明鲁国大长公主宁可得罪皇帝也要为亲生儿子求官,你却转头把恩典赐给她的庶出儿子,还这么暗搓搓地刺她,不怕把人气的吐血而亡......嗯,那倒好办了,发一笔抚恤银子的事儿,户部尚书林景默表示去年进账丰厚,完全不在意。
谁知道赵官家却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好。”
欲言又止的马伸赶紧道:“陛下圣明烛照,鲁国此举的确过分,可以张相公的办法确实不够光明,若是非常之时倒也罢了,但是如今已经国泰民安,就该有朝廷气度。”
不料赵官家却随手撒了一把鱼食,道:“朕不在乎这些,而是女儿们都大了,朕不免多想,觉得相比汉唐,我朝驸马受制于仕途,公主也个个委屈。朕进行宗室改革,让驸马都尉可以建功立业,也是希望女儿们好,可不想要留个现成的例子给后人,将来我家的女儿孙女也可以这样拿捏。”
说来说去,打老鼠怕碎了玉瓶子呗。
不过在场的哪个不是他多年扈从出身,谁不知道官家对二圣深恶痛绝,对兄弟冷若冰霜,对宗室马马虎虎,但只有到了自己几个儿女上才会无比上心,这当然也能理解,毕竟都知道当年的康王就是个不受宠的,太上道君的后宫又是如此精彩,可能他对于自己的小家才有感情。这些破事宰执尚书都不愿意掺和,反正官家对功臣还是非常够意思的。
圣人言,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咱们这些受官家大恩的臣子不得在官家为难的问题上拿出完美方案吗?而且私心来讲,南阳公主作为官家成活的长女,她及笄之后马上面临着出嫁,其产生的变动也不能由着你个老太婆插手。
万俟卨道:“官家,其实臣觉得,制约鲁国大长公主的办法当然有,但臣斗胆,想私下禀报。”
你个幸进之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当众说的话,没看张枢相都直说了吗?难道比他的办法还下作,我呸,是高明。
但赵官家太了解他了,摆摆手道:“东西二府的宰相既然回来了,那今天就去崇文苑当值吧,不然你看大家都快累死了,你们倒是清闲了。”
赵鼎张浚:官家您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清闲了啊?
但是好不容易复职,两人也不敢说什么,带领其余众臣告退,临走时不免对视一眼,懊悔和感慨兼而有之。
当年太学里共患难,如今到因为争执太过一起再次熬了一个月。
别人一走,万俟卨就砰地一声跪倒,差点嚎出来,把一旁的平清盛吓得都飞一般跳开,倒是杨沂中默默移动了位置,隔开了他与赵玖。
“官家,臣错了,臣万死,臣被猪油蒙了心.......”
这下近臣们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单独奏对了。
“有事说事,再嚎一声,就给朕拖下去,去岭南。”
建炎十一年九月十二,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结果就忽然有个百岁老头发了羊癫疯一般,跑到广德坊丹桂巷的鲁国公主府上砸门,叫着公主的闺名怒骂你个不孝女回了东京不思老父山陵被金狗挖坏,只担心自己儿子,当真白疼你一场。
还没等公主府的侍卫家仆反应过来,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万幸没多久人就自己醒过来了,一片混沌,问啥也不知道,知道开封府派了人来了解情况,才找到家属,原来是个寿材店老板的爷爷,前段时间脑子忽然不大清楚了,家人一时没看住惊扰了贵人,自然诚惶诚恐,连忙磕头赔罪不提。
鲁国大长公主夫妇气得不轻,但是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头子,你非要跟人过不去那不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吗?而且就这人的年龄和毛病,你就是送进开封府人也得开释,至于赔钱,他们一介小民能赔几个钱,只得匆匆赶走认了倒霉。
没想到这事太过离奇,东京上下内外八坊对此都格外感兴趣,马行街那边居然还说起了书,说是公主虽然出嫁,也是赵氏血脉,仁宗无子独留一女,她回了东京一心只想着自己,从不去洛阳八陵祭祀,也不管仁宗的忌辰事宜,所以引来了父亲的惩戒。另外仁宗教导女儿贤德,她居然从来不听,真是不敬父皇。
如此不贤不孝的女儿,赵家稀罕吗?她的子女,配得到高位吗?
舆论的力量是无穷的,不几天竟然就有太学生在钱家门口抗议辱骂,直言钱忱陷母亲于不孝,应该自裁谢罪。
就在这个时候,大宗正和礼部受命,以太祖、太宗兄弟之分;英宗外继之分;哲宗与太上道君皇帝兄弟之分;渊圣与今上兄弟之分为名,重新整理宗庙,厘清宗祧制度。
当然一时半会也理不清,但首先,英宗生父濮王赵允让的“皇考”称呼彻底废除,曾经困扰大宋三年之久的“濮议”被定性为韩琦的逢迎之举,由其子孙代为认罪。
这么一折腾,鲁国大长公主哪里还真不明白什么,也不用装了,当真病倒,只是还撑着一口气不肯死,怕儿子守孝连身上的宫观使身份都保不住了。
赵鼎时隔好几个月,第一次和张浚主动说话,“以后不遇着大事,还是不要得罪万俟太常。”这是真小人啊。
九月二十四日,官家下诏,邢家除了代发修行的陶然居士邢二娘子——也就是公主她小姨,余者不许参加公主及笄仪式。
丝毫不知道多少人误会了。
第35章
佛佑及笄
秋风习习,日暖斜阳,大宋东京玉津园内正是光影交错、晚照夕阳。
在这座同时具有园林、行宫功能的精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亲贵眷属皆在此处。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赵鼎正妻,郑国夫人霍氏温柔而严肃地行使着正宾的职责,代替已故的先皇后教导。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已经亭亭玉立的赵佛佑穿着银红色褙子下拜,恭敬回答。
这是佛佑及笄的那一日,御前提举官与她依礼对答的最后一段话。然后就是她的小姨,已经蒙圣恩受封闻喜县君(注意,不是后妃)的邢秉乐替姐姐加了笄、簪、凤冠。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佛佑今天真好看,姐姐会高兴的。”
佛佑微微抬眸,小姨笑的慈祥且满足。
礼毕,宣告赵宋官家长女,南阳公主赵佛佑正式成年。接下来,二妃称贺,次掌冠、赞冠者谢恩,就是有资格来观礼的亲贵也多说着吉祥话。魏国夫人岳门李氏则送来一件钗子,以示定。
赵官家挥手,招来了一整天都在折腾的女儿,摸了摸她的发髻,说;“佛佑长大了啊,以后都要好好的。”
佛佑赶紧大礼参拜,掩盖住了眼底的湿润,娘娘,爹爹真的是疼惜我的。赵官家一愣神,才想起来这个日子,子女叩谢父母养育之恩是天经地义,遂道:“好了,累了就去歇一歇,不然齐王带了不少稀罕的海外玩意儿,你带着妹妹们去挑几样。”
佛佑还没谢恩,但是一旁的张俊侄子张子盖却赶谢恩,还说什么伯父知道官家简朴所以都是些不起眼的,请公主们不要嫌弃,同时暗示下一次寿春公主及笄,张家同样愿意一力供奉,恨得一帮公阁豪富差点骂出来,不当人子的玩意儿,难得有个官家要花钱露脸的机会容易吗?你张家圣眷如此了为啥还要给我们抢。
赵官家才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他吞咽了一下唾沫,不知道张老财送来的那一箱子各色水晶、翡翠白菜摆件和拳头大的东珠和传说中前唐流落去日本的琵琶如果还不稀罕,什么叫稀罕?
三尺高的珊瑚树?
算了算了,赵官家也坐了一天也累得很,谁不知道他最不喜欢这些繁复的礼仪。可是这次还是身为嫡母的郑太后委婉提醒,这毕竟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赵官家一想也是,虽然相信岳家会将来会好好待自己的女儿,但是这个皇权社会,公主的地位是直接跟帝王的宠爱与重视挂钩的,为此他暗示了一下万俟卨,一定要尽善尽美,没钱去找张齐王赞助。
万俟卨前段时间一时脑子灌了酒,也可能是离开中枢久了警惕不再,竟然为了升官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玩小动作。只能说赵官家很久不使用他的权威了,让人差点忘了这可是在亡国边缘都敢砍了刘光世那样的军头、杜充这样的顶级文臣的天子,何况如今他举手投足都是可以震慑东亚政治圈,一句话不对,两位大相公都得在家乖乖认罪,而他万俟卨呢,别说升官,直接降半级别成了太常寺卿。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太常寺是干啥的,乃是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秦时称奉常。至于太常寺卿虽然是九寺之一,但是具体职务是掌管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你说就赵官家登基十年对待洛阳八陵的态度,这个职位和养老有啥区别,君不见前段时间整个大宋官僚系统都快宵衣旰食了,他呢,每天喝茶失眠!这不是要了官迷老万的命吗?
巧了,本比他更名正言顺筹备此事的礼部尚书丁忧了,他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着手,调动了一切属下和人脉筹备。天天揣摩圣心,最终拿出的方案果然让赵官家满意。
当然还有很多人不满意,历代公主及笄那都是在垂拱殿或者大庆殿行礼宴请宾客,怎么能跑到玉津园来?再如公主加笄、簪、凤冠,即使先皇后故去,也该由宫中太后来做,凭什么交给一个外姓丫头?
但万俟卨管你怎么想,只要官家觉得好,那才是真的好。至于啥时候能再谋出路,短期内他是再也不敢打小九九了。
惹一个一言不合就灭国的狼人干什么?没见一个公主及笄,东西蒙古、西辽甚至清国都派了使臣朝贺吗?
赵官家在主人闲坐,随口安排了几句,丝毫没有发现几十步之外,一个年轻而安静的女孩子深深望了她一眼,再无其他。
宴会上赵官家不耐,终于踱步走到水榭静思,自有宫人点了出桂花茶让他解乏,不多时,李秀之就走过来道:“陛下,有几份重要的奏疏和几件事,不知是今晚回景福宫处理还是明日再说。”不重要的自然是交给秘阁了。
“可有比较着急的?”
“倒也没有,只是官家前段时间叫臣整理各位帅臣关于女真战俘的问题,发现死的有点多,而西辽使者则明显再催促这个问题。”
“死了多少人?”
“好叫官家知道,大宋境内本来还有四万没有交割的女真战俘分往各路为苦役,到九月为止,还有两万七千人左右活着。”
“咳咳”赵官家呛到了,这问题,稍微有点严重啊,误差也不能到这个份上,不怕耶律大石翻脸以后也不好合作啊。怪不得李秀之不顾他劳累也得说明白。
各位帅臣,你们当年战场杀敌也没这战绩吧,怎么使唤起战俘来就这么顺手了?
但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根源不在他,但很大程度上,又和他关系大了。
这事,还得从他气愤之下处死了十三个个“惊扰皇陵”的女真俘虏开始,没错,官方记载就是十三个,至于说什么一百多的都是传言。
邢秉乐,开封人,字陶然,世祖宪节皇后女弟,父简国公焕,政和三年生。建炎中,宪节崩于金,秉乐归京,少多出入宫禁,抚慰南阳、寿春二贵主,人皆赞为贤外戚。白马议和,曾告于世祖,原从官家为将士浣女,不复为亡国奴。世祖叹曰:闺阁女儿,羞杀多少士人。后拜师于易安居士,学于音律。或曰世祖不忘宪节,欲聘其妹,秉乐辞曰圣明天子不可有李后主之讥。世祖叹息而抚旧剑。秉乐后嫁易安居士嗣子,建炎四十年卒,追赠宜兴郡夫人,有《陶然长短句》传世。
——《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36章
郦琼之失
后宫无名亭外,午后的阳光格外刺人,郦琼已经在不远处石阶上跪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虽然十年行伍这他还坚持得住,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终于,杨沂中得令,过来扶起他,道:“官家传安阳郡王进来回话。”看郦琼脸色并无不服气,心里难免喟叹了一下。
要知道,郦琼本来是州学生出身,在靖康大乱中投笔从戎,这在文贵武贱到了极致的大宋王朝,可以说是舍身为国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上兼有读书人的傲气与一点豪强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过剩。赵官家叫人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还不解气,直接让人出去罚跪,这可是建炎一来头一遭,这也就是如今局势,换了尧山之前,都得防着郦琼叛逃。
谁知道郦琼这边倒是老实,刚刚舒展了一下筋骨进了无名亭,赵官家就道:“这次的事,可有不服?”
这话说的,郦琼低头道:“官家,臣该死,明知道卖女真人与西辽,换取战马与骑兵乃是国家近几年来的国策,居然不能约束手下,致使我部女真俘虏五千人居然死了二千三百人,官家就是军法处置,臣也无话可说,怎么还敢不服?”
是的,根据刘晏和李秀之统计,女真俘虏的死亡率郦琼部名列第一,这倒不是说郦琼本人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杀人泄愤——虽然他也确实不怎么拿这些俘虏当人也就是了,而是他手下几乎都是王彦从河北带出来的八字军和河北流民,那几乎是从统制到正卒都和女真狗有血海深仇,如今这伙人分到自家军营里充当苦役,什么烧火做饭喂马劈柴都是你们的,农忙时还要去种地,反正就是当牲口使唤,稍不如意,先毒打一顿再说,你说就这管理方式,死人能不多吗?偏偏郦琼又不是岳飞,御下严格,自己又难以克服对女真人的仇视,才造成这个后果。
郦琼再书生意气,得到这个数据,也知道闯祸了。
赵官家听了这句话,反而叹息道:“朕知道,这次的事,朕也有责任,若不是春天的时候一时没忍住,直接处死那些俘虏,也不会给你们树立一个坏榜样。所以朕也不该这么罚你。”
说到底,他最骨子里和最表面上还是讲道理的,知道宋金血仇一些事情难以避免,但终究是自己这个关键带了坏头,只能说没了外部强敌的赵官家,终究是少了相忍为国的克制,要不刚才也不会直接让郦琼这一级别的帅臣罚跪。
不过,他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了。
郦琼愣了一愣,赶紧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多余的人,真诚道:“官家,您不要对自己太过严苛,当日臣就在场,看得清楚说句万死之言,臣亦为人父,当初寿春公主......换了臣,豁出这个郡王不做,也忍不下这口气啊。”
赵玖叹息道:“你啊,出走半生,归来却还是.....读书人。你能不做这个郡王,朕却不能不做这个官家,北伐成了,但朕总要十年来夯实这个基石,这段时间是我松懈了。不过为了神佑,朕不好下个罪己诏,只能私下里认错,你却是要受罚的。”
“臣罪有应得。”郦琼忙拱手道。
“安阳郡王,清远军节度使郦琼约束下属不力,罚俸一年,恩荫减半。鲁王张荣、魏王岳飞罚俸半年。”
没错,这三位治下女真俘虏死的最多。这是让赵官家最恼火的地方,张荣就不说了,他没想到岳飞也会犯这种错误,固然他管理的比郦琼好一些,底下军官也不会那么过分,但是女真俘虏死亡率居然也差不多了三成,居然比御营左军还高,这就让赵官家很难接受了。
毕竟,那是岳飞,你越看重他,越接受不了他让你失望。
但他忽略了,岳飞到底不是神仙,去年虽然没有战事,但御营前军一直在震慑高丽和清国,军事修建等苦力,岳飞难道放着女真俘虏不用,让自己的士卒当炮灰?就这已经是他尽力约束克制的结果了。
而且就像赵官家自己说的那样,是他开了一个坏头,说句不太合适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首先他先让鸿胪寺卿王伦和西辽使者说好,十月中旬送一万五千俘虏去西辽(把以上三位帅臣手下的女真俘虏全部集合再加上东京附近的),剩下的要求西辽提供足够的战马、番骑和珍宝,才能交接,咱们做买卖,你当我冤大头啊!
外交辞令是要这么说。西辽是赵玖心目中国家的西面屏障,便是不能薅羊毛,都值得无条件扶持和资助。而西辽那以数万之众临万里之地的特殊国情,耶律大石的高瞻远瞩,也导致他们对同类人口的迫切需求。
但是,贼不走空,赵官家能拿捏,还是要拿捏,河西走廊,还是控制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西辽使者也知道赵官家是个不好相与的,不出血是不可能的。有求于人更是不敢翻脸,只能答应回去禀告国主。同时由郦琼出了两千兵马,押送这些人远走西域。
至于剩下的缺口,赵玖也无赖得很,说藩属内耗严重,中国天子雷霆之怒,让清国和高丽各出五千人口,东蒙古合不勒部出两千人口。
这年头哪里不缺人丁啊,你说他们愿意吗?但是在燕云地区活动的四万多灭国之师足以让他们愿意,开京国公、高丽实际掌权人金富轼在看着国内人口哭天喊地的被押解走,仅剩余的几颗牙都要咬碎了,却最终只能深深叹息一口气。
大国的任性,小国的悲哀,不过如是。
不过如果赵玖知道,八成笑话他虚伪,你装什么忠君爱国,送来的不是你们那里的罪奴就是政敌家眷,说不定人家活着到了西辽过的更好,至少耶律大石能让他们当良民。
当然,赵官家承认自己流氓,这一路下来还不知道死多少人,玩政治的都脏,谁也别嫌弃谁。
这事搞定起码得明年了,但赵官家明显等不了太久了。他在和神佑商量好了给她延期办及笄礼并且保证更加宏大之后,再次召开朝会,宣布他将带着御前班直从滑县开始,一路北上,开始治理黄河。
而宰执们也都不敢有什么意见,生怕再被扔家里去反省,只强调了官家的安全。毕竟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前段时间赵官家还公开征集了一次治水方案,在野在朝都可以上奏,所以他这次带上了一个人:嘉兴县令赵子偁。
没错,这位也是宗室,宋太祖六世孙。
他,赵伯药,再加上京画城防图深得陈规喜爱的赵伯驹,赵玖不禁心里嘀咕,这这一条盘龙棍打下四百军州的赵大子孙,成材率还真是比高粱河车神家的高多了。至于他本人,对不起,咱又不熟。
于是乎,十月小阳春,赵官家带着一众近臣出了东京,直奔黄河而去。
第37章
治河之始(附带赵子偁介绍)
赵官家发挥了他一贯的果决,带着一千人说走就走,一千兵马,五百是御前班直、五百是岳台大营中的骑兵。
而随行文臣中除了新近加入的阁门祗候、水部员外郎赵子偁,剩下的都是熟面孔,地位最高的自然是辽东安抚大使兼都水监刘洪道,接下来是起居舍人李秀之,枢密院都承旨虞允文。
这一行人,出岳台后一路顺汴河向西北而去,过滑县一看,却是随即开拔,很快抵达了河上重镇河阴,御营水军的造船厂所在,在水军搬迁在即的时刻,赵官家选择此处来观黄河,真是有点彼时彼刻的意思。
毕竟当年还于旧都,金军水师可是直接逼迫东京的,是张荣把全部家底拿出来开到了黄河上,一把火烧了黄河北流故道口小吴埽船厂,从此黄河下游再也不是金人说了算了。说深层一点,完颜娄室之所以孤注一掷在关西决战,也是因为东京再也没有便宜可讨。
如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匆匆数年,换了人间。
话说当前,临到河阴,鲁王、御营水军都统张荣早早来迎,这位文化水平不高的帅臣终于在女婿和准女婿的外加一个放了州府通判的尤学究反复讲解下明白了自己随意虐待女真俘虏致死过多是多么严重的事,这是国与国的信用问题,弄不好就又是一场战争,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的老百姓又要遭受战争之苦。
虽然那是关西陇右的百姓,但这对于一心想让苦难大众日子过得好点的张荣真是难以接受,这简直是颠覆他的价值观,让他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这次难得带上了诚惶诚恐的态度。
好在赵官家毕竟是讲义气的,放下架子直接与之携手入了已经开始拆卸的造船场,随后又转入了军营,一如既往地和众人一同用了午餐——传说中他发明的驴肉火烧,边吃还边和张荣聊起来如今河阴的民生情况,尤其渔业恢复的如何。
谈到这个张荣就又无数的话想和官家交流了,“官家不知道,咱们渔家也知道规矩,春夏留着鱼苗,都有封鱼期,但也没有秋天还不许打鱼的道理。以前是战时,却是要以那个军事,军事为主。可是今年不打仗了,立秋都省刘相公那边就传来严令,说什么要环保,不许下网,州里县里都不敢不听,弄得我这边不少退伍安家的老伙计都来找我抱怨。”鼓了一下勇气,终于道:“官家,都说你要治理黄河,说要什么保护,那个........”
虞允文终于听不下去,提醒了一句,“泰山大人,是保护生态环境。”
“对对,是保护生态环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又不三易回河了,让老百姓沿河种田打鱼,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当然是好,可是张卿,你也在黄河安家快九年了,也该知道河阴这边还好,河道宽阔,可就是不远处的滑县,朕去过好几次了,靖康以来,战事悬危,朕也好朝廷也好都顾不上,以至于黄河堤坝年久失修,每每夏季多雨,河流趁机泛滥到各处故道,淹没良田村落。这两年虽然开封府也发民夫疏通,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而且据朕所知,黄河下游这种情况不止一处,水军应该最清楚不过。若是不治理好黄河,老百姓生命都保证不了,怎么捕鱼种田。”赵官家远远看着堤坝和河道,好像自己很懂似的。
天知道他就是高中地理背的还不错,知道河南地区那可恶的地上河害人不浅,加上临时恶补了几分。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及时砍了杜充,导致黄河没有像另一个时空里那样决堤,渐渐夺淮入海,到了金朝后期,金国放任黄河泛滥,决口于阳武,那一次才使得黄河彻底夺淮,进入淮河主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张荣没哪里知道,真思考了一下,羞愧道:“官家说的是,臣的见识短了,老是想着眼前,看不到长远。这次还误了大事,合该回梁山水泊打鱼才是......”要是别人这么说,八成是拿辞官威胁,赵官家真能让他回家吃自己的,但张荣这么说,那就真是这么想的,赵官家能放过他的水军统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