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檀钗想了想道:“若是有些东西是母亲赏她的,咱们若是都拿走……”香兰冷笑道:“姑娘放心,那最见不得人的,只怕她都随身带在身上呢,方才我瞧见她去给太太磕头,胸前腰后鼓鼓囊囊,夏天的衣裳怎会有如此臃肿的?”
宋檀钗一听,柳眉又竖起来。香兰与她小声说了一回,宋檀钗连连点头。
且说主屋里,郭妈妈泪流满面道:“老奴原指望能陪着太太日后好歹一处,谁想出了这档子事儿,我那不省心的小畜生给太太添了堵,老奴真是万死也难见太太……”说着连连磕头不止。
宋姨妈连忙起身扶了郭妈妈胳膊道:“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起来再说话。”
卷华也上去搀扶,郭妈妈站了起来,宋姨妈让她坐,她死活不肯,最后侧着身子坐在宋姨妈脚下的小杌子上。宋姨妈看着郭妈妈佝偻的身子和花白的头发不由心酸,暗道:“原先那么健朗爱笑的人儿,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死了女儿不说,跟我也生分了……”口中说道:“你也看开些罢,大哥儿说了,宋家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赶明儿你看哪个丫头小厮好,让他们认你做干娘,当闺女儿子一样孝顺你一辈子。”
郭妈妈摇了摇头,眼泪哗哗淌下来,宋姨妈也跟着掉了两滴泪。郭妈妈用手背抹抹眼睛,对宋姨妈道:“老奴其实心里一直藏着件事,犹豫着要不要讲,可如今就要走了,便只好豁出去说一说,太太若是不信,便罢了,若是信,就留个心眼儿罢。”
宋姨妈道:“何事?”
郭妈妈朝她递了个眼色,宋姨妈会意,对卷华道:“你先去,告诉厨房中午给大姐儿添个汤。”
待卷华去了,郭妈妈便道:“老奴一直觉着那香兰不像个安分的,自从来到咱们家,家里给贴银子治病不说,还把大哥儿的魂儿勾了去。我听罩房里几个老姐姐议论,说大爷给香兰的爹娘都放了籍,原先她家不过个小门户,可这些日子就跟发了财似的,出手阔绰起来,顿顿吃饭有肉不说,还添置了新家具,听说还四下打探,要买房子呢!守门的婆子说香兰从后门回家回得勤,我觉着她是想方设法的从宋家搬银子往家去!太太你想想看,若非如此,她家怎的这么快便有钱了呢?”
宋姨妈心里有三分信,但仍迟疑道:“大哥儿过得简朴,房里能有几个钱?大钱都在账上,我虽不管,但也知道一分一厘都要记着。她一个丫头,还能往账上动银子?若说平日里吃穿阔绰了,许是那丫头偷拿了点银子,可买房子抄起来这样大的手笔,倒未必了罢。”
郭妈妈急道“太太就是太仁善!也不想想,大哥儿房里虽没什么银子,可还有几样儿贵重的物件,什么白玉尊,狮子鼎,都是老爷留下来的,若是让那丫头偷卖了……”
宋姨妈神色这才严肃起来,拍了拍炕桌道:“我省得了,明儿个就让檀姐儿偷偷查查,看大哥儿房里丢了东西没。”
郭妈妈道:“不光如此,我瞧着香兰的面相也不好,不是个多福多寿多子的富贵相。”
宋姨妈素知郭妈妈有些相人之术,连忙追问:“怎么个不好?我原还瞧着她面善,眉清目秀的,腰细屁股圆,是个宜男之相呢。”
郭妈妈故弄玄虚道:“太太有所不知,这等颜色太出挑的女子,反倒不好娶进来,你看她面如桃花色,《麻衣相法》里可说了‘面如桃花者,必妖。’就是说,这样神色像桃花一样娇嫩的,必是淫邪之人,恐生子不早矣,可不是什么有福之相,搞不好会让人资财散尽,穷家破业,还要克人命呢!”
宋姨妈一听“克人命”三个字便大吃一惊,忙忙的说:“这可如何是好,她克不克我们大哥儿?”又拉了郭妈妈的手道,“亏得有你,我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唉,若不是大哥儿说你在此地成天想起芳丝如何死的,怕你伤心,否则我真舍不得让你这般去了……”
郭妈妈心中一喜,刚想说“不碍得,愿意在这儿陪着太太。”便听见门响,宋檀钗扶着香兰的手推门走了进来,见了郭妈妈笑道:“妈妈还在这儿跟太太难舍难分呢?门口的马车早已备了多时了,方才还巴巴打发绿豆来问,郭妈妈何时启程。”
郭妈妈心里一紧,忙道:“太太舍不得我,我……”
香兰却向前迈了一小步,道:“妈妈赶紧去看看,方才你收拾好的箱子从马车上颠下来,摔在地上,七零八碎的东西撒了一地,小幺儿们要去收拾,我怕人多手杂偷拿了妈妈的东西,便命他们散着,没让再动。”
郭妈妈勃然色变,宋檀钗却似笑非笑道:“妈妈给太太磕了头就赶紧去瞧瞧罢。”
宋姨妈急忙忙便往外走,到后门一瞧,只见箱子四敞大开,里头除了她和芳丝惯用的那几样钗环及主子赏的玩意儿,其余藏的玩器首饰一样都不见了,箱子底的银票却没动,顿时手脚冰凉,嚎了一声:“哎哟!挨千刀的畜生们!”
却听背后有人冷冷道:“妈妈这是骂谁呢?”只见宋檀钗走来,命左右的婆子道:“去按着她的胳膊。”又对玥兮珺兮道:“去给我搜一搜。”这二人上前便往宋姨妈衣襟里掏,一摸果然是硬的,浑身连着摸出十几样贵重的首饰。
宋檀钗脸色阴沉,指着一个宝石戒指道:“这分明是太太的陪嫁,我这就去问问她,是不是赏了你了。”
郭妈妈腿都软了,痛哭流涕道:“姑娘饶命,好歹给我个体面罢!”
宋檀钗厌恶的看了她一眼,命道:“把她捆起来扔到马车上。”
郭妈妈嚎啕不止:“姑娘饶了我罢!”
宋檀钗大声道:“还不赶紧把嘴堵上!”
有人往郭妈妈口中塞了块抹布,七手八脚的捆成一团。
香兰问道:“姑娘还打算把她送到京城里?”
宋檀钗微微蹙了眉:“这样的人送到老宅里也不安心,我是想卖了她,就怕母亲不答应。”
香兰默叹一声,这郭妈妈纵然可恶,可如今死了女儿,孤身一人,倒也着实可怜,既然已将人打发走,只要日后远远的不再相见就是了,何必做绝。便道:“听说当初老爷去世,郭妈妈始终伺候太太左右,这些年到底也有些苦劳,若这样卖了,传扬出去也说宋家不仁慈,听大爷说过,他还有个侄子在扬州,不如把她送到那儿罢。”
宋檀钗点点头,对赶车的道:“别往京城送了,直接送到扬州郭妈妈侄子府上,告诉她侄子,好生看管,不得让她再到宋家来!若看得住,每年宋家给五两银子;若看不住,也要他自己掂量掂量。”
她二人正站在马车跟前,方才郭妈妈听宋檀钗说“想卖了她”等语,怒得双目都将要瞪出来,口中“呜呜”的,浑身挣个不住,可后来又听香兰说让人送她到扬州亲戚家里,顿时便怔了,她万从没想过,已到这个地步,香兰还为她说上一句话。只觉浑身瞬间没了气力,死了一般瘫在马车上。
其实她自个儿心里也隐隐明白,芳丝自尽怨不得香兰,可她只有找个人恨,才能舒服好过些。若不是香兰来到宋家,她们母女便还是好好的,做着二层主子,吃喝穿戴体面光鲜,大爷虽看不上芳丝,却始终和和气气的,再磨上一两年请太太做主,大爷迟早都能将她收房。可如今呢?
芳丝被装殓进棺材孤苦伶仃的葬在地底下,宋家连她上吊的房梁都换了,众人团团围着香兰,就如同当初团团围着芳丝一样……
郭妈妈闭了双眼,泪滚滚的涌了出来。
第97章
挑明
郭妈妈已被送走,宋檀钗回来禀明宋姨妈道:“郭妈妈改了主意,要去扬州投奔她侄子,女儿想着她孤苦无依,身边再有亲人照料颐养天年也好,每年宋家再送些银子,也算是个心意了。咱们家已替芳丝办了丧事,做了法事,又善待郭妈妈,天大的人情至此也该换完了。”
宋姨妈叹气道:“这般也好。”看见香兰站在门口,想起郭妈妈临行前跟她说的话,仔细打量,果见香兰生得面若桃花,心里不由堵得慌,暗道:“她一来,就因着她的原由让大哥儿赶走了我身边最可靠的两个人儿,郭妈妈说得极是,这不是穷家破业又是什么?”对香兰添了几分不喜,挥手道:“你们去罢,我要歇歇。”
宋檀钗便和香兰退下,暂且不提。
经此一事,宋檀钗却发觉香兰稳重可靠,逐渐亲近起来,时不时一处做活儿玩笑,倒也相宜。宋檀钗对宋姨妈道:“原瞧着香兰不过是生得貌美些,如今经了事才知道是个温和妥帖的人,谈吐见识比那些千金小姐还强呢。”
宋姨妈哼道:“小门小户家的,能有什么见识?”
宋檀钗道:“娘可别这么说,前些日子我发觉厨房的媳妇子偷拿家里的东西卖了赌钱,还亏空账上采买的银子,我怒极了就要把她赶出去。香兰知道便拦了我,道:‘我知道姑娘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可这仆妇已有悔意,她婆婆跟了宋家里几十年了,如今也过来巴巴的求情,若这般把人赶出去,恐怕寒了一众老仆的心,不如给她换个差事,今后再犯便发落到庄子上罢。’我想想觉着有理,便把人换去洗衣裳了,香兰又说:‘洗衣裳是个受累不讨好的差事,她若认认真真做下去,便不枉费姑娘的苦心,日后还可以用;她若做不下去,姑娘轻轻松松把人从府里打发出去,也没人会挑出理来。’又嘱咐我这事不宜声张,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有下人在议论说我宽厚,碰上这样的奴才还知给个悔过的机会,是怜下的。那媳妇子洗了几天衣裳,自个儿便撑不住告病了,我便把人打发到庄子上,这没费力气便成全个好名声,还把那宵小之辈赶了出去,你说这不是有见识是什么?娘还怀疑她心性,让我查哥哥房里的东西,哥哥房里一样儿东西都没丢,就连平日里用些散碎银子都记着帐呢,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郭妈妈临走时顺了家里这么些东西,若不是香兰,只怕就让那个老刁奴卷包跑了呢。”
宋姨妈背过身,显见是不爱听,宋檀钗也便不在提了。
却说日月如梭,夏日将尽,转眼便已立秋。
香兰将一盆茉莉搬到屋里,把窗子放了下来,轻手轻脚给宋柯端了一碗汤,放在他案头,宋柯正做文章,把笔放在青花瓷笔架上,把汤端起来闻了闻,道:“今儿是排骨汤?”
香兰道:“枸杞排骨汤。今儿早晨就用文火熬着,肉也都软烂了。”手脚麻利的将书层层叠叠码好。
宋柯道:“太太那屋送去了么?”
香兰道:“玥兮送去了……唉,我不知什么地方讨了太太的嫌,太太总不愿见我似的。”说着叹了口气。
宋柯皱起眉头,原来宋姨妈前一阵子总和他提起香兰品性不好,后来品性的事不再提了,转而说香兰有个“穷家破业”的面相,不能留在家里云云。他听了随口应付几句,听得多了便道:“娘是从哪儿听来这些个无稽之谈,香兰品性我最清楚不过,房里的散碎银两和铜钱从来没见她动过,娘不信去问问玥兮、珺兮。还有什么面相,纯粹是江湖术士之言,小时候还曾有人说我活不过两岁,如今不也平安长大成人了?”
宋姨妈从此便不再说,他以为此事就揭过了,没想到宋姨妈仍耿耿于怀。宋柯仔细想想,他娘倒是在意这些鬼神怪力的论调,便打算过几日携全家上甘露寺拜佛,到时候给寺里和尚些银子,让他当着宋姨妈的面好生夸赞香兰的面相,也解解宋姨妈的疑心病。便道:“没什么,她就是因为郭妈妈走了不自在,你旁的不必多想。”
香兰又默默叹息一声,自己怎能不多想呢?她如今慢慢谋划和宋柯的良缘,出身已是差了一层,倘若宋姨妈再不喜欢她,便是难上加难了。
宋柯看着香兰站在他身边把写废了的纸一张张收拾起来,那素手纤长,指甲透明光润,露着一段雪白的腕子,便去握香兰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悄悄在她白嫩的脸上偷了个香,见香兰耳根红了,偏又不让她走,轻轻捏她的指甲道:“别人在指甲上染凤仙花,你怎么不染?”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二人耳鬓厮磨已然颇有情意,香兰却仍有些羞涩,想将手抽回来,宋柯却攥着没动,只得道:“染那劳什子做什么,怪俗气的。”
宋柯笑道:“染不染都好看。”在手里摩挲端详着,道:“你这一双手巧得紧,前一阵子给我做的香囊,上头绣了个枫叶和鸣蝉,精致得跟什么似的,俢弘见了就抢,幸亏我夺得快,否则那香囊定让他抢了去。他问我是谁做的,我说是在外头买来的,他还硬让我给他买一个。”
说着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看了看道:“这花样子画得也好,竟有七八分‘兰香居士’的味道。”
香兰一怔,道:“你也知道兰香居士?”
宋柯笑道:“谁不知道呢?画技出了名了,意境也有趣儿,坊间有高价兜售其人作品的,可许多人瞧了都说形似神不似。听说你爹跟她有过些交情,手里有些他的画作,还有人跟我打听,想买上几幅呢。”
宋柯的笑容便如同三月的春风,夏日的细雨,看着他眉毛微挑,眼睛和嘴唇都变成弯弯的半月,香兰心里的忧愁瞬时随着那笑容烟消云散。
宋柯仿佛自言自语道:“你叫香兰,他叫兰香居士,香兰,兰香,这人不会是你罢?”他本是玩笑而言,抬头却见香兰含笑着不说话,仿佛大有深意,不由惊疑道:“不会真是你罢?”
香兰靠在宋柯身边,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刷刷点点,片刻一只小虫儿便跃然纸上,趴在宋柯名字落款旁边,扬着长长的须子,活灵活现。
宋柯大惊,拿起来看了又看,仿佛不认得香兰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遭。
香兰笑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宋柯半晌惊叹道:“真的是你?”
香兰在宋柯身边坐下来,道:“小时候在静月庵里跟师太学的,如今卖得上银子不过因为有趣儿,倒不是画技精湛。如今告诉了你,可得给我保密,若别人知道这画是丫鬟画的,只怕卖不上高价啦。”
宋柯摇了摇头:“他们那些文人墨客要知道这画出自美人之手,只怕价格还要涨上几倍呢。你画里俗中有雅,雅中有俗的意境寻常的便比不上。难怪你家里要买房置地,兰香居士如今改画大幅,一张画便要五十两银子,抵得上坐堂掌柜一年的例银了。”他看着香兰,颇有些惊喜,却不知怎的,心里又十分惶惶。
香兰却慢慢肃正了脸色,挺直了腰道:“既然给你交了底,便是要交代明白。你救我一命,这个恩情我千劫万劫难报,这些时日相处……我……”语未说脸便红了,咬了咬牙:“我确实对你有情意,可是,我也不愿与人为妾。你门第清高,我不过个婢女奴才,卖身契还攥在你手里头,原不配跟你说这样的话,可如今我也斗胆讲一讲,若你无意明媒正娶,我自加倍还你当初赎我出来的银两,放我出去。你救我的大恩我永远铭记心上,日后必有所报。”
宋柯抿了嘴不言。
他如今是真心喜欢香兰,这女孩儿温和凝练,骨子里却极强韧,总是默默的关心体贴,事事帮他想得周全。原先他喜欢她容貌性情,如今便离不开她,想日后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原先他便觉着香兰这样的品貌为妾便委屈了她,如今她又有如此才情,只怕是断不肯屈就人下的了。香兰模样性子都好,若有个稍微体面些的出身,哪怕是个官家出身的庶出女儿,或是个地主家的闺女,他也要千方百计求娶来,而如今说香兰的爹娘已是良籍,可到底是奴才种子。且他又有志向,为了振作家门,最好是娶一房娘家得力的妻子……
宋柯默默的看着香兰,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和脸颊,那手有些颤,仿佛想碰她,却又纠结不敢。
香兰不言,一双明澈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然后站起身走到门口道:“这几日我母亲恰好身子不好,我跟大爷告个假,先回去伺候两日。”说完打开门出去了。
宋柯独自坐在房里,看着纸上那栩栩如生的小虫儿,呆愣愣的一动不动。
第98章
犹豫
香兰收拾了两三件衣裳,将平日惯用的梳洗物什也用包袱装了,嘱咐了玥兮几句便挽着包袱走了出去。宋柯站门前,从镂雕的花菱缝隙里看着香兰穿着藕荷色的纱衫,摇摇的裙摆和头上那乌压压的髻,斜插的珐琅嵌宝钗垂下的滴珠一摇一晃。
她穿过拱门,身影便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面。
宋柯双手攥紧了拳,仿佛心尖上塌了一块。
却说香兰回了家,身上也懒懒的。今日她豁出去跟宋柯交了底,虽不后悔,可心中到底忐忑,仿佛有一团巨石压在胸口似的。她母亲薛氏自然无病,香兰不愿与宋柯尴尬相对,方才编了个由头出来。
香兰提了裙子上楼,楼上是她回来惯住的地方,只见房里已焕然一新,屋角多了一个梳妆台,窗上糊了五色的纱,另有一不大的书案,可上头各色颜料纸笔一应俱全。再往床上看,只见铺了崭新的锦缎被褥,坐上去松松软软。
薛氏提了一壶茶上来笑道:“屋里新添的几样可喜欢?是你爹去邻村找了相熟的木匠打的,原先我还肉疼银子,可你爹说如今咱们家有余钱了,不该再委屈你。我们还在城南相中个院子,价格倒不贵,一明两暗,不大不小,还是半新的,主人家要去山西,便将宅子贱卖,可我跟你爹还犹豫着,虽说不贵,可也要一百二十两银子,这些日子攒的银子便全花销了。”
香兰打起精神道:“明儿个我再画两幅便是了。”
薛氏道:“你爹说了,你画山水不如花鸟虫草卖得快,且越少越金贵,小幅的便宜,卖得快些,有一大幅挂在店里标价五十两,如今还没人买呢,你爹说买这样的画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早晚有卖出去的日子,若是卖了那幅,家里就有余钱,再买房子心里也不慌张,还能有余钱添置家具,把屋子再修缮修缮。”
香兰想了想道:“若价格便宜就先买来,租出去也好,别白白错过机会。”
薛氏一叠声应着,又絮絮说些琐事,不过是邻居家长里短。香兰却早已神游天外,暗道:“若是宋柯答应,日后相谐一处,也是我的造化;若是他不答应……”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只觉头痛欲裂,终咬牙暗道:“若是他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便赎身出来,长痛不如短痛,早早分开总好过绑在一处日夜相见,备受煎熬。”心里虽这样想,泪却忍不住滚下来,慌忙背过身去擦。
薛氏浑然不觉,听见楼下有人敲门便忙忙的去了。香兰坐床上怔了一回,忽听楼下有喧哗之声,顺着楼梯走下去一瞧,只见陈万全吃了个烂醉,让小夏相公架着往里屋去,薛氏跟在后头,手里提着个痰盂,恐是怕陈万全再呕出来。
香兰连忙去那盆打水,夏芸听见动静回头一瞧,见香兰站在他身后,一袭淡雅衣裙,衣襟上绣着折枝桃花,如同清晨的露珠似的。他登时便痴住了,定在原地不能动,薛氏催了一催,这才如梦方醒,把人往屋里头架。
陈万全浑身酒气,醉醺醺一头扎在床上,香兰拧了热毛巾给她父亲擦脸,将靴子脱了,把床上的被子拽过来盖好。薛氏在一旁问道:“怎么好端端又吃醉了?”
夏芸道:“今天大掌柜的孙子办满月酒,陈叔多吃了两杯,回来倒在街上恰被我看见,我便将他搀回来了。”
薛氏念了声佛。如今陈家喜事多,陈氏夫妇脱了籍,陈万全又独自攥着香兰的画儿卖,赚进不少银子,一时来讨好的人便多了起来,今儿个这个请吃酒,明儿个那个请喝茶,更有滔滔不绝的吹捧。陈万全本就骨头轻,这厢更飘飘然起来,加之他又收了几件古玩高价卖掉,赚了些银子,便愈发得了意,吃酒更没个餍足。
香兰到了碗热茶给陈万全灌下,陈万全翻了个身便鼾声如雷。香兰将门掩了,退了出来。薛氏在外头正对夏芸千恩万谢,又要拿晾好的腊肉让夏芸带回去。
夏芸推辞道:“街里街坊的,陈叔帮了我不少忙,只不过扶他回来,算不得什么。”一边说,眼角一边去瞥香兰。
薛氏笑道:“这些日子你来来往往的,也帮了不少忙,自然要好好谢你。”说着硬把腊肉塞到夏芸手里。对香兰道:“这几日你爹买家具回来,小夏相公都过来帮着搬捡收拾,还不快谢谢他。”
香兰上来道谢,夏芸连称不敢,道:“上次下雨,姑娘借我伞,我帮这点子小忙也不算什么。”原来夏芸是借帮忙之机来见一见想来,谁想每次都没能碰上,心中不由失望,可今日碰上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好再留,只得告退。
香兰亲自送到门口,门打开,夏芸刚迈出一脚,便停住顿了顿道:“我已通过院试,如今已是秀才了,再过两日我便要参加乡试。”
香兰正满腹心事,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不由一怔,便道:“恭喜小夏相公,预祝金榜题名。”
夏芸笑道:“借姑娘吉言,等高中了请你们一家子都去吃酒。”说着扭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香兰。
香兰登时便明白了几分,面色微窘,含糊道:“那小夏相公慢走。”
夏芸见香兰脸上升起薄薄的红晕,以为她羞涩,心里倒升起一丝甜意来,拱了拱手告了辞,走到胡同口见到个行乞的花子,还掏出几文钱来放到那破碗当中,瞧着那花子带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又多给了几文。
香兰看了默默点头,暗道:“虽说这小夏相公是个有几分迂腐气的书生,倒也是个有善心的人,他家境清寒,要抄书补贴家用,却能拿钱出来布施,倒极为难得了。”她关上门,只听薛氏在她身后道:“小夏相公是个好的,我跟你爹有些做不了的活儿,他便过来搭上一把手,别看是个小书生,倒有膀子力气……”
香兰想起夏芸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对薛氏道:“日后还是别再让他来,若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岂不是对不起他?况且我又未嫁,他总上门上走动,与我的名声也有碍。”
薛氏一怔,以为香兰在意宋柯,怕宋柯知晓不悦,便连忙道:“是了,日后便少来往罢了。”
香兰点点头,转身提着裙子上楼,一时无事。
却说过了两日,宋柯仍无动静,既没有打发人让香兰回去,也没有只言片语。香兰从忐忑沉郁到焦躁难安,最终诵了一通经文,又写了两幅字才平静下来。她已然想通了,今生她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丫鬟,纵然有些才情,命运却如江上浮萍一般,如今能从林家出来让父母脱籍,已是天大恩赐,旁的再奢求便不该了。宋柯若要求娶贵女,实是理所应当之事,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当初呼风唤雨的高门贵女,又怎配得上官宦人家出身的宋柯。
如此心中便安稳了,每日只管在房中作画。
而宋柯这两日仿佛失了魂魄,只是日日盯着香兰临行前画的那只小虫儿发呆。听见玥兮敲门道:“大爷,马已经备好了,今日去不去书院?”
宋柯强打着精神应了一声,起身去拿文房四宝,见到那文具套子又怔住。那文具套子是香兰做给他的,上头精心绣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以比喻文人风雅。
当日香兰做好套子的时候,正是她身体初愈,拿着那东西好似生被嫌弃了似的,说:“这几日赶制的,针线有点糙,大爷别嫌弃,拿着用罢。”
宋柯瞧了瞧香兰有些讨好的笑、消瘦的脸颊和单薄的肩,他本意是让香兰再多养两日,谁想她竟如此惴惴,巴巴的捧了针线来。他知道香兰自进了林家便处处小心,忍气吞声,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却尤为心酸。便将那文具套子拿过来看了看,只见精美别致,显见是费了好多功夫,他爱不释手又忍不住训两句道:“身子还没好利索便做针线,严重了怎么办?”见香兰垂下头,便咳嗽一声,道:“唔,这上头绣的花倒是精致。”
向外一瞥,只见香兰仍垂着脸儿不说话,小手捏着衣角,一副惴惴不安模样。宋柯暗道:“她刚来家里,只怕事事小心,生怕惹主子不快,她好容易做了针线给我,我本该多夸夸才是。”
便将声音向上提了提,欢快道:“还是你细心,这文具套子大小正合适,上头绣的梅兰竹菊取得意思也好,样子也是外头没见过的。”
在一瞧,却见香兰仍低了头不说话。便又将声音向上提了提,胡扯道:“还有这只蝴蝶绣得也好,恰落在兰花上,李商隐作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这个还应了典故呢。人人都道江南‘慧绣’一绝,我瞧着你比那‘慧绣’绣得还好!”
却见香兰肩膀一抖一抖的,忽见她仰起头,脸色通红,还憋着笑,道:“是不是我一直低着头,大爷便要将这针线夸成稀世难求的珍品了?”她心里却柔软,再世为人,宋柯性子仍未变,萧杭便是这般,对谁都不忍说重话,前世她头一次给萧杭做帽子,没想到竟做小了,他也是这样闻言软语哄她,一句一句将那帽子夸成天上有地上无,把她哄得咯咯直笑,两人都说这帽子留给他们的孩子戴……
宋柯一怔,无奈的摇头,脸上却也带着愉悦的笑,一抬眼,却瞧见香兰灵动的笑容和满眼的温柔情意,心便酥软了,默默的握住她的手,香兰挣了挣,却不曾甩开。他想去亲一亲香兰白瓷般的脸颊,却又怕唐突了她……
宋柯犹自沉溺往事之中,此时又听玥兮来叫门,方才回魂,应了一声,想起身便走,可看了看那套子,一咬牙,终又抓在手里,走了出去。
第99章
贵客
宋柯一上午有些昏沉,只觉大儒所讲字字句句都仿佛风过耳似的,一走神看见香兰做的文具套子,心里便好似有把尖刀刺上一刺,过后又恼怒上来。暗道:“陈香兰,你个小妮子怎就赶在秋闱之前给我出了这样一道难题,让我有一时半刻清净都不成!你不过个丫头出身,又怎的不愿意为妾了,你我情意甚笃,我又有恩于你,你竟忍心离开我不成?我若是偏不放你出去,把你留在身边,你又能如何?”可随后又泄气,暗想道:“是了,她容貌风韵都好,聪慧伶俐不说,还会一手好丹青,这样的才情学问,又怎会甘心情愿给人家作妾……我就算留住她,她不愿意又能怎样,天天仇恨相对,还不若就此不相见了……”
林锦亭坐旁边看着宋柯一时怒目而视,咬牙攥拳,一时又精神萎顿,愁眉苦脸,便踢了宋柯一脚,低声道:“奕飞,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往常你上课欢实着呢,两只眼盯着大儒都能瞪出窟窿来,今天瞧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说着坏笑起来,“莫非是害了相思症?”
宋柯瞪了林锦亭一眼。这时云板声响,他便将书本草草收拾一番,道:“今儿个身子有些不爽利,头有些疼,回去躺躺。”
林锦亭忙道:“那快让罗神医给你去诊脉。”接着又笑嘻嘻道,“若是相思症也好治,告诉我是哪家的姑娘,我找个媒婆给你提亲去。”
宋柯没好气道:“我这病,罗神医治不好;这相思病你那媒婆也治不了。”说着便走了。
林锦亭不过随口一说,压根不信宋柯真个儿看上了谁,自顾自嘟囔道:“我看不是有病,他今儿个是吃错了药了。”
宋柯命小厮牵过马来,便骑了马回家。可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似的骑到宋府后街,来到香兰住的阁楼底下,仰着头往上看。只瞧见阁楼上的小窗用石狮子依着支起来,挂着湘妃竹帘,随着风轻轻摇摆,却不知那窗里的人正在做什么,是画画还是梳妆,或是做什么针线……
小厮侍墨瞧瞧他主子脸色,暗想:“这是香兰姑娘的家,莫非大爷想姑娘了?怪道天天魂不守舍的。”便低声道:“大爷,要不小的去叫门,让香兰姐姐出来?她回家也有几日了,咱们正好接她回去。”
宋柯摇了摇头,他虽想见香兰,可此刻心情正烦乱,若见了香兰又要如何说呢?便叹一口气道:“回去罢。”
却不知香兰正躲在小楼的竹帘子后头,悄悄的看着他。只见宋柯仍是风雅如玉之姿,眼巴巴的盯着这窗户看。香兰心头发酸,却见宋柯又走了,便默默叹息一声,慢慢退了回去。
宋柯拨转马头往回走,见迎面走来个身量高挑的白面书生,也不放心上。待快到宋府后门的时候,便回头看了一眼,竟瞧见那书生去敲陈家的门!
宋柯立刻勒住马。
薛氏出来应门,脸上挂着笑,对那书生极稔熟,两人絮叨说了一番,那书生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薛氏,薛氏起先不肯收,一番推脱后终于收了下来,又款款说了两句告别,方才关了门。
那书生却不肯走,揣着手站在楼下往上瞧,出神的盯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回身。正撞上宋柯的目光,不由一怔。
这书生自然是夏芸了,这两天得了一罐子好茶叶,便巴巴的给陈万全送来,借机见香兰一面,谁知薛氏连门都没让他进,心中不由沮丧。一回头瞧见个公子骑在马上,生得俊眉朗目,风度翩翩,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身边还跟着个牵马的小厮,显见是富贵人家出身的。
夏芸见那公子一直打量他,脸色阴沉沉的,心中不由疑惑,却见那公子忽然一拨马头便走了。
宋柯转回到府前进了门,翻身下马,心中郁郁,更添了八九分烦躁。那书生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在打什么主意,他怒得喘不上气,又想去问香兰那书生是谁,认识多久了,她是否是中意了那人,才要想法子离开他。
正疾步往里走,却瞧见院里停着马车,因问道:“谁来了?”
门子原就想通传,但见宋柯一回来便一脸怒容,便不敢上前,此刻见他问起了,忙道:“是显国公家的内眷来做客,太太说等您回来便往前头给长辈请安。”
宋柯点点头,回到房里换了见客的衣衫,用毛巾擦脸预备见客,暂且不提。
屋中宋姨妈和显国公夫人韦氏正相谈甚欢,宋姨妈笑道:“本该我们先去府上拜访,倒让妹妹先到我这儿来了。”
韦氏笑道:“都是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谁先看谁不一样呢?我们这也是回到祖宅来瞧瞧,在金陵也不认得谁,上次在林家咱们一见投缘,尤其这两个女孩儿也玩得相宜,便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宋姨妈笑道:“这自然。”
韦氏又道:“十一二年前,在京城的时候,咱们两家也是常走动的,当时宋老爷是我们老爷的座上客,还带着小公子到家里玩,我们府里几个哥儿、姐儿做寿,都得过宋老爷的墨宝。真个儿是写了一手好字。”
宋姨妈怅然道:“可不是,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孩子们一晃长大了,咱们都老了,我们家老爷……”说着眼里便泛出泪光,又觉着贵客在场不可放肆情绪,便强笑道,“瞧我,净说这些话做什么。”一叠声吩咐丫鬟重新摆瓜果茶点来。
韦氏忙道:“不必那么周到,来这儿就为了说说话,叙叙旧……说到孩子,你们府上的哥儿也十六七了罢?”
宋姨妈提到儿子登时便心花怒放,含笑道:“可不是,过了年就十七了,跟我们家老爷一个稿子里刻出来的,他爹去了之后,可吃了不少苦,带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出来自立门户,读书却上进,已经是秀才了,今年秋闱便要考举人。不是我夸嘴,我们大哥儿学问好着呢,每回院里头考试都是甲等,若不是前两年为了家事耽误了他,他只怕早跟我们老爷一样考了进士。”
韦氏脸上含笑而应,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不过才十七岁就想考上进士?她当买菜那般简单呢。本朝二十岁之前考中进士的一个手就能算出来,她儿子不过有些才学,哪就如此托大。”口中却道:“还是老姐姐有福,得了这样的儿子,后半生就有靠了。”
这句话正撞宋姨妈心坎里,顿时笑个不住,又见郑静娴坐在右下的椅子上,捏着帕子,虽生得不够柔美,却也是个美人,端得一身大家气派,没口子赞道:“妹妹别说我,你也是有福的,瞧娴姐儿真个儿好相貌,通身的气派我见过的小姐没一个能比上。可有婆家了?”
韦氏叹道:“没有呢,也是愁人。”
正说着,宋柯走了进来,拱手施礼道:“晚辈见过夫人。”
韦氏还是头一遭见到宋柯,见他仪容俊美,如皎皎朝阳,身穿一身桑染色的直缀,系着莲花腰带,愈发风度不凡,惊喜道:“这孩子,这样的品格,我们家那几个哥儿都要比下去了!”左看右看都觉着好,对宋柯立时慈爱起来,殷殷笑道:“不必叫我‘夫人’,怪生分的,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姨妈,我唤你一声外甥,都是合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