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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怀蕊她爹是老太爷跟前有头脸的管事,非要把闺女送府来,其实是打了当姨娘的算盘,可她闺女……啧啧,长相口齿能耐哪一样拿得出手?又好吃懒做,惯爱耍滑的,老太太只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容忍了,把她塞给表姑娘,没想到他们倒是相投。”刘婆子冷冷一笑,“我曾看见怀蕊偷偷塞给环姑娘一块银子,两块料子,环姑娘不动声色的收了。哎哟喂,真是天大的笑话,这年头素来只有小姐打赏下人,如今倒也有丫头给小姐送礼的了!”

    香兰却微微一笑:“难怪表姑娘不派活计给她,想来是那块银子和那两块料子的功劳。”

    刘婆子叹了口气道:“可是环姑娘已进了府,再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如今只好等她满了孝出嫁。环姑娘为了多捞些银子,让府里多给她添嫁妆,见天的巴结老太太,老太太对她淡淡的,她还是不肯死心,偏老太爷对她还念几分旧情,总让老太太善待她,楼大奶奶跟她交好,这两人一起不知谋算了林家多少银子。”

    香兰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给刘婆子倒了一杯茶。

    刘婆子哼一声道:“眼见曾老太太就要蹬腿,到时候大房就要从京城回来奔丧,等大太太一回来,任他什么妖魔鬼怪都打回原形!”

    香兰道:“大房太太真这么厉害?”

    刘婆子笑道:“这要是二十年前,大太太还在这儿,府里头哪是这样的光景,后来大老爷高升,大房去了京城,只把楼大爷留在老太爷身边养着。二太太性子鲁直,不是当家的好手,管了几年的家,便有些不像样。等楼大爷娶了妻,便由了楼大奶奶当家,愈发的不象样。那楼大奶奶只爱听奉承,谁马屁拍得响,谁往上孝敬的多,就提拔谁,府里头没几个人正经干活儿,一门心思的偷懒耍滑,往兜里捞钱。要说楼大爷,没有不赞的,人长得俊又有本事,不光考了秀才,还考了武状元,帮衬着家里做大买卖,赚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可真真儿应了这句话‘好汉无好妻’,娶了这个东西,过了门儿五年还下不出个蛋,还管着不让大爷娶小老婆。”

    香兰暗想道:“赵月婵也是个夜叉似的人物,跟曹丽环交好,也算物以类聚。”

    那刘婆子显是憋屈已久,滔滔不绝道:“当年大太太在的时候,提拔我到账房里算账,也是风光了一阵,每笔钱银过手便没有错过的。后来二太太掌家,我虽不讨巧,但也算得用。这楼大奶奶一来,怕亏空银子的事儿做不了手脚,便将我打发到这地方来了,当了粗使婆子……”说到此处颇为怅然。

    香兰安慰道:“妈妈别气馁,等大房太太回来了,念着旧情,也该给您另安排差事。”

    刘婆子笑了笑道:“我已经这把年岁了,过两年就该回家养老,还求什么差事呢?你却不同,生得这样好,性子也淳厚,不该跟着那坏到骨子里的贱人……唉,其实那表姑娘也是个可怜的,自小爹娘反目成仇,她爹的小妾便有五个,糟践过的丫头更不计数,只要略生得好些便往屋里拽,把她娘撵到庄子去住,她这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香兰也叹了一声:“她原先花言巧语哄我一心卖命给她干活儿,一时说到大奶奶跟前给我美言,一时说没有她我便留不到这府里,指定让大奶奶撵出府去卖了……”

    刘婆子瞪大双眼,“她说什么?没有她你便被大奶奶撵出府?”

    香兰点了点头。

    刘婆子嗤笑道:“她当自己是谁?是太太还是老太太?竟敢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她跟大奶奶没有那样深的交情,你大可放心在林家呆着,管她表姑娘是什么东西!”又叹口气摸摸香兰的头,“你需记得,越能干的人活儿越多,旁人乐得清闲把活儿一股脑推给你。你这样干习惯了,到后来不干都不成了,反倒被别人嚼舌根子说你偷懒。你这孩子心眼太实,日后该油滑的时候要油滑,多张几个心眼罢!”

    香兰笑道:“实在点是好事,我若不实在,刘妈妈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好的,专门来提点我了。”

    刘婆子想再说两句,但见香兰笑得一脸娇憨可爱,心里一软,又闭上了嘴。

    香兰脸上笑得虽憨,心中却有另一番计较,暗道:“这‘没心眼’、‘呆傻’的印象既已落下,倒也不是坏事。反正我也不是精于算计之辈,看着粗粗笨笨反比那些拼命显弄聪明灵巧的妥当,但日后不能再让人随意拿捏,也要想法子离开表姑娘。”细细想了一回,又同刘婆子打听了些林府的情况,暂且不提。

    第12章

    对策

    自那日以后,香兰仍然本本分分干活儿,只是手脚却慢了下来。平日半天做得的针线,如今不紧不慢的做上一两天才交工;往日房间里的洒扫半个多时辰就能做完,如今却不慌不忙的做满一个时辰;出去跑腿,也不像原先那样小跑着快去快回,反而慢慢走,顺带欣赏园子里的景色。因她干活儿慢了,又总是忙碌着,曹丽环也不好再派她,便去支怀蕊和卉儿。若再有叫香兰帮忙的,芝麻小事她便去帮一帮,倘若是变着法儿的推活儿给她,香兰便立刻拒绝道:“我手里还有活儿,一时忙不开,真对不住。”

    她这一推脱,日子便轻松了些,只是曹丽环便瞧她愈发不顺眼,动辄便斥责一番,香兰只听不语,态度仍十分恭顺,心里则盘算着如何找时机再画两幅画卖钱。

    没过几日,曾老太太病亡。因是高寿而终,所以又为喜丧。一时间府中一色的素孝,连猫儿狗儿都要裹上白布。林大老爷林长政携妻子儿女回金陵奔丧,因大房将要归来,府中一时议论纷纷。

    “大房老爷太太回来,那二爷、三爷、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也要跟着回来了。”卉儿从柜里拿出一只五色花纹小陶罐,用小银勺子挖了一勺茶叶,用热水沏了,把杯子捧在手心里。

    “那茶叶是大奶奶给环姑娘的贡茶,就这么一小点儿,你馋嘴非要吃,当心让环姑娘瞧出来!上回你偷吃两个桂花圆饼儿,还是我给你圆的谎。”怀蕊歪在藤条凉床上笑骂道,“再说他们回不回来,跟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听说大太太是个厉害人儿,原就跟大奶奶不对盘,她一回来,跟信大奶奶就是一场龙虎斗!还有林锦亭林三爷,是二房唯一的男丁,还是从二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前两年跟着林大老爷上京求学去了,这次也一并回来奔丧,听说生得一表人才,是个美男子。”

    怀蕊哼一声:“呸!不害臊的丫头,原来是想男人了。”

    卉儿昂着头:“想又怎么了?还不准想想了?大房的林二爷林锦轩,虽是个庶出,听说也是个极风雅的才子,可自幼身子骨不好,总生病,这回留在京城没能回来。单只亭三爷回来,府里头上下的丫头们就都闻风而动,一个个变着法儿的裁衣裳做首饰,都暗暗较劲呢。”

    怀蕊嗤笑道:“在曾老太太的孝里,一律穿素,不准戴花儿抹脸,还能折腾出来什么花样。”

    卉儿吃吃笑道:“有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前儿个我看银簪金簪她们两个凑一处用雪青色的线在白衣服上绣花,还有要打银器在孝里头戴的,送来的样式给我一瞧,啧啧,真真儿新颖好看,我都想打两支戴戴了。”说着高声招呼道,“香兰,你打不打首饰?我问了金簪,打四支钗可以便宜六十个钱,咱们俩拼凑拼凑各打两支如何?”

    香兰支着耳朵将厅里二人的对话听了个遍,听见卉儿喊她,便拿着绣花的绷子走出来,笑道:“我头上这根银簪子使得还顺手。”

    “那怎么一样?你那根簪子早就发乌了,样式又老又旧,亏得你还用细布一遍一遍擦,要是我,早就丢了完事。”卉儿嗤笑一声,抓了把瓜子来嗑,“甭说那簪子,你这浑身上下都是旧衣裳,看着又破又土气,这样不体面出去岂不是打咱们姑娘的脸?”

    卉儿说话一贯带刺,香兰忍了忍,脸上却带出俏皮的笑意来:“我进府晚了,没赶上裁新衣,不如怀蕊姐姐家里富裕,吃喝穿戴一应不缺,更不如卉儿姐姐体面,在环姑娘跟前总能有赏赐。我是指望月例过日子的穷丫头,一根银簪子的钗就够我宝贝了,倒是让卉儿姐姐见笑,我知道卉儿姐姐手里是有好些好东西的,要是嫌我穷酸,不如送我几样?”心里暗哂道:“卉儿号称‘雁过拔毛’,自己的吃喝、玩意儿全都把得死死的,还喜欢串门子四处蹭吃蹭喝,偷拿曹丽环的吃食,我方才这样说,肯定怄死她了。”

    她前世在沈府,各房的姊妹向长辈争宠也没少斗法,更帮着她母亲出谋划策打压妾室、各房争权的妯娌,明里暗里勾心斗角,也算得上暗箭嗖嗖,阴风习习。卉儿那些小手段,真真儿不够她看的。她刚进林府,立足不稳,不想招惹是非,且两世为人,也早就懒得和人争闲气,所以卉儿有意无意的言语挑衅,她只当没听到,但也不能随意让人欺负侮辱。

    卉儿顿时没了声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是生了气。香兰对着卉儿笑了笑,说:“我方才是跟卉儿姐姐说着玩呢。”转身回去绣花,心里却想:“果然还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这两句话就堵得没话说了。若是我,肯定就从首饰里拣出两样给人家了,这样的心胸,日后也走不长远的。”

    卉儿被香兰这么一噎,又添了几分气恼,正想再刺两句,却瞧见曹丽环风风火火的从外头回来,进门便高声说:“了不得了!”

    怀蕊正拿了块熏肉逗狗,见曹丽环进来,匆匆把狗弄出门,一边问道:“什么了不得了?”

    曹丽环往八仙桌后头一坐,喘了口气说:“鹦哥的孩子掉了,是春燕下的药!”

    香兰大吃一惊,针差点扎在指头上,忙忙的站起身走了出来。怀蕊和卉儿愣住了,纷纷道:“真的假的?这事是听谁说的?”

    “当然是真的,是楼大表哥亲自断的案,春燕自个儿都招了。前些日子郎中诊出鹦哥有滑胎之兆,便开了方子让煎药服用,春燕平日就与鹦哥不和,就偷偷找了机会,支开煎药的丫头,往药里头加了一把虎狼药。许是药力太足,鹦哥一碗下去就下了胎,如今还流血不止呢,啧啧,真是可怜。”曹丽环说着接过卉儿给她倒的茶,一饮而尽,“我方才到知春馆去,见门禁森严的,扯住知春馆的徐婆子问了半天,她才告诉我的。”

    香兰忍不住问:“那春燕怎样了?”

    曹丽环冷笑道:“还能怎样?大爷发话给远远卖了,连同她家里人也都跟着吃瓜落,大爷说了,一个都不留。大表哥都二十五了,膝下还空着,好容易有个血脉还让人害死,要是我,就把那贱丫头活活打死。”

    怀蕊说:“大概也是念着往日里的一点情分,春燕到底伺候过大爷一场。”

    卉儿撇撇嘴说:“我看也该她倒霉,好几回我去知春馆送东西,都瞧见她站在院里训小丫头子,好不威风的模样,楼大爷那几个通房丫头哪个跟她似的?春燕不过就仗着楼大奶奶对她高看几眼,才那么猖狂,如今作到这份儿上,楼大奶奶也保不住她。”

    香兰却觉得此事绝非“远远发卖”这样轻巧,想到春燕鲜花嫩柳一样的人物儿,竟鬼迷心窍葬送了自己,百般算计争竞却落了个这么个下场,更连累一家老小,纵然她跟吕二婶子不合,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在世间讨生活的可怜人而已。

    第13章

    大房

    林家大太太秦氏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默默思虑金陵家中的事,又想到林锦楼,心绪颇不宁静。林锦楼是她的大儿子,自小聪慧过人,顽劣异常,读书写文章也有些天分,但渐渐的不爱读书,只爱寻些闲书野闻来看,十三四岁陪着亲朋好友科考,竟中了个秀才,但无论林老爷怎么打骂,便再不肯参加春闱了。但他尤爱习武,幼年特意拜访了高人教习,居然考中了武状元,林家上下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特开了流水席大宴宾朋,林老太爷四处活动,林锦楼便谋了都指挥断事,没两年又升为正六品的千总。

    林锦楼顶着武将的官职,官场上长袖善舞,又擅经营自家的买卖,将铺子一路开到了京城,一年之中有两个月都要进京瞧瞧,那赚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在他麾下养了一支军纪严明的“林家军”。

    自林锦楼逐渐出脱成少年摸样,秦氏便开始留意合适的亲事,确也有不少人家托人来打探。江南望族林家的嫡长子孙,祖父曾是朝中的二品大员,父亲林长政为户部侍郎,叔叔林长敏为参将,林锦楼文武双全又生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少人家都极乐意结这门亲。秦氏本已物色了两个人家,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林锦楼正月十五上元节出去游玩,在灯会上遇见一女郎,美艳如画中之人,对林锦楼频频回首妩媚而笑,万般风情。林锦楼魂牵梦绕,后听人说此女乃金陵第一美人,是六品布政司理问赵学德的小女儿赵月婵。

    秦氏听说林锦楼看中了赵理问的女儿,虽门第低了些,但赵家乃百年望族,在朝中也是人才辈出,便也没说什么,只派人详细打探,却听说赵学德官声不好,这赵月婵为人风流多情,跟表兄甚至家中小厮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秦氏只听这两条便不乐意了,要将这事回绝。谁知林锦楼跑去央求他祖母,林老太太对林锦楼向来千依百顺,竟托媒人提亲,将亲事应了下来。消息传到京城,秦氏又惊又怒,但木已成舟,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林锦楼新婚夜便发觉赵月婵并非完璧,且对床笫之事十分稔熟,顿觉绿帽压顶,一腔子柔情蜜意登时扑灭了一半,冷眼看去,赵月婵只爱吃穿打扮,为人并无格局。林锦楼自悔“色”字迷眼未听长辈之言,对赵月婵不冷不热的。因心里添了大堵,一怒之下连着收用了鹦哥、春燕、画眉三个美貌俏丽的丫鬟。夫君在新婚里便收通房,还一连三个,赵月婵只觉自己被刮了火辣辣一记大耳刮子,对林锦楼撒泼哭闹不止,一时要撞墙,一时又要抹脖子。林锦楼冷笑道:“要寻死也别在这里,没白的脏了我家的地!莫非你想闹到官府,让我告你个婚前失贞?已然如此,林家倒不怕丢这个脸!”话一出口,赵月婵便不敢再闹,她对这门亲事还是极得意的,只得忍气吞声。

    林锦楼成婚方才一年的时候,看中了秦氏远房亲戚的女儿,闺名唤作芙蓉,生得极标致,又端庄,订了亲却死了未婚夫,和林锦楼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对林锦楼颇有情意。林锦楼有意纳她为贵妾,芙蓉一家也求之不得。

    林家便要正正经经的摆酒宴纳芙蓉进门。孰料天有不测风云,芙蓉被歹人引走遭了奸杀,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三年之后,秦氏见林锦楼膝下犹虚,便又派出人四处物色,最终选了个读书人的女儿,唤作王青岚,长得秀丽无双,性子又极温柔,极有眼色,秦氏放在身边调教了一段日子,亲自做主,在京城摆了酒宴,让林锦楼娶进门做了小妾。赵月婵听说只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太太是不是身上不爽利?”秦氏想到烦心处忽听耳边有人唤她,睁眼一看,只见青岚手中拿了一个铜胎掐丝的小盒,乖觉道,“我看太太刚刚皱眉,大约是因路途遥远让马车晃得头疼,我这儿有一盒子冰片薄荷膏,取一点抹在太阳穴上,或是嗅一嗅都能提神醒脑。”

    秦氏微微笑道:“我好得很,倒是你,这两日坐马车上犯晕,吐得厉害,下巴都尖了,回头信哥儿看了该心疼,说我没好好疼你。”

    青岚听秦氏提到林锦楼,脸微微红了,垂下了头。秦氏拍了拍青岚的手,这时听马车外面有人道:“太太,到二门了。”

    曹丽环在罗雪坞听说大房的车马到了,口中抱怨道:“不是说明儿个下午才回来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忙忙的梳洗打扮,换上了当季最好的一套衣裳,茶白色满绣彩金花鸟绸缎长身褙子,料子和绣工均是上乘。让卉儿给她细细上了妆,她原本生的白,皮肤却不细嫩,且有点点的雀斑。卉儿手巧,用茉莉紫粉膏将她一张脸涂匀了,遮上瑕疵,又扑上淡淡一层胭脂,淡扫了眉黛,精心梳了一个既端庄又别致的桃心髻,戴上素银的钗环,整个人便焕然一新,虽不是美人,但也别有风韵了。

    因怀蕊告假回家,曹丽环便想带卉儿去迎人,可又信不过香兰,唯恐香兰单独在屋子里偷拿东西,只得将卉儿留下,带了香兰去了。半路上听说大房一行人已经去了寿禧堂,厮认完毕,正准备摆饭,便急匆匆往寿禧堂去。

    香兰看了看足下生风的曹丽环,斟酌着措辞小心道:“姑娘,寿禧堂摆的是家宴,又没派人过来请咱去,这样冒冒然怕……不妥吧?”

    曹丽环撇嘴道:“有什么不妥的?是家宴我就去不成了?我可是林家的正经亲戚。许是请咱们去的小丫头子跟咱们走岔了呢,与其让人家等咱们开席,还不如直接过去。”曹丽环一贯看不上香兰,轻蔑的斜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进府有几个月了罢?怎么还是一副缩头缩脑上不得台面的窝囊样儿,好歹学学卉儿的眼界见识罢!待会儿可别给我丢脸。”

    香兰好意提点,却吃了一通排揎,低下头不再言语了,心中暗叹一声:“明摆着是府里不受待见的便宜亲戚,还硬要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儿,若是有心相请引见,几日前就该派人过来打招呼了,直到大房回来,寿禧堂都摆了饭还不见通知消息,就知道人家是不愿见呢,这么巴巴的贴上去,唉,待会儿就等着没脸罢。”

    林府的寿禧堂,三间正房高大轩丽,精巧的雕花门向外敞开,可见得明堂里的描金紫檀案上设着一只青绿古铜大鼎,鼎中焚着香,若有似无的燃出一缕细细白白的烟。

    “表姑娘请回罢,这一趟是老太太张罗大房二房的一起用饭,下回姑娘再来罢。”林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雪盏慢声细语的说,“再说屋里都已经摆饭了,表姑娘这会子进去也不合时宜。”

    曹丽环捏着帕子站在寿禧堂院外,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仍强撑着道:“既是家宴,我也是林家的亲戚,为何不能进去?我还给大舅舅、大舅妈和几位表哥表妹们备了东西。”

    琉杯道:“难为姑娘有心,还备了礼物,只是提醒姑娘一点,我们大老爷、大太太是姑娘的表舅舅和表舅妈,沾着一个‘表’字,到底不是亲的。”琉杯是林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性情泼辣,一张利嘴常常不留情面。

    香兰站在曹丽环身后,揣着手垂着脸,暗想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环姑娘啊,人家摆明了是不想让你进去,何必自己跑去找没趣儿。碰了一头灰罢?这下面子里子全没了。啧,这环小姐可是个火爆性子,待会儿倒要有好戏瞧了,可别殃及池鱼,连累我挨罚。”

    曹丽环的脸色愈发阴沉,指着琉杯厉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不信她要把我关在外头!”说着理了理衣裳便要往里冲。

    雪盏张开双臂挺胸一拦,脸上仍带着笑:“表姑娘请回罢,这是老太太的吩咐,别为难咱们。”

    曹丽环冷笑道:“甭拿老太太说嘴,今儿我还就非进去不可了,我要亲自问问老太爷、老太太,有没有把自家亲戚关在外头不让进去的道理!莫非是想欺负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女不成?”曹丽环身高形壮,一把推搡开雪盏便要进去。

    雪盏被曹丽环推了一个趔趄,琉杯迈步上前一挺胸,拦着曹丽环,横着眉道:“你想干什么?寿禧堂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琉杯比曹丽环还要高挑些,冷着一张脸,伸胳膊用力一推,竟把曹丽环推了出去。

    曹丽环万没想到丫鬟会跟她动手,脚底一踉跄往后一倒,香兰赶紧在后头伸手接住,她生得娇小,一时没接住又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进花池子里。

    “好啊,竟然敢推我!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曹丽环勃然大怒,大步走上前伸手便打了琉杯一记大耳刮子,指着怒骂道:“没脸没规矩的小贱人!不过是家里几两银子买进来的玩意儿,竟敢蹬鼻子上脸打你主子!今天我便教教你规矩,让你知道奴才该怎么伺候人!”说着又一记耳刮子扇了下来。

    琉杯没想到曹丽环突然使泼打人,捂着脸一时怔住,待曹丽环第二个耳刮子扇下来,方才明白过来,一把攥住曹丽环的手腕,冷笑道:“我是林家买进来的,林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才是我的主子,你是哪里来的主子?不过是个八竿子亲戚,占着林家的便宜,整天要这要那,今儿个吃鱼,明儿个吃鸡,后天又要金子银子绫罗绸缎,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呢!”

    雪盏连忙上来拉琉杯道:“浑说什么呢!”又跟曹丽环说:“环姑娘别恼,琉杯嘴里没个把门的,回头让妈妈们教训她。”

    曹丽环哪里肯依,琉杯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她羞恼之处,她恨不得把琉杯生嚼活吞了,咬牙道:“我就不信今天我还治不了你个小贱蹄子!”另一手伸出去猛地去抓琉杯的脸。

    琉杯大吃一惊,手朝前一挡,曹丽环没抓到,便一把揪住了琉杯的头发,用力撕扯,口中骂道:“小贱人,今天不治死你我再不活着!我的话是你这张臭嘴能随便编排的?”

    琉杯疼得龇牙咧嘴,往曹丽环怀里撞去,泼哭道:“你治死我,你今天就治死我!大不了我陪你同归于尽!”她这一撞把曹丽环撞了个倒仰,却还不松手,仍抓着琉杯的头发,琉杯便顺势往曹丽环身上一趴,两人一齐滚落在地。

    曹丽环气红了眼,早就忘了今夕何夕,两只手一边死命捶打着琉杯,一边往死里骂道:“小贱人!小贱人!”琉杯直挺挺躺在地上任她打,只管敞开嗓子嚎啕大哭。

    香兰早已看呆了,心想自己活了两世,富贵乡里呆过,市井窟里活过,却从未看见有主子和丫鬟这般掐架的,只干巴巴的喊了几句:“别打了”。雪盏急得团团转,跟几个婆子上前拉架,看香兰傻傻的站在一边,跺着脚道:“跟棍子似的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劝劝你家姑娘!”

    香兰本来也不想帮忙,曹丽环不待见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一个不好反倒成了撒气桶,可面子上的事还要做,瞧着曹丽环气势汹汹,抡圆了胳膊给琉杯大嘴巴,便上前一把抱住曹丽环的胳膊道:“姑娘,快停停手,别气坏了身子。”

    曹丽环一把将香兰搡开,并一脚踹过去,骂道:“没用的小蹄子!看你主子受罪都不知过来帮忙!”

    香兰捱这一脚正求之不得,仿佛被踹得倒退了几步“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一边揉着被踹的肚子,一边装死。

    第14章

    争执

    雪盏一把攥住曹丽环的手腕,大喝一声道:“都别闹了!难道要我把老太太请来不成!”

    曹丽环听见“老太太”,脸上略过一丝惧意,随即满不在乎道:“即便你把老太太请来,我也不怕,我还正想找她老人家,让她给评一评这个理,这样敢欺主的刁奴,莫非还要留在身边……”

    一语未了,便听有人说:“谁这么大架子,还要劳烦老太太?”从院门口走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贵妇,合中身材,雪白的一张脸生得美貌端庄,荣耀高洁。身穿天青色软缎褙子,衣上绣着极精致素雅的折枝梅花,下着白白长裙,头上干干净净绾了油亮的倾髻,只别了两根玉簪,那玉水头通亮,翠绿剔透,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雪盏一见来人,诚惶诚恐的唤了一声:“大太太。”曹丽环不觉住了手,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衫和头发。香兰见有人出来,一骨碌爬了起来,悄悄站在不远不近的角落里,垂手站好,心想:“这样的穿着做派,又这样的眼生,应该是大房太太秦氏了罢?真是好风度。论年龄,她今年也该四十出头了,瞧着还跟三十多岁似的。”

    大房太太秦氏静静扫视一周,先瞧见躺在地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泪涕满面的琉杯,又看了看鬓发松散的曹丽环,沉着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曹丽环脸上狠戾之色未去,指着琉杯大声道:“我好心好意来给大表舅他们一家子接风,这小蹄子竟堵着门不让进去,末了还敢跟主子动手,指名道姓的骂我!”

    秦氏见了这光景,心里早已知道面前站得是何人,脸上仍做不知,看了看曹丽环微微蹙起眉道:“你是……”

    雪盏低声说:“她就是老太太方才跟您提过的表姑娘。”

    秦氏脸上泛起了然之色,淡淡的看了曹丽环一眼道:“你该叫我一声表舅母。”曹丽环张口欲喊,秦氏一摆手说:“罢了,你先随我来。”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看了看琉杯道,“别让她在地上躺着,扶起来回屋去,回头让老太太瞧见了成什么体统。”言罢便往旁边的厅上去。

    曹丽环无法,只得跟着秦氏走。她心里憋了一大口气。林家二房她一早就去奉承过,林长敏乃一介武夫,只将心思放在军中,在家里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林二太太王氏滑不留手,任她怎么讨好,永远是一副笑盈盈却疏远的模样。林老太爷深居简出,林老太太不待见她,赵月婵倒是跟她有几分交情,可她金银首饰缎子玩器送去了不少,赵月婵答应她的事却没做到几件!眼下大房回来,看着情形是秦氏重新管家,她早就准备好过来巴结攀亲,她平时在府里,丫鬟仆妇面上都尊她一声“表小姐”,她本性便张扬跋扈,又贪爱虚荣,时日一长,当初进府惴惴不安的心思便抛到一旁,便把自己当成了林家的正经小姐,再也不见外了,却没想到今日遇上这么一出,尤其琉杯那一番话,更说得她恼羞成怒。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曹丽环便狠狠打了琉杯,如今一脑门子的怒火还没平息下来。

    香兰跟在曹丽环身后,待到了小厅门口,她乖巧的站在外头守门,见雪盏并一个小丫头子搀着琉杯走了进来,雪盏慢声细语的说:“幸好你头发浓密,被抓下来一撮倒也不显什么……”琉杯抽抽搭搭的,进了一间耳房。

    厅内。秦氏叹了口气说:“方才老太太还同我说起过你,说你可怜见的,早早没了爹娘,有个兄长却还指望不上,让我平日里多照拂一二。”

    曹丽环心里骂道:“照拂一二?放屁!那老家伙恨不得我立马消失了才好。”冷笑着说:“老太太照拂我怎不让我进去?反倒让两个丫头把我拦在门口,一口一个‘老太太的吩咐’,说是什么‘家宴’,合着把我当外人呢,老太太都这样,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丫头哪个能把我放在眼里,当正经主子敬着?”

    秦氏听她这么一说,登时脸色一沉,往椅上一坐,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方才缓缓道:“今天确实是我们林家的家宴。”“我们林家”四个字咬得格外重。“男女虽分席坐,却不设屏风,你到底也大了,眼见着就要出嫁,家里几个哥儿的年纪也大了,只怕在一处吃饭不妥,所以才没叫你。但是老太太命人给你送了四个你爱吃的菜,还有两碟点心,想着明天让你们几个女孩儿到她跟前用午饭。”

    曹丽环说:“老太太想得真周到。”言语里泛着讥讽的意味。

    秦氏的脸色愈发沉了:“林家最重规矩体统,你虽不姓林,但好歹叫我一声‘表舅母’,我便脸皮厚拿个大说你两句。你也是小姐出身,合该有小姐的做派,那些个丫头甭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仍然敬着主子,就算有个把个刁奴不尊重,也该告诉管家媳妇或者老妈妈们,何苦不顾自己尊贵体面跟个丫头撕掳?琉杯再不堪,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打狗还看主人,你打琉杯岂不是打老太太的脸?你也快嫁人了,要是有人将今日的事传扬出去,你落个不好的名声,将来在夫家怎么立足?”

    曹丽环冷着脸硬声道:“我行得端,做得正,论做派,论举止,谁能挑我的理,毁我的名声?我在豫州也是有名的端庄千金,不信表舅母打听去。今儿个要不是那丫头欺人太甚,我又何至于打她?满口的下作话,横竖欺负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连个丫头都要爬到我头上来。”

    秦氏活到这把年岁,还没有哪个晚辈敢这么说着大话顶撞她,更何况这还是她好意提点,不禁给气乐了,说:“好,好,好,姑娘的意思是你今天做的没有错,错的只有那个丫头?可那丫头得的是老太太的令,换句话说错的是老太太?”不待曹丽环回答,便猛地站了起来,走到曹丽环跟前,脸上带了两分笑意道:“俗语说‘恩大成仇’,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既然表姑娘觉着我们都对不住你,老太太对你百般照拂,反倒生了仇,既如此便收拾收拾东西家去,我们林家不在乎多添一双筷子和一箱嫁妆,却从不养白眼狼!”

    曹丽环登时便呆了,她万没想到秦氏一张嘴便赶她走!不由咬牙道:“你赶我?天下竟有这样的表舅母,来了头一遭儿就是赶她外甥女出门!”

    秦氏仍然微微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姑娘这话我就不懂了,分明是你嫌了老太太,怨恨我们。这里是林家,你不是我们林家的人,把你送回去也是天经地义。”

    曹丽环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她横行霸道惯了,万没想到秦氏竟说出这番话,当场给她没脸!

    秦氏看着曹丽环的脸色,暗暗冷笑,走到门口,回转身轻轻说:“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回头我差人备好马车送你。”袅袅的走了出去。

    第15章

    宋柯

    香兰见秦氏走出来,赶紧退到一旁,等了许久也不见曹丽环出来,便探头探脑的往门内瞧。只见曹丽环呆愣愣的立在厅里,双眼直瞪瞪的,仿佛痴了过去。香兰心说:“都说秦氏是个厉害人儿,果然不错。估计是给表姑娘吃排头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光景。”想进去又怕在曹丽环的气头上讨骂,可不进去,在立着也不是个事儿,想来想去,唯有硬着头皮进屋,轻声说:“姑娘别光站着,坐下来歇歇罢。”

    一连说了几遍,曹丽环眼珠子动了动,回过神来,见香兰做小伏低的站在她身侧,一股子怒气登时喷薄而出,伸手上前狠狠打了两下,骂道:“狗奴才!方才你主子受欺负时你上哪儿去了?这会儿知道蹦出来叫魂儿!我让你叫!让你叫!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个当奴才的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我打死你!打死你!”一边骂一边狠命的打,拿香兰出气煞性子。

    香兰给打懵了,反应过来脸上已着实挨了两巴掌,她心里万般委屈愤恨,原本想口里嚷几句:“姑娘保重身子,可别动了气。”但冤屈上来,这样忍辱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只跪在地上咬着牙流泪。

    曹丽环狠狠打了香兰几下,心中愤懑之气祛除不少,余光瞥见有丫头探头探脑往这边瞧,便住了手,见她双颊红肿,只怕瞒不住旁人,狠狠踢了一脚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回去!”说完整整衣裳走了出去,心思一转,便想道:“我是万万不能从林家出去,否则这些日子的经营便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眼下只有赶紧去求大房那个老不死的,央告她让我留下来,再求赵月婵给我说几句好坏,啧,少不得又要送银子打点,赵月婵那娘们儿岂能白白给你出力气!”站在寿禧堂院外越想心里越恨,随手揪了一把叶子狠狠揉碎了出气。

    香兰用袖子抹着眼泪颤巍巍的站起来,脸上火辣辣的,浑身都疼,心里更难受得好像揣了个秤砣,掏出帕子用力抹了抹脸,重新将头发拢了拢,轻声轻语的跟自己说:“陈香兰,这世上的事本就乐少苦多,今天你只当被狗啃了,你要忍辱,忍到最后,迟早有你出头之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帕子蘸了蘸眼角,不敢在屋子里久呆,拽了拽衣裳,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厅里的珠帘一掀,从次间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十五六岁,中等身高,锦衣素服,面如敷粉,目如点漆,仿佛金童郎君儿似的,是林家的二房的嫡子林锦亭;另一个比林锦亭年纪略大些,身量高出一头,面色白净,眉长目秀,鼻梁高隆,丰姿雅量,着实一位美男子。穿一身半旧的蓝色绸衣,腰间的织金带也是旧的,上镶着玛瑙,有一颗玛瑙已掉了,只用一颗普通的红绛石头替着,却浆洗得极为干净整齐。

    此人名唤宋柯,表字奕飞,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外甥。王氏的二姐原嫁与王家世交之子宋芳为妻,宋芳中了举,家中上下活动,给他谋划了大理寺的小官,一步步熬到五品,家中本也和美,谁想三年前宋芳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儿一女。宋柯的母亲宋姨妈性子软弱,在宋家饱受算计屈辱,宋柯便带着母亲和妹妹宋檀钗分出家来单过。

    王氏与宋姨妈姐妹情深,又体恤他们家道败落,便往京城去了信请秦氏搭照。秦氏见宋柯是个聪明上进,知礼仁厚的,也生出几分喜爱之情,便让宋柯同林锦轩、林锦亭两兄弟一同读书,这厢回金陵,宋姨妈也动了思乡的念头,便同儿女一齐跟了回来。

    林锦亭皱着眉头说:“那个表姑娘怎么像个市井泼妇似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家里?幸亏大伯娘要给她赶出去,我看这样的人趁早逐出去才省心。”嘟嘟囔囔了一阵,见宋柯不说话,便推了他一把,“你想什么呢?”

    宋柯背着手说:“只怕赶不走,你们家老太爷那关就过不去,你也知道,老太爷最好面子,万不能让别人说出一个‘不’字,怎么能把她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赶走,让人戳脊梁骨?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待见她,只是面子掬在这儿,横竖花点银子打发她罢了。”

    “她可是个小人,留她在,只怕家宅不宁。再让她带坏了几个姐姐妹妹,辱了林家的名声,累得她们嫁不出去,这可大大的不好。”林锦亭说着叹口气,“那个被打的小丫头,倒是真可怜了,平白惹了无妄之灾,挨打还不懂讨饶,只怕是给打傻了。”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儿跪在地上被曹丽环连扇带打,纤弱的身子抖得跟寒风里的秋叶似的,满脸的泪,瞧着分外娇弱,让人勾出一股子怜惜之情。等曹丽环走了,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低着头出去,嘴里小声说着什么,生怕被人瞧出来是被主子打过了,便愈发让人觉着可怜了。

    宋柯笑了笑,唤着林锦亭的表字说:“修弘,你还是那么心软,怪道你大哥拿你打趣儿,说赶明个儿你曾祖母的孝满了,就亲自送两个能谈会唱的美人儿给你,准保比你房里的素菊知情知趣儿。”

    林锦亭脸一红,瞪着眼说:“你浑说什么呢!可别跟大哥那浪荡子学坏了,他送的美人我是消受不起……还,还有,素菊是母亲给我的……打小儿就服侍我了。”

    宋柯见林锦亭有些扭捏,便不再打趣他,只拍拍他的肩,二人一同出去。走到厅里,宋柯忽然瞧见地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想起来是方才那个挨打的小丫头从头上掉的,嘴角向上讽刺的扬了扬。俢弘说那丫头可怜?他却瞧着是个精明的,方才从东次间的窗缝看见曹丽环和琉杯掐架,丫头婆子们是抱的抱,拦的拦,唯有她,嘴里虽然喊着“别打了”,却离得远远的,分明是不想管。待雪盏骂她,她才跑上来故意挨了一脚,却做了十足的姿态摔在地上,便再不起来了,等太太出去却一骨碌爬起来比谁都快。

    等到小厅里挨了打,别看她泪流满面的一副可怜形容,可曹丽环走了,她不是哭着跑出去,而是有条不紊的整理衣裳和头发,一声都不再哭了!这样的委屈“嘎登”就能忍下来,后来更说了一番话:“陈香兰,今天你只当被狗啃了,世上的事本就乐少苦多,你要忍辱,忍到最后,迟早有你出头之日。”声音虽轻,可宋柯耳目过于常人,正正听了个真,登时便惊诧了。受了委屈憋闷,不是哭天抢地,萎靡自怜,而是自强果决,百忍成金,这样的见识和心性,岂是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应该有的,即便是大男人,只怕也不多!他远远瞧见那女孩子坚毅的神色,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比这女孩大不了两三岁,生得也这样单柔,原是名门之女,一夕碾落成泥,眉宇间便常常带着这样的倔强与坚韧,受了天大的委屈苦楚,都忍辱下来,一心一意的维护着他……有时他想起遥远的前世,只觉是一场怪异的大梦。

    宋柯走到厅门口,忽然又转身走回去,把地上那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捡了起来,放在鼻间闻了闻,还依稀带着一股子鬓间的幽香。此时听见林锦亭喊他,连忙把绢花揣在了袖中,大步走了出去。

    且说香兰,出门瞧见曹丽环正在正房外求着见秦氏,被守门的婆子拦在外头。曹丽环几番冲撞都被拦了下来,香兰暗想:“方才屋里的事定然闹大了,否则曹丽环怎能巴巴冲出来找大太太?”她不想跟着曹丽环,可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都瞧见她从小厅里出来,便只好低着头走了过去。

    曹丽环确有几分厉害,又生得高壮,得了机会冲开前头挡着的两个婆子,掀起帘子便进去了,香兰恰在曹丽环身后,却是被两个拦截的婆子给涌进屋子。此刻饭毕,林老太太正歪在罗汉床上,秦氏坐着绣墩向前倾着身子和林老太太说话儿,二房太太王氏坐在另一边,正亲手剥榛子给林老太太吃。

    林老太太一愣,朝秦氏看了过来。秦氏皱了眉,神情却淡淡的:“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长辈都在这儿,没有通传就往里头硬闯,竟愈发的没有规矩了。门口守着的都是死人不成?还不赶紧给我叉出去。”

    那两个婆子立刻上来带人,香兰在屋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心想着要是曹丽环被人带出去,她也好一并跟出去;若是曹丽环留在屋里,她便站在这儿装死。

    曹丽环左右挣扎:“放开!放开!”噗通跪了下来,哭道:“老太太,救我!”

    第16章

    反转

    林老太太六十多岁,生得慈眉善目,心宽体胖,像尊大佛,头发已经花白,用白玉兰簪子绾了个发髻,戴着珍珠抹额,身上穿霜色软绸衣裳,手里揉着两只文玩核桃,闻言微微起身,旁边立着的雪盏立刻上前相扶,把两个秋香色金钱蟒靠枕塞到林老太太背后。

    林老太太不紧不慢的:“出了什么事儿啦?快起来,你们小姑娘家家可不兴哭哭啼啼的。快,有话起来说。”

    曹丽环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咚咚”磕了两个头,满脸上带着泪,带着倔强可怜的神色,抽噎着:“老太太,方才我做了错事,惹得大表舅母不高兴,我知道自己错了,求表舅母责罚,别……别赶我走……”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秦氏声音平和:“不是你嫌了林家,怨恨了我们么?怎么张口闭口说是我赶了你?”

    曹丽环拼命摇头,耳坠子打在脸上:“不,不,表舅母,是我说错了话,你看在我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教教我,怜恤我是个没爹没娘的浮萍草,自小没几个人指教,这才顶撞长辈……”泪光闪闪的看看林老太太,又看看秦氏,哽咽道“……我,我真的错了……饶了环儿罢……”

    王氏是个软心肠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变故,只觉着曹丽环哭得可怜,便想给说情,看着秦氏:“这,这环姐儿也是年纪不大,她……”却瞧见秦氏向她递眼色,便立刻住了嘴。

    秦氏心里头拱火,她在京城时就听说这曹丽环跟赵月婵沆瀣一气,合谋捞林家的好处,又惯会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装乖买好,今日见她言谈举止简直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心里便愈发厌恶,正想抓个时机将她逐出去,没想到她竟是个精明的,竟一鼓作气闹到老太太跟前。

    秦氏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顶撞长辈,不该乱发脾气跟丫鬟打架,不该惹太太生气……表舅母,饶了……”

    “你怨怪老太太把你当外人,说这明明是家宴,却让两个丫头把你拦在门口不让你进来,还说老太太都这样,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丫头哪个能把你放在眼里,当正经主子敬着。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秦氏悠悠的将曹丽环方才说的那番话讲了出来,林老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谁知曹丽环神色坦然,仿佛早就料定了秦氏会这样说似的,反而惨然一笑:“表舅母,你可知方才那些个丫鬟是怎么说的?她说林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才是正经主子,问我是哪里来的主子,不过是个八竿子亲戚,占着林家的便宜,还不如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表舅母,这番话每一句都字字诛心呀!纵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可好歹也懂得‘廉耻’两字怎么写,这让我……怎么能忍得下……”曹丽环哀哀的哭,用袖子拭泪,将脸上的脂粉都拭了下来,反倒显得愈发的可怜了。

    王氏脸上显出怜悯的神色,林老太太也似是有些不忍,雪盏听曹丽环要攀咬琉杯,不由有些焦急,看了看秦氏。

    秦氏脸上仍平静无波:“就因为这,你就能不顾体面跟小丫头子打架?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骂着,我且问你,你大家闺秀的体面上哪儿去了?我好意提点你,你却还迁怒我,迁怒老太。我们不图你念着林家的恩,却也不想同你结怨结仇。”

    曹丽环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双膝紧着向前蹭了几步,流着泪说:“表舅母,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我是油蒙了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怪表舅母恼我,我也恨我这个脾气和这张惹祸的嘴!”说着“啪啪”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唬得林老太太连忙摆手说:“这是做什么!环姐儿快住手!”又看了秦氏一眼,唤着她的闺名:“英丫头,你看这事……”

    秦氏心中暗骂,如今曹丽环这般做派,反倒显着无辜可怜,若是再相逼下去,便显得长辈刻薄可恶了。

    曹丽环见事有转机,忙加了把劲儿,眼泪簌簌的滑下来,眼眶鼻头都红红的,凄然道:“老祖宗,也怨不得表舅母恼我,千错万错都是我做得不对。只求长辈们怜惜我父母双亡,虽有个亲哥哥,却直做点小本生意,半分指望不上,我本就是无依无靠之人,到哪里不被人踩几脚,啐几句,是我自个儿又个好强的心气儿,生怕嫁出去让夫家瞧不起,这才厚着脸皮投奔,好让人知道我是从林家抬出去的,也算有个靠山,从此高看一眼……也不怨丫头婆子会这么说……本来,本来我也不是林家的正经主子……是我当时拉不下这个脸罢了……只盼着老祖宗和两位表舅母念着我年纪小,又是个浮萍之人,在府里赏我一席之地,我也不要府上的月例,有个容身的地方,我便知足了……”说着便要大哭,却偏偏忍着不让哭声太大,“求求你们,别赶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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