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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诗社(一)

    那美妇人是秦氏二姨妈的女儿韦氏,两人从小交好,后韦氏嫁入显国公府,虽是世子郑百川的填房,二人年岁相差二十岁,但到底也算夫妻和美。只是婚后四五年方才生下一女,取名静娴,此后韦氏便没再产育过,这郑静娴便是韦氏的掌上明珠。

    秦氏对韦氏笑道:“咱们可有些时日未见了,若不是表姐夫落叶归根,想回来祭拜祖宅,咱们姊妹还不能聚上一聚。”

    韦氏脸上带了一丝忧虑,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身子骨这两年愈发不好了,却还偏要回来看看,我们娴姐儿如今还没个婆家,我真怕老公爷一撒手,便把娴姐儿给耽误了……偏这丫头最可恨,高不成低不就的,她爹也宠着她,她自个儿不乐意,也就由着她性子去了。”

    秦氏笑道:“哪个爹娘不宠孩子?我对绮姐儿也是一样的心,怕高嫁受欺负,低嫁受委屈,找个门当户对的,又怕儿郎不争气。”吃了一盅酒,往东边小姐坐的那一席看了过去。

    当下郑静娴便同林东绮、林东绫等坐在一桌,不知正说笑些什么。她生得高挑,肩膀略宽,脸蛋方圆,神采飞扬,虽五官俊秀,却也嫌过于英气了些,可在女孩儿堆里反倒扎眼醒目。

    秦氏将目光收回来,对韦氏笑道:“就凭娴姐儿这般相貌人品,你还愁什么?”

    韦氏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从小儿让我给养娇了,有了个说一不二的盗拓性子。再说她只算生得不丑,跟你们绮姐儿还是没法比。”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秦氏看了看英气的郑静娴,又瞧瞧温婉的林东绮,便觉着韦氏说得是实情,却还要谦虚几句:“瞎说,我瞧着娴姐儿是一等一的上等女孩儿,她跟绮儿各有千秋罢了。”

    香兰见秦氏和韦氏说笑正酣,不敢打扰,默默的回转到廊下来。只见青岚和鹦哥、画眉坐在一桌。

    青岚脸色微红,显是吃了些酒,夹了一筷子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画眉坐在她左边,不住奉承道:“原我就说姐姐是个有能耐的,如今看果然不错,席做得这样好,吃的菜竟然还是花朵儿腌的,又新奇又可口,也亏得姐姐这样的人儿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青岚心里受用,脸儿上已笑开了:“妹妹可别夸我,什么新奇法子,都是外头人吃厌了的,你们别嫌弃才好。”想到这几桌席竟然花了三十二两银子,不禁有些肉疼,但见人人都赞好,尤其是秦氏,头一回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赞许,便又觉得这个银子花得值。

    画眉笑着说:“哎哟哟,这样的吃食还嫌,恐怕也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才能入口了。鹦哥,你说是不是呀?”她谈吐轻快又俏皮,几句话便让青岚好感倍增,也随画眉笑了起来。

    鹦哥画眉左边,脸色不大自在,也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低头敛去眼里的嫉妒——看那王青岚,一身粉嫩富贵打扮,脸颊的气色红润,显然是过得极其舒心的,不光太太向着她,就连大爷也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如今又让她在达官贵人之间做一期诗社!这是大奶奶都没得过的脸呀!太太和大爷能这样纵容她,还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儿!若,若不是她的儿子被春燕那小贱人陷害流产,今日花团锦簇,众人围绕的本该就是她了呀!

    鹦哥心里发苦,想到伤心处还偷偷掉两滴泪。画眉看了鹦哥一眼,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扭脸对着青岚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脸,道:“方才各家夫人都夸说姐姐能干呢,连太太都说‘岚丫头是个妥帖人儿’,要知道太太从不轻易夸谁呢。待会儿作诗作词,姐姐也得拔个头筹,方才对得起太太的厚望。”

    青岚原不想作诗,生怕露怯,可听画眉捧她,又有些飘飘然,正犹豫作还是不作,此时听见有个声音道:“太太这么夸赞,那你待会儿可要一鸣惊人了。”

    一语未了,赵月婵便在青岚右手边坐了下来,粉面含威,嘴角上挂着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风情夺人。她一来,青岚全然没了方才的春风得意,顿时缩手缩脚起来,慌慌张张就站起来,唯唯诺诺的不敢应声。赵月婵原本因青岚今日出了风头,心里正恨,但见青岚这般害怕自己,胸口里的恶气出了些,淡淡道:“你坐罢,给我斟酒。”

    青岚忙执起酒壶,给赵月婵倒了一杯。

    画眉见青岚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嘁,她还以为青岚这回硬气了能跟赵月婵斗上一斗的,原来烂泥扶不上墙,还是个软骨头。

    此时却听鹦哥忽然开口道:“今日青岚姐姐真个儿好风光,诗社办得这样体面周到,肚子里还有大爷的骨肉,真是天上地下都没有这么圆满的,我看着都眼热了。”“大爷的骨肉”咬得极重。

    赵月婵果然沉了脸色,上上下下看了青岚一圈儿,点头道:“不错,你是个有福气的,从进门那天起,太太就说你好生养,定能给林家开枝散叶。”

    青岚陪着笑说:“不敢,不敢……”

    赵月婵道:“你不敢还有谁敢?如今我们这些人上上下下的,全都指望妹妹的肚子呢。”说着几声轻笑,却带了十足的凌厉气势。

    青岚低着头不敢言声。

    她悄悄看了看赵月婵,已没了胃口。她第一回来到林家江南祖宅,进门给赵月婵敬茶的时候,看见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小丫头被两个婆子从门口拖了出去,在地上拖出长长血渍,她吓得魂飞了一半,赵月婵却轻描淡写的说那丫头偷了她的首饰,她只不过略加小惩,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两眼如刀锋一般。这一招杀鸡儆猴便将她震慑了。

    后来她因有了身子,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规矩,时间一久,她也是个心宽的,便渐渐淡忘了这一桩事,只是对赵月婵存了个畏惧的影子。可上回赵月婵来东厢,扬手就将一盏茶泼在香兰脸上,她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阵哆嗦。方又想起来,这正室奶奶正正是一尊夜叉!

    赵月婵只管拿了筷子夹菜吃,青岚、画眉、鹦哥等都不敢动筷,屏声静气的呆坐着。索性赵月婵吃了两筷子菜便起身走了,她是媳妇儿,在席间只设虚位,并不敢坐,所以才到廊下的桌上吃些菜肴垫垫肚子,而后又要进去张罗——青岚已做了个大脸,她这会子要表现一番,方才能挣些面子回去。

    等赵月婵一走,青岚立时便活了,又同画眉谈笑风生起来。

    香兰远远的站着,暗自摇了摇头。这岚姨娘碰上大奶奶,就如同耗子见了猫儿,让人觉着又可怜又可笑了。

    第56章

    诗社(二)

    一时秦氏那一桌不吃了,早有伶俐的丫鬟端了铜盆净手,撤掉残羹,重新摆上细茶点。贵妇人们仍然谈笑风生,小姐们有看花的,有喂鱼的,有在一处叽叽喳喳说话儿的。

    香兰让吴妈妈张罗两个婆子,在院里摆放一张花梨木大桌,布上笔墨纸砚,将诗题取了过来。大家团团围上来一瞧,只见无非是些吟花诵柳的题目,一派风花雪月,却正和闺阁女孩儿们的心思,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林东绣跟柳大人、温员外家两个庶出的女孩儿交好,三人生怕选晚了只剩下不好做的题目,写不好出丑。凑在一处交头接耳,选了题便急急忙忙的摊开纸琢磨去了。

    林东绫素不爱读书,更厌烦吟诗作对,本不耐烦做这个。眼风一扫,却见小姐们人人提着笔对着题目斟酌,偶有几个不作诗在一旁说话做针线活儿的,不是庶女就是她瞧不起的嫡女。林东绫心高气傲,自然不屑与她们为伍,暗自琢磨着这会子若不做出一首诗便着实掉了身价,于是便胡乱勾了一个。

    她把诗题写在纸上,招手喊来贴身丫鬟璎珞,把纸塞在她手中,轻声道:“去,给我三哥哥送过去,让他赶紧做好给我送回来。”璎珞会意,连忙退下。

    这厢林东绮亲热的挽着郑静娴的手臂,指着一个题目低声道:“这个《暮春》好做,简简单单,春季里的事物多着呢,只要突出一个‘暮’,便什么都可以吟,只是想不落窠臼就难了。”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夜雨》就有局限,可只要意境抓得准,讨巧倒是更容易些。”

    郑静娴神色矜持,颇有些清高之色,将那些题目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嗤笑了一声,对林东绮道:“这些题目各个都俗,要把俗气的写出新意来才能显出本事能耐呢。”竟用笔勾了那个《暮春》。

    林东绮眉头微微一皱,心里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自顾自的把《夜雨》勾了,摊开纸写了起来。

    林东绣见林东绮碰了钉子,不由抿嘴偷笑,往郑静娴身边挪了挪,道:“娴姐姐有才,就算是俗气的题目,也指定能写出新意来。”

    郑静娴看了林东绣一眼,连话都没说一句。

    林东绣闹了个大红脸,幸好宋檀钗在一旁解围道:“绣妹妹,你这么快就有两句了,我还一句都没想出来呢。”自从秦氏断了林东绮对宋柯的念想,林东绮便对宋檀钗也淡了许多,反倒林东绣对她愈发热络,两人一来二去的,也有了几分情义。

    这一岔便将话头引开了去,小姐们埋头作诗,只林东绫悠闲自在,一时去看她母亲王氏喂鱼,一时去桌上那块糕点,一时又要喝烫热了的果子酒。

    却说青岚这一头,画眉百般撺掇她去做首诗,青岚自然不肯,画眉瞥见赵月婵袅袅的站在廊下,便在青岚耳边低声道:“姐姐怕什么,做得再不好,难不成比那个母夜叉还不如?她可是大字都不识几个,满肚子的心计厉害又能如何?姐姐已经在前头得了这样大的脸,如今再做首好诗,立刻就能把那婆娘比下去。到时候传扬出去,不光咱们太太高看一眼,日后行走在大户人家,也更加体面了。”

    这一番话正正把青岚的心思说活了。对啊,自己再不济,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总比那大字不认几个的赵月婵强呀。若是做上一首,也不求太好,便挣足脸面了。

    画眉见青岚的神色大为异动,立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姐姐是个有福的人,跟我们终归是不同的,我如今事事为姐姐着想,也是有些私心,我一看就知道姐姐是个仁厚宽大的,我只求日后姐姐显达尊贵了,别忘了照拂我一二,我也不求别的,在咱们知春馆里有个屋儿住,便知足了……”说着眼泪便从眼角闪出来,连忙低头用帕子拭泪。

    青岚愈发觉着画眉是个实心人,急忙握住画眉的双手,道:“妹妹你说什么呢?你是老人儿,我刚到这儿来,是你该多提点我才对,咱们都是一处伺候大爷的,同吃同睡,跟亲姐妹也无甚区别,再说旁的便是见外了。”

    画眉连连点头,又款款的说了好些话儿,鼓起舌头百般怂恿。青岚被哄住了,愈发觉着要出个风头,便也上去作诗。

    赵月婵见青岚也去挑题目来写,便冷笑了一声,心里到底有些酸。却听画眉站在不远处跟鹦哥大声说:“……岚姨娘是读书人家出身的,跟咱们怎么一样,若是我肚子里有墨水,兴许也挂上题目,写上一首,露个大脸高兴高兴。”

    鹦哥冷笑道:“是不一样,最不一样的还有人家的肚子,可是金贵百倍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让赵月婵听着心烦,指着斥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的嚼什么舌头根子。”

    二人立刻噤声。

    赵月婵转过头,看着青岚春风得意的脸庞,咬牙轻声道:“贱蹄子,我让你作,作够了我再收拾你。”

    画眉两边挑唆,这厢见赵月婵发火,又见她一双眼冷冷的盯着青岚,心中暗暗称愿。

    鹦哥也觉出几分不对头来,暗想道:“那母夜叉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画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可别夹在里头,让她们两个当了枪使唤。是非之地还是不久留的好。”当下便揉着太阳穴道:“哎,我这头又疼了,兴许是方才多吃了两杯酒,又吹了风,这会子心突突往上跳,得先回去躺躺了。”

    赵月婵挥了挥手,鹦哥便扶着丁香娇弱无力的走了。

    且说青岚勾了个题目,也摊开纸来做。奈何思路滞涩,又久久不看书写作,脑子里空白一片,眼看案上的一炷香就要烧完,仍没个章程,她见人人都写好了,不免慌了神,悄悄去找吴妈妈。

    吴妈妈忙碌许久,好容易得了闲儿,跟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在廊下另摆了一桌,拣了几个好菜,又烫了热酒,吃喝正酣,见青岚走过来,连忙站起来,嗔怪道:“姨奶奶怎么没人扶就自个儿过来了?银蝶跟小鹃呢?看我不打这两个小蹄子。”

    青岚压低声音道:“妈妈别管这个,先快快帮忙,问问有没有谁能做个诗出来。”

    吴妈妈见青岚为这个事打搅她吃饭,心里有些不悦,暗道:“老婆子我忙碌一天,一声辛苦也不道,反而为她写诗这点子小事让人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脸色有些沉:“姨奶奶不说今日不作诗的么?”

    青岚急急可可的催促:“这会子又想作了,妈妈快帮我拿个主意罢!”

    纵然吴妈妈再腹诽,终究忍不下心看青岚没脸,只得道:“我且帮你找找会写的人罢。”思来想后,依稀记得香兰识字,保不齐会作诗,便苦着脸到茶房里找香兰,道:“姨奶奶又揽了活儿,让作首诗,你瞧瞧。”说着把纸递过去。

    香兰展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字——《遗香》。

    第57章

    诗社(三)

    题目倒是新巧别致,香兰想了想道:“我倒是能写,只怕做得不好,姨奶奶也看不上。”

    吴妈妈道:“我的儿,你只管写一个充数就是了!”

    香兰暗想道:“不能写得太好,也不能太差,更不能太高深,只拣些直白的话写上便是。”不知怎的,忽想到宋柯题在扇子上那首诗“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凝视着眼前的兰草默默的愣了一会儿,提着毛笔刷刷点点,写了一首附和:“谁家白玉兰,遗落春风里,独守一脉香,缭乱前生梦”。

    她盯着那诗看了看,又默默把“前生”改成“浮生”,重新誊写了一遍,交到吴妈妈手中,嘱咐道:“妈妈可别说是我写的。”

    吴妈妈口中嗯啊应着,火急火燎的给青岚送了过去。青岚展开纸一看,立时拧起眉头道:“这是什么诗?都不押韵,才四句,也忒少了,二姑娘她们作的都是七律呢,妈妈再让人给做一首罢。”说着又塞回吴妈妈手中。

    吴妈妈忍着气道:“再没有了,就这一首。姨奶奶要么用,要么老奴也没办法。”

    青岚嘟着嘴,有些不乐意。吴妈妈见她仍是一副小儿女状,心里感慨,想劝说两句,可话在嘴里滚了两滚,还是没说出来,摇摇头走了。

    吴妈妈生怕青岚再给她难做的事务,便绕过拢翠居往知春馆走,打算先回去躲躲闲儿。刚回到东厢,便听见卧室里有鼾声传来,进去一看,只见林锦楼正胡乱扯了个枕头躺在床上睡觉。

    吴妈妈连忙取了一床锦缎薄被,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搭在林锦楼身上。谁想林锦楼习武,又久在军中,自然比寻常人警觉百倍,吴妈妈刚靠过来,林锦楼便醒了。吴妈妈连忙把被子放下,忙不迭道:“大爷是累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赶紧再歇一会儿,要是饿了,厨房里还有粥是新鲜的。”

    林锦楼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还有些沙哑:“也是刚回来,瞧见屋里没人就在床上歪着,不知不觉就睡了。”

    吴妈妈见林锦楼风尘仆仆,容色疲惫,很是心疼,道:“今儿个岚姨娘做东开诗社,知春馆里的人全去了,剩下的小丫头子也没个看家的,全都偷溜出去玩了。”手上麻利的沏了一杯茶端上前。

    林锦楼忙道:“不必了。”皱起眉头:“诗社?什么诗社?”

    吴妈妈提到诗社就一肚子气,皱着眉头苦笑道:“大爷有所不知,岚姨娘听了画眉挑唆,非要替二姑娘办一期诗社,可她大着肚子,又没经过什么事,哪是办诗社的料,唉,这些天东厢里人仰马翻,全都为她这档子事儿忙乎。”

    林锦楼捧起茗碗,听了吴妈妈的话,倒觉着好笑:“什么诗社,不过是哄自个儿开心的把戏,她愿意弄就让她弄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妈妈一听这话便梗起脖子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着呢。大爷得了闲儿也去教教她,孕妇家家的,安心养胎才是正理,有事没事的瞎折腾,万一伤了孩子可如何是好。再说,若是想折腾,也要有那个本事,当家主事一概不会,还乱指派,后来索性就不管了,全累我这一把老骨头……”一边抱怨着一边拧了毛巾递给林锦楼净面。

    林锦楼不耐烦听吴妈妈抱怨,但心底对他奶娘还是敬重,打着哈哈笑道:“好好好,我知道这些日子劳动妈妈了,回头让账房支十两银子让妈妈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这些天我出去还给妈妈捎回一匹上好的尺头……”接过毛巾便擦脸。

    吴妈妈道:“不光我,那个叫香兰的小丫头也得好好赏她。”

    林锦楼一顿:“香兰?”

    “是,就是脸给烫了,大爷还给她膏子搽的那个。”吴妈妈笑眯眯的,“都是她帮我里里外外操持,可是让我省了心。那丫头不光能干,还有眼界见识,心思也细,想得色色妥帖。知道什么地方该省,什么地方该大把投银子……最最夸嘴的还是品格儿,不争风,不抢尖儿,明明是她料理的,却嘱咐我别讲出去,对外只说是姨娘的功劳。唉……我冷眼瞧着她,比府里那几个小姐都强,可惜是个丫鬟命……”

    林锦楼笑道:“不过长得俊俏伶俐些,哪就比府里的妹妹们强了。”

    吴妈妈一心夸说香兰好处,道:“楼哥儿别不信。”说着自顾自从袖里掏出个纸团子,递上去道:“瞧瞧这个。”

    林锦楼打开一瞧,见是一首叫《遗香》的诗,因问道:“这是什么?”

    吴妈妈道:“大爷心尖儿上的那位姨娘,非要跟小姐们一道去作诗,可又做不出,忙忙的让我找人替她写上一首。我记得香兰是个识字的,想着不如试试,姑且去问上一问,谁知她看了题目,二话不说就写了一首。哎哟哟,也就是眨么眼的功夫呢。”

    林锦楼听说是香兰写的,不由把那诗仔细又看了一遍,不由笑道:“短小些,看着平常。”

    吴妈妈哼哼道:“这样平常的岚姨娘还写不出呢。我的爷,你可得好好规矩管教,让她老实些,想张狂等真生了哥儿也不迟。”

    林锦楼口中嗯嗯应着,要鼎炉里焚些清芬的百合香,吴妈妈自顾自出去找香,林锦楼又把那纸拿出来看了又看。暗想道:“诗虽然不算高明,可难得的是这个字迹,簪花小楷,没十几年功夫都写不出这样端正秀丽的笔体。”两指弹了弹那张小笺:“‘谁家白玉兰,遗落春风里,独守一脉香,缭乱浮生梦’。呵,也不知这朵兰去撩拨谁的梦了。”想起香兰娇美的脸儿,不由胸口发热。

    这时吴妈妈进屋,将三四把百合香饼儿放到鼎炉里点燃,用罩子罩好,口中道:“要说香兰还真是个好的,比哥儿房里那几位都强,依我的意思就收进来……唉,可说句不怕大爷恼的话,这样的女孩子合该给人体面当正头奶奶,做姨娘是委屈了她……”口中絮絮叨叨说个不住。

    冷不防林锦楼忽然站了起来,迈步便往外走,吴妈妈连忙追了两步道:“大爷往哪儿去?”

    林锦楼也不答腔,迈着长腿匆匆走了。

    第58章

    诗社(四)

    林锦楼出了知春馆,径直往前头书房去了。推门一看,只见书染正指挥两个小厮将他从外省带回来的风味特产等物分成几份,预备待会儿打发人送到各屋去。

    书染见林锦楼进来,忙迎上前道:“大爷,东西都分好了,您来瞧瞧,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我再重新整理。”

    林锦楼点点头,将东西一份一份看去,见有的给笔墨纸砚,有的送香囊头油,长辈们大多是滋补的吃食、药材、绸缎等物。一边翻捡着,一边道:“还有二房的宋姨妈那儿可别忘了,她的例儿要跟二太太一样,还有她两个儿女,都比照府里公子小姐的送。”

    书染忙道:“这个自然,都备下了。”

    林锦楼又道:“抬回来的箱子里有一副沈周的字帖,你放哪儿去了?”

    书染道:“我看那个用红绸布包起来,想着是个金贵的东西,就放到多宝阁下头的抽屉里了。”说完取出钥匙,将那字帖取出来。

    林锦楼把红绸布打开,将字帖翻了翻。这沈周号竹居主人,是吴门画派传人,最擅丹青山水,也写得一手娟丽洒脱的好字。他这一趟出门,下属孝敬他一幅沈周写的《天际乌云帖》,他本想留着送给他老子,可方才见了香兰的字,却又改了主意,将那字帖揣进袖便往外走,忽想起什么,又扭头吩咐道:“头油和香粉你留一份给东厢的香兰送去。”

    书染大吃一惊,却立即垂了头,道:“是,知道了。”殷勤的送林锦楼出门。回转到屋里,从箱子中取了一瓶头油和一匣粉,想了想,又加了一个香囊,略一沉吟,又加了一串琉璃手钏儿,而后把东西用一块粉色的绸布包好。

    这书染十八岁年纪,中等身量,方圆脸面,眉目清秀,但这般姿色在花红柳绿争奇斗艳的林府丫鬟里只算平常,只是她和蔼温柔,脸上常挂笑意,让人觉着尤其可亲。书染原是伺候秦氏的二等丫鬟,秦氏见她行事稳重,伶俐谨慎,性情爽朗,便将她给了林锦楼。书染跟在林锦楼身边五年,也颇见识了些风浪,备受倚重,出入内外宅也不避讳,全府上下都恭敬一声“书染姐姐”,要给三分颜面。先前她爹娘曾有意试探,欲让书染嫁给林锦楼作妾,书染立刻到林锦楼跟前求个体面姻缘以表明心迹,林锦楼便将她许配给身边极有头脸的大管事徐福,这两年便放她出去。

    书染这一番作为令杨家上下刮目相看,连秦氏都赞了她几句,书染自己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这些年她没少见林锦楼杀伐决断,别人都瞧他是个慵懒的佳公子,她却知道林锦楼是个活阎王,好些手段让她至今想起来都胆寒,何况这位爷红颜知己不断,床头还坐着个母夜叉似的老婆。她是个聪明人,早就收了不该有的念想,只一心一意的把林锦楼当主子伺候。眼见林锦楼竟对香兰这么个小丫头上心,书染虽诧异,但这些年早已修炼成精,知道不该问的一概不问,暗自想着只怕大爷的院子里又要添新人了。

    为表郑重,也为向“新姨娘”示好,书染觉着自己不可跟上次林锦楼赏香兰膏子那样,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子去送,这一遭,她要自己亲自将东西送过去,还要多多热络攀谈几句。

    书染怎么打算暂且不表。单说林锦楼揣着字帖往拢翠居走,绕过假山,便看见拢翠居里聚着一众妇人,另有几位小姐和小媳妇儿聚在院子里摆放的大桌旁,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

    原来众人作诗已毕,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评诗。

    众人挨个儿诗一首首看过去,若遇到好的,便一齐赞叹,再说说妙处;遇到差的,一笑便过去了;那些不上不下的,便拣着有趣的句子评一评也就罢了。青岚到香将要燃尽也未作出一整首诗来,便只得将香兰的诗胡乱写上了事。故而评到那首《遗香》,并未有多少人赞叹。

    林东绮暗想:“青岚是我大哥的爱妾,她能识文断字都已是难得了,何况能做出首诗来,这诗社便是她操持的,不可让她太过难堪了”便笑道:“别看这首短小,却有股沉郁的愁绪在里头,寥寥几句,意境却极美。”

    青岚本就因没太多人赞美而有些不悦,听林东绮这般一说,脸上立时有了光,笑道:“二姑娘乱夸奖,哪有这么好了……”

    林东绮抿嘴一笑,刚要跟众人评下一首,便听见画眉吃吃笑了一声,道:“‘谁家白玉兰’,可不就是青岚姐姐这个‘岚’,姐姐如今是大爷心尖儿上的人,还说什么‘遗落春风里’这样的丧气话儿呢……”

    林东绮登时皱了眉,暗怪画眉说话不看场合,如今同着这么些官眷富太竟说出这样没分寸的话。赵月婵已经冷下了脸,斥了一声:“住嘴!”虽恨着画眉那句“心尖儿上的人”戳她痛处,但更恨青岚这小狐媚子竟敢事事处处与她争锋。

    赵月婵深恐画眉那句话让自己没脸,便笑盈盈的扯开话头对林东绮说:“好妹妹,给我念念下一首,看看是谁写的。”

    林东绮一瞧,见是宋檀钗的,她这厢勾的题目是《梧桐》,林东绮便念道:

    “欲问秋思何处寻,卷帘半望碧华影。

    借得西风三分冷,又偷玉蟾一缕清。

    雾重霜临残荷立,江阔云低孤雁鸣。

    古今无有知音者,寂寞梧桐小窗静。”

    林东绮念一句,众人便赞一句,惊讶宋檀钗竟有这样的心肠。连郑静娴倨傲的神色都收了收,看着宋檀钗的眼神有些不同,道:“想不到檀妹妹竟然有这样的才华,这一首可以夺魁了。”

    宋檀钗微微红了脸,说:“哪有这样好了,娴姐姐的诗还没看呢……还有绮姐姐的也做得好。”说这话,眼风扫到林东绫——不凑巧,林锦亭今日不在府中,林东绫没有枪手,只得瞎做一气,自然评了个差。宋檀钗见林东绫脸色发青,便闭了嘴。

    郑静娴忙将自己的诗文掩住,笑道:“原以为自己做得好,跟妹妹一比才发觉落了下乘了,这诗不看的好,还是烧了罢。”

    众人自然不依,纷纷道:“这怎么成?快拿出来读一读。”

    郑静娴左躲右闪,冷不防林东绣一把抢过来念道:

    第59章

    诗社(五)

    “花木不知春已迟,

    犹争芳菲斗艳姿。

    满地落英乱如许,

    相逢只道是当时。”

    一语未了,宋檀钗便笑道:“还说自己写得不好,该打!光是立意就比我深,让人折服了。”

    林东绫因自己作诗不好,心里正别扭。方才她没脸,看见郑静娴一脸讥诮的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屑,登时让林东绫红了眼。这番听宋檀钗对郑静娴如此谦逊,更是不爽,开口道:“檀钗妹妹你谦虚个什么,你写得好就是好,你哥哥就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子呢,今儿个是不请外男,若是请他来作诗,就算做梦写一首也能夺魁。”

    郑静娴看都不看林东绫,只对宋檀钗淡淡道:“我就是京城来的,但不知乃兄是哪一位?”

    宋檀钗说:“姐姐甭听绫姐姐乱说……”

    林东绫抢白道:“她哥哥叫宋柯,字奕飞,曾做过好些诗文的。”

    赵月婵见林东绫跟乌眼鸡似的,忙道:“说了一回也累了,大家都吃些茶再评罢。”说着亲自张罗吃喝,大方妥帖,热情周到,一时招呼大家尽管吃喝,一时又人回她屋里端些她前两天糟的鹅掌鸭信,又笑着说:“上回我母亲做寿,我回娘家,我大堂嫂讲了个趣事儿,可让我们笑得肚子疼。”

    林东绮知赵月婵最会说笑,便问道:“什么趣事儿?嫂子说说,让我们跟着乐一乐。”

    赵月婵美目流转,风情万种,摇了摇手中的纨扇:“我大堂哥原在顺天府顺义县当知县,有一回升堂审问个犯人,问他是什么年纪的,那犯人说属猪。我大堂哥还以为那人拿他消遣讽刺呢,就怒上来说:‘本县属猪,你也敢属猪?’那犯人就连忙说:‘老爷,小民实在属猪,腊月里出生的。’我大堂哥这才知道原是那犯人没有骂他,就松了口气,嘟囔一句:‘本县正月生的。’谁想到那犯人谄媚的堆起笑儿,亮着大嗓门说:‘这就对了,老爷是猪头,我是猪下水!’”

    话音一落,众人都抚掌大笑起来,全都笑软了。秦氏在屋里听见便问道:“外头怎么了?笑得这样厉害。”

    红笺笑笑着说:“大奶奶讲了个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说着把赵月婵方才说的又讲了一遍,一屋子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姨妈笑道:“这个猴儿,总是精乖伶俐的,能说会道的人里谁都比不过她。”又有人赞:“可不是,不光性子爽利,模样更是没得挑,这里里外外张罗忙乎,通身的气派能干,秦姐姐是个有福的,得了这样的儿媳。”

    秦氏听了这话只是微微而笑,低头去喝茶,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片刻后抬起头,看着赵月婵神采奕奕的模样,心里发苦:“赵氏又伶俐又美貌,还会体察人心,对我恭恭敬敬的,从不说一个‘不’字,这样聪慧的确实不多见,说起来是个上好的媳妇儿。可有一节,就是失了良善与德行,没了这两条,再添一个爱敛财的性子,纵有再多的好处也落了下乘了……唉,也是楼哥儿没老婆命,若是娶个像赵月婵这般模样好,伶俐气派,又像青岚那样善心的便好了……”

    此时赵月婵又笑笑着高声道:“我呀,是个大俗人,不懂这些个诗词歌赋的,也就会说几句乡野的粗陋笑话,让大家笑一笑,博个开心也好。”

    香兰靠在墙边上,看着赵月婵言笑晏晏,风采夺人;再看看坐在廊下凳子上有些灰溜溜的青岚,心里感慨道:“还是正房奶奶有那个款儿啊,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小吃过见过,也经过风浪的,出手办事就是不同。纵然有我们这些人帮衬着岚姨娘,给她捧到高处去,可她自个儿没那个心思口齿,最后反倒没脸。这样一场诗社,耗费多少心力,最终反倒是赵月婵一个笑话抢了一半风头去。”

    她在墙角看别人,却不妨林锦楼在蔷薇架子后头看着她。见香兰头上绾了简单的髻,穿了件秋香色小褂儿,浅蓝的裙儿,裙角上还绣着两只蝴蝶,打扮清清爽爽,更衬得一张清丽的脸儿愈发娇艳了。林锦楼半眯着眼,将香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只觉得她跟自个儿记忆里的模样不大像,可仔细瞧瞧,却又一样了,可又觉着还是真人看着更俊俏些。林锦楼摸着下巴怎么能有丫鬟长得这么好看呢……

    眼风一扫,见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手里拿着一碟糕,一路吃一路走过来,圆圆的一张脸,看着极为讨喜,便一招手道:“那个谁,你过来。”

    吃糕的正是小鹃,冷不防听有人唤她,吓了一跳,待看清喊她的人是林锦楼,惊吓得差点噎住,她最惧怕林锦楼威势,一时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林锦楼不耐烦道:“叫你呢,听见没?聋啦?”

    小鹃奋力把糕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低眉顺眼的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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