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翻涌更迭的记忆力,错乱的交叠时空,她对他的怜爱少之又少,似总是他的一厢情愿,狂悖地强取豪夺。他讽刺地扯唇,思绪拉回当下,眼底愈发清明透亮,冷清不夹杂半分俗世情爱的痴缠。
他的前路,是狼人的前路,他要被人视为不洁的狼族,朝有食,暮有所,要用人族的铁骑踏破人族的土地,要八方臣服,万民归顺,要狼的图腾成为至高无上的殊荣。
情爱于他,不过过眼云烟,无足轻重。
顽固守旧的老牌贵族啊,濒死之际,被折磨的血肉模糊,狼生性的不羁与野性,即使死亡也难以将其挫平。
那困厄的野兽红着眼,口中狼牙被拔尽,鲜血汩汩,却仍旧破口大骂。
骂他是昏君,骂他违背祖制,骂他早晚会毁掉整个狼族。
沈佳仪歪头听着,那老狼撕心裂肺地控诉着他兔死狗烹,抢占大族土地,剥夺了他们族群的栖息地,搞什么乌烟瘴气的郡官。
她模模糊糊地感知到,狼王好似在做什么改革,类似于削藩,或是从宗法制向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推进,因此得罪了旧贵族。
她又想起祭坛下的暗杀,险象迭生,倘若再鸡肋一点,她这会儿早就见了阎王。
对于狼族的政事,沈佳仪并没有什么发言的资格,她也就躲在路西法身后,安静地听着那老狼的出言不逊,片刻后悄咪咪地觑了青年一眼。
他似乎是习惯了这般,在声声暴君昏君的苛责声里,依旧姿仪清肃,矜贵自持。
“我族皆是开国之功臣,赫赫战功,数之不尽,就连先王也不曾苛待我南地的族群!”
那青年便冷笑道:“赫赫战功,是你们祖宗的战功,不是你。”
老狼似乎一下被戳中了脊梁骨,又暴跳如雷起来:“荒谬!这些年来,朝你死谏的贵族还不多吗?你听不见吗?!你捣鼓什么女子商贸,女子议政,又捣鼓什么婚姻法典!如今又宽恕奴隶,老狼王在天之灵,见你这等不肖子孙,该有多心痛懊悔!”
沈佳仪忆起狼族街市上琳琅满目的商铺,那些漂亮英气的母狼经营着各自的店铺,一个个都是热情豪爽的老板娘。
她想起占卜师的统领安塔,那个又美又飒的姐姐,在祭祀与草药的事业上发光发热。
原来这些,在伊比利斯之前,都是不允许存在的吗?
老狼还在控诉着,责备他将祭祀与音乐由母狼染指,是多么荒谬愚笨……祖宗的规制,祖宗的旧礼,就是狼族的勋章。
“你忘了根本,你不配做我们的首领!”
“南地与北境,多少狼恨你恶你!你搅弄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妻子被送进集市蝇营狗苟,丈夫被丢去战场白白送命!”
沈佳仪心里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来。
这是个德高望重的老狼,四处宣讲遵守旧礼,公狼为尊,崇尚族群的势力,厌恶杀伐。
他所代表的旧贵族势力,为新王所不容,似有什么一触即发。
眼前的这位狼王,因为强硬地推行男女平等,被老狼,以及老狼所代表的旧贵族,贬低得一文不值。
很难想象,在南地,他们的属地,声讨他的声音又该多么犀利。
她又虚着眼睛,悄悄觑了他一眼,偷瞧了下他的脸色。
而那年轻的君王,也只是面色沉静如旧,没有冷怒,也没有嘲讽,等那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骂完,终于一抬手,将血淋淋的老者拖回了牢里。
狼王如此这般,只叫人捉摸不透,可路西法知道,他是要这老头等着,他要把南境的小阎罗们一个一个,砍下首级丢给他,再把贝格以北的土地吃下,把那些首领的狼头扭下来给他瞧瞧。
他这个王兄,可绝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主。
沈佳仪虽然晓得,这狼王表面看上去尔雅温润,实则手段狠辣,但瞧着他这般平静无波,又对他这种默默承受生出中……可怜兮兮的错觉。
她被自己这抽风的想法吓了一跳。
太魔鬼了,她竟然觉得他可怜?
小姑娘垂下了眼帘,兀自摇了摇头。
老狼觉得自己是对的,过往的一切是他们的光辉岁月,依靠旧有规制,狼族实现了飞跃的进步。
狼王也觉得自己是对的,他面对着新的问题,要依靠自己的铁腕,给那辉煌渡上层金光。
观念不同,冲击竟是如此之大。
此时,路西法附耳低声说道:“佳仪,那位,是王兄的老师,如今他做王十年,终究还是……”
沈佳仪一时惊讶无比。
这简直不合逻辑。
狼王当是个多么叛逆的学生啊。
又或者,这一路走来,他该是多么寂寞踌躇啊?
最亲近最敬仰最信任的师傅,渐行渐远,那感觉,倒不如一开始便是孤独的。
王座一定很冷吧?
沈佳仪如是想着,她想,路西法千万不要去坐那个位置,就连碰一碰,都会身不由己。
她只要小狼快快乐乐的,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哪怕他平庸些平凡点,她也希望他能顺遂喜乐地度过一生。
临走之际,她又看了狼王一眼。
眼底多了份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理解与担心。
感应到那目光,青年偏头朝她睨来。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他似自言自语地低语了一句:“我做错了么?”
沈佳仪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青年微微皱起一双灿金色的眼瞳,和她心尖上的少年,竟有几分神似形似,她一怔,恍惚几秒,方才轻轻摇了摇头。
“大势所趋。”
青年垂下了眼睫。
她只四个字,就概括了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苦楚。
她很聪明,他把矛盾以最激烈谩骂的形式呈现给她,她就已经对当前局势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还顺道分析出了未来的大趋势。
只四个字,便叫他心头一松,心境也明朗坚定起来。
她身上似乎总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无论何种罡风巨浪,只要在她这里,都能暂且躲避。
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有些小小的羡慕起路西法来。
不过这羡慕很短暂,转瞬即逝。
因为他知晓,他们绝不会有好结果。
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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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沈佳仪在哄狼。
“你刚刚看了他三眼。”路西法拉胯着一张冷脸。
“我近视,什么也看不清。”沈佳仪极力狡辩。
“也就是说,”少年不依不饶,“即使你看不清,你也还想看,是吧?”
“不是……”她有气无力,不晓得他醋劲儿怎么这么大。
“不是?那你干嘛看他?”路西法不依不饶。
“我……我看他生没生气呀,他挨骂了,我就看个热闹嘛,呜,你别想多了路西法。”她耐着性子解释。
“那你怎么不看我呢?”路西法冷嘲。
沈佳仪疑惑:“你又没挨骂啊亲。。。”
“呵,”小狼皮笑肉不笑,“我怀疑王兄是故意的。”
沈佳仪却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可半点不觉得自己会跟狼王有点什么,“你别乱想了,我平时看见你王兄,都会绕路走的,我有点怕他,还是你最好了。”
小姑娘捏了捏少年的脸颊,夸道:“软唧唧,肉嘟嘟的。”
少年鼓起了腮帮子,登时把她的手指弹开了,不给她摸。
女孩落寞地嘟了嘟嘴巴,低头去踢路上的石子。
路西法瞧了眼不远处扬起的粉尘,耳边传来马蹄哒哒的奔跑声。
他又得离开她一段时间了。
“佳仪。”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跟她置气,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拢在掌心里,“我得去军营了,你在家等我。”
沈佳仪心里是不高兴的,他们才在一起呆了两天,他就又要走。
她咬了咬唇瓣,很是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
路西法见不得她这一副枯萎小花的模样,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四目相对,少年的眼底尽是不舍,口吻也染上些许哄骗的调调:“那你跟我走吧,狼族行兵准许带家眷,尤其是发情期。”
沈佳仪想起先前在大船上的那段时光,公狼们狂躁得离谱,她险些被捉去吃掉。
就这,还叫她去他们军队待着?
路西法应该是外面有人了,着急叫她腾地方呢,她哭死。
“不,我又不过发情期。”小姑娘赌气道。
路西法抖了抖耳朵,却并不敢讲些有的没的惹她生气。
军官骑着高头大马,策马奔腾,那粉尘欲重,也终于蔓延到了他们跟前。
路西法眯了眯眼睛,揽着怀里的小姑娘讲悄悄话。
“别气,你看,我把家里值钱的家当整理到了小金库,钥匙给你,以后我赚的饷银也都给你,要是我敢对不起你,或者惹你生气,你就把我轰出去,让我睡大街,让我做流浪汉,好不好?”
沈佳仪被他搞得很无语,又觉得这狼很搞笑,“喂……”
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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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5
630你要是小狗就好了
少年嘴角一弯,冲她咧嘴笑道:“那就这样咯。”
手心里塞来一个热乎乎的金钥匙,“明天见。”
沈佳仪还没反应过来,握着那带着狼体温的金钥匙,怔然地问:“明天?”
亲王翻身上马,坐在马上垂眸笑着应,“对,明天。”
而后也不解释,策马扬鞭,顷刻便没了踪影。
只留沈佳仪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还呆萌地站在原地,迷迷糊糊地转身,便瞧见身后突然出现的狼族女官们,正恭敬地等待着领她回去。
她还没察觉到,就在转身的刹那,原本还朝她咧嘴笑着的少年,唇红齿白的阳光小狼,那一瞬竟阴沉了脸色,眼底涌动起浓烈的敌意与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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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草木渡上层粲然的金色,沈佳仪走在路上,周围是路西法安排来护着她的小母狼。
女孩思考着狱中那些激烈的言辞,莫名觉得一切诡异地熟悉。
她摸了摸头上的小狼发簪,心里又泛出隐隐的酸涩来。
昨天在床上,路西法告诉她,他为她禁欲了很久很久,一直熬到回来,找到她,然后才终于得以释放积压已久的欲望。
狼尚且还是野兽,野兽跟人不同,发情期嗅到了雌性的气息,就会难以自控。
可路西法生生忍下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满眼都是她的少年,她却暗自筹谋着丢掉他。
沈佳仪很沮丧,她深深地觉得,自己配不上路西法这样的赤诚的喜欢。
不走吗,难道?
可……狼王的存在,就像个不确定的暗线炸弹。
从来到这个异世界以来,她就天生对他有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女巫的灵池,还有那些个恐怖的梦境碎片,都警醒着她快些离开。
女孩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眼底涌起了无助迷茫的泪花。
她就是……不想放弃小狼。
当天傍晚,侍女端上一盏清甜的石榴汁。
沈佳仪晃了晃水晶杯子,准备喝一口就去冥想。
她为了给家里的狼净化去银,一直在修炼女巫的魔法,坚持每晚的月亮冥想。
路西法不喜欢她往女巫那条路上再探索,却拗不过她。
她是铁了心要给他化银,就要他健健康康的。
代价就是,亲王便要争取更辉煌的军功,才能争取独享女巫。
不过沈佳仪并不担心这个,反正她是就要跑路的人。
她咕嘟嘟便干了那杯石榴汁,手里还翻着安塔给她的书册。
可这回却是意外地困成了狗,根本撑不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竟是连梦也没做一个。
来请她前去首脑会议的侍者,被女官拦在门外,“小夫人已经睡下了。”
亲王会给自己这个人族宠姬喂催眠的药汁,几乎成了王庭里公开的秘密,毕竟那次宫宴上,他就是那么迷晕了她,再克制地与她交欢。
故而侍者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但毕竟是狼王摇人,他若是请不到……
甭管外面是如何拉扯的,沈佳仪一概不知,还沉沉地睡着。
路西法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就是不想让她跟狼王有过多接触。
虽然他不明着阻拦,但小心机耍得却很应景。
佳仪不肯陪他在军队呆着,他就只好先缓一步棋。
狼族擅长夜间作战,白日修整。
其实就是晚上打仗,白天嫖娼,一天过得充实得紧。
沈佳仪连梦都还没做一个,就被侍女叫醒,大清早赶去军营。
她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也瞌睡得紧,完全不知道要去干嘛,只听见那女官朝她提了一嘴那议事的会。
她正迷糊呢,话也不过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
“什么?”她问,声音还有点哑,“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那女官便隐晦地垂下眼睫,“当时小夫人一人在房里,我等也不知。”
沈佳仪抓了抓头发,这么多次的断片,也隐约觉察出一点不对劲来。
可是……让她睡觉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路西法会无聊到给她催眠?
她觉得小狼应该没这个心思,转而又问:“你说谁找我?”
那女官便答:“应当是王。”
沈佳仪越发觉得古怪,不仅扬了调子:“晚上?”
若是路西法在,一定会添油加醋,洗脑她狼王图谋不轨。
但女官到底只是女官,只如实答道:“狼族喜好在夜间活动,很多重要的议会,都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