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几乎在瞬间,我就将那张字据抽走,双手捧住,在月色下仔细看,兴奋得连亲了好多下。我的心咚咚直跳,又高兴又想哭,鲲儿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我这回拼命喝酒总算没白费。
此时,李昭环抱住我,柔声哄道:“这下满意了吧,听话,咱们回屋去休息,不能再喝了。”
我点点头,任由李昭环住我站起。
谁知就在我们往屋里走的时候,我看见朱九龄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挡在前方,笑着问:“丽夫人,敢问我什么时候能登堂入室?我脑中忽然冒出个想法,想要画一幅《盛世长安夜景图》,真的,特别急,你跟我去画舫吧,我现在就带你走。”
说话间,他就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要从李昭手里将我抢走。
就在此时,李昭猛踹了朱九龄一脚,登时就将这男人踹翻。
我扭头,眯着眼,使劲儿看李昭。
怎么回事,他的脸色好难看啊。
“好大的胆子!”
朱九龄大怒,随手抓住只酒罐,就要往朝李昭砸。
“朱九龄,年四十四,利州人氏。”
李昭紧紧地抱住我,冷眼看向朱九龄,讥诮道:“十六岁时,与父妾室安氏通奸,事发后,你父母为保住你,要私下处置了安氏,你强行带走安氏,没成想被家人抓住,安氏最后落发为尼,而你呢,因忤逆尊长,被逐出家门。”
我身子轻飘飘的,抬眼瞧去,原先醉糊涂了的朱九龄此时脸色变得很差,手没抓稳酒罐,咚一声,罐子落地,美酒登时四散开来。
“此后,你与家中决裂,发誓绝不再碰女人,二十三岁时,游历至云州,结识当时洛阳令的妻子韩氏,你诱骗韩氏感情,让韩氏以为你会娶她,几次三番背着丈夫与你私会,后她的全.裸画像被丈夫发现,要休了她,这妇人也是个糊涂的,破罐子破摔,携带金银细软找到你,让你带她私奔,你拒绝了,韩氏自尽。”
李昭不急不缓地陈述这些事实。
我感觉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晕晕乎乎间,我看见朱九龄脸刷一下白了,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疯言疯语,声音有些发颤:“这事你怎么知道。”
“哼。”
李昭冷笑数声,手指了下自己的头:“我这里比较好使,听过和看过的事都不会忘,再来。”
说这话的同时,李昭将我抱紧了些,以防我跌倒,他挑眉一笑:“年三十,混迹长安秦楼楚馆,与一名叫江南月的名妓相交甚密,后来,你看上虎威将军的战马,同江南月许下终身,怂恿她陪.睡,做了将军外室,最终换得汗血宝马……”
“闭嘴!”
朱九龄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吼出这两个字。
“这就生气了?我还知道很多呢。”
李昭依旧笑得温文尔雅,他下巴微微抬起,骄矜道:“因早年在女人身上吃了亏,所以你这几十年来一直戏弄背弃真心爱你的女人,直到现在来了报应,你再也画不出仕女图,所以躲在教坊司里胡天胡地,散尽千金看美人身子。你吧,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如此污糟的品行,怎么可能作出好画,平庸已是你的巅峰了。”
第91章
喝断片
醉后发泄
我从未见过朱九龄会这般生气过,
不,应该说是愤怒。
哪怕我现在喝高了,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依旧能看出,
朱九龄脸色不对,只是在短短的瞬间,
他眸中就闪现过几十年般的人生百味。
他目瞪口呆,张牙舞爪地要同李昭拼命;
转而仿佛又在怀疑自己,
口里喃喃念叨着平庸二字,
手颤巍巍地抬起,
目光下移,
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紧接着,他又使劲儿摇头,
鄙夷一笑,自言自语:“一个靠女人裙带过活的后辈小子又懂什么”;
进而,他脸忽然涨成了猪肝色,
拳头紧紧攥住,两眼死死盯着李昭,
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打人;
最后,
他脸上的红逐渐褪去,
凄然一笑,
自问:“我再作不出好画了?这就是我的报应?”
此时,
我听见李昭似乎冷笑了声。
我整个人倚靠在李昭身上,
眯起眼,
仔细瞧,他依旧冷静自若,环抱住我,
摩挲我的胳膊,温柔地补了一刀:“对,你一直酗酒,成日家昏昏沉沉的像个疯子,可其实,你比谁都清醒,你需要源源不断的感情来激发作画,甚至到如今,还想出看女人身子这么下作主意,上至勋爵贵妇、下至窑姐儿暗娼,你辜负过多少情人,自己算过么?”
朱九龄似被逼急了,喝道:“那都是你情我愿的。”
“没错!”
李昭拊掌微笑:“你嘲笑朕……嘲笑我是小白脸、阴人,那朱先生您呢?年轻落魄时候寂寂无名,难道没当过小白脸?若没有那巨万贯的银钱资助你,你拿什么学艺、拿什么出名?”
李昭低头,吻了下我的顶发,接着笑道:“她们用娇躯温暖了你这颗冰冷的浪子心,可你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所以你的画里充满了罪恶,一文不值!滚,别再打扰我家夫人,看见你这老东西就恶心。”
朱九龄大怒,嘴张了好几次,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最后一句话都没说,盯着李昭看了良久,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甩了下袖子,拧身扬长而去。
一旁的李少见状,躬身给李昭行了个大礼,逃似的追出去了。
……
小院再次恢复了安静,凉风徐来,吹动檐下的灯笼,并将花雕酒的清芬吹得满院都是,夜虫拼命嘶鸣,仿佛要在这夏日的尾巴,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挣扎着推开李昭,往后退了几步,将碍事的面纱扯下,深深呼吸了几口。
头太晕,我踉跄着行到桂花树下,坐到石桌上,疲惫地抬眼,朝前看去,李昭也将面具摘下,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得意,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
他看了圈石桌上酒菜,学我方才那样,用手抓了条炙羊肉,心满意足地嚼着,对我笑道:“行了,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休息了。”
说罢这话,他用帕子擦了下手,来抓我的胳膊。
我厌烦地甩开,冷笑了声:“有必要么?”
“什么?”
李昭眨眨眼,笑着问。
“装。”
我抓起酒罐,猛喝了好几口:“当着矮子不说短话,朱九龄素来张狂傲慢惯了,你何必当面接人家的短,把人家欺负得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画作是不是真的一文不值了。”
蓦地,我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夜,他就是这样,不痛不痒地逼我八弟接爵,最后把八弟的疯病给逼出来……
“真没必要!”
我心里烦闷,又喝了通酒:“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机会同朱九龄和解,把他哄高兴了,套路了张字据。这下好了,如你意了,他只怕这辈子都听不得丽夫人三个字,更不可能教鲲儿写一个字。”
“你为何一定要他教嘛。”
李昭白了眼我,从我手里夺走酒,也喝了几口:“你也看见了,他就是个坏种,万一把鲲儿教坏了,你怎么和你八弟交代?”
“你是怕他教坏鲲儿,还是怕他把我教坏?”
我酒气上涌,只感觉浑身越来越热,气得把外头穿得纱衣撕扯掉。
此时,我只穿着件抹胸,用手不断地在脸跟前扇风,接着讥讽:“还是你怕我真被他勾引走,打了你皇帝老爷的脸?嗯?”
“你喝醉了。”
李昭抓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拉起,要将我往屋里拽。
我甩开他,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找朱九龄吗?”
我胡乱地撕扯头发,将步摇、绢花一股脑全都扯掉,黑发如流水般掉下,披散了一身。
“我家鲲儿喜欢他啊!”
说着说着,我控制不住就掉泪了,胸口的憋闷让我快疯了:“品行差怎么了,咱俩又是什么好人?咱们就配教那个孩子了?啊?”
我双手覆住脸,掌心明显感觉到脸很烫。
抹胸似乎小了,弄得我有些喘不上气,我一把将它扯掉,胸膛瞬间感到了放松、舒坦。
“干什么!”
李昭大怒,立马从地上捡起纱衣,要强往我身上裹。
“什么毛病,朕还从没见过耍酒疯脱光衣裳的女人!”
“少碰我!”
我厌烦地推开他,朝他吼:“我忍你很久了!”
眩晕感快将我吞没,我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要往天上飘似的,我眯住眼,使劲儿看李昭,他怎么变成了两个……
“我家鲲儿没了三根指头,三根啊!”
我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晃给李昭看:“他残疾了啊,没法考科举了啊,哪怕你假惺惺对孩子好、手把手给他教书法又能怎样,他的指头能长出来么?啊?这么久了,我不说,不代表我能忘了这事,我能怎样,你是皇帝,我、我儿子、我弟弟、我姐姐姐夫、我的盈袖、我的妹夫……都在你的掌控下过日子,你说我能怎么办,去跟你决裂?去让你还我弟弟和侄儿一个公道?我连我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我能怎么办!”
我想起了小木头,从我肚子里长大的小木头……
“妍华,你真这么恨朕?”
李昭眼圈红了,手抬起,按住我的肩头。
“别碰我!”
我尖叫着打开他的手,质问他:“我算什么?啊?你泄.欲的禁脔?是,你爱惜自己的名声,为了平衡前朝后宫,你不给我名分,还百般试探、防备我,行啊,我不进宫,皇后贵妃算什么东西,我就想要我儿子,你还给我啊……”
我踉跄着起身,在石桌那边新找了罐酒,又喝了十几口,喝到肚子太撑,喝不下去,自嘲一笑:“没事儿,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只要我儿子有名分,哪怕我一辈子当一条见不得光的臭虫又算什么,可……可我想他啊,一个月见一次,是啊,每月十五母子相见,哈哈哈哈,这他娘的比我的月信还准。”
“妍华,别闹了。”
李昭走过来,他叹了口气,要从我手里夺走酒罐。
“别动!”
我将罐子紧紧抱在怀里,瞪着他:“怎么,连酒都不许我喝?”
我故意又喝了几口,凄然一笑,我仿佛知道朱九龄为何酗酒了,真的,难过可能会在这瞬间被熨烫平,起码,痛苦能减轻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看,索性就盯着石桌上的一只酒碗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抓起那只碗,左手平按在石桌上,扬气右手,用力砸下去,一下就把指头给砸出血了。
“你这是干什么!”
李昭大惊,一个健步冲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碗,扔到一边。
他仿佛比我还愤怒,从自己寝衣上撕下条布,帮我把指头包住,恨得重重打了几下我的背,骂我:“你到底想要干嘛!”
“我干嘛?”
我噗嗤一笑,抬手,轻抚着他清隽的侧脸:“我想把指头还给鲲儿啊。”
“对不起。”
李昭忽然说了这么句,他好像很痛苦,将我一把抱住,反复地对我说对不起,让我别伤害自己。
“你起开。”
我感觉很难受,推开他,小跑到桂花树跟前,手扶住树,弯腰猛吐了起来。
这时候,他过来了,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给我递来杯水,让我漱口。
我刚接过,恶心感又来了……
吐了半天,总算舒坦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都不说话。
最后,他蹲下身,把我背了起来,往上房走去。
我趴在他身上,两臂勒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虚弱地喘气……
“你呀。”
李昭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你让朕把你怎么办啊。”
“我怎么了。”
我心里烦郁,顺手打了下他的头。
“你这臭脾气,梅濂怎么能忍受你十多年的。”
李昭笑骂了句。
“哼。”
我又打了下他的头,终于支撑不住,软软瘫在他身上,在昏过去前,我冷笑了声:“我和梅濂好得很,那十三年相敬如宾,从没吵过架、红过脸,你就好好欺负我吧……”
……
*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了,隐约记得又吐了很多次。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纱窗中照进来,温柔地洒在大红的锦被上。
我只感觉头痛欲裂,胃疼得紧,依旧非常想吐,缓了好久,这才稍微清醒过来,扭头瞧去,此时屋里空无一人,我正躺在床上,黑发编成大辫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着轻薄的寝衣……
手忽然传来阵钻心的疼,我挣扎着坐起来,垂眸瞧去,左手指头被包扎好了,上面隐隐能看见血迹……怎么回事?
我手怎么会受伤?
昨晚朱九龄被李昭气走后,发生了什么?他人呢?回宫了么?几时走的?
我浑身都疼,昨晚他打我了?还是对我做那种事了?
越想越头疼,我口里发干,想要下床倒点水喝,忽然,手碰到个坚硬的东西,低头瞧去,枕头跟前放着个鎏金小方盒。
这又是什么?
我忙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束用红绳绑好的黑发,还有张折叠好的帛。
谁的头发?
我的?还是李昭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
我用手臂蹭了下发烫的额头,试图让自己稍微冷静些,然后打开那方帛,上面是非常好看的行楷,李昭亲笔所写,居然还有玉玺印,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因朕之错,害得高牧言犯病,斩断其子高鲲三根手指,如今愧疚不已,现割发三寸赔罪。特诏,凡我李氏子孙,必得厚待高牧言父子。日后,高家父子不论犯何种罪,皆免一死。文宣帝李昭开平元年八月十七夜亲笔书。”
看到他写的这封密诏,我一时间百感交集,酒也醒了大半。
文宣,是三王之乱平息后,群臣奏请给他上的尊号,是称颂他如汉朝文宣二帝一样,仁厚爱民、轻徭薄赋,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中,但当时他再三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