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东绣乖觉,立刻道:“表哥我们错了,你可别生气,妹妹给你赔礼。”说着盈盈一个万福下去,又看着香兰道:“香兰姐姐,你原谅我年纪小不懂事。”香兰心说这林东绣见风使舵,真真儿是个人才,脸上也假笑道:“没什么,我也给姑娘赔不是。”说着施礼,林东绣急忙还礼。
林东绫嘟高了嘴,她觉着自己没错,可眼见林东绣赔礼让宋柯缓了脸色,便不情不愿的对宋柯施礼道:“妹妹错了,给表哥行礼了。”微微屈膝福下去。她正嫉恨香兰,且她也万不会给个丫头道歉,便装作没瞧见香兰,站到一旁了。
宋柯道:“既如此,妹妹们就请回罢。”林东绣先走出去,林东绫还有些依依不舍,可宋柯下了逐客令,也不好久待,便只得去了。
宋柯将房门一关,走到香兰身边,去看她额头道:“再让我瞧瞧,身上还哪儿伤着了。”
香兰起身道:“就碰了头。”看了看裙子唉声叹气道,“刚刚做的裙子就染上墨汁儿,不知道还能不能洗掉。”
宋柯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真是‘舍命不舍财’,要紧的是头没碰出好歹,却关心劳什子新做的裙子,赶明儿个再做上几条就是了。”
香兰一吐舌头,没有说话,这是她今生头一件好料子做的新衣,更何况是宋柯特特给她挑的尺头,她心里自然着紧得很。一错眼,只见宋柯已弯了身子收拾地上的东西了,便跟他一起收拾,咬了咬嘴唇,问道:“方才你表妹说的话,你信了?”
宋柯看了香兰一眼,将书本放在桌上,眼眸清澈如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人,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只当她小孩子闹闹脾气罢了,她那个说风就是雨的霸王脾气,我是知道的……今天你受委屈了。”
香兰心头一暖,看着宋柯久久说不出话,心里原有的委屈也全然不见了,嫣然笑道:“不委屈,就是你那两个表妹听了小醋缸的挑唆,一同打翻了大醋缸,殃及了我这池鱼。”双手叉腰,学着林东绫的表情神态,绘声绘声道:“‘叫你整天狐媚魇道乱勾引人!若是今后再教唆表哥,我头一个饶不了你’唉,你说说我是不是平白冤了一枉。”
宋柯登时明白了,眉头紧锁,手一拍书案怒道:“糊涂!我三番五次叮嘱她你在宋家的事不得往外说,她竟置若罔闻,还把人引到书房来了!”
香兰叹口气道:“是福不是祸,纸里包不住火,早晚都有传出去的一天,只盼着林锦楼把我扔到脑后边,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宋柯强敛了怒气,安慰道:“他在浙江剿匪,一时半刻回不来,兴许要过个三年五载也说不准,等我春闱中了,咱们就举家搬走,天大地大,他们林家的势力还能翻了天?”
香兰点了点头,却仍有些心神不宁,同宋柯将屋子收拾了,却不知这日后的波澜却是从另一位身上引出来的。
第93章
不宁
却说宋柯回来,小姐们便扮作鸟兽散,一同回了内院。郑静娴却将脚步压慢了,问悦儿道:“林家的姑娘怎么跟书房里那个丫头吵起嘴来了?”
悦儿使了个眼色,见前头的人走远了,方才撇着嘴道:“林家那两个姑娘发了昏了,听芳丝说宋大爷新买来个丫头要抬举,又对那丫头如何看重,便起了急,绣姑娘一撺掇,绫姑娘就抓了个邪茬去找人晦气,却没想到那丫头竟是个顶顶厉害的,绫姑娘、绣姑娘绑一起都没说过她一个人去。”
郑静娴追问道:“她怎么个厉害法儿?”
悦儿便将香兰如何与绫、绣二人争执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笑道:“真真难得,她那一字一句都在理儿上,听着不知有多么痛快呢。”
郑静娴挑高了眉:“哦?她倒是好一派主子架势,见了正经小姐也不避风头。”
悦儿满不在乎道:“姑娘瞧见宋大爷心疼她的劲儿就知道了,有人背后撑腰着紧,自然有胆了。况且,若是宋大爷日后抬举了她,她就是二层主子,也不必那么忍气吞声的。”
郑静娴愣了愣没有说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抓下一把树叶,在手里把玩着慢慢走了回去。
闲言少叙,众小姐在宋家尽情说笑一回,用罢午饭又做了一回诗文,便各自乘马车回家。
卷华扶着宋檀钗在门口送客,回来时丫鬟们将残席撤去,擦桌抹椅收拾妥当。卷华在大荷叶翡翠炉里燃了一颗乌沉香,又重新沏了一杯龙井,见宋檀钗扶着额歪在床上,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将茶摆在案头的小几子上,轻声道:“姑娘若是乏了,好歹换了衣裳再歇。”
宋檀钗摆了摆手道:“不碍的。”又坐起来问道,“今儿早上我去厨房看看菜品,怎么回来的时候一屋子人都没了?听说前头闹了事,打听出是什么事了么?”
卷华道:“嗐,还能有什么事,绫姑娘听说大爷看上个丫头,打翻了醋坛子冲到书房里闹去了,谁想香兰瞧着娇弱,倒是朵儿玫瑰花,刺儿得绫姑娘没话,绫姑娘急了,差点砸了大爷的书房,闹得不像样。珺兮那小蹄子腿快,跑到前头瞧了半天热闹,我把她叫进来跟姑娘说。”把珺兮唤进来说。
珺兮是个爱闹腾的小孩子心性,方才虽然在内宅里伺候,但听见前院儿有动静,早就巴巴的凑过去瞧热闹,虽只瞧了一半,但这厢见宋檀钗来问,便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大套。她这些时日与香兰处得相宜,又恨林东绫砸了宋柯的书房,便将两个林家姑娘的坏处更夸大的十倍去,听得宋檀钗连连皱眉,末了挥挥手,卷华抓了把铜钱赏了珺兮打发她去了。
宋檀钗脸色煞白,叹了一声道:“真个儿是人善被人欺,林家有什么了不起,有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一家子亲戚,竟这样不顾咱们体面,要是我爹还活着她们也不敢在这儿撒泼。”她越说越气,眼泪便滚下来。
卷华拍着宋檀钗的背安慰道:“姑娘是受委屈了,好在香兰是个口齿厉害的,也没吃多少亏。”
宋檀钗抹着泪儿道:“还没吃亏?哥哥的书房都让人砸了!”
卷华知道宋檀钗一心要强,事事做得滴水不漏,万不能从人家嘴里听个“不”字,因长得貌美,又乖巧懂事,极受赞誉。往往那些个京城贵妇,都同女儿们说:“瞧瞧宋家的檀丫头,那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呢,没事多同她学学罢!”
宋芳去世后,他们这一房声势每况愈下,尤其分出单过后,往常跟宋檀钗一处玩的小姊妹们,有些势利眼的也爱答不理,还每每酸她两句:“什么大家闺秀,如今也就是个破落门户罢了!”宋檀钗听了样的话,便每每到无人处哭一场,全赖卷华在一旁劝解。
如今绫、绣这样一闹,正戳了宋檀钗的痛处,勾得她哭一场,卷华劝道:“以后咱们再不请那两姊妹来家里了,夏天暑气大,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正说着,只见门帘子掀开,宋柯走进来,见着宋檀钗坐在床上抽泣不由一怔,问道:“这是怎么了?”
卷华道:“林家两个姑娘砸了大爷的书房,姑娘正伤心呢,说‘今儿个是我请来的人,倒打了自己的脸面,还惹得哥哥跟着遭殃,真是不该了。’掉起金豆子跟不要钱似的,大爷快帮着劝两句罢。”
宋柯道:“妹妹快休如此,林三姑娘是什么性情你我早知道的,不是你的错,何必往自己身上揽呢。”
慢慢劝了一回,方才好了,宋柯看着宋檀钗通红的眼睛,心里默叹,强则极辱,他这妹妹太要脸面,未必是好事,转念想起他第一次看见香兰,她被曹丽环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两记耳光,另有呵斥怒骂,香兰竟全忍下来,闲暇时同他说起在林府的往事,才知她往日容忍就为了找时机一击制敌,好永远离开那火坑。他心里隐生敬意,若当初挨打受骂的换成他妹妹,只怕当时就抹了脖子。
只是今日闹了这一出,虽是林家姑娘有错在先,可若无家贼也引不来外鬼,倒是要好生整顿了,沉吟了片刻道:“我是有事求妹妹,想跟妹妹讨个人。”与宋檀钗说了一回,暂且不提。
却说芳丝挑唆林东绫、林东绣去找香兰晦气,她本意是借刀杀人,杀杀香兰的威风,也好出自己心口里的恶气,谁想这事竟脱离掌控,闹得愈发大了,林东绫大闹外书房不说,还砸了一桌的东西,更让宋柯撞个满眼。
她生怕被宋柯瞧见,急忙忙的溜了,事后打听,宋柯只将这事轻轻揭过,她心里也存了两分侥幸,盼着此事就此罢休。可方才她借故到前头书房送东西,宋柯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冷眉冷眼,是平常没有过的神色。她心里一沉,宋柯待人向来如沐春风,如今定是恼了她才有这番表现……
芳丝想起当初老爷刚过世的时候,宋柯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人都欺负他年少,还长了张俊俏的脸,有那胆大的刁奴将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或有的被宋家其他几房买通,将家里的情形和财产告密出去。宋柯知晓此事,当场把个颇有头脸前去告密的老奴拖出去,亲手拿着藤条抽得满身是血。
后来有些世仆仗着颇有资历,又存心灭小主人锐气,被人挑唆着到正房门口乌压压跪成一片,哭天抢地的,说什么“既不顾老奴才们的体面,便自请求了去!”还扯出老爷在天之灵也难闭眼云云。
众人都满满挤在门口等着看热闹呢。没料到宋柯就让这些人一直跪着,从早晨跪到夜里,直到有几个体力不支晕死过去的。第二天清晨他拿了前来闹事者的花名册,领了人牙子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奴才们当场从院子里拖出去卖了,狠狠发落一批。众人万没料到一个未及弱冠的书生少年竟有这样手段,顿时惊呆了,各种议论有之。可宋家这一房却从此消停下来,伺候的奴才们或是悄悄的自请去别的房,或是拿了银子央告卖身,宋柯也不留,过了两个月,房里走得走,散得散,几乎不剩下几人了。宋柯却给留下的下人仆妇们涨了一倍的月例。宋姨妈曾劝他再多买两个人回来使唤,宋柯只淡淡说了句:“人少些好,家里简单些,过着也清净。”没过多久,宋柯忽然道从今往后他们这一房分出来过,她这才发觉,原来宋柯竟在不声不响中独自成了这样大的事。
她娘提着她的耳朵道:“咱们大爷日后可了不得,日后必是个出人头地的,你若有福气,就服侍他一辈子,将来自有锦衣玉食人上人的日子。”
她心里其实早就藏了一段意,宋柯时时都入她的梦里,觉着只要能跟着宋柯,即便没有锦衣玉食,她天天吃糠咽菜也心甘。她知道大爷迟早要娶正头娘子进门,也早就做好了日后低眉顺眼伺候当家奶奶的打算,可谁想半路杀出个陈香兰,直占了她的位子,让她如何不恨!
芳丝心神不宁的在房里做针线,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碰,针扎进指头,疼得“哎哟”一声,忙伸入口中吮吸,郭妈妈嗔怪道:“好端端的,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太太中觉快醒了,去把鲜果切成小块端来罢。”
见芳丝坐着不动,还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询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跟掉了魂儿似的。”
芳丝见屋里没旁的人,一把抓了郭妈妈低声道:“娘,我……我办了件错事……”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遭。
郭妈妈顿时大惊,怒得连连戳芳丝的脑门,咬着牙竭力压着嗓门道:“你个糊涂东西,怎么就闯了这个祸!既闯了祸怎么不早说!”
芳丝缩着脖子小声道:“兴,兴许大爷没猜着是我说的呢……反正这事也没有凭证。”
郭妈妈怒道:“你当大爷是那些糊涂汉子么!现世报的玩意儿,还不赶紧跟我走,跪大爷跟前儿求情去。我这一辈子的体面都要让你给糟践了!”
第94章
发落
郭妈妈说完拽了芳丝便走,忽见个小丫头子进来道:“太太让妈妈到房里去。”郭妈妈听了这话只得到了宋姨妈卧房,进门瞧见宋姨妈已起了床,脸上红晕未褪,显是刚刚才醒的。宋柯坐在左手椅上,宋檀钗坐在右侧,香兰立在一旁侍茶。
郭妈妈一见心里便敲了鼓,陪着笑道:“太太醒了怎不说一声,厨房里有刚熬好的解暑汤,太太可要用一碗?”
宋姨妈摆了摆手,似是不敢看郭妈妈,眼睛只瞧着儿子的脸色。郭妈妈心道一声:“坏了。”果见宋柯开口道:“今日来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觉着芳丝年纪大了,在太太跟前儿伺候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该放出府去配人了。家里如今虽不比以往,也不能薄待她,回头妈妈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另有一套金银钗环首饰和两匹尺头,算是家里奖励她这些年艰辛,日后出嫁,宋家另给一份嫁妆。”
宋姨妈虽已隐隐料到这一步,可这话从宋柯嘴里说出来心里仍是一紧,求道:“大哥儿怎说这样的话,我女儿再不好,求太太主子们多教她,别把她撵出去,念着我这些年忠心耿耿伺候太太,好歹给我留个体面罢!”
宋姨妈心中不忍,又去瞥宋柯,见他面沉如水,便动了动嘴,垂了头不说话。
宋檀钗冷冷道:“如今体面把她请出去,已是看在妈妈的脸面上,妈妈只等问问芳丝做了什么事,便知道我为何这么说了。”原来宋柯方才已同宋檀钗说了芳丝撺掇林家小姐大闹之事,宋檀钗自幼读《贤媛集》、《列女传》等,一肚子的规矩大统,最恨这等不三不四落自家脸面的奴才。芳丝平日里待她再好,也因这一项也尽数化成了灰烬,此刻她只盼着将芳丝赶出去了事,故而说话极不客气。
郭妈妈跪下道:“姑娘好歹为我女儿说句好话罢,从小到大,她给你梳头、打络子,做荷包,还陪着姑娘说话儿散心,小时候姑娘看书写字儿,她都站在旁边伺候笔墨,天冷了给姑娘做厚褥,天热了给姑娘煮酸梅汤,姑娘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说着说着便哽咽了,方才这番话虽是对着宋檀钗说的,可一字一句都暗指宋姨妈。
果然宋姨妈坐不住了,她是个心软的人,郭妈妈一席话让她想起芳丝这些年尽心竭力的侍奉,不由动容,开口道:“柯儿……”
宋檀钗微怒道:“这是她当丫鬟应尽的本分,即便她不做,也顶多是个爪子懒不勤快的,何至于让主人家赶出去?妈妈回头去问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话音未落,只见次间里帘子一掀,芳丝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跪在郭妈妈身边,泪流满面,哑着嗓子哭求道:“我知道自个儿错了,求求你们别撵我出去,若要撵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干净……”连连磕头不止。
宋柯见宋姨妈也红了眼眶,便忙开口道:“郭妈妈快请起来,这不是赶芳丝出去。而是她年纪大了,常言都道‘女大不中留’,眼见她心思越来越多,也该放出去嫁人,日后想太太了,也尽管回来看看。方才太太还念叨,给芳丝一套体面的首饰做日后陪嫁,你们也要谢谢太太的这份情。”
这话又堵得郭妈妈无言了。是啊,人家不是赶芳丝出去,而是陪送上东西放她出府。而芳丝也早就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了。
芳丝抽噎道:“我愿意伺候太太,一辈子都不嫁人!”
郭妈妈忙道:“是了,横竖闺女还没说定人家,就再伺候太太几年,等说定了亲事再出府也不迟。”
宋柯颇为头痛,郭妈妈是有头脸的老人儿了,因和太太感情深,他尚且恭敬两分,连带着芳丝也不好发落,原本想搭上些财物将芳丝这尊佛送走了事,谁想这母女俩竟是死皮赖脸的,横竖赖着不走。抬眼打量,见他母亲面带不忍之色,他妹妹又绷着一张脸儿,活似人家欠她八吊钱似的,正用人之际,竟没一个能放言说上两句话的。
此时芳丝已大哭着磕头道:“别赶我走!我日后什么毛病都改了!”
宋檀钗气得站了起来,道:“你改?打嘴现世的,为着私心就算计主子,今日你若赖着不走,还不如我就离了这家去落个省心!”
郭妈妈捶胸大哭:“檀姐儿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狠,让我们娘俩还怎么活。辛苦伺候一遭儿的主子最后竟成了仇人,老天爷真个儿瞎黑心……”
眼见这情形闹得不像,香兰一把扯了宋檀钗,道:“姑娘快坐下。”见宋柯眼中隐有烦忧,知道他顾及母亲,不能说得太过明了,暗自想一回,对宋柯使眼色,宋柯登时会意,道:“香兰,你替我说。”
香兰便站出来道:“妈妈快把泪收一收罢,先带了芳丝出去,再进来回话,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太太的卧室,岂容大呼小叫哭天号地的,这不是给太太添堵么?妈妈办老了事,在太太跟前伺候这么些年,莫非也忘了这个理儿?再说,让芳丝姐姐出去嫁人,是大爷跟姑娘合计过,太太也点了头的,妈妈倒是面子大,直接就驳了太太的主意,大爷反复解释都不成,竟然卖起老脸来,妈妈方才反复说自己忠心耿耿,如今却一门心思给自个儿闺女打算,连太太都不放在眼里了,这能叫忠心耿耿?”
这一番话说得跟连珠炮一般,偏口齿伶俐声音清脆,说得郭妈妈目瞪口呆。
香兰又迈上一步道:“第二件,大爷虽说早就想着放芳丝出去嫁人,可为何却在今日提起来,当中有缘故。想来妈妈也听说今早书房里闹得欢实,此事因谁而起,回头问问芳丝便知。大爷就是想给妈妈留脸,这才一直没挑明了说,偏偏妈妈却挑大爷不给你留脸!”又看着芳丝道:“你当初做了这等事,坏了规矩体统,就该料着后果,如今大爷说了话,太太点了头,这里便不是你该久站的,妈妈请带了人回罢。”
这话说得宋柯心里敞亮,对着香兰连连点头,连宋檀钗都面露赞赏之色。
郭妈妈心中暗恨,一抹眼泪冷笑道:“姑娘好大的谱儿,就连大哥儿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都担不起,莫非你担得起?这也是知道规矩的?”
香兰道:“我虽不懂规矩,却也知道不该为着自己私欲在背后挑唆生事。”
郭妈妈还欲再说,宋柯截断道:“京城里的老房子一直缺个妥帖的人看,妈妈年事已高,早该去颐养天年,回头我让账上再支五十两,送妈妈到京城里老宅里养身子罢!明儿个收拾收拾便出府去,自有马车在门口备着。”
郭妈妈仿佛头上打了个焦雷,不可置信的去看宋姨妈。宋姨妈却始终闭着双眼,手里捻着珠子持咒。
宋檀钗上前去搀宋姨妈道:“娘,今儿晚上你同我住罢。”竟不理跪在地上的郭妈妈和芳丝,一行人径直去了。
背后郭妈妈哭号道:“太太,太太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呀!”往外奔出来,却被早就守在门口的婆子拽住,拉了回去。
香兰叹口气道:“芳丝固然是个可恶的,可郭妈妈好歹伺候这么些年……”
宋柯道:“你不必可怜她,我娘是个心宽的,她这些年伺候左右不知偷拿了多少银子和首饰。有一回我瞧见芳丝头上戴个镶珍珠金玉的华胜,分明是我母亲几年前做寿,我让人在外头打造拿回来孝敬的。我悄悄问过母亲,可把这首饰赏人了,母亲说没有,可东西却平白没了。母亲说要息事宁人,这事就不了了之,我自此留了心,发觉郭妈妈手脚不干净。如今借这个契机正巧赶了她。”
说着到了宋檀钗闺房门口,宋柯几步抢上前,同宋檀钗一起扶着宋姨妈在床上坐了下来。宋柯毕恭毕敬道:“母亲,我同妹妹商量过了,母亲身边缺个得用的人儿,以后妹妹把她身边的卷华给母亲使唤,我把房里的珺兮给妹妹差使,等过了这一夏,再添两个丫头来……若母亲不喜欢卷华,我再挑别人来。”原来这芳丝在宋姨妈房里一支独大,不肯调教小丫头,唯恐来了新丫鬟将她的位子挤了,如今逐了她,宋姨妈房里竟连个可用的丫头都没有。
宋姨妈满脸疲惫,摆了摆手道:“一切你们定罢,如今我老了,已是做不得主了,我身边的人说赶就能赶,我还能再说什么。”说着便合上了眼。
宋柯道:“母亲,郭妈妈手脚不干净,芳丝也太……”
“我知道。”宋姨妈睁开眼看着宋柯,“可我活到这把岁数还图什么,不就身边儿有个能哄着我说话儿的人,让我乐呵乐呵么。她手脚不干净又能拿多少走?我只当花钱买个开心不行么?”
宋柯连忙跪下来,宋檀钗也赶紧跟着跪了。宋柯咬着牙道:“孩儿不孝,让母亲难受了。只是……”
宋姨妈又摆摆手,合上眼道:“算了,你那些个大道理一套一套,我说不过你,我只图个清净罢了。你善待他们母女,找个妥帖的人送走就是了,好歹伺候一场,咱们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宋柯连连称是,看宋姨妈不爱搭理他,便只得退出来,递个眼色让妹妹好生照料着,方才退了出来。
一时无事。
第二天清晨,只听得主屋里一声尖叫,紧接着传来郭妈妈的嚎啕大哭:“我的儿,你怎的想不开,撇下我,可叫我怎么活!”
香兰跟在宋柯身边急急忙忙赶到一看,这芳丝竟悬梁自尽了,只瞧见那裙底的绣鞋微微露出一角,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第95章
自尽
众人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将芳丝放下来,尸体浑身冰凉僵硬,显是已死了多时了。原来昨天芳丝哭到半夜,央告她母亲再去找宋姨妈求情,郭妈妈却唉声叹气道:“太太凡事都听大爷的,你没瞧见大爷已铁了心了。都怪你这囚囊畜生,瞎心黑眼不说还连累我。离了宋家,咱们娘俩能甚好地方去?咱们家那几个亲戚哪个能靠得住?”说着恨上来,狠狠打芳丝两下,哭号道:“真是我命苦,竟生了你这么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儿!让你忍两年,你偏不听,白瞎了这样好的差事和前程。怪道大爷瞧不上你,要饭花子样的下流畜生,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
芳丝一听哭得愈发凄厉。郭妈妈嘟嘟囔囔数落半晌,手上却没闲着,将这些年在宋家攒下的梯己都收拾了,那过于贵重不能见人的,便将衣裳里头缝了口袋,贴身带着。她已然将宋家当成后半生养老所在,故而东西极多,林林总总就三大箱子,可这般抬出去就太显眼了,只得挑了最贵重要紧的,盛了一箱。
郭妈妈看着余下的东西不禁肉疼,又瞧见芳丝仍对着墙角饮泣,火气又冒出来,又上去打两下,尖声骂道:“现世报!还不赶紧给我收拾东西去!,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连掐带拧的搡着芳丝进了次间。
芳丝泪流满面,将箱子打开,一眼便瞧见了那条自己给宋柯做了一半的交领长衣,捧着那衣裳哭得柔肠寸断,又不敢让郭妈妈听见,暗道:“大爷,我的小郎君儿,你怎就这么狠心呢!如今为了一个陈香兰,就将我看成粪土了,急赤白脸的要把我赶出去,我往日里对你的情意好处竟都做不得数了么!”
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宋家铁了心的不容我,如今万般指望也都成了空,何必回家再受闲气,不如一死干净,至少魂儿还留在宋家,到底是不离开罢了!”
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自己平日里最爱的鲜亮衣裳,瞪瞪的瞧了半晌。郭妈妈偷眼观瞧,见房里箱笼都打开了,料想芳丝在收拾东西,便放心去了。那芳丝洗了脸,含泪将衣裳换下,打开镜匣描眉打鬓,梳妆一番,将自己几样贵重首饰全戴在身上,对着烛火呆坐到三更。走到外头一瞧,见郭妈妈那儿灯火全消,显是睡了。
便折回去,撕了一条白绸裤结成条,踩着凳子将绫子结在房梁上,头伸进去,脚一蹬便离了地,飘飘荡荡赴了黄泉。
清晨郭妈妈梳洗之后来叫门,推门便瞧见芳丝在梁上挂着,先是惊声尖叫,腿一软栽歪地上便尿了裤子。
来人将芳丝放下来,只见她穿戴整齐,浓妆艳抹,却抻脖瞪眼,面色青紫,舌头吐出老长,死相狰狞可怖。郭妈妈抚尸大哭,口中“心肝肉”唤个不住,哭一回:“你死了可叫我怎么活!”又哭一回:“不争气的儿,怎就这样赌气死了!”
哭得直挺挺厥了过去,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郭妈妈呻吟一声醒过来,一转头看见尸首又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厢宋姨妈得了消息,忙忙的扶了宋檀钗的手来,一见郭妈妈抱尸痛哭的惨象,眼泪登时滚出来,宋柯忙上前道:“死相太不堪,母亲还是请回罢,此事我自会料理。”
宋姨妈抖着身子,拿着佛珠的手指着宋柯,流泪道:“这,这就是你搅的事……如今闹出人命,你可满意了?芳丝这可怜见的伶俐孩子……”话说不出,捂着脸哭起来。
宋柯使了个眼色,宋檀钗便轻言哄劝,将宋姨妈扶走了。
香兰默默叹一口气,暗道这宋家真是无妄之灾,哪是赶芳丝走,这又是送银子,又是送首饰料子的,分明是送一尊大神,没想到临了还添了这一桩恶心。她对芳丝极怜悯惋惜,却又可怜她愚蠢——芳丝虽然为奴,在宋家却没吃过什么苦,过得比寻常小姐还体面,日后主人家宽仁送了银子放出去,再找个可靠的人成家立业,日后有的是和美日子,如今却这般轻而易举的丧了命,让她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真个儿太过凄惨了。
想上前帮忙,又恐郭妈妈心里膈应她,便悄悄拉了宋柯的袖子,道:“芳丝到底跟别的丫鬟不同,既是在府里死的,若不操持这一层白事,难免让人戳脊梁骨说不宽仁,大爷可有什么章程?”
宋柯揉了揉眉心,道:“就按寻常的办罢,纵然母亲看中她,她一个丫头,也不好逾越规矩,事后再多给郭妈妈银子罢了。”
香兰一心为宋柯分忧,想了想道:“大爷还是读书要紧,书院的事不能耽误。”
宋柯苦笑道:“我要不管,家里谁能担起事?太太不用指望,我妹妹是个闺阁小姐,也不好张罗白事。”
香兰道:“你要信得过,我便帮你理一理。”
宋柯迟疑道:“你能行?”
香兰笑道:“怎么不行?若是办不好,我再向你讨主意罢。”
宋柯见香兰笑颜如玉,原本烦躁的心便静了下来,暗道:“眼下宅子里也缺个能料理的人,让她去办罢,实在不成有我收拾就是。”点头应了,又从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暂且不提。
香兰便操持起来,将后座的一排房子挑出一间做了灵堂,从库里找了白布,里外装扮,另打发人去买香蜡纸钱等各色物什、棺木等物。
宋柯中午回来时,一切都已齐备。他往灵堂里转了一遭,给芳丝上了一炷香,只见郭妈妈目光呆滞坐在灵堂里,任人摆布,仿佛已痴了过去。
宋柯回到屋中,香兰正一笔笔对账,见他来了,便道:“连同棺木,一共化了四十两银子,这是细目,你悄悄看。”
宋柯打眼一瞧,心下满意。香兰又道:“只是芳丝是在主屋死的,到底让人膈应,大爷从账上支了一百两,余下的钱不如换个房梁,另请了和尚来念经超拔,一来解解心宽,二来也算告慰芳丝在天之灵。”
宋柯也因芳丝死在他母亲房里心中不自在,闻言道:“就依你说的办。”去拉香兰的手,道:“这一遭多亏了你,省了我的事。”
香兰脸色微红,将手抽回来。宋柯由此更看重香兰,觉着她伶俐可敬,暂且不提。
当下,因天热缘故,三日便起经发丧,寄灵于静月庵,丧事办得倒也丰富。宋姨妈免不了又跟着哭了一场,事毕又想将郭妈妈留下来。
宋柯皱了眉道:“芳丝死在这儿,娘要留郭妈妈,让她天天触景生情岂不伤心?不如送她去京城里老宅,宋家自会给她养老送终。”
宋姨妈一听有理,叹了口气便答应了。
却说郭妈妈心里还盼着宋姨妈能将她留下来,谁想一直待到丧事完结了,宋姨妈还没动静。她忍不住跟人哭诉:“我一个老婆子孤苦无依的,不知道日后能上哪儿去……我也是真心离不开太太。”
只是她如今住在后罩房,跟宋姨妈难见一面,且如今在宋姨妈身边伺候的是卷华,得了宋檀钗的令,将口封得死死的,又告诫小丫头子,故而郭妈妈哭诉的话一星半点也没传过来。
芳丝下葬已毕,宋柯又催着郭妈妈上路,她也不好在留,趁着宋柯不在的功夫,去给宋姨妈磕头。
进到内院,只见香兰穿着桃红粉白二色凤尾衣裙,鲜亮得仿佛花儿上的露珠,顾盼生辉,正同卷华说着什么,两人捂着嘴吃吃笑了一回。
郭妈妈红了眼,心中暗恨:“若不是这小妖精来,我女儿何至于好端端的就没了性命!如今她活得自在滋润,可怜我女儿死得这样惨……”将满腔的怨毒都迁怒到香兰身上。
香兰余光已瞥见郭妈妈进来,见她仿佛这几日便憔悴了十岁,已是满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怜悯,却见她目光怨恨,不由惊愕,想了想却又明白了,摇了摇头,暗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不是她没教好,芳丝何至于到这一步。听小丫头们说,芳丝那一晚哭到半夜,她娘对她又打又骂,兴许芳丝之死也有她娘打骂的因果。她如今恨上我,倒不可不防。”
一拽卷华,使了个眼色,卷华扭头瞧见郭妈妈正迈上台阶往屋里进,忙唤道:“妈妈可是要见太太?太太正诵经,容我通禀一声。”忙忙的提了裙子进去了。
郭妈妈故意放亮嗓门道:“老奴将要回京,这厢来给太太磕头了。”
宋姨妈在屋里听见,忙道:“快让她进来!”
主仆两人一见面,自然是泪如雨下,相对垂泣。郭妈妈拭着眼泪道:“都怨我,本是来跟太太磕头谢恩,来了却招太太哭一回。”说着颤巍巍在地上磕个头,哑着嗓子道:“老奴心中纵然多舍不得太太,如今也要去了,保不齐日后就没有再见的日子,太太可要珍重自个儿……老奴……老奴真是……”说着哽咽。
宋姨妈却先撑不住了,呜呜哭了起来。
香兰站在门外窗户向里偷看,心中暗道:“这郭妈妈真真儿是个能人,简直就是掐住了太太死穴,又会哭又会说,若是三言两语劝得太太心软可就糟了。”皱着眉想一回,轻手轻脚的走了。
第96章
陷害
香兰走到后门,见马车已备好,掀开帘子一瞧,只见车厢里装了一只红漆樟木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亲自登上马车,解开捆着箱子的绳儿便要开盖儿。慌得守门的婆子道:“姑娘这是要干什么?”
香兰道:“甭拦着我,这是大爷的令,我自有我的道理。”将那箱子盖打开,只见上一层不过是些粗布衣裳,便一层一层的往下翻,果见里头藏了玉胆瓶等名贵玩器,抖开一件棉袄,从里头掉出个布包,拉开一瞧,尽是金银玉的首饰,凤凰朝阳钗、赤金璎珞圈,显见是主子们才能戴得起的玩意儿。
香兰微微冷笑,把绿豆唤过来道:“快去把大小姐喊来,说后头出了了不得的事。”绿豆机灵,撒腿就去了。
过不久宋檀钗果然扶着珺兮的手来了,一众小厮长随连忙回避,香兰指着从郭妈妈箱子里翻出来的东西道:“姑娘快瞧瞧,这是她藏好预备带出去的。”
珺兮吐了吐舌头道:“我的乖乖,居然有这么多!”
宋檀钗气得浑身乱颤,咬着牙道:“岂有此理,这样的刁奴,活该乱棍打死了再丢出去!如今她人在何处?”
香兰道:“在太太屋里磕头呢。”
宋檀钗转身便要去。珺兮道:“姑娘别急,先让人把搜出来的东西搬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