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陈氏夫妇却极有兴致,在门口燃了一挂鞭炮,又重新张罗了面点夜宵。眼见守岁已过,香兰吃了点东西便回了屋,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时无事。
第114章
放籍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香兰早早起来,洗了手脸,梳了圆倾髻,插了支小小的金凤步摇并两三支簪子,从柜里翻出一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的褂子穿了,配上浅红的裙儿,手腕上各戴一只玉镯子,虽喜庆却也不觉奢华。
薛氏推门进来唤她吃早饭,见她打扮便笑道:“哎哟,怎么穿这一身,年下给你置备了好几件呢,有缂丝的,有烧毛的,都比身上这个贵呢。”
香兰笑道:“待会子要去给太太和小姐去磕头拜年,穿成这样好些。”
薛氏忙点头道:“很是,是该去磕头的,待会儿让你爹去雇辆车。”
香兰吃了块糕饼,喝了一碗汤,穿了薛氏的褐色斗篷,方才出了门。
宋姨妈和宋檀钗如今仍住在林家南苑二房太太处,香兰命车停在南苑一处偏僻的角门处,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钱塞给车夫道:“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待会子再把我送回去。”说罢前去叩门。
守门的老婆子将门打开一道缝,问道:“何人?”
香兰忙堆笑道:“我是宋府的丫鬟,来瞧太太和姑娘,劳烦妈妈往里头递个话儿。”看那婆子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忙塞了一把钱,那婆子见香兰穿着体面,又出手大方,脸色便好看了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香兰忙道:“就跟我们家太太姑娘说香兰来给主子们磕头。”
那婆子便将香兰让到门内,自顾自去了。过不久才回来道:“随我来罢。”将香兰引了进去。
香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过了垂花门,另换了个丫头带路,将她引到一处名为“浮翠”的院子跟前,道:“宋家太太小姐住在这院子里,这会子刚用过饭”
香兰连声道谢,进了那院子便往主屋去,站在门口垂手唤道:“太太,香兰来给您磕头拜年。”
宋姨妈正坐在临窗的炕上,穿着孔雀蓝四合如意团绣的长褙子,手里捧着个紫铜八角手炉,卷华立在一侧服侍。
宋姨妈口中犹自说道:“待会儿把大哥儿的信再给我念一遍,唉,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呆在京里,也怪冷清的……”听见香兰的声音便住了嘴,脸上不大自在。
卷华知道宋姨妈的心病,先前总同她念叨香兰不是个好的,生得这样美,跟妖精似的,一来宋家便害死一条人命,日后保不齐要害了大哥儿云云。如今见宋姨妈沉了脸色,连忙劝道:“太太,这大过年的来给主子磕头,总是她一份孝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看在大爷的面上让她进来磕个头罢。”
宋姨妈想到宋柯临走前曾嘱咐她善待香兰,便又将脸色缓了缓,别扭道:“让她进来罢。”
卷华亲自将香兰迎进来,在地上铺了跪垫,香兰拜倒,口中道:“太太金安万福。”
宋姨妈淡淡道:“你有心了。”说着看了卷华一眼,卷华立刻掏出一封红包递了过去。
香兰收下,坐在宋姨妈脚边的小杌子上,满面笑容道:“给太太磕头是应当应份的。”口中嘘寒问暖,又将过年家里大小事务报了一遍,将宋姨妈爱答不理的,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前几日大爷打发人送来些京城里的特产,又在信里特特嘱咐我,说让把京里出的细布和点心都给太太留着。说太太畏热,这细布软和凉快,夏天做贴身衣裳最好不过了。还说太太嗜吃甜,京里的白皮点心百吃不厌,如今到金陵难免想念,便多买几包托人带回来。我和玥兮都感叹大爷的孝心,这一匹布,一块点心,首先想到的都是太太。”
香兰一边说一遍留意看着,果见宋姨妈脸上逐渐挂了笑。卷华心道:“香兰是个嘴巧的,两三句话就把太太的脸色说开了。”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大爷在京里刻苦攻读,还不是为了太太后半生有靠么。”
宋姨妈缓缓点头道:“不错,不错,大哥儿自小便是个孝顺孩子。”
香兰又凑趣儿的说了许多宋柯如何惦念宋姨妈的话,连带编了许多,她声音本就婉转好听,说话又会挠人痒处,果然哄得宋姨妈欢喜起来,提起兴致又将宋柯从头到尾夸了一通。末了,道:“这从古至今都把孝道放在头一位,大哥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通通透透,什么都孝敬我呢。那年他爹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整整三个月,大哥儿那会儿才多大,就懂得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伺候着,整整瘦了两圈儿。都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们大哥儿是实打实的孝顺,单凭这个阴德,这回春闱也该考个进士回来。”
香兰和卷华连连称是。
香兰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太太有大爷这样的儿子孝顺是上辈子攒的福气,大爷有这样心疼他的亲娘,也是他的福气了……”说着又跪下来道:“说来惭愧,今日我过来一则为给太太磕头拜年,二则也来求太太一桩事。我爹娘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眼见他们年纪渐渐都大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特来向太太讨个恩典,求太太允我给自己赎身。”
宋姨妈和卷华登时一怔,万没想到香兰会这般说。宋柯待香兰情意有目共睹,宋姨妈原以为香兰该死活赖在宋家,等着宋柯抬举,不由狐疑道:“你要赎身?”
香兰磕头道:“还求太太恩典,放奴婢回去多伺候爹娘几年。”
宋姨妈暗喜道:“妙得紧!她赎身出去,日后便不在大哥儿身边,且大哥儿若是高中,必将留在京城或是外放出去做官,怎可能再见她的面,我找人买个有宜男旺家之相的绝色摆在大哥儿房里,再选户高门淑女,大哥儿怎还会惦记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小狐媚子。再者说,这赎身是她自己求的,可不是我迫她去的!”脸上也笑开了花,竟亲手将香兰从地上拉了起来,慈爱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我怎能不答应呢?你好歹在家里伺候一场,又是个忠心的,宋家历来宽厚,赎身的银子便不必给了。”
香兰见宋姨妈如此开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仍带了笑道:“银子还是要给,当初大爷救了我,又给吃给穿,这大恩大德粉身碎骨也难报了。”从袖中掏出五十两银票并一包二十两的散碎银子,递上前道:“银子不多,却好歹是我一份心。”
卷华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太太不是说了么,宋家给你恩典,不要你赎身的银子了。”
香兰执意将那银子递上前,一双眼明澈如湛湛秋水。
宋姨妈又是一愣,纵然她不喜欢香兰,却也在心里暗赞她一声有心。伸手将银子推到香兰跟前道:“这银子算我赏你的,日后添嫁妆用罢。”
香兰也不再推辞,又磕了个头,口中称道:“谢太太恩典。”
此时宋姨妈看香兰愈发顺眼,急命人送宋檀钗回家取香兰的卖身契,生怕香兰反悔似的,火急火燎的打发管事的去办放籍之事。一时秦氏打发人来请宋姨妈和宋檀钗去听戏,香兰便独自留在屋子里枯坐。放籍书拿来时已是未时,原来因是过年,衙门里并无人办公,只有值班小吏,少不得托人使了些银子,方才将此事妥妥当当办成了。
香兰将那放籍书牢牢抓在手里看了又看,急急忙忙的往家去。她昨晚盘算到半夜,最终决定来求宋姨妈赎身。一来林锦楼的威胁尤言在耳,若是他找到宋姨妈讨自己过去,宋姨妈一准儿就答应了;二来,宋柯若是春闱高中,届时必有高门第的女孩儿与之攀亲,倘若宋柯变心,自己的卖身契仍被宋家攥着,便不能自主了;三来,她心心念念求的便是这自由,只觉快活非常,忽觉昨日林锦楼的欺凌都算不得什么了。原先她不敢来求,一是怕宋姨妈因有宋柯嘱咐不敢答应,日后此事吹到宋柯耳朵里反而不美;二是因有宋柯一缕柔情牵绊,心底里也想着自己若是宋柯的丫鬟,还能在他身边多陪伴几日罢了。
香兰将斗篷系好出了院子,虽是在二房,也怕遇上熟人,又将兜帽戴上,顺着抄手游廊低头往前走。此时前院里午饭已毕,爷们凑在一处听戏、耍钱、投壶、打马吊热闹非凡,隐隐传来喧嚣之声。香兰暗道:“清晨来请安还好,那些爷们昨晚都要吃酒,断不会这么早起床,可如今已是中午,不知那位楼大爷是否出去拜年了,若碰上便糟糕了,不如拣条僻静的小路走,虽远些,可到底安全些。”便绕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丫鬟小厮并婆子们,除了留下个把当值的,余者不是凑在一处玩笑就是出去探亲吃年茶,故而愈发幽静。
香兰快步走了一小段,拐过一丛松柏,忽瞧见前头假山旁有人影晃动,似是一男一女搂在一处。
香兰大吃一惊,连忙顿住脚步,一闪身藏到老松后头,偷眼望去,此时那女孩儿忽然扭过头,斗篷帽儿被那男子除下,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儿,然后那男子便亲了上去。
香兰惊得捂住嘴——这女孩儿竟是林东绫!
第115章
造衅
林东绫只顾和那男子亲昵,并未瞧见香兰,两人身影一闪便往假山后去了。香兰暗道:“这林东绫是个胆子大的,竟敢公然在家里与男子私相授受。林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养出的小姐不能说金尊玉贵,总也该有个体统,如今竟做出这等不才之事,可见家风已不如从前。此乃是非之地,还是速速离开好。”遂顿住脚往回走,捡了另一条路去了,暂且不提。
却说林家此时正热闹非凡。虽还在曾老太太孝里,可林锦楼升了四品将军反而比往常还要喧嚣些,登门拜年之人络绎不绝,跟走马灯似的。林锦楼上午一早出去拜年,至午时才回,引了几个往日常走动的朋友在家用饭,因守孝不好请戏班子搭台唱戏,便化银子从怡红院和丽春阁分别用小轿抬了头牌红姑来,又唤了家里养的几个会弹唱的女孩子,抱了丝竹管弦在屏风后吹奏。一时也春意盈盈。
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半眯着眼,看酒桌上几人猜拳行令,百般作乐。丽春阁的名妓鞮红挨在他身边坐着,将手里的桔子剥开,一瓣一瓣的喂到他口中。酒桌上尽是些官宦子弟,其中有一人唤作乌亮,乃是江浙巡按乌有为的独子,今年十七岁,被家中长辈溺爱,惯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倒有一肚子心眼子,竭力与林锦楼结交。见林锦楼对他爱答不理,便巴巴的挨着林锦亭套亲热。
林锦亭没酒量,被灌了几盅便头脑发懵,说话也语无伦次,林锦楼便道:“小三儿别再喝了,让小厮扶你到后头躺躺。”话音未落,便有两个清俊小厮上前扶着,乌亮连忙架起林锦亭道:“是我该打,灌了林兄弟喝这么些酒,还是让我扶着去罢。”
林锦楼不置可否,只就着鞮红端过来的碗喝了一口参茶。乌亮便颠颠儿的扶着林锦亭往后去,到了抄手游廊上,林锦亭被冷风一吹,顿觉头上一疼,肚里翻涌,扶着柱子“哇”一声吐了出来。乌亮吓了一跳,忙忙的唤道:“快来人,你家三爷吐酒了!”
喊了几声却没瞧见有小厮出来,原来仆役知道这饭局一开,没两个时辰是散不了筵席的,仅有几个伶俐的在前头伺候局儿,剩下的偷空去赌博嫖娼,或是偷偷溜出去饮酒作乐,还有家去的,故而一时间竟无人过来。
乌亮抬眼一瞧,只见月亮门处依稀闪过几个丫头,便忙不迭架着林锦亭过去,站在花园子门口往里张望。见那院中景致萦回曲径,窈窕绮窗,暗笼绣箔,不远山坡上栽着一片梅树,有个穿着大红猩猩晕斗篷的美人儿立在梅树下,手里拿着剪子剪梅,另有个小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个素白的玉胆瓶,当中插着一支已经剪好的梅枝,俏丽得仿佛画中之人。
乌亮看呆了,不自觉往前迈了几步,只见那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岁,凝脂雪肤,柳眉檀口,真个儿秀丽无双,端得一派娴雅。乌亮只觉自己魂儿都飞了,不由捅了捅林锦亭喃喃道:“这……这是你们林家的女孩儿?”
林锦亭醉醺醺睁开眼,看了看道:“这……这是我表妹,宋家的……”说完没忍住又吐出来。
乌亮慌忙让林锦亭靠在一块太湖石上,自己去屋中唤人,却暗暗对宋檀钗上了心,日后百般打听,暂且不表。
林锦楼在屋中吃了一回酒觉着无趣,怡红院的小翠云亲手撕了点子排骨肉盛在小碟儿里端了过去,笑道:“爷别光吃鞮红姐姐喂的,奴亲手剥的好歹也吃两口,就当给奴个颜面罢。”
众人起哄道:“瞧瞧,醋上了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可快吃了罢!”
林锦楼懒洋洋挂着笑,低头便吃了一口,对小翠云笑道:“我的儿,你是越来越精乖了,可见李二包了你,待你着实不错。”
小翠云幽怨的瞥了林锦楼一眼,半真半假道:“还不是爷瞧不上奴,只看上奴的姐姐。”原来这小翠云是小翠仙的妹妹,早先垂青林锦楼,送了诗词和络子等物,见林锦楼收了不由心中暗喜,谁知林锦楼对她并未留意,反倒他军中的一个偏将李毅安瞧上了她,使银子收用。小翠云开始不肯,又上吊又抹脖子,后来鸨母骂道:“翠仙生得比你俏,又会弹唱,林大爷才偶尔来两趟,你颜色比不得你姐姐,趁早收了这个心!”林锦楼又打发人过来说和她和李毅安之事,小翠云便只好答应了。可如今瞧着林锦楼,心里又发痒,忍不住过来讨好奉承。
林锦楼笑道:“这话可不能浑说,如今你姐姐跟了刘公子,跟我再无瓜葛了。”
小翠云赔笑道:“是奴失言了,该罚!”举起酒杯吃了一盅。暗道:“林锦楼是个狠心人,姐姐对他一片痴心,到末了他也没要,只不过出银子赎身,送了他朋友罢了,可知这世上男子负心薄幸得多,真个儿不及银子可亲。”心中那点子多愁善感一消,又堆上笑道:“昨儿个妈妈还说爷总不往我们那儿去了,园子里来了好几个姑娘,都跟水葱似的,小声音也嫩,专门请了师傅教过,我今儿就带来个妹妹,让她来伺候大爷。”
说着起身,从酒席上拉来个女孩儿,约莫十四岁上下,穿着粉红折枝玉兰刺绣缎面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底下是枣红色的绣梅花裙儿。头上扎着辫儿,仍未梳髻,显见还未让人梳笼过,却插着戴金镶珠宝半翅蝶烧蓝钗,白珠金簪,鬓边簪着金菱花,耳上垂着绿玉耳坠,皓腕上挂着金镶珍珠手钏儿。生得一张瓜子脸,描得细细的一双眉,水汪汪的含情目,粉腮红晕,纤腰柔软,仍带了两分青涩,走到林锦楼跟前,见他生得俊伟,便先红了脸儿,盈盈拜倒,含娇细语道:“奴家翠翘,来伺候大爷。”
小翠云将小翠翘推到林锦楼身边儿,口中笑笑道:“这是奴的新妹妹,带来长见识的,大爷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了她。”又冲小翠翘使了个眼色:“机灵着点儿,能伺候林大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翠翘虽有几分人才,已是个难得美人,可在林锦楼眼里却也算不得什么尖儿,便随口笑道:“你们妈妈倒是手快,刚走了个翠仙,立刻便填补新人了。”
小翠翘倒也乖觉,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林锦楼跟前,林锦楼只抿了口便放在炕桌上了。
小翠云见林锦楼并未上心,便对小翠翘道:“去抱琵琶来,唱你前些日子新学的曲儿给各位爷听听。”
小翠翘便抱了琵琶坐了,拨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首《榴花梦》,倒也清脆悦耳。一时满堂喝彩,众人纷纷道:“这嗓音清嫩,倒是极难得的。”更有积年风月里行走的轻浮子弟已跃跃欲试,这个低声道:“小小年纪倒也别有风情,待会子去换她汗巾子。”那个小声语:“放屁,没瞧见人家有了意属的人么,再说怡红院那老鸨子多黑,这样的俏妞儿,没有八十两银子岂能是梳笼过来的!”还有道:“若八十两未免不划算,外头买个丫头也不过五两银子。”这话一出便引得一阵哄笑挤兑道:“五两银子,你去买个肥敦矮胖的丑丫头回来罢!”
一曲终了,小翠翘又上来服侍,学着鞮红的样儿,将瓜果喂与林锦楼吃。林锦楼扭脸儿一瞧,只见她娇怯怯的神色,心里忽地想起香兰,最初见她时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她在湖边悄悄簪了朵玉兰花在头上,被人撞破了便垂着红扑扑的脸儿,粉黛不施,比这小翠翘要清丽灵秀得多了。
这一想便记起昨天那妮子不识抬举,寻死觅活给自己甩脸子,弄得他到祭祖时还崩丧着脸,心里便恼上来,索性茶也不吃了,穿鞋下榻便走,口中道:“你们只管吃喝,忽想起有桩急事,去去就来。”言罢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宅。
这厢秦氏正请人在花厅里听女戏子唱戏,林锦楼见红笺正端了盘子要进屋去,便唤住,小声问了两句。不多时红笺从屋中出来道:“已跟宋家太太说了,在次间里等大爷呢。”
林锦楼连声道谢,掀帘子进了次间,只见宋姨妈已来了,便拱手笑道:“打搅姨妈听戏了。”
宋姨妈笑道:“你这孩子,如此外道作甚,就不知把我请来为了何事?”
林锦楼笑道:“说来冒昧,我这次一来是想向姨妈讨个人。宋家应是有个叫香兰的丫鬟,我瞧着合眼缘,不知姨妈是否肯割爱了,若给了我,我指定送姨妈一份厚礼。”
宋姨妈一怔,紧接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哟,你这提得怪不巧的……这丫头上午刚来,求了恩典,已经放出去了。”
林锦楼愣了,渐渐拧起眉头。
第116章
归来
宋姨妈口中絮絮道:“唉,真是不巧,早知你中意这丫头,我便早给你送来了,或是你早来个一时半刻,也是赶得上的。”顿了顿,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丫头的?”
林锦楼脸上的不悦之色已隐去,笑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原是我身边伺候的人,想要抬举她来着。谁想出去打了个仗,回来却发觉人已经卖出去了,查问才知人被奕飞买了去,这不,我就厚着脸皮来求了。”
这一番话将宋姨妈惊了个目瞪口呆,冷汗都滚下来,暗道:“香兰这天杀的小狐媚子,原来竟是林锦楼身边的人。勾引了林家的爷们儿不够,又来勾引我儿,若是我儿收用了她,岂不是跟林锦楼交恶!阿弥陀佛,得亏她已经走了,否则真真儿是家宅不宁!”脸上堆起笑,一叠声道:“我这也是不知情,否则定要柯儿那小混账把人送来给你赔礼。姨妈帮你留意着,若是日后见着好丫头,一准儿买一个送过来。”
林锦楼笑道:“姨妈外道了,家里难不成还缺丫头?”又同宋姨妈随意闲扯了两句,方从屋中退出。
林锦楼只觉心里憋闷,回去脸上连一丝笑模样全无,小翠翘也不敢十分靠前伺候,众人不过说笑一回便散了。接连下来几日林锦楼更是迎来送往,应酬不断,一时顾不得香兰,待过了元宵节,京中又传来圣旨,命林锦楼进京面圣。林锦楼只得草草收拾一番,正月十七便带了亲兵心腹之人北上而去了。
却说香兰在家提心吊胆呆了几日,见林家毫无动静才稍稍放了心。过后听说林锦楼去了京城方才长长的出一口气,又觉着自己虽是赎了身,可守在林锦楼眼皮子底下也非长久之计,谁知那个霸王什么时候又想起自己来折腾一番?便心里计较着搬到外省去住。旁敲侧击的跟她爹娘说此事。陈万全一瞪眼道:“异想天开,搬家哪是这般容易的,到了外头人生地不熟,咱们指望什么吃喝呢?再说在金陵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家?”
香兰犹豫了一番,道:“林家的大爷说要纳我为妾,我死活不肯答应他,只怕他威势相逼。”
陈氏夫妇一怔,连忙追问,待问明之后,陈万全一脸喜色,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大腿道:“啊呀呀!怪道大爷大年下来咱们家来呢,还捎了这么些东西!我的天,我的天,只怕我们老陈家坟头上真要冒青烟了!起先你在林家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大爷瞧上了你,我还不信,谁知竟是真的!我的儿!你要当了林大爷的妾,可比在宋家威风多了!”
香兰“噌”地站了起来,怒道:“爹爹说什么呢?我是死活不能给人作妾的。如今我又脱了籍,嫁人便堂堂正正的当正头娘子去!”
陈万全拧着眉指着香兰跺脚道:“糊涂,糊涂!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你当了林大爷的妾,不比当小门小户的正头娘子风光百倍。虽是小老婆,可意思差远了去了!皇上的小老婆要叫一声‘嫔妃娘娘’,大官的小老婆便要尊称‘姨奶奶’,只有那空有几个钱娶小老婆的才是不值钱的贱妾。亏得你还识几个字,怎么闹不清这个理?”
香兰冷笑道:“爹爹以为林家内宅里是闹着玩的?一年到头死多少人命,你要把我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送?”
陈万全听了这便沉吟下来,咬了咬牙道:“原先不过是他大老婆厉害,性甚嫉妒,听说她如今害了病,只怕也抖不起威风了罢……”
香兰“咣当”将手里的茗碗放到几子上,冷冷道:“爹爹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与你也无甚话可说。只告诉你一句,爹爹倘若敢答应,或是林家要动强要我作妾,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罢了。”言罢转身便走。
陈万全气得浑身乱颤,大喝道:“听听!听听!说得什么混账话,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哪一桩听我的听错了?”
香兰回过身冷冷道:“倘若我听爹爹的,这会子早就嫁给林家家生奴才的那个傻儿子,子子孙孙为奴为婢,爹爹能有今天扬眉吐气的日子?”
陈万全一时语塞。
香兰头也不回便推门走了,身后陈万全犹自骂着“不懂好歹”,“糊涂混账”等语。香兰回到厢房静静坐在床上发怔。
薛氏推门进来,对香兰叹口气道:“你爹也是为着你好,你若不想作妾便不作罢……”
香兰叫了一声“娘”,眼眶便红了,只觉心里灰了一半。
薛氏坐到香兰身边,叹口气道:“我原就是林家出来的,知道宅门里那些腌臜事,尤其林大爷又不是个好性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舍得让你吃亏?”顿了顿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宋大爷呢?”
香兰一怔,垂了脸儿,半晌道:“我是想着他,可他要我作妾,我也是不肯的。”
薛氏又叹口气,不知怎的,忽想起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戏文来,看着香兰明眸香腮,仿佛烟霞秋果,摸了摸她乌亮的发,低声道:“我的儿,你色色出挑,又会这一手好丹青,我见过的小姐都没一个比得上的,只可惜你托生错了人家……我怕你心气儿这样高,到头来却落成了空。”
香兰也落下泪来,她何曾不知,有道是“情深不寿,强则极辱”,有时她想着自己干脆认命算了,这一生已经是个丫头,再如何好强又能如何?既然两世情缘都系在宋柯身上,即便做个妾又能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而已,可心里却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和不甘,想着自己若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还不如死了。有时她又想,要不自己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搭伙过日子算了,可时光和岁月这样长,若如此就将自己的心灯熄了,过行将就木的讨生活,又让她心里尤其绝望。如今只能豁出去搏一搏,即便不如意,也是愿赌服输。
想到此,香兰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多日的惶恐反倒逝去,镇定下来,道:“娘何必说这个。前头这样多艰辛不也都过来了,日后就算是火焰山也闯得过去。”又将私房银子拿出来,低声道:“我这儿拢共有七十两银子,有卖画儿的钱,宋家的月例,也有当首饰的钱,把这些凑凑,倘若林锦楼回来,仍要迫我,咱们家便住到金陵城外头,找个地方躲几日,再不声不响搬出去罢。”暗道:“如今在这金陵留恋,不过是等着宋柯的信儿,倘若和他真个儿缘分已尽,便合家搬出金陵城去。往扬州或是安徽,总有能容身的地方。”
薛氏并不以为事情严重,却见香兰一脸严肃,也只得应下了。
自此香兰每日愈发精进作画,精心画制一册12幅梅图,卖了不少银子,一心一意攒起来备作不时之需。
闲言少叙。
却说一晃正月过去,二月初九便是春闱,四月殿试,之后传来消息,宋柯点了二甲传胪,赐“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当了七品的编修。香兰闻说也合掌念佛不止。
这一日傍晚,香兰将庭院收拾了,把买来的几盆花摆在屋檐底下,见那茉莉开得馥郁芬芳,便打算掐下几朵放进香囊里头。
此时听得有人敲门,香兰问了几声都无人应,走上前顺着门缝向外一瞧,只见外头站着那人穿了一身青缎衣裳,腰间系着八宝腰带,头上一根玉簪挽着头发,更衬得一张白玉脸丰神俊朗,不是宋柯又是谁?
香兰大喜,连忙把门打开,还未说话儿,宋柯便挤了进来,将那身后的门一碰,一把抱了香兰,将脸埋在她肩上道:“快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香兰羞得满脸通红,推了推道:“作死呢!让人瞧见怎么好!”
宋柯闷闷笑了两声,道:“你爹这会子在柜上,你娘方才找街坊串门子去了,我瞧得真切,这才来敲门。”
香兰红着脸儿笑道:“你个不害臊的,还有脸说。”将宋柯挣开了。
宋柯知道香兰脸皮薄,又是个守礼之人,便放开手,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二人相看无言,又齐齐微笑起来。
宋柯忍不住,悄悄拉了香兰的手道:“这些日子想我不想?”
香兰抿着嘴笑着不答,只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柯道:“今儿个上午回来的,到家发觉你不在,问了才知我娘放你出去了。因太累在家睡了一觉,一醒便过来找你……我还给你带了好些京城的玩意儿,这次来得急,下回给你捎来。”
香兰笑道:“不必麻烦。”又拜了拜,“我这是见过编修大人了。”
宋柯摆了摆手,眉眼笑得弯弯的:“七品的小官儿,在京里不知什么钱。当初我还以为必然要外放的,已备了银子要谋缺儿,谁想竟留在翰林院了。”
香兰道:“翰林院是个最好的地方,多少内阁大臣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呢,虽然清苦些,却有‘储相’之称,反倒外放落了下乘了。”
宋柯一怔,惊疑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香兰也一怔,心里犹豫是否该告诉宋柯前世之事,咬了咬唇儿,静了半晌,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我之事,你心里可有决断了么?”
第117章
小人
宋柯没料到香兰会这样问,一时沉寂下来。香兰等了片刻,见宋柯仍未回答,心慢慢沉下来,将手从宋柯的掌中抽回,强笑道:“你也不该在这儿太久,快回去罢。”
宋柯忙将香兰的手拉住,道:“你我的事……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就跟我娘慢慢提一提。”
香兰猛抬起头,看见宋柯正含笑的看着她,不由微微红了脸,迟疑道:“你……”
宋柯伸了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道:“上京之前便请媒人来提亲。”
香兰只觉心里有一团暖洋洋的火,想说又说不出口,眼泪将要转出来,心里有一股子辛酸,更有一番喜悦,恍若一只小鸟吱吱喳喳叫着,将要从心口里飞出去。
宋柯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笑道:“傻丫头,怎的哭上了?喜极而泣?”
香兰适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扬起脸儿,对宋柯展颜一笑。
这笑容如同朝阳初升,灼灼莲华,晃得宋柯有些痴了。原本他心中极其犹豫,自他点了二甲的传胪,京中达官贵人们得知他还尚未娶妻,争相请人做媒,也颇有些高门贵女。若是原来,他必将好好挑拣个家世人品都般配,且岳丈有倚靠的,为自己仕途上寻一个靠山。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此事便念起香兰。他总觉着香兰便是他前世的妻,只不过饮了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却因缘际会,这一世前来寻他。他对沈氏原本就存了感激敬爱,如今更加倍回报在香兰身上,又爱她聪慧可人,便再放不下。
今日香兰问他决断如何,他本想说再容他想几日,可瞧见香兰失望的神色,心里一动,竟不自觉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口而出之后心里隐约后悔,可此刻瞧见香兰这般喜悦,忽又觉着就这般娶了香兰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寒门子弟娶了糟糠之妻,也一步步熬了上来,他宋柯又不比旁人矮三分,凭一己之力,也必将能立出一番事业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香兰刚欲向他说出前世之事,却听绿豆隔着大门低声道:“大爷,陈家婶子要从街坊家里出来了。”
宋柯连忙道:“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言罢,打开门闪身走了。
香兰嘴角扬起笑,摘了一朵蔷薇花插在发间,哼着歌儿往屋中去了,暂且不表。
却说宋柯骑着马回了宋家,进门便看见卷华请他去宋姨妈房里。宋姨妈一见宋柯便道:“方才跑哪儿去了,快过来,这么长时间你不在家,我有几件事要同你商量呢。”
宋柯坐下道:“何事?”
宋姨妈笑眯眯道:“显国公家的娴姐儿,你是见过的,觉着如何?”
宋柯一怔。
宋姨妈道:“你这一回金榜题名显国公巴巴打发人来送了好些贺礼,他们家太太和姑婆母也来了,把你大大夸奖了一番,姑婆母字里行间透了这么点意思,显国公也中意你呢,若是你有意,直接请媒人上门,包管一说就成了。”郑百川原是极不看好宋柯的,奈何郑静娴日日缠着他撒娇撒痴,说宋柯的好处,如今宋柯又点了进士,郑百川见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造化,瞧着是个可造之材,日后仕途上提携一把,也是个能封妻荫子的,加之他极溺爱郑静娴,知道她心高气傲,寻常人等绝难入眼,如今好容易看上一个,也并非是没有前途之辈,心里头便也默许了。
宋柯垂了头,半晌抬起脸儿道:“郑家的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仍有些任性妄为,我不太中意。”
宋姨妈漫不经心道:“嗐,娇养的女孩儿么,有些小脾气也在情理之中,日后慢慢教就好了。我瞧着她就不错,知书达理的。”
宋柯严肃道:“娘莫非忘了当初咱们孤儿寡母的时候了么?我爹一死便人走茶凉,显国公连正经下葬都没来,我因分家之事求上门,他连见都不见一面。这样的旧怨,我实不能娶他的女儿。”
宋姨妈听宋柯这般一说便泄了气,叹道:“唉,这般一说也有道理,我只是觉着娴姐儿是个好的,门第也好……”
宋柯放柔声音道:“有道是‘娶妻娶低,嫁女嫁高’,娶个这样门第的媳妇儿过来,娘使唤又使唤不动,岂不是要当娘娘供起来。”
宋姨妈笑道:“我使唤人家做什么,只要你们小两口好好的,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甘愿的。”她见宋柯不应此事,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料想日后再慢慢劝说,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桩事。出了正月,有媒人上门来给檀姐儿提亲,是浙江巡按乌有为大人的独子乌亮。我听着是巡按大人家,还是极体面的,可跟林家几个内宅妇人打听,她们都说要好好看看人品。毕竟是咱们家的事儿,人家也不好多嘴,可瞧着她们说话支支吾吾的,我这心里也是悬着……后来那乌亮上门来过一趟,还备了好些东西,我瞧着他个头不算高,人长得却体面精神,一张嘴甜得紧,我便担心是不是个油滑的……听说家里打算给捐个官儿做,他也说自己有田有地,住着三进的宅子,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儿。”
宋柯略一沉吟,道:“浙江巡按,官职不大,却有实权,能直达圣听。门第倒也算体面了,就是这乌亮不知人品如何,回头我找人打听打听。”
宋姨妈连连点头。
宋柯第二日便去林家拜访,见过长辈之后便同林锦亭一起吃茶。谈笑间说起乌亮提亲之事,林锦亭笑道:“原来乌亮动了凡心,竟提亲到你们家里去了。这小子一贯游戏花丛,相中了表妹,却是他头一遭有眼光。”
宋柯一听这话,拧起眉头问道:“‘游戏花丛’,这话什么意思?”
林锦亭道:“就是有个风流的名儿,在勾栏里有过几个相好,是个爱吃酒耍钱的。却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脑子精明得很,甭瞧着他爹有点迂腐,他确是个会敛财的,打着他老子旗号赚了不少银子,上下都吃得开。前些日子抓了个贩私盐的盐商,最低也要判个发配,那盐商不知怎的,搭上乌亮这条线,乌亮也心黑,几乎让他孝敬了一半家产,之后上下那么一走动,你猜怎么着,没两天那盐商就回家了,另找个倒霉蛋顶罪,那倒霉蛋虽也是犯点子小私盐的,可谁料到竟摊上这么一摊子大事,家里为着他倾家荡产,最后屈打成招,发配到漳州,这案子便做了结。”
宋柯沉了脸道:“这事不好,乌亮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人品断乎不能把妹子许配给他!否则非但母亲妹妹要埋怨我一辈子,跟这样的人做亲戚也够羞煞颜面的了。半分本事没有,反倒一肚子阴狠算计,纨绔浪荡子也就罢了,扯着他老子做大旗,贪赃枉法,作奸犯科,迟早有折进去的日子。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他爹竟然也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