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锦楼遥遥指了指香兰:“你让她到陶然亭去,我有事用她。”小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转身就要去,冷不防林锦楼又唤道:“等等。”又连忙停住脚步。
林锦楼又吩咐道:“此事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悄悄去。”
小鹃又使劲点点头,这才走了。
香兰正在墙根头当差,忽觉着肩膀有人一拍,只见小鹃咬着糕含含糊糊道:“快去罢,大爷正找你呢。”
香兰吓了一跳:“大爷?他回来了?他找我做什么?”
小鹃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知道呢,说在拢翠居后头的陶然亭里。你可别让那位爷久等,方才他冷不防叫住我,真把我吓了一跳,险些就被噎死了。”
香兰只好去陶然亭,从拢翠居后门出去,绕过一块奇石,陶然亭就隐在山桃与杏树之间。却见林锦楼正悠然的站在亭子里,逗弄着挂在亭中笼子里的一只画眉鸟。
第60章
诗社(六)
香兰顿住脚步,微微皱起眉头,若是跟林锦楼单独相处,只怕不太妙,便想轻手轻脚的往回走,忽见到银蝶跟着春菱往这边走过来。春菱交代了些什么,便从另外一道小径走了。
银蝶埋头走了几步,抬头看见香兰,顿时一怔,脸上有些不大自在,撇了撇嘴,仍做出一副傲气的模样挺胸昂头的从香兰身边走过去,眼风一扫,从层层的枝桠中间看见陶然亭中林锦楼的身影,顿时便拔不动脚步,想凑上前,又瞧见香兰在身边儿,便暗恨香兰呆得不是地方。
香兰眉眼通挑,顿时瞧出了银蝶的意思,立刻捂着肚子道:“哎哟,哎哟哎哟,我的肚子忽然疼起来了,得赶紧去趟茅厕。”弯着腰捧着肚子风风火火的跑了。
银蝶背后白了香兰一眼,轻轻骂一声:“急脚鬼,赶着投胎呢!”然后整整衣裳,便朝林锦楼走了过去。
香兰跑出一小段路,回头一瞧,见银蝶往那亭子里去了,忙闪身躲到一丛竹子后头,心想:“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银蝶爱往上爬,我便成全了你。”故意藏到一处假山后头躲着。
且说林锦楼,正等着香兰来呢,忽听背后有个声儿娇滴滴说:“请大爷的金安,大爷什么时候回的家,怎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这会子在这亭子里,又没吃又没喝的,要茶还是要些吃食?让奴婢来伺候吧。”
他一回头便瞧见个十五六的丫鬟,生得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有两分人才,脸儿上涂脂抹粉的,堆着讨好的笑。府里这样的丫头他见得多了,便很不以为意,道:“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去吧。”
银蝶好容易抓着机会,断不能让林锦楼一句话便将她打发了,大着胆子走上前,道:“大爷刚回来,怎能不让人伺候了?我去端盏茶来?小厨房里煮着滚滚的铁观音,味道香香的,方才几位太太吃着还赞不绝口呢……”
林锦楼看了银蝶一眼,见她双眼中大有情意的模样便知道怎么回事,他此刻正一心等着香兰,见银蝶如此便有些不耐烦,脸色也微微发沉。
偏银蝶是不懂眉眼高低的,见林锦楼不说话,便又巴巴的凑上来,想起当日,她想帮林锦楼整衣裳,却让春菱瞧见,挨了一顿骂,心里头好不甘心。这厢便盯着林锦楼的荷包说:“大爷身上的荷包怎么歪了?”说着伸手便要碰。
谁想手还没挨着荷包的边,便听“啪”一声,脸颊上早已挨了一记大耳刮子,直将银蝶扇懵了,身子一歪蹲坐在地上。
林锦楼冷着脸,厉声道:“滚!”
唬得银蝶哭都不敢哭,连滚带爬的便往外跑了出去。
林锦楼皱着眉,心想:“把爷当成什么了?就这样的姿色人才也敢往前头送?倒是心大。府里的丫鬟爷拢共也没收过几个,画眉她们,一来长得出挑,二来都会些丝竹乐器,三来赶上爷想恶心赵氏,这才一气儿收进来的,万没有谁都往屋里拉的道理。”原来这林锦楼风流,大多在外头胡天胡地,府里头倒还有几分规矩。他最好美人,挑剔非常,若是那女子生得好,赶在他跟前儿,即便是使小性儿,他也觉着可爱爽利;倘若不是绝色,即便有些颜色,他若瞧不上,纵然温柔体贴到十二万分,他也觉着腻歪烦心。
正这个当儿,青岚又扶着春菱走了过来。原来春菱跟银蝶分开,又想到几件事要与银蝶吩咐,折回来的时候,便瞧见银蝶颠颠跑去巴结大爷了。她赶忙回到拢翠居悄悄告诉青岚,主仆二人便赶了过来。
青岚多日未见林锦楼,自然思念得紧,快走两步过去,慌得春菱直叫:“姨奶奶,慢些,慢些……”
青岚含着泪道:“怎么回来了不说一声?大爷自己一个坐在这儿,也人伺候,更没热茶热水的怎么成?”
林锦楼微微笑了笑:“我也才回来,独自坐着散散心。”忽想起吴妈妈的方才说的话,不动声色的逗着画眉鸟儿,道:“听吴妈妈说,你这厢露了个大脸。”
青岚含羞的低下头道:“瞧爷说的,什么大脸不大脸的。我年轻面嫩,没经过什么事,口角又笨,也是个没心眼子的,全赖吴妈妈的提点。”
林锦楼淡淡“嗯”了一声。
青岚忙了一场,最想得的便是林锦楼的另眼相待,却见林锦楼这般漫不经心的,暗自琢磨着自己谦虚得过了,便又道:“我虽不才,这个诗社倒也办得有些模样。太太、二太太,还有别家几位交好的太太们都赞办得好,可我心里明白,什么办得好,都是太太们慈悲,说几句好话哄我罢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本想勾着林锦楼来赞一赞她,却没想到林锦楼连眉毛都没挑一下,仍吹着口哨逗那画眉叽叽喳喳。
青岚便有些讪讪的:“这么个诗社,让上下满意可是个难事。大宅门出来的主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也是捏着把汗……画眉妹妹让我凑个兴儿去写首诗,我哪有这个才?奈何大家都三推五举的让我作,也就勉强作了个……唉,不说也罢,怪可笑的。”
谁知林锦楼听到这个倒有些反应,扭过头看着青岚,道:“你还做了首诗?说来听听。”
青岚忙笑道:“做得不好,我自己都没脸说。”
林锦楼道:“不妨,只要是你自个儿亲笔写的,我就爱听。”脸上虽笑着,眼睛里却透着一丝冷意,盯着青岚的脸。
青岚心里一哆嗦,只觉自己的小心思在林锦楼跟前根本无处遁形,这位爷的脾气她是见过的,温柔的时候,甜言蜜语能把你一颗心都化了,可那脸只要一沉,便有雷霆之怒。她险些一张口便说“那诗不是我做的”了,稳住心神,勉强开口道:“大爷既然爱听,我便献丑了。”再三犹豫,小声说:“谁家白玉兰,遗落春风里。独守一脉香,缭乱浮生梦。”
林锦楼看着青岚:“真是你写的?”
青岚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林锦楼只说了三个字:“很不错。”
青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长长出了口气,顿时喜上眉梢。
林锦楼闭上双眼,微微有些失望。他高看青岚一眼,一则因为她是秦氏亲自做主娶进来的良妾;二则她虽不聪明,但温柔小意,人也诚实仁厚,跟她一处倒也落个轻松自在。谁想这女孩儿人虽不坏,却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小算计,到底是狭隘了。
银蝶和青岚这两出,让林锦楼彻底没了心情,也不再等香兰,说了句:“我有些乏了,回去歇歇,你该忙忙你的去。”头也不回便走了。
春菱脸上有些忧色:“姨奶奶,我瞧着大爷……不似个开心模样……”
青岚惊诧道:“有吗?大爷方才不是夸我诗做得好?”又想了一回,拍了拍春菱的手臂,“大爷定是为公事烦心呢,咱们可不必想太多。”
春菱欲言又止,但见青岚笃定的神色,便将心头的疑虑压了回去。
第61章
蠢货
且说香兰躲了一会儿,悄悄返过去一看,见陶然亭人去楼空,不由松了口气。此时诗社已近尾声,秦氏带着林家几个姑娘站在园子门口送客,等人都走了,交代了几句便回房安歇了。
拢翠居三三两两的人都散去,青岚借口身子乏,扶着春菱去了。最后只剩下吴妈妈、香兰和小鹃。吴妈妈气得嘟囔道:“这位可好,有功劳头一个抢,该她出力的时候倒会躲闲儿!”又高声喊:“银蝶!银蝶呢?那小蹄子跑哪儿去啦?”
小鹃嘟着嘴说:“谁知道哪儿去了。喊她干活儿,自然是没人了;要是妈妈高喊一声‘分银子喽!’准保她头一个儿跳出来。”
吴妈妈撑不住笑了,点了点小鹃的脑门。出去叫了几个媳妇和婆子,将拢翠居收拾了。待各色物什收拾已毕。吴妈妈单把香兰叫到僻静处,掏出一个二两银子的小银元塞到香兰手中道:“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香兰一惊:“怎么这么多,妈妈不是说多给一个月的月例?”
吴妈妈笑眯眯道:“你做得好,自然要多赏些。拿着罢,这些日子你忙瘦了一圈儿,这银子是你该得的。回头我跟姨奶奶说一声,放你半个月的假。”
香兰便不再推辞,再三道谢。她听着吴妈妈的吩咐,先往惠丰斋送了趟东西,回来的时候经过一片茂盛的竹林子,忽听见有嘤嘤的哭声传了出来,香兰停住脚步,探头一瞧,只见银蝶正趴在她堂姐含芳的肩膀上哭着伤心。
含芳是在林东绫房里当差的二等丫鬟,有些体面,生得高挑白净,虽不如银蝶貌美,却也有些动人之处,穿着玉色提花褙子,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的滴珠钗,打扮十分清秀。
只听银蝶哭道:“……谁想大爷什么都没说就甩了我一巴掌,这可叫我怎么见人……呜呜呜……”
含芳端起银蝶的脸,叹了一声道:“你也是,惹谁不好,非要招惹那活阎王。”左右看了看,道:“这下手也忒狠了些,红肿红肿的,每个三四天功夫下不去,待会子寻些药膏子涂涂,不知道是不是能好些……”提到“药膏子”又想起来一桩,“你屋里的香兰不是得了大爷一盒子晶玉兰雪膏么?都说那膏子有奇效,你问她要些涂,印子也淡得快些。”
含芳不提倒好,这一说,银蝶便哭得更厉害了,口中骂道:“我宁愿死也不去求那个小蹄子!自从得了膏子,就觉着自己高人一等似的,她的东西能给我用,我呸!你没瞧她跟在吴妈妈身边儿的谄媚样儿,我看了都呕心!姐姐,她可不是什么好的,明明想出人头地呢,却偏要做个内敛样儿,姨娘做诗社有她个屁事,她非要跟着忙前忙后,她分明就是爱显摆!她这不是求自个儿出个彩,好让大爷再多瞧她两眼么?什么东西!”
含芳一听登时也把眉毛立了起来,道:“香兰倒是眉眼生得好,可我瞧她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果然不出所料!当丫头就要有丫头的样子,主子还没得膏子呢,她倒得了一盒儿,听说岚姨娘如今也远着她,这个张狂样儿,可见不是什么讨喜的!”
香兰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冷笑,给姨娘忙乎诗社有什么用?用处大着了!
她爹是个老实怯懦的三掌柜,不过是拿林府的那点例银,还要时不时送礼给大掌柜买个平安顺气;她娘缝缝补补,给人洗洗衣裳也只能赚几文钱。她一心想带全家脱籍,可这些都是要银子赎身的!再说脱了贱籍,该怎么维持生计?她爹要开铺子也好,爹娘养老也好,手里总该有个本金,她如今在府里不好作画,便断了个进项。当初诗社的担子她并不想揽,可吴妈妈一说多给一个月的月例她便心动了。她如今在府里鸡鸭鱼肉,可她爹娘还吃着寒酸,只有在她回家才做顿肉吃,她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却发酸。有这银子,她娘就能少缝几个活计,少洗几件衣裳,爹娘就能多吃些好的滋补身体。银蝶和含芳都是殷实奴才家出身的,月例不过买脂粉头油,再做两件鲜明衣裳便花销了,哪知她的心思与艰辛!
再者,自从大爷给了她一盒膏子,东厢便诡异起来,多少冷嘲热讽,多少群起攻之,连青岚都对她淡淡的,只有小鹃仍是天真烂漫,与她交好,别人却一个为她说话的都没有。银蝶一个三等丫头都敢跟她顶嘴撒野。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银蝶一家子是世家仆吗,在林府有势力!青岚三番五次都想把银蝶从东厢赶出去,都迟迟不敢动手。
香兰虽善心好性儿,却也不代表她就甘心被人欺负。原先在曹丽环身边,她是没有办法,只得日日陪着小心。主子也就罢了,如今她难道还要受个三等丫鬟的气?银蝶不过是欺负她在林府里孤立无援罢了。若无人倚仗,只一味老实低调,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香兰便为自己寻了个靠山,便是吴妈妈。
吴妈妈是林家的老人儿了,原是秦氏的陪房,与别人不同,林锦楼又吃着她的奶长大,在老仆当中最得体面,却不爱摆架子,爱笑随和,说话却极有分量。香兰这些天办事尽心竭力,很得吴妈妈青眼。这些日子有了吴妈妈为她说话,青岚对她便亲切了些,顺带着,银蝶对她也收敛了许多。况,这场诗社人人都以为是吴妈妈协理岚姨娘办的,为着青岚的面子,吴妈妈也不会将此事的内情往外浑说。
诗社这一桩事,既赚了银子,又找了靠山盟友,可谓一石二鸟。
可今日林锦楼又来找她,香兰觉着不大妙,心里盘算着回头向吴妈妈告假,先回家半个月,避避风头,也淡淡林锦楼的心思。况且……她心里还隐隐存着希望,那便是宋柯能将她讨走,这样日后再脱贱籍贯,也会方便许多——兴许宋柯一令之下放了她也未可知。
她在林府里小心的为自己谋划将来,如同下棋一般,走一步看三步,这样的心思又岂是银蝶那眼界狭隘的蠢货之流所能明白的。
香兰听见含芳隐隐说她:“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云云。”不由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想过该如何做个玲珑八面,左右逢源,甚讨主子欢喜的好奴才,她不过尽量想让自己在林家过得舒坦些,多赚些银子早日脱籍出去。
谁爱当个讨喜的奴才谁就当去罢,她陈香兰概不奉陪!
第62章
调戏
回到知春馆的时候,东厢里静悄悄的。因忙了整整一天,故人困马乏,都各自歇息去了。唯春菱要强,仍在青岚身边伺候,强挣着精神。香兰躺在床上睡了一回,直到掌灯时分才被小鹃唤醒,一同吃了晚饭。因青岚诗社做得好,秦氏特地命绿阑额外送来两个菜,青岚立时容光焕发,又有春菱在旁边凑趣儿,一时倒也和乐。
小鹃偷偷跟香兰说:“你瞧见银蝶了么?不知道在哪儿受了晦气,脸上挨了一巴掌,肿得老高!用袖子遮着不敢见人,回来就躲床上了,晚饭都没吃。”
香兰低声道:“好像是被大爷打了。”
小鹃惊奇的睁大双眼:“大爷?”捂着嘴吃吃笑道:“活该,早就该打。你不知她在背后都编排你什么混账话儿呢!”
一语未了,便瞧见汀兰走进来,笑道:“你们在这儿,今天上午主子们乐呵了,晚上轮到咱们,她们在屋后的小房里开了局子,要掷骰子赶围棋呢,若晚上没差事,不如一起耍耍去。”
小鹃拍手道:“好极了!这些天拘得慌,早想玩一玩。”摸出一把铜钱揣在身上,拽了香兰同去。
香兰到了一瞧,只见几个丫鬟凑在一处玩得正欢,看了一回,觉着没意思,便从后院出来。此时天色已暗,一轮月挂在天上,她听着房里传来欢声笑语,心底里隐隐有些羡慕小鹃她们无忧无虑。
正此时,只听有人道:“她们都在屋里玩,你怎么不去?”
香兰一惊,扭头一瞧,见有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因背着光,便有些黑漆漆的。香兰忙行礼道:“大爷。”就想低着头顺到墙根去。
林锦楼抱着肩膀,半眯着眼,嘴角勾着一丝笑,仍问道:“你怎么不去?”
香兰只得硬着头皮说:“我玩得不好,怕让人家扫兴。”
林锦楼见她俏生生站在跟前,垂着头一副乖乖的模样,便笑道:“爷倒知道你爱玩什么……”走两步又回头,拧着眉道:“怎么不过来?”
香兰只好跟着去,林锦楼却领着香兰到了前头书房。
书染见林锦楼进来,忙迎上前,林锦楼一摆手道:“没你的事,下去罢。”书染退下,临走时仔细将香兰打量了一遍,见香兰抬头看她,便笑了笑,转身将门掩上走了。
屋中只剩下他二人。林锦楼见香兰怯怯的,便放低嗓门,温声细语道:“你傻愣愣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
香兰便低着头往前蹭了两步,心里有些惊慌,与林锦楼独处一室绝非吉兆,可眼下又没有脱身的法子,她打定主意,若是林锦楼意图不轨,她便誓死挣扎了去。微微抬头,却见林锦楼正笑吟吟的看着她,他本就生得眉眼英挺,不笑时还瞧着端严,笑起来却有些惫懒的调笑味,香兰愈发惊慌,飞快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林锦楼道:“你过来,爷有顶好的东西给你。”
香兰低着头不说话。
林锦楼只道她害怕,心想,这小丫鬟虽长得虽美,可总跟受惊的小兔儿似的,就真没什么趣儿了。他素来有些风月手段,偏不信收不服香兰,从抽屉里把《天际乌云帖》拿出来,递到香兰跟前道:“瞧瞧这个,喜欢吗?”
香兰只瞧了一眼,仍垂着头道:“大爷的东西,想来都是好的。”
林锦楼道:“也算不得好,不过沈周写的,总图个稀奇难得。今儿个爷听见吴妈妈没口子赞你,便看了你作的诗和你写的字,知道你也是个爱风雅的,就把字帖给了你如何?”
香兰听这话心里一沉,忙用双手把字帖捧出去,摇头说:“这样的东西,大爷还是自己留着,给了我也是糟践……我不会作什么诗,只不过略识几个字,说出去只不过惹场笑话。”
林锦楼低声笑了起来,说:“你急什么,这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你是在哪儿学的字?”
香兰毕恭毕敬说:“小时候,在静月庵做俗家弟子,庵里的师傅们教的。”
林锦楼笑道:“原来你还做过小尼姑。”说着伸出手,虽是去拿字帖,却攥住了香兰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却将她拉到怀里去了。
香兰大吃一惊,手一松,字帖“啪”掉在地上,迎头已撞进林锦楼怀里,只闻得一股酒味、熏衣的香气和男子气息,不由大惊,伸手便去推。
林锦楼一只手便将她两个腕子箍在一起,另一手揽着她的腰,只觉自己怀里的是一只奋力扑棱翅膀的小鸟儿,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唇儿擦着香兰的鬓发,热气呼入她耳朵:“别怕,爷这是喜欢你呢……”
这一句让香兰浑身血都凉了,哀求道:“大爷快松手,我这样儿的不配大爷喜欢……”
林锦楼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心旌摇曳,闻着香兰发间的幽香,轻佻道:“你不配谁配?你若不喜欢字帖,爷送你别的。”
说着伸手打开书案上摆着的一个木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八只赤金镶红宝石八宝簪。随手拿了一支插在香兰发间,眯着眼在烛光下左右端详,懒洋洋说:“这是昨儿个铺子里刚收上来的,爷一眼就相中了,就觉着这一套簪子你戴着最衬脸色,愈发瞧着俊了……”捏着香兰的小下巴便要亲上来。
香兰头一偏躲开,急得眼泪已流下来道:“我本就是个粗陋的人,大爷何必挂在心上,如今还在曾老太太孝里,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干净!”
林锦楼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此时吉祥在书房外头正忙乱到十分,道:“大奶奶,大爷说了,今晚上谁都不见……”
赵月婵手里提着一只大捧盒,道:“我知道,我就过来给他送些吃的,大爷刚从外省回来,我不瞧瞧也放心不下,我就瞧一眼,放下吃食了就回去。”
两边都是祖宗,吉祥堆笑道:“大爷公务繁忙,今日实在腾不出空,不如我替大奶奶代转罢。”
赵月婵冷冷道:“我也不打搅他公事,只将吃的放下就走,莫非也不成了?”说着提着裙子便往台阶上走。
她方才听守院子的婆子来告密,说林锦楼带着个丫鬟走了,当初画眉便是林锦楼带到书房便收用了,赵月婵不敢大意,忙忙赶过来,又见吉祥是这番形容,愈发觉着可疑,笃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
吉祥慌忙张开手臂拦着,陪笑道:“我的好奶奶,咱们爷的脾气你也知道……”
赵月婵柳眉倒竖,扬手一记耳光,啐道:“混账东西,还敢拦我!”趁吉祥愣神的功夫,抬腿便将门踹开,只见林锦楼怀里正抱着个丫鬟,一看便知在做什么勾当,那丫鬟苍白着一张脸儿,容貌甚美,脸上犹带着泪痕。
赵月婵登时气得浑身冰凉。
第63章
闹腾
林锦楼正恼怒香兰不识抬举,冷不防赵月婵又撞进来,便愈发沉了脸色,仍搂着香兰没松手,冷冷的盯着赵月婵看。
赵月婵气得手脚打颤,几步上前便要抓香兰的头发和脸,口中骂道:“好娼妇!让你乱勾引爷们!”
香兰见赵月婵进来便知不好,见赵月婵来抓她忙往后躲。林锦楼早伸出胳膊将赵月婵往后一搡,将赵月婵推了一个趔趄。
赵月婵登时红了眼,不敢招惹林锦楼,满腔的恨便记在香兰头上,指着骂道:“天杀的淫妇贱人!卖骚到主子汉子身上,今日不治死你,我便再不活着!”不容分说,冲上来厮打香兰,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
香兰头上吃痛,发髻被抓散,满腹的委屈冤枉,暗道自己真真儿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被恶少调戏,又被恶妇妒恨,她若不是林家的奴才,遭了辱骂早就还手了,如今只好用胳膊护住脸,气得哭了起来。
赵月婵狠狠抓着香兰的头发骂道:“还有脸哭!”另一手便打了几下。
林锦楼一把扯住赵月婵的手腕,怒喝道:“你有完没完!”
赵月婵气得浑身发软,颤着声儿道:“好……好哇,你竟敢向着她……这小贱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你连老婆都骂了……”愈发恨上来,仍去撕打香兰。香兰放声痛哭,屋中一时乱作一团。
吉祥站在门口不敢拦,幸而书染听见响动赶了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吉祥往屋里丢个眼色,低声道:“还能怎么了,大爷的好事让大奶奶给搅合了,如今屋里闹得欢呢。好姐姐,快去管一管,若闹大了,让老爷太太知道,咱们也得跟着吃瓜落。”
书染连忙进屋。一把握了赵月婵的手,笑道:“奶奶这是怎么了?有话儿好好说,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赵月婵柳眉倒竖,看着书染兜头便啐了一口:“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一边儿去!你身上就干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条藤儿编一块儿害我,大爷全都是让你们给挑唆坏了!”
林锦楼今日将香兰带到书房来也未曾想如何,不过盘算着先送她几样东西,勾出几分情意再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了,待出了曾老太太的孝便抬举她,于是也并未做得机密。谁知见了香兰,见她俏丽的小模样儿,心里就痒,加之他因守孝已旷了许久,便有些忍不住。如今赵月婵撞进来早就恼羞成怒,如今又瞧见赵月婵使泼便愈发恼了,两手抓了赵月婵的双腕,怒道:“在我跟前撒野,你倒长本事了!”手上使力,赵月婵吃痛,不由松了手。
香兰心里又恨又怒,想道:“已然如此,只有越乱越好,让秦氏知道,她一恼恨,兴许就要卖了我,我再求宋柯将我收留了。”于是嚎啕着哭天抹泪儿:“天大的冤枉,大爷让奴婢过来,奴婢敢不过来么!主子要如何,我又能怎样了?若如此就成了娼妇,我……我还不如死了。”哭着往外跑要撞墙寻死。
书染慌了,急忙上前把香兰扯了回来。赵月婵尖叫道:“反了,反了,她还冤枉有理了!让她死!”赶着上来打香兰。惹得林锦楼气性上来,一脚踹在赵月婵身上,爆喝道:“闭嘴!”
这一脚虽收了力道,可赵月婵鲜花嫩柳一般的人物儿,哪里经得起这一记,顿时便堆萎在地上,直着嗓子哭道:“天要亡我了,一个个淫妇都要治死我,糊涂的爷也要杀我,我可没脸再活着了……”
林锦楼弯腰蹲了下来,在赵月婵身边儿低声道:“你想把事情搅大了,我倒也不怕,再哭,我明儿个就纳她姨娘,以善妒休了你,看你爹娘叔伯还有什么脸给你求情。”
赵月婵猛睁开眼,眼里的泪儿滚滚流出,目光却一派森然,咬牙切齿道:“你敢……”
林锦楼微微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赵月婵恨声道:“若不是我们赵家,你以为皇上能放过林家,你这吃里扒外没心肝肺的……”
“你以为赵家就你一个女儿?”林锦楼撇了撇嘴,“若不是你生得漂亮些,你以为我会娶你?你只管放心,没了你,你爷爷有的是孙女儿想当林家的大奶奶,休了你,便立马能送上一个,你信也不信?”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瞧着赵月婵,轻轻道:“若不自请下堂,便老实些。原本那个丫鬟也没什么,不过是起了意逗个趣儿,你倒长能耐,敢给我甩脸子了?那就听好了,小丫鬟我是相中了,她出了闪失,我饶不了你!你不折腾,这日子本来也是安稳的,你自个儿掂量着办。”说完再不理她,甩开手走了。
赵月婵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泪珠儿大滴大滴的滚落。
林锦楼走到屋外,见书染正安慰香兰把她安置到次间。便招手把书染唤来,沉吟片刻道:“赵氏闹不起来,待会儿让她洗了脸就把人送回去。那个小丫鬟……你好生安慰安慰,我待会儿过去瞧她。”
书染点了点头便走,林锦楼唤住道:“等等。”
书染又连忙回来,林锦楼想了想说:“待会儿打发人悄悄去东厢,跟吴妈妈说香兰受了委屈,让她晚上多劝慰劝慰,让厨房做个安神压惊的汤给香兰。”
书染眉眼通挑,哪有不明白的,心想着那个叫香兰的丫鬟八成要飞黄腾达了,大爷三言两语打发了大奶奶,倒对她着紧,就算最得宠的青岚,也没让林锦楼这样上心过,心里不由给香兰又加了几个砝码,打定主意要殷勤讨好了再说。
这厢书染好容易将香兰送到里屋安顿,出来一瞧赵月婵还躺在地上,不由头疼,赶紧过去相扶,口中道:“我的奶奶,怎躺在地上?纵是夏天,也有寒气别伤了身子,赶紧起来,赶紧起来。”
赵月婵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什么叫顺坡下,从顺如流的让书染扶了起来,拿帕子捂着脸痛哭。书染扶她在椅上坐了,又低声吩咐廊下听使唤的小幺儿去打热水给赵月婵净面,看她洗干净脸,情绪平复些,便试着劝道:“大奶奶何苦跟大爷置气,真闹大了让太太知道,惹得上头生气不说,也让他们担心,更何况今日岚姨娘刚得了个大脸呢……大爷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任他如何,内宅里还不是奶奶做主么?”
赵月婵含着泪说:“我懂,可咱们身为女人的怎就这么命苦……”
书染暗自腹诽道:“命苦是你自己找的,我要是你,随便那位大爷花天酒地去,当着林家的大奶奶,占着房躺着地,身边仆妇成群的,才懒得闲吃萝卜淡操心。”脸儿上却也做了忧愁状,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奶奶也别多想,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天天熬么。”
又款款说了些别的话儿,方才将赵月婵送走。临走时,赵月婵拉着书染的手道:“好姐姐,我方才是痰迷了心了,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你可别恼我,我给你赔礼。”
书染连忙侧过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赵月婵嗔道:“你有什么不敢当的。”又蹙了眉轻叹,“你得了机会,还得多劝劝大爷,让他也好歹爱惜珍重自个儿的身子……”心中却想:“书染这小贱蹄子滑不留手,迎霜收买了几次,东西倒留下了,事一桩没办,看我得了机会收拾你!”
书染连连点头,笑道:“大奶奶这份心意,我指定跟大爷说,其实我冷眼瞧着,大爷的心里还是惦记大奶奶的……”心里却想:“连个蛋都下不出的正房,指不定哪天就让大爷给休了,逞什么威风,兴许最后连我这当奴才的都不如!”
两人各揣算盘彼此厌弃,脸上却笑得真情实意,仿佛亲姐妹似的依依惜别了一番。
送走赵月婵这尊大佛,书染叹了口气,又掀帘子到里屋来,只见香兰正坐在床上哭得哽咽难抑,便上前拍着香兰的后背,温和道:“好妹妹,快别哭了,收一收泪,我瞧瞧,都哭成小花猫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