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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金氏摆出长者姿态,身子微倾,看着薛氏,语重心长道:“我说薛大妹子,我长你几岁,托个大,可得说两句,如今日子过好了,可不能把钱都买金银首饰糟践了,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要我说,如今趁着陈大兄弟年轻,赶紧化几两银子买个能生养的丫头回来,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呀!”

    金氏此言一出,薛氏彻底掉了脸子。她自打林家出来,就陪着陈万全吃苦受罪,还要忍着丈夫爱吃酒耍性儿的毛病儿,如今刚过两天好日子,居然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让陈万全纳小妾!

    薛氏气坏了,刚要开口,又听金氏道:“没个儿子,你让陈大兄弟百年之后怎么见地下祖宗,就算挣了再多家业,没有儿子又能怎么样呢?将来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原先咱老街坊龚家的二丫头你知道罢?腰粗屁股圆,有个宜男之相,今年十八了,跟他们家一提,准保答应,我明儿个去给你问问?”

    薛氏冷笑道:“老姐姐说笑呢是吧,‘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身边儿还有兰姐儿呢。”

    金氏掩口一笑,眼睛四周全是褶子,比不笑时又苍老两分,道:“兰姐儿迟早得嫁人,哪还能留家里一辈子,难不成你们要找个倒插门女婿?哎哟哟,可听老姐姐一句劝,愿意倒插门的能有什么好货?就算不能找个我们家小三儿那样考功名当大官的,至少也得找个家中有产业的罢?”

    薛氏气得手脚冰凉,正这个当儿,只听门口有人道:“夏伯娘这话说得正对我心坎儿里去了。”众人扭头一瞧,只见香兰迈步走进来,脸上挂着笑,进来先给屋中人施礼,又对金氏道:“还是有些产业的好,光有虚名儿,实则家里拖家带口穷得叮当响的,纵然我们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敢跟这样的人家攀亲。日后穷亲戚一大堆,可怎么过日子呢?”

    金氏登时横眉立目,菊花似的脸儿愈发紧绷,冷笑道:“我不过是好心劝一句,就招惹来小辈儿这么多话,甭以为我听不出来,姐儿这是话里话外挤兑我们家呢。我可是一片痴心的劝你娘,纳小也是喜事一桩,你爹娘年纪慢慢大了,你迟早出嫁,身边怎么能没个照应的人……我再可没脸在这儿坐着了。”言罢起身便走。

    薛氏心中虽解气,但面上仍出言挽留,对香兰道:“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长辈说话岂是你能插嘴的,还不赶紧给你夏伯娘赔礼。”却扭过脸儿来跟香兰挤眼睛。

    金氏昂着头冷哼一声,对薛氏道:“你可得好好教女儿,嘴这样毒,将来只怕难嫁!”

    香兰说话又清又脆,好像连珠炮似的,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还得让夏伯娘教我。我原先以为纳妾是大户人家才配的。就好比夏伯娘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如今夏伯伯出去谁不尊称一句‘老太爷’呢?这样的威风体面,才配纳个小妾。一来夏大伯和夏伯娘的年纪比我娘更大,身边更得有个照应的人;二来,举人老爷的亲爹,纳一房小妾也是喜事,说出去也面上有光不是?”

    金氏万没料到陈家女儿是个口舌上不落下风的,居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杀了个回马枪,脸上立时气成猪肝色。夏三姐儿见母亲吃亏,愤愤站起来道:“我娘是为你们家好呢,我娘又不是下不出蛋的鸡,我爹纳哪门子的妾!”

    香兰看都不看夏三姐儿一眼,只对金氏道:“夏伯娘今日说的事有几处不妥,一来我娘还年轻,前些年家里光景不好,身子骨也虚弱,如今好生调养身子,再去庙里捐功德求子,也不愁生不出儿子。夏家伯娘若真担心爹娘无子,看在这些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也该劝我娘多调养身子才是。二来我爹从没那个纳小的心思,就连抱养过继个男丁都不乐意,伯娘不信只管问去。三来纳小也好,不纳小也好,都是我们家里事,与你有什么相干,夏伯娘原本成天跟一群市井妇人一处,镇日家长里短不曾知道什么体统,怪不得如今当了举人老娘也不知道规矩。我虽不才,也好歹在宅门里当过两年差,知道些廉耻,今日告诉夏伯娘一句,方才劝人纳小,还跟媒婆似的说要给人拉纤儿的话,日后可别干了。丢了夏伯娘的脸面还是小事,丢了夏相公的脸,别人还以为夏相公也是个嘴碎的呢!”

    金氏更没想到香兰竟说出这样一篇话公然落她颜面,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香兰:“你……你……”半天说不上话,怒得起身便要走,夏二嫂是个眼皮子活络的,赶紧扶了金氏,对薛氏道:“我娘也是好心,方才是说错了,我替她配个不是。”

    薛氏也赶紧来打圆场,呵斥香兰道:“没大没小!”对金氏笑道:“小女孩儿家家不懂事,老姐姐可千万别恼她!”

    夏二嫂拉着金氏的胳膊道:“娘赶紧坐下,这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有甚大不了的呢。”连连给金氏使眼色。

    金氏知她这个二媳妇儿是最有心计的,虽忍不住想走,可她到底面皮厚,却也坐了下来。

    夏二嫂是个会说笑的,先赞房中的摆设好看,又去夸薛氏的衣裳,而后又将话头扯到夏芸身上,夸说夏芸如何才高八斗,一表人才云云。金氏一听这个,腰杆也挺了起来,开始说夏芸如何在衙门里受器重。三言两语之后,便将前番揭过,又说笑起来。

    夏二嫂是个自来熟,扭过脸儿又跟香兰说话儿,摸着香兰的鬓发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香兰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那夏二嫂却又往前一步,拉上香兰的手,笑道:“哎哟哟,真跟天仙似的,上回见她还是几年前,那时候还没进林家呢,这一晃都成了大姑娘,出挑得都让我认不出了,那个爽利的性子也让我喜欢,也不知将来哪个有福,能娶了这样的小佳人儿去。”

    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香兰平日都做什么,香兰含笑道:“还能做什么,平日做做针线罢了。”

    夏二嫂笑道:“你还做什么针线,光画画儿了罢?现如今一张画儿能卖几两银子了?”

    香兰一怔,看那夏二嫂眼中精光四射,身上愈发不舒坦,淡淡道:“夏二嫂子说笑了,我哪会什么画儿,可别听外头人乱嚼舌头根子。”

    夏二嫂堆着笑:“骗嫂子不是?你悄悄跟嫂子说,嫂子一准儿不告诉别人……”

    正说着,夏三姐儿又凑上来,她比香兰小一岁,从小都没穿过几身新衣裳,自打香兰一进门,她便眼馋香兰一身鲜明衣裳和穿戴首饰,羡慕道:“你这头上戴的花儿、朵儿的真好看。”

    香兰正愁不知如何应对夏二嫂,听了这话,便从头上拔下一支堆锦的花儿,递到夏三姐儿跟前道:“喜欢这支便送你。”

    夏二嫂一叠声道:“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暗自后悔方才自己没赞香兰穿戴,否则也该送她一支才是,此时倒不好开口了。

    夏三姐儿接了花儿,见那花儿精巧别致,还有铜丝儿弯成的蝴蝶须子,坠着小小的绛纹石,一颤一颤的。夏三姐儿摸了又摸,也不道谢,只管往自己头上插,又眼巴巴看着香兰头上道:“你戴的簪子钗环也怪好看的……”

    第123章

    作客(三)

    香兰一怔,只装听不见,转而扯开话头跟夏二嫂说些旁的,夏三姐儿见香兰不搭理便有些着急,去扯香兰袖子道:“我说了,你那些簪子钗环也好看!”

    香兰点了点头道:“谢谢夸赞。”

    夏三姐儿道:“那你怎么不给我一支儿?”

    夏二嫂伸手拍了夏三姐儿两下,骂道:“死丫头!丢尽脸面了!”

    夏三姐儿顿时委屈起来,张嘴作势要哭。

    香兰忙劝道:“算了算了,夏二嫂子别骂她。”

    夏二嫂又数落夏三姐儿几句,方堆着笑对香兰道:“这死丫头没见过世面,妹妹可别生气……唉,也可怜她小小年纪的,连支铜的簪子都没用过,妹妹是个阔气人,要不就送她一支罢?”

    香兰目瞪口呆,只觉自己活了两世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人。还没等她应声,夏二嫂便飞快扯了夏三姐儿一把,道:“人家要送你簪子呢,还不快谢谢你陈家姐姐。”

    夏三姐儿也不委屈了,脆生生说:“谢谢陈家姐姐!”说完又眼巴巴盯着香兰头发上看。

    香兰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

    夏二嫂唯恐香兰不给,忙道:“陈家妹妹,你是个心善又有富裕的,总该可怜你小妹妹没戴过好东西罢?不过根簪子,你还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

    香兰冷笑道:“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般找人要东西的,我可不是什么冤大头。”说完再不理睬,径自走到薛氏身边拿起壶添茶。

    夏三姐儿瞪着眼道:“她什么意思?我都谢了她了,簪子还给不给了?”作势又要闹。

    夏二嫂拧了一把道:“现世报的东西,快给我闭嘴!”

    夏三姐儿素怕夏二嫂积威,登时不敢言语了。

    这厢金氏已将夏芸从头到脚夸了一通,道:“从小儿就有算命的跟我说,我们家小三儿是天上星宿下凡,日后定能当官做宰,还说我是个有大造化的,将来荣华富贵受用不尽。我原先还不信呢,如今才知道条条应验了!”

    薛氏只觉心烦,借故让香兰去添茶,打断道:“老姐姐喝口茶再说罢。”

    金氏浑然不理,仍旧滔滔不绝道:“县太爷也赏识我们家小三儿,听说他还没娶妻,后悔得要撞墙,说早知道有这样一表人才的举人,自个儿的闺女就不那么早聘人家了。啧啧,可要我说,就算县太爷的闺女没聘人家,我们家小三儿还不一定能看上呢!赶明儿个我们家举人老爷考中了进士,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大官儿了,所以娶媳妇这一来要才貌双全,二来要家里头阔绰,等闲的想进我们夏家当儿媳妇,呸!门儿都没有!”

    话音未落,夏二嫂便抢白道:“是啊,等闲的自然不成!说句厚脸皮的话,我觉着兰姐儿跟我们家小三儿就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儿了,是不是呀?”

    薛氏忙笑道:“我们兰姐儿可不敢高攀,日后找个殷实厚道的庄稼人便罢了。小夏相公日后定然是要飞黄腾达的,怎么也该百里挑一的找个媳妇儿才是,我看别说是县太爷的闺女,怕是连皇上的女儿都能娶得。”

    金氏听了浑身舒坦,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方道:“薛大妹子说得是,你们家闺女性子太刁,找个厚道些脾气好的才忍得住呢!”

    薛氏和香兰对了个眼色,两人都别开脸儿,只作没听见,往窗外看去。

    夏二嫂微微皱了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夏家三人在陈家用了午饭方才走了。待出了陈家的门,三人缓缓往回走,夏二嫂道:“娘,今儿个陈家的意思你瞧出来没有?”

    金氏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夏二嫂道:“他们家香兰今年快十六了,咱们家小三儿今年十八九,你说能有什么意思?”

    金氏登时拧起眉道:“不成!绝对不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活该烂嘴生疮的小蹄子,狂得都有褶儿,简直是多嘴狐狸精变来的,恨得我想抽她几巴掌!”

    夏二嫂笑道:“我的娘,你怎的想不开?依我说,陈家要乐意,咱们还巴不得呢!陈家这么阔,连糊窗都用的五色纱,那一匹抵得上一捆细布的价儿了,你看那吃穿住用,哪一项都比咱们高出两三头去。陈万全会相看古玩,谁知道他家藏了多少好东西呢!陈家没儿子,原先那些个亲戚又都不曾来往,谁娶了香兰,这样的家业还不都归了他去?”

    金氏想到陈家的房子和陈设,不由怦然心动,可转念又摇头道:“小三儿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什么有钱人家的媳妇儿找不到?前儿个还有媒婆跟我说点心铺子掌柜的闺女呢!”

    夏二嫂又道:“娘有所不知,这陈香兰还有一项好处。她会画画儿,如今一张画儿就值几十两银子呢!谁娶了她,就是抱了只会生金蛋的老母鸡,娘可得会算这笔账呀。”

    金氏一惊:“几十两银子?真的假的?”

    夏二嫂道:“都这样说呢,只是她自个儿说不会画,可我瞧着八成就是她。”

    金氏又羡又妒,咋舌道:“哎哟哟,几十两银子,这简直是要发财了,怪道陈家阔成这个样!”

    夏二嫂道:“可不是,小三儿在衙门里累死累活的,也不过三四两银子,怎么比?这些日子娘也给小三儿张罗亲事,可那上等人家嫌咱们穷,下等人家咱们又瞧不上,中等的倒有几家,小三儿不是嫌人家闺女胖,就嫌人家闺女丑,没一个合意的。我瞧他总围着陈万全转,悄悄儿问过他意思,他支支吾吾的,像是对人家闺女中意似的。”

    金氏皱眉道:“只是这闺女的性子……”

    夏二嫂哂笑道:“嗐,将来嫁进来,还不由着婆婆揉圆搓骗。要是我说,这样的生财奶奶还不如供起来,她画张画儿,就够咱们全家一年的吃喝呢!”心中则暗道:“看陈家闺女是个大方的,这么好的花儿,说给就给,今儿个是三姐儿那死丫头讨要得急了,这才翻了脸,若是日后好生哄哄,还指不定能抠出多少好东西。”

    金氏越想越动心,顿住脚步,转身往回走,夏二嫂连忙拉住道:“嗳嗳,娘,你往哪儿去?”

    金氏道:“我赶紧回去,跟陈万全家的说说这事儿。”

    夏二嫂叹口气道:“过两日罢,娘今天说话也得罪了人家,这当口人家能答应才怪呢。”

    金氏横眉立目道:“咱们家若是肯答应,那算陈家祖坟上烧了高香,凭什么不答应!”又埋怨夏二嫂道:“陈家这些好处,你怎的早不跟我说?”

    夏二嫂翻着白眼,暗想:“我也不知道你这老货一朝得意就抖起来,一上来就开罪人家呀!”脸上还赔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全了。”

    金氏嘴里嘀嘀咕咕道:“回头还得打听打听,要是她画画儿真能赚这么些银子,也就让小三儿委屈委屈,将来看见好的,给他多纳几个小的。”

    夏二嫂口中答应着,心里十分不以为然。待走到家门口,金氏先进了屋子,夏二嫂回头一瞧,只见夏三姐儿正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头照影儿,顶着那花儿搔首弄姿。夏二嫂过去劈头盖脸便将那花儿从夏三姐儿头上拔了下来。

    夏三姐儿一怔,忙过去抢,口中嚷道:“我的花儿!我的花儿!”

    夏二嫂拧眉瞪眼,双手叉腰道:“什么你的花儿?这样的好东西放你哪儿也是糟蹋,我先替你收着!”

    夏三姐儿咧嘴就要哭,夏二嫂拧着她脸道:“哭,哭!就知道哭!敢哭出声儿就让你好瞧!”

    这夏三姐儿自小是夏二嫂带大的,自幼没少挨打挨骂,这夏二嫂又能说会道,讨了金氏喜欢,有时夏三姐儿去告状,过后夏二嫂便有的是手段整治她。夏三姐儿怕得要命,也不敢再闹,只好忍着委屈回去哭了。

    夏二嫂见夏三姐儿乖乖进了屋,方才舒一口气,走到水缸跟前,把那花儿插在自己发髻里头,左照右照,自觉美貌,哼着歌儿回屋了。

    却说下午陈万全归家,薛氏将今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拧着眉道:“这一家乱哄哄都是些什么人?我看原先吕二婶子那一家子都比夏家省心,你敢把兰姐儿许配这样的人家,我立刻上吊抹脖子干净!”

    这陈万全本就是个势利的人,听说夏家如今还是拮据样儿,夏芸考上举人当官的好处便没了一半,皱眉道:“我看小夏相公是个极好的人,谁知他们一家子是这副德行?罢了,不成便不成,咱们再想看别的人家便是。”

    一时无事。

    却说这金氏过两日又往陈家来,这回放了身段,脸儿上打起十二万分的笑,没口子的夸香兰好处,薛氏也只点头应着,并不十分搭腔。之后金氏再来,无论在门口如何叫门,陈家都一律不应了。金氏心中暗恨,想丢开手又舍不得,又同夏二嫂商量,打算托个相熟的媒婆去谈谈意思。

    此计还未成,却生了一桩事。

    第124章

    糊弄

    却说这一日,夏芸从衙门归家,进了院子便瞧见夏三姐儿坐在院儿里洗衣裳,便走过去笑道:“今儿个县太爷发了些赏钱,我在街上看见有卖花儿的,便给你和四妹各买了一支,赶紧收起来,便让嫂子们瞧见了。”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朵粉绸做的绢花递了过去。

    夏三姐儿嘟嘟囔囔道:“三哥这花儿有什么,陈香兰给我那支儿比这个不知强了多少倍,倒让那个小贱人抢了去!”

    夏芸听得“陈香兰”三字便是一怔,连忙追问道:“陈香兰?哪个陈香兰?”

    夏三姐儿道:“就是陈万全的闺女。前些日子,我跟娘还有二嫂去了陈家,他家真个儿阔气得很,我瞧着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陈香兰给了我一支花儿,回家就让二嫂给拿了去。二嫂还说陈家让我们去是想把闺女嫁给你,可后来娘又去了两趟,陈家连门都没开,二嫂又说这事怕是不行了。”

    夏芸登时急了,金氏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浅陋无知又好占便宜,这般去了陈家还能入得了人家的眼?怪道这两日陈万全瞧见他对他淡淡的,浑不似原先亲热,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夏芸连连跌足道:“你们去陈家的事怎不告诉我一声?”见夏三姐儿颠三倒四说不清楚,立刻去厢房找夏二嫂。

    夏二嫂正在屋里做针线,见夏芸直眉瞪眼的闯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忙把针线放下,堆着笑问:“三兄弟怎么来了?”

    夏芸一叠声问道:“嫂子和我娘、三妹什么时候去的陈家?都说了些什么?我方才听三妹说娘又去了陈家两趟,人家没给开门是怎么回事?”

    夏二嫂眼珠转了转,脸上堆了笑道:“嗐,原来是这事,我当是什么呢。前些日子陈家是请我们去一趟,他们搬了新家,说要请老邻居过去坐坐。你那几日一直睡在衙门里,不曾归家,便也没和你提。”说着拍了拍炕沿,让夏芸坐下,一手扶着炕桌,身子微微向前倾,用蒲扇掩着嘴低声笑道,“我说三叔叔,跟嫂子撂个实话,你……是不是对陈家那个闺女有意思?”

    夏芸登时涨红了脸,垂下头不说话。

    夏二嫂咯咯笑了起来,摇了摇蒲扇道:“我看你这般勤快,见天往陈万全当差的当铺里跑,嘴上说是想看看有没有稀罕玩意儿买回来孝敬上峰,其实是惦记人家的人呢!”

    夏芸的脸愈发红了,站起身对夏二嫂深深作了个揖,道:“二嫂真乃再世诸葛,这事还要帮我一帮。”

    夏二嫂哈哈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见外的话……”脸上忽然换了一番形容,愁眉紧锁道,“你这事只怕不好办呢。”

    夏芸连忙坐了回去,问道:“此话怎讲?”

    夏二嫂道:“我早就看出叔叔对陈家闺女有意思了,上次去陈家也存了帮你探探意思的打算。不过实不相瞒,娘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去了便把陈家母女得罪了,我当中十分给说和,人家方才回心转意一点儿。可陈家这般殷实,香兰又长得如此标致,眼光也是极高的,这些日子我也是倒尽了一腔热血帮叔叔谋划罢了。”说着唉声叹气去揉太阳穴,“真是活生生累瘦了一圈儿。”微微挑起眼皮儿去瞧夏芸的脸。

    夏芸虽有两分迂腐,可在察言观色这一节上却是极伶俐的,立刻从袖里摸出半串铜钱,递了过去,笑道:“真是劳二嫂费心,这点子铜钱二嫂拿去买些吃食好生补补。若能为我把这事谋划成了,我必有重谢。”

    夏二嫂立时笑眯了眼,却不接那钱,看着夏芸把那半串放在炕桌上,方才盘着腿道:“你这事我倒有七八分把握。”见夏芸一脸殷切,心中暗道:“甭管此事如何,我先糊弄你几两银钱花花。”信口开河道:“虽说陈家夫妇眼界高,可我瞧着香兰竟然是个愿意的。陈家夫妇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要肯了,你这事不成也成。”

    夏芸立时站了起来,惊喜道:“当真?”

    夏二嫂呵呵笑道:“这个自然,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倘若告诉了你,你该怎么谢我?”

    夏芸喜得抓耳挠腮,只觉有千万只小虫在心里头爬,又从怀里摸出一钱银子推过去,道:“这点子心意,二嫂拿去给我小侄女扯块布做身新衣裳穿。”

    夏二嫂笑道:“算你精乖。那日香兰问了我好些你的事,还夸你一表人才,末了临走的时候,还塞给我一支花儿,悄悄嘱咐我让我带给你呢!这些日子我忙晕了头,竟给忘了。”说着起身,从炕头的箱子里取出一支堆纱的花儿递了过去。

    夏芸到底是个聪明的,见了那花儿便道:“方才在院子里,三妹说香兰送她一支花,后来让嫂子拿了去,可是这一朵?”

    夏二嫂暗恨夏三姐儿多嘴,眼珠子转了转道:“自然是这一朵,香兰刚给我就让那死丫头抢了去,非说是香兰送她的,我哄了半天才拿回来,你可别让她再瞧见了。”

    她这般一说,夏芸倒也信了,只举着那支花儿发怔,暗道:“香兰竟然已经赠我定情信物了,显然……显然对我是极有情意的,我真个儿该死,竟没瞧出她的心!如今定然不能辜负佳人一番情深意重了。”

    夏二嫂轻咳几声道:“只是如今你这事人家爹妈不十分乐意,免不了我还得再上门跑上几趟……”

    夏芸暗道:“我娘是个糊涂的,万分指望不上,唯有二嫂机灵善变,此事若能成便全指望她出谋划策。”咬咬牙,当下又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上前道:“二嫂是女中豪杰,这事还要多多仰仗于你,二嫂为我的事跑断腿,这银子便是我给二嫂拿去做鞋子的。”

    夏二嫂方才觉着榨够了油水,从善如流的将银子收了,满脸带着笑道:“你这事也不一定能成,终归我替你尽心尽力罢了。”

    夏芸再三谢过。自此便觉着香兰对他有意,每每对着那花儿发呆发痴,想着香兰冰肌玉肤,容颜娇俏,又不免心旌摇曳,只恨自己不能同佳人相会。暂且不表。

    第二日,夏芸一早又去衙门点卯。刚到衙门后门处,便见有一乘小轿摇摇的从对面抬过来,夏芸忙立住脚往边上闪躲,那轿子径直抬进衙门,忽然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妇人的脸儿,瞧着年纪二十多岁,肤色雪白却有点点微麻,眼睛不大,鼻梁高直,并非美人倒也生得干净,有股子韵味。那妇人命轿夫停下,又笑模笑样的对夏芸道:“小夏相公,这样早就来了!”

    夏芸垂着头应了一声。

    那妇人便放下轿帘,命车夫抬着轿子去了。

    待那妇人一走,守门的张衙役便对夏芸笑道:“夏吏目,这人是谁你不认识罢?”

    夏芸道:“她不是任税监的妻子曹氏么?”

    张衙役大有深意的嘿嘿笑道:“此人可是大大有名,你刚来竟然也知道她。人人都称她‘曹娘子’,原是跟林氏家族攀着亲戚的,扯着林家的大旗,我们也都高看两眼。这曹娘子也是好生厉害,不知怎的找到门路,搭上了县太爷的线,明明生得不俊,却三勾两勾的勾了县太老爷的魂儿,硬给她那个王八爷们儿塞进来做了个税监,这可是个肥缺儿,真真的好手段!”

    夏芸吃了一吓:“这话可不能浑说!”

    张衙役啧啧道:“我怎么能是瞎说呢?你道她天天儿来那么早是给自己老公送饭来的?放屁!等点了卯一准儿爬县太爷的被窝儿!衙门里头人人都跟明镜儿似的,他老公也心知肚明,反正一顶绿帽子又压不死人,何况自己这差事还指望老婆呢,闷不吭声愿意当个爬爬儿。听说晚上回家还得给老婆打洗脚水,硬生生把他老娘都气死了。”又拍着夏芸的肩膀笑嘻嘻道:“我瞧这小娘们儿八成又瞧上了你,你可留神,兴许赶着晚上当差值夜,就来敲你房里的门了!”

    这话说得夏芸满脸通红,忙不迭的走了。

    这妇人正是曹丽环。原来那任羽不是读书的料子,任家便托了相熟的关系寻到衙门给他谋了个牢头的差事,一回曹丽环来给任羽送伞,偏巧碰上了知县韩耀祖,曹丽环是见过世面的,比不那小门户女子缩手缩脚,落落大方的与之行礼,口中有一长一短说着殷勤的话儿,脸上团着甜丝丝的笑儿,令人十分受用。

    这韩耀祖已年逾五旬,虽道貌岸然,却是个好色之辈,奈何家有河东狮,不敢十分乱来,纳的一房小妾也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如今见曹丽环生得高挑端正,穿戴不俗,不像寻常人家女眷,虽然并非美人,可却有那么骨子韵味,不由有些动心,便也和颜悦色起来,暗地里悄悄打发个婆子去探问曹丽环的意思。

    这曹丽环自从嫁了任羽,虽与婆婆和小姑子不和,倒也是守着老公一心计较日子。只是她在林家已见惯了大世面,如今过起缩手缩脚的日子,老公又是窝囊废,与林家简直差了一天一地,她自然千恨万怨,且又不是肯屈居人下的,见韩耀祖打发个婆子来,不由觉着是个时机,欲拒还迎了几回便与韩耀祖成了好事。

    第125章

    金马

    曹丽环是个颇有手段心计的,知情趣,晓风情,还有百千种讨人欢喜的伶俐法儿,韩耀祖登时爱得不行,一刻都丢不开,把自家的母老虎早丢在脑后。曹丽环从头面项链镯子,到四季衣裳,另还有鸡鸭鱼肉的吃食,乃至各色补药,没有不张嘴讨要的。韩耀祖一心爱宠她,自然有求必应。曹丽环为了讨好,又将自己的贴身丫头卉儿带给韩耀祖收用,主仆两个团团伺候着,没过多久,任羽便从个牢头提成了九品税监,由一介白丁公然给了个官身。

    可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多久有人瞧见曹丽环松散着袄褂子,几乎露着半个胸脯子从韩耀祖的书房里出来,便私底下传遍了。吹到任羽他娘耳中,老太太登时气个倒仰,要任羽休妻。曹丽环冷笑道:“倘若不是我,你儿子岂能平白得个九品的官儿?自己儿子窝囊考不得功名也就罢了,赔个老婆进去,脸上有光怎的?倒直眉瞪眼说起我来了!”任母听了这话,又见任羽一副唯唯诺诺模样,气得吐了两口鲜血,一个月不到就咽了气。自此曹丽环更无人敢管,她在韩耀祖跟前小意温存讨好,回到家中便对丈夫呼来喝去,如同奴才般打骂,又时不时柔情蜜意的哄上几句。任羽对曹丽环又怕又爱,只一味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罢了。

    却说曹丽环在门口见了夏芸,暗暗留了意,想到夏芸生得整齐,虽不及任羽英俊,却有十分儒雅清高的气度;虽无韩耀祖的官威,可勃勃朝气又岂是韩耀祖那等糟老头子可以比拟的。咬牙暗恨道:“可恨可恨,偏生我没福,只能嫁个窝囊废,竟不曾遇过如此可意的人儿!夏芸跟旁人可不同,年纪轻轻就考了举子,日后迟早飞黄腾达,韩耀祖年纪大了,这官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做到了头儿,他虽待我不薄,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想方设法跟小夏相公结个缘,日后在衙门里也多个指望……兴许我日后还能靠上他呢!”越琢磨心里越像揣了团火。

    自此便寻机同夏芸搭讪闲聊,时不时嘘寒问暖,又给韩耀祖吹了枕头风,让他愈发器重夏芸,接二连三交代夏芸办了几件露脸的事,赏了不少银子。曹丽环便到夏芸跟前表功道:“奴是爱惜夏相公的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又这般有学问,在这县衙里是屈才了,幸而多少能跟县老爷说上两句话,便夸了夏相公的好处,这不,有才之人便立刻显出来了不是?”

    夏芸立时便觉着曹丽环是个慧眼伯乐,真个儿为他着想,原先还与她还疏远,之后便逐渐稔熟起来。

    待熟识些了,曹丽环便眉眼传情,间或打情骂俏几句道:“小夏相公还未曾娶妻罢?这夜里孤枕难眠,都想着谁呢?”

    夏芸道:“晚上不过闭门读书罢了。”

    曹丽环笑道:“哟,光读书哪成,也得放放轻松不是?”说着款款挨在门上,脚踩着门槛子,一手提了裙儿,微微露出一点水红的绣花鞋。

    夏芸登时明白了,心里虽不耻曹丽环为人,却又不想开罪她,低着头只装不知。心里到底有几分得意,自觉风流倜傥,貌比潘安,处处桃花。

    曹丽环因在衙门里也不敢在夏芸处太过久留,见他不理睬,便又寻了些旁的话说了,告了辞,心中暗想:“日子长得很,是耗子就爱吃油糕,还怕拿不下你这个雏儿?”

    且不说曹丽环如何寻机勾引,却说林锦楼在京城钻营了大半年,终于回了金陵,坐实了林长政升任山西总督的消息,林家上下俱各欢喜。金陵大小官员闻风而动——林长政孝满出仕,上来便是升任一品大员,掌一方实权,林家这是要重振门庭的响动了。于是前来递帖子送贺礼拉关系的络绎不绝。尤其外头隐隐约约有风闻,说林锦楼与赵氏和离,一时动心思想要结亲的更排出了一条街开外。

    林锦楼归家之后先去军中查检了几天,又料理了两日琐事,这才偷了半日闲,懒懒在床上睡了一回,醒来只觉干渴,便起身叫茶。

    床幔掀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托着一碗茶递到他跟前,林锦楼吃了一口,抬头一瞧,见端茶的正是画眉,不由微微蹙了眉。此处是知春馆的主人卧房,画眉一个姨娘不该随意出入。

    画眉何等机灵,见林锦楼面露不悦便明白了,立时道:“是太太让我在这儿守着,说大爷这几日忙得跟陀罗似的,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总不能醒过来身边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看了林锦楼一眼,放低声音道,“原先在这屋伺候的……多是那一位从娘家带回来的人,所以……”

    林锦楼立刻道:“我明白了。”掀开薄被便要下床。

    画眉连忙俯身为他提鞋,又从旁边的熏笼上把衣裳拿起来服侍林锦楼穿上,等穿戴完毕又问道:“大爷可想吃些什么?小厨房里有刚做的几样细面点,都是大爷惯吃的,可要用几块?”见林锦楼微微点头,便立刻命人去端。

    林锦楼转了转脖子,早有伶俐的丫头手脚麻利的端来一盅清汤,林锦楼喝了一口,听到前头隐约传来铙钹丝竹之声,因问道:“前边儿干什么呢,热闹成这样。”

    画眉道:“有几个大老爷的学生和下属来道贺,老爷便留了晚饭。”

    林锦楼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天色都已擦黑,将手中的汤喝尽了,拿了筷子去夹点心,却忽然手上一顿,唤住刚刚进来端汤水的丫鬟道:“你给我站住!”

    那丫鬟正是银蝶。今日因林锦楼在家,她特地打扮过,换了身簇新的藕荷色衣裳,身上的穿戴着都是她压箱底的好玩意儿,每只手都有三对儿镯子,脸上用的脂粉都是偷搽画眉梳妆台上的宫粉,她本就生得好,这样一打扮更是添了几分姿色。

    如今林锦楼叫住她,银蝶喜得浑身发颤,停住脚步,转过身,刚想对林锦楼嫣然一笑,却见林锦楼沉着脸上前,一把拽了她裙带上系着的嵌金马璎珞腰坠儿,问道:“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银蝶浑身一激灵。

    当初香兰被赵月婵赶走,因太过匆匆,许多东西都未来及收拾,银蝶便偷偷把香兰的箱子抱了去。将里头好些的衣裳首饰等物尽数拿走,见箱底有个红绸布的荷包,打开便是这一匹系着璎珞流苏的小金马,真个儿精美绝伦。银蝶登时看直了眼,忙把这金马揣进了衣兜儿。她自从拿走便不曾戴过,今日头一遭系在裙带子上便让林锦楼瞧见问个正着。

    却说这金马腰坠儿却有些来历,原是从海船上带回来的稀奇货,让人配了鲜亮的璎珞丝绦和各色贵重玉石,送了林锦楼。林锦楼也觉得这赤金黄玉的小马精致,把玩一番便系在腰上。那一日正赶上香兰伺候他,他对那丫头有意,又把那小金马赏了她。如今这东西竟戴在不相干的丫头身上,林锦楼的脸便沉了下来。

    银蝶机灵,立刻便觉出这金马有文章,加之做贼心虚,又惧怕林锦楼威风,眼珠子乱转,嗫嚅道:“这是……这是……”

    林锦楼一脚踹在银蝶肚子上,道:“这什么这?爷问你这金马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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