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玉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銮殿的,他只觉得周身疲累不堪,汗湿重衣,面色如纸,压力潮涌似的朝他袭来,直逼得他呼吸困难,胸口如万斤巨石沉压,将他往无尽的深海中带去,让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沫呛得难以呼吸。然而,他刚刚踏出仙界之门,就被一只手扯到了一边去。
他定睛一看,来者竟然是展懿。
展懿难得地收敛起不正不经的模样,疾声道:“我左右都找不到你的踪影,去问了云霰才知道你在这儿。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啊你?我已经把江循找回来了,让他暂时在上谷安歇。”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玉邈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脸色更见煞白,可听到“江循”二字,他的眼中终于亮起了些光芒:“他怎样了?”
☆、
第107章
七日(二)
江喵跳起来给玉九一个么么哒
随即,他补充了一句话,也叫江循瞬间心安理得了下来:“下次带些松黄饼回来。”
……搞了半天还是打着剥削劳工的主意。
但最终江循还是爬了下来,匀了一半被子给他,退而求其次地扯了他的胳膊垫在脑后。今天过得跌宕起伏的,他也着实累了,听着近在咫尺的声声心跳,心安得很。
来不及琢磨自己的心态有哪里不大对劲,江循便失去了意识。
玉邈低头看着眼前浸在黑暗中的睡颜,抬起手,以极轻的手法点上他的唇际,暧昧地一挑,食指下移,捏住他的下巴,勾了一下,手指沿着寝衣缓缓下滑,触到了他的胸口位置,声声沉实有力的跳动,确证着心脏主人的存在。
……满怀的温热,像是抱了一只猫。
突然,玉邈觉得胸前紧了紧,低头一看,江循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了上来,无意识地捏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服。
玉邈看了那只手好一会儿,便主动伸手握住,五指自然地滑入相对的手指缝隙中,很缓慢,透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
相合的掌心,让玉邈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朝上扬起。
……
乱雪抱剑坐在秦秋居所外的台阶上,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狼狗,眼睛亮亮地盯着展氏居所的方向,虔诚又温柔的目光叫他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远处草叶拂动,夜露滴落,似是夜半生风,乱雪神色却起了变化,只侧耳细听了片刻,怀中的青鸾剑便铮然出鞘,以斩风截云之势向草丛某处横插而去。
乱雪几乎是跟着剑到了那异动发生之处,难以望尘追迹的速度叫来人连反应的空隙都没,直到看到乱雪的脸,来人才如梦初醒,撒腿就跑,没想到刚一撩开腿就脸朝下一跤跌翻在地。
……他的外袍被乱雪的佩剑“青鸾”给钉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一阵后,乱雪在草丛中拎出了一个满面狼狈的家伙。借着月光一看,乱雪吓了一跳:“……履冰?你?”
宫异连死的心都有了,又不敢高声,只能挣扎着低声哼:“你大胆!你无礼!放我下来!我是宫家家主,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直呼我名字,我……”
乱雪愣愣地“哦”了一声,于是,宫家小家主从单手被拎起的状态,变成了被双手搂抱的状态,两只小爪子也被捉了起来焐在一双手心里:“冷?你在,在这里,多久?”
贴在一个暖得过分的怀抱里,宫异恍惚了几秒才想起来张牙舞爪:“没多久!你不许碰我!”
乱雪很坚持:“手冷,暖暖。”
说着话,乱雪目光一转,注意到了草丛里掉落的两只瓶子,他特别自然地把挣扎的宫异翻了个面搂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捡起瓶子。
宫异似乎对此很不高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挣扎闹腾,像是以前小姐养过的那只小鹿,动不动就生气,得要安抚才能好。乱雪仔细想了想,凑过去,轻轻啾了一下宫异的右脸颊,感觉怀里的小家伙不动弹了,乱雪才对着月光,仔细打量起瓶子来。
宫异完全石化了。
他……他干了什么?他刚才对自己干了什么?!
乱雪不认字,索性把瓶子凑在鼻翼上嗅了嗅,眼睛就亮了起来:“药?”
宫异大口喘了两下气,好容易才忍住了炸毛的冲动:“还给我!不是给你的!”
乱雪很实诚地拆穿他:“你,这么说,那就……就一定,是给我的。”
宫异差点儿被噎死,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终于自暴自弃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承认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公子的!这是宫氏用来治烧伤的药……今天没烧死算他走运……我也不知道他受没受伤……给我转交他,不许说是我送来的,听到没有?!”
乱雪却似乎一点都不能理解他急于脱困的心:“……两瓶。你给了我,两瓶。”
事到如今,宫异怎么好说出口另一瓶本来是打算送给你的,小脸通红地狡辩:“他……他用一瓶留一瓶行不行!”
乱雪眉开眼笑的:“你,对公子好。谢谢。”
宫异闹了个红脸,气咻咻的:“谁对他好啊!我只是……只是……欠他一些东西,我身为宫家家主,不能忘恩背德而已!”
乱雪表情纯真:“欠东西?……履冰,欠公子吗?”
宫异的神情微妙地发生了些变化:“……你不要管!这和你没关系!”
乱雪点点头,乖巧道:“嗯,你,不说,我,不问。早点,睡觉。”
宫异别扭得要命,从乱雪怀里钻出来后,结结巴巴吭哧吭哧了半天,乱雪不解其意,推了他一把,指着听石斋方向,示意他快回去休息,宫异的小肩膀抽动了一下,小声抱怨:“别推我!……你……你没事吧?”
火场边,乱雪不管不顾的模样,他看进了眼里。
乱雪愣了愣,随即笑得甜美起来:“我家……我家公子在,我,不会有事。”
听他一口一个“公子”,这样认真的口吻,宫异突然说不出的恼怒,一言不发就要走,外袍却被从后头拉住了。
他气鼓鼓地一回头刚要开骂,就撞上了乱雪水汪汪的眸子:“……衣服,破了。我的错。补好,给你。”
让乱雪不能理解的是,宫异听了自己的话,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很好看,红得让他都有点儿忍不住想再咬上一口。
宫异几乎是用避难的速度脱下外袍,落荒而逃,瞬间便不见了人影,只余下一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外袍攥在乱雪手里,踏实得很。
乱雪把袍子拢入自己怀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上面的气息,眉眼愉快地弯了起来。
……
一阵阴风穿过狭窄的甬道,在一处地下陵墓中来回冲撞,墙壁把风声拉长变形,发出尖细可怖、如女人惨叫般的尖啸。甬道之中有人穿行,可个个敛声屏气,沉默得像是一道道影子,脚步轻捷无声,仿佛踏风一般。
和寥落的风啸声相迎合的,是从各个小墓室中传来的琴笛笙箫的乐声,但这声音也压得颇低,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幕墙在上头压着。无人敢高声,就连从主墓室中传来的议论声也是絮絮的,声音压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说不清的压抑感。
主墓室是由一块漆黑森岩整体打制而成,壁能吸光,因此内里即使摆上煌煌烛火,也被墙壁吞去了大半光辉,阴冷得叫人毛森骨立。墓室中央摆着一架奇特的日月双晷,即使没有日光或者月光透入,晷针也依旧以叫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移动着。
三个短褐穿结的人围坐在一张木桌前,寂然不语。他们的发际,别着与他们的穿着不符的尊贵玉饰——
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蝉。
其中的一名盲眼老者,赫然就是撞上殷氏四纨绔与江循的卖扇人。
他恭谨端坐着,对坐在正位的人行下一个大礼:“禀报家主,事情已经办妥。殷家死了一个子弟,在我离开时还未发丧。”
一个着麻布衣的人抢了话,声色俱厉道:“给你五把扇子,怎的只死了一个?”
正位之人手里捻一串木珠,粒粒数着,闻言淡淡开口道:“值当了。钩吻太女害死明庐,我杀她殷家一个子弟,不算坏。”
麻衣男子却很是不忿,转过脸来,他的半侧脸仍算得上清隽秀美,但另半边脸颊上赫然是一片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的灼伤:“师父!那纪云开追随魔头应宜声,作恶无数,以殷氏为首的一干正道人士却不管不问,撇得干干净净!害得我宫氏子弟为躲魔祸,只得沦落至此,与魔道为伍求生!您问问,现在还有几个知晓那魔女太女原来出身殷氏?殷氏如此作为,分明是包庇纵容!他家门徒无数,家脉兴旺,只死一人,又怎能与我宫家死一人相提并论!”
正位之人无言,“家脉兴旺”四字叫他沉默了下来。
跪在下首的老者顿了顿,继续道:“禀告家主,我回来前,听说太女潜回了殷氏,焚毁了殷氏的一座房屋。至于有无伤亡……殷家的消息封锁得很好,恕属下无能。”
麻衣男子闻言,不觉冷笑一声:“祸起萧墙,自相残杀。这倒是一场好戏。”
正位之人终于停止了捻珠,望了一眼麻衣男子:“纪云开天性如此,阴鸷毒辣,从不顾忌天理人伦,你所谓的报复,也不过是正中她下怀而已。且你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黄口小儿,便越过我私下策划报复之事,若是暴露宫家尚存于世的事情,你该如何弥补呢?你与太女的毁容之仇,竟比我宫家的存亡之事更重要吗?”
这声声诘问,唬得被唤作“正心”的疤面男子慌忙拜倒在地,眼睛四下转着,试图解释:“弟子……弟子有罪!只是……只是……”
老者似是不忍见正心如此窘迫,便好心解围道:“家主息怒。扇面美人之事,外界均传言是太女所为。她本人仇家无数,又心性残忍,多一桩屠杀同门的罪责又有什么打紧?且此事我行动秘密,没有暴露任何宫家的痕迹,家主大可放心。”
正心立即顺杆爬:“是是是,而且,师父,那明庐……明庐是十六少的侍从,被太女所害,我们谋掉一个殷氏子弟,也算是为他报仇雪恨……”
听他提起宫异,上位之人表情稍许柔和了些:“……履冰近来怎样?”
老者恭敬答道:“我控制那扇面美人,去公子在殷氏中的住所暗暗打探了一番。公子的用功刻苦人人称道……”
还未等他夸赞更多,上位之人就冷了脸:“他与玉氏关系如何?玉氏的人可以全然信任他了吗?”
老者立刻知道家主想了解些什么,马上改口:“公子并不知薄子墟一战背后的秘密,一心只求上进,要振兴宫家。玉氏自然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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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七日(三)
这一个个名字就像是江循珍藏许久的珍宝,清点着这些人名,江循的精神似乎兴奋了不少,索性一路走一路数起这些名字来。
北风刀子似的割过他的唇口,在他的人中上挂上一层滑稽的白霜。但这些名字好像给了他前进的动力,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只机械地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的名字,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蠢话。
“枚妹他这个人傻里傻气的,他那条狗也随他,一点儿都不可爱,上次见我还叼我……”
“殷无堂……我赶明儿介绍个好人儿给他,一定要让他断了念想,省得玉九总是记挂。还有……对,还有秋妹,我在外头逛了这么久,攒了好多首饰和妆奁,她看着一定喜欢……”
“我要回乐礼的那幅画里去,回我们一起去包饺子的那个除夕,我一定回得去……”
“和九哥哥,和秋妹,和你一起,我们一起回去。到那时候,没有人会欺负我们了……”
“我不能靠别人。力量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什么‘吞天之象’,什么魔道仙界……”
“但是好黑啊,我还是怕黑。……嘿嘿,不过有九哥哥我就不用怕了。”
“……还有,到时候,阿牧,我要给你一个身体。”
“一张最英俊的脸,最健美的身材,不过个子一定要矮一点,至少比我矮,这样我才更像兄长……”
一个发烧者奔走在雪地里,痴人说梦,喃喃呓语,许下无数的心愿。
而他手臂里的魂灵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默默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修复着江循身体内所受到的庞大损伤,像是一只卑微的蚂蚁,一言不发地努力填补着那巨大的黑洞。
……螳臂当车也罢,蚍蜉撼树也罢,只要能让江循好过些,他秦牧愿意去做。
不知在雪中奔走多久,江循站站跌跌,起起伏伏,从没有停下脚步,口中的念念有词也从未终止,秦牧也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细致地缝补着他体内的伤口。
乍然间,一股强烈的心悸袭上了秦牧的心头。
他尚未反应过来这种感觉源自何方,就听到了噗嗤一声血肉模糊的钝响。
一股热流潺潺滑过了右手手指,从虎口处就迫不及待地向下滴去,把厚实的雪堆打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蜂窝状凹坑,猩红四溅,在雪地上留下的图案像极了水墨画上随笔写意的红梅。
江循反倒比秦牧回神还晚。
他愣愣地抬起手臂,察觉自己的行动过于迟滞后,才侧过了头去。
他看到自己的右肩窝处被一把长枪枪尖洞穿而过,银制的枪头在雪地的反光下愈加晃眼,刺得江循微微眯上了眼睛。
喊杀声从旷然的四野炸响开来,箭矢飞羽之声纵横交错,噗噗数声,江循的大腿、膝盖和胳膊上都楔上了几根羽箭。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四下沸腾的魔气,极快地激荡起了在江循体内蛰伏已久的躁动和戾气。
他不顾那插在自己右肩上重逾百斤的银枪,左手飞快拔去一根插在自己大腿上、尾端还在微微摇晃的毒箭,一个闪身,反手将箭尖捅入了从自己身后袭来的怪物咽喉。
谁想身后又有一个魔物闪出,抓住拖曳在地的银枪柄,狠狠往江循身上一戳,江循不察,脚下一个踉跄,右肩前的血窟窿更见分明,一道血长虹似的直涌而出。
他咬起牙关,抬手握紧了枪头,一掌粗暴地将全部没入自己的体内的尖刃向后推出,那魔物本以为自己一举得手,却不料银枪柄被江循一击滑脱了手,钝端重重捅在了魔物前胸,枪柄穿胸而过,魔物当场暴毙。
在江循的眼前,有无数个黑点蚂蟥一样涌现,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身上扑来,恶心得他想作呕。
这些魔道修士显然是早早察觉到了江循的踪迹,才专程在此地设下了埋伏,等他入瓮。
若不是他身受重伤,感官迟钝,怎会察觉不到这旷野四周埋伏着的重重魔气?
远方一处山崖上,宫一冲与一个年轻的魔道之主比肩而立,俯视着整个战场。宫一冲对后者依旧是尊崇礼敬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对待老家主的态度:“少家主真是雷霆手段,前哨一发现衔蝉奴,您就能即刻下令包围捕捉,这样的风范,跟老家主相比,怕是也不遑多让啊。”
那年轻人听着受用,不由得纵声大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借此一举拿下衔蝉奴,杀其身,夺其力,岂不快哉!”
宫一冲笑开了:“少家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志气,当真是少年英雄。”
少年摆摆手,开怀道:“宫家主,你对魔道如此忠心,我很高兴。父亲昔日许给你的好处,我一样也不会忘记。等大事成就,我必然许你一个光明无限的未来。”
魔道向来是裘家一家独大,前任家主暴毙,他的独子接下此任,誓要为父洗雪冤仇,为此,自然要极力拉拢父亲生前宠信的对象。
望着雪地中被包围着的江循,少年狰狞了面容,阴恻恻笑道:“此人坏我父亲大事,西延山时居然冒领秦氏子弟血脉,害得祭祀坛上敬献给老祖的血液血统不纯,致使父亲数年筹谋用心毁于一旦,又在山阴村坏了父亲阵眼,让父亲殒命于虎泽涧,好不可恶!”
江循此时已被团团包围,按理来说是插翅难飞,这少年眼见大仇得报,自然是兴奋不已,宫一冲却要冷静得多,私底下向正心递了个目光,林正心会意,借给宫一冲披上大氅的机会,拉着师父往后退了一步。
……单凭这样的阵容,是无法杀掉衔蝉奴的。
大概也只有宫一冲晓得,所谓衔蝉奴,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当年,“宫徵”一门一夜皆灭,举世震惊,应宜声放出话来,要宫一冲把林正心亲手交出山门,由自己处置,否则就“以宫氏笙杀尽宫氏人”。
应宜声是“宫徵”一门门主,本修琴道,而应宜歌生前是“宫角”门下弟子,擅长演笙。他放言说用宫氏笙复仇,所为何故,昭然若揭。
宫一冲怎会把一个逆徒的狂言浪语听入耳中,女儿阿纨无辜遭害,他心中悲愤难抑,立即给宫氏弟子下了死规矩,见应宜声,杀无赦。
然而,派出去的弟子一*没了踪迹,一具具死状各异的尸体在各地频繁出现,侥幸回来的,也因为受不住音蛊折磨,纷纷求死。
各派成了局外人,谁也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
……谁让应宜声一心只杀宫家人。
宫一冲本来一直没有生出妥协之心,直到某天他私访出行,被应宜声当场堵住时,他也依旧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清理门户的好机会。
那时狂妄的宫一冲,就像现在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衔蝉奴的少家主一样。
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很彻底。
当年,他以空冥期的修为,大败于应宜声。随侍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悟仙山上时,他的半生修为已被废去了大半,且身中音蛊,情形严重。
若非下蛊人大发慈悲,此蛊将永世难除。
从那时起,宫一冲才真正对应宜声生了惧意。
此人不知得了什么道行,自己明明只差一步即可飞升成仙,却猝然被他打回地狱,从此不人不鬼,再难翻身。
他想过要把正心交出去,好息事宁人,但他几番踌躇后,认定应宜声已生反骨,不可能仅仅交出林正心就能万事大吉。
——他难道不会想报复自己这个包庇徒弟的师父吗?
——他难道会在自己亲自交出正心后便轻易地偃旗息鼓吗?
阴暗的情绪像是真菌一样在潮湿的角落里此消彼长,直到某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魔道裘家的信函。
裘家已在私下里观察宫家日久,知道宫一冲处境困窘,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宫家可以举家归顺魔道一十八年。
——给魔道十八年的时间,他们会复活老祖“吞天之象”,重建魔道昔日荣光。
——到那时,正道皆灭,早早归顺老祖的宫家便能得到优渥待遇,一统仙道,报仇雪恨。
……宫一冲左思右想,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在宫异六岁那年的除夕祭典上,在薄子墟里,宫一冲自导自演了一出“全员皆亡”的好戏。
他带走了所有亲信、弟子,伪装了自己的尸体,为了显得逼真,还咬牙抛弃了自己的灵兽骨龙、仙器“天宪”,还有开启朱墟的钥匙碎片。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弟子,便随着“宫家”一道陨灭了。
而宫异却是个例外。
宫一冲之所以没有带走宫异,不仅是为了留存一脉正道骨血,更是为了在正道的骨肉里楔下一根看不见的刺。
宫异是宫一冲最年幼的孩子,心智未全,单纯无害,更不会遭人怀疑,不管被哪个门派领养了去,未来善加利用,都会成为摧毁这个门派的中坚利器。
有朝一日,他会举家归来,让宫家做仙道之中独一无二的执牛耳者。
但讽刺的是,魔道的生存环境远险于仙道。来魔道栖身不过三四年,他带来的的十几个亲身骨肉便尽数葬身在各种各样的战斗中,一个不剩,死得像是臭虫一样,轻飘飘的,毫无价值,不能立碑,不能写名,只得一抔黄土,一块空碑,草草埋了了事。
宫一冲亲手毁了自己的门派,又一个个送葬了自己的子嗣,他从最开始的悲痛欲绝、心如刀绞,一点点变得麻木冷漠起来。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应宜声得了那片该死的神魂。
应宜声只有一片神魂,都能逼得自己转投魔道,身败名裂,那么眼前,这个真正的衔蝉奴呢?
……很快,他有了答案。
原本那些营营往前猛冲、试图包围江循的蝗虫们,突然站住了脚步。
负责指挥的少家主自然不满他们临场的退缩,正欲下令让他们前进,异象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