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这一说两说的,让香兰不由动了心,便换了衣裳,和汀兰携手揽腕,往园子里来逛。不知不觉走到罗雪坞,香兰便记起自己刚刚进府时便在此处服侍,再一见心里不由升起了百般滋味,慢慢走到门口,摸了摸门上挂着的铜鱼锁,问汀兰道:“先前在罗雪坞的刘婆子呢?还在这儿么?”汀兰道:“刘婆子年事已高,让她儿子接回家养老了,这宅子空下来做了花房,里里外外摆了好多盆儿,咱们馆里的花儿都是从这儿搬的。”说着往香兰头上看了看,笑道,“这样喜庆的日子,咱们俩头上不戴朵花儿怎么成,正巧走到这儿,不如去剪一朵簪在发髻边上,比戴什么金凤银凤钗还显眼呢。”
香兰道:“都锁了门了,可怎么进去,你想戴花儿,不如去园子里剪。”
汀兰道:“怕什么,我有钥匙。”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黄铜钥匙,笑道:“在这儿管花草的婆子是我大姑母,怕上年纪糊涂丢东西,便配了一把放在我这儿,以备不时之需。”说着朝香兰挤了挤眼,便用那钥匙开门。
外头这一响动,惊飞了屋里的一对鸳鸯。林东绫浑身一抖,一把将杜宾推了起来,一手拢着衣襟,六神无主道:“怎么办,来人了怎么办?!”
杜宾心中暗急,双眼迅速看了一遭,对林东绫道:“待会儿有人进来,你便说你累了,寻个清净地方小睡一会儿。”言罢踩在罗汉床扶手上,身体向上一跃,两手便勾住了房梁,腰部发力便骑在了横梁上,缩在墙角。
林东绫手忙脚乱的整理衣衫,听见外头汀兰道:“里屋摆着一盆杜鹃,这个月份居然还在开,艳丽得紧,你进来瞧瞧罢。”林东绫愈发焦急,鬓发已是来不及理了,立时伏在引枕上装睡。
香、汀二人掀帘子一进到里屋,见林东绫趴在床上合着眼目,登时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汀兰忙上前推道:“三姑娘,三姑娘。”
林东绫装作睡眼惺忪模样,揉眼道:“何事?”
汀兰道:“三姑娘,前头筵席都开了,你怎在这儿睡了呢?方才我们过来时还瞧见珊瑚,正满园子寻你呢。”
林东绫坐起来道:“本想来这儿赏花的,结果累了就趴在这儿,迷迷糊糊就睡了。”说着便站起身,赶紧往外走。
汀兰合掌念佛道:“我的好小姐,睡在这儿也不盖个被子,倘若冻着染病可就糟了。”
香兰见罗汉床上遗了一件蝴蝶牡丹团绣的半臂,便拿在手里问道:“三姑娘,这可是你的衣裳?”
林东绫回头一见,她心里有鬼,脸色便愈发红了,劈手夺过来,骂道:“小贱人,谁允你碰我衣裳了!”一摔帘子出去,又在外头喊:“汀兰,你来帮我梳梳头!”
汀兰握了握香兰的手道:“三姑娘就这个脾气,你莫往心里头去。”
香兰笑着点点头。
汀兰便往外去,香兰长长出一口气,林东绫衣衫不整,方才离近时,她在林东绫脖颈处看到一点暗红,就像林锦楼每回对她……香兰赶紧摇了摇头,将那羞臊恼人的念头甩开,又想:“好端端的,林东绫怎会独自一人跑到罗雪坞来?又怎会脱了半臂衣衫不整睡在这里?”她立时想到过年时她曾撞见林东绫与一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呆在一处,心里不由一哆嗦,在屋中做瞧右看,却未发觉不妥之处。
杜宾也在梁上,屏息凝神,两眼盯着香兰。只见这女孩儿生得乌发细腰,脸如白玉,明眸皓齿,正是光彩照人,说不出的柔美细腻,风华难言。杜宾心中暗赞,只觉自己见过几多妇人,竟无一能比拟。林东绫虽也是个美人,可跟这女孩儿站在一处,便立时黯然失色,不由看了又看。
香兰还在迟疑,只听林东绫叫道:“香兰,你还在里头做什么?偷东西不成!”
香兰心想:“林东绫倘若真在此处休息,也无伤大雅,倘若真个儿藏了男子进来,那便是自寻死路。可惜我的话她听不进,说与旁人也未必相信,若她反咬一口,说我侮她名节,我也是百口莫辩。”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杜宾在梁上长长松了一口气,暗想道:“方才那女孩儿叫‘香兰’,那就是林锦楼最近新宠的那一位了,果然是个绝色,怪道妹妹都不是她对手。林锦楼这小子艳福不浅,不知这尤物床上是如何风情?倘若能收到房里来风流快活一回,倒也不负此生了。”想着想着不由心旌摇曳,忽听“咣当”一声,有人关了大门,紧接着便落了锁。
第164章
央求
杜宾暗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出去为妙,又等了片刻,听外头了无音声方才从窗户跃出,躲躲藏藏,跃过高墙,从小角门处逃了去。
林东绣远远在山坡上站着,只见林东绫与香、汀二人从屋里出来,说不出心里是如释重负或是失望难言,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慢慢走了回去。此事虽乃一桩小风波,日后之事却全因此而起,暂且不表。
话说林东绮大婚之后,林长政便带了包姨娘动身去了山西,林锦楼派亲兵一路护送,秦氏仍留在家中操持。林东绮婚事乃大办,故而林家上下皆是费心熬力,人困马乏,秦氏指挥丫头婆子收拾应用之物,直到林东绮回门那日方才收完。这一场忙后,秦氏便小病一场,林老太太心疼儿媳,便让王氏代管几日,林锦亭便让王氏支着料理外务,另有林东绣自告奋勇,前来相帮。
林锦楼因军中衙门繁忙,又多应酬,归家来也是镇日处理公事,或与养的门客幕僚一同商谈,太晚便宿在书房里。香兰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本就府中极无事极清闲的,林锦楼不回来更是称了她心愿,每日不过勤练画技,心中默默计较。
这一日下午,林锦楼从外回来,刚踏进书房,便瞧见书染拿着两册书从里头出来,便问道:“拿的什么书?上哪儿去?”
书染笑道:“香兰姑娘央求我找两册书给她解解闷,若是二姑娘没嫁人,还能去她那里借,如今可不成了,我去找四姑娘借了些诗词给她看,她说看过了,不新鲜,想找些传记轶闻。我只好到爷的书房里拿两册了。”
林锦楼一瞧,果然是两册异闻录,沉吟了片刻,道:“回头把书案上的东西整整,我今儿回房办公事。”
书染连忙应了下来。
香兰藏在多宝阁后头,悄悄往堂屋左侧的书案看了又看,林锦楼正坐在那书案后头,聚精会神的翻着几页纸,偶尔握着毛笔提上几个字。
莲心用戗金洋漆托盘端着一只粉白的定窑茗碗,里头沏了滚滚的热茶,给林锦楼端过去,却瞧见香兰躲在多宝阁后,便走上前轻声道:“站这儿做什么呢?”
香兰微微红了脸,刚要说话,暖月却从旁边走过来,伸手接了莲心手里的托盘道:“你们两个要说话,我就去送茶,方才大爷叫茶叫了四五回了,还不端过去只怕要恼了。”说完便一扭身走进去,满面笑容,把茶奉到林锦楼书案边,林锦楼头都不曾抬,不过挥了挥手让她下去。暖月心下失望,只得捏着托盘退下。
莲心冷笑,却装聋作哑,香兰犹豫了一阵,还是回了房。
待到晚饭时分,莲心往书案旁一瞧,只见林锦楼仍在写写画画,不敢十分打扰,又等了片刻,将一盏蜡烛用银簪挑亮,送过去道:“大爷,天都黑了,该用饭了。”
林锦楼低着头道:“过会儿再吃。”
莲心只好退下。
林锦楼又忙了一阵,将公务处理完毕,一抬头,发觉外面早已是黑漆漆的了,只觉腹中饥饿,站起身伸个懒腰,晃了晃脖子和肩膀,莲心已守了许久,连忙走过来,林锦楼看了莲心一眼道:“摆饭罢。”心中则想,莲心到底不如书染聪明得用,可难得是个老实本分的,而且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总是守规矩,伺候人还是妥帖的。
一面想着一面回了卧室,只见罗汉床的炕桌上已摆了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小厨房不敢让饭菜凉了,一直煨着,方才秦氏打发小丫头来问,听说林锦楼还未用饭,不由心疼,又送了两碗菜过来,桌子上果肴菜碟,也极为丰富。饭菜多些是寻常事,可香兰竟然坐在罗汉床一侧的秋香色金钱蟒坐垫上,见他来了,立刻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了头。
林锦楼不由诧异,心道:“这小白眼狼难不成等着爷用饭呢?”也不说话,在另一侧坐了,一指香兰道:“你也坐。”
香兰有些拘谨的坐了下来。
一时丫鬟开始布菜,筛来热热的酒,倒在金盏花酒杯里。林锦楼动了筷子,香兰也将筷子提了起来,夹了两片青菜叶放到嘴里,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心里盘算着怎么张嘴。林锦楼这两天好似心情不佳,前两天午饭时他回来,原本命在正房里摆饭,忽接到消息说永信侯捷足先登,抢了他早日布局剿倭的功劳,登时勃然大怒,一甩手便砸了手里的碗,气咻咻的拔腿就走,吓得丫鬟乌压压跪了一地。这几日他都黑着脸,旁人都躲着,万不敢凑上前送死。香兰心里揣着的事也上上下下在舌尖上滚了好几遭,一直未说出口。
林锦楼吃得极快,可还是大家公子的优雅姿态,等腹中有了食,方才慢了下来。香兰犹豫再三,还是拿了青花填瓷的葵花碗,从小砂锅里盛了一碗汤,推到林锦楼跟前。
林锦楼一边吃饭一边沉思,并未瞧见。
香兰小声道:“这,这是沙参玉竹煲老鸭汤,这个季节喝最养胃……”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声音也愈发小了。
林锦楼听到那声音便抬了头,看了看那盅热气腾腾的汤,又看看垂着头的香兰,不由惊诧,放下筷子,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嘴上却道:“这可是稀奇了,你还晓得伺候人。下午看见爷回来,不是跟只小耗子似的一溜烟儿躲屋里去了么。”
香兰低着头,良久才小声道:“我有事想央求大爷……”
林锦楼冷哼,心道:“爷就猜这白眼狼不会平白过来献殷勤。”半眯着眼问:“何事?”
香兰用力捏着那信笺,看着腰上系着的五色宫绦,道:“再过两天就是我娘生日了,我……”
林锦楼道:“哦,原来是你娘做寿,跟书染说一声就是了,上次回来还有些金银首饰,你去挑两件喜欢的给你娘,回头再去账上支四十两银子,应季的尺头还有几匹,你领去,爷让人给你写个帖子,让仙霓斋的裁缝去给你娘做两身新的。”
香兰道:“我是想我娘了……”
林锦楼道:“好,明儿个就让人把你爹娘接进府来,你们也团圆团圆。”说着点了点面前的酒杯道:“给爷斟一杯。”白玉瓷酒器里的酒水已空,香兰便去地上的小炉子里重新端了一壶,上前给林锦楼斟酒。林锦楼去拉她的小手,把她拉到跟前,搂她坐在腿上。
香兰微微抬头,只见林锦楼正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不由紧张起来,把头垂得更低,扭着裙带子道:“我是想回家住两天……”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脸上懒懒的挂着笑,便又立刻埋下头道,“府里他们呆不惯,也不自在,让别人瞧见也说闲话,所以……我娘还捎了信儿来,说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的,我也想回去看看……”
林锦楼见她粉腮红润,意态柔顺,心里也软下来,嗓门放低道:“原来是想家了,怎么早不跟爷说呢?”
香兰心道:“你那残酷暴虐,喜怒无常的性子,躲都躲不及,谁敢跟你开口?”
林锦楼见她不说话也不再问,忽高声道:“书染!书染呢?”
暖月正在外头守着,“噌”的窜出来,满面笑道:“书染姐姐已经家去了。”见香兰坐在林锦楼怀里,脸上隐有些不自在。
林锦楼不耐烦的挥手道:“你下去,不找你,把吉祥喊进来。”
暖月只好退下。吉祥正在廊下的房里同几个小厮斗牌取乐,听林锦楼叫他,忙把手里的牌丢下,跨过垂花门进来,走到房里,垂着头,眼睛也不乱瞟,躬着身子听从使唤。
林锦楼道:“香兰她娘做寿,你明天备马车送她回家住两天,带个婆子,再带两个丫头,让春菱也跟着去。”
吉祥一叠声答应,林锦楼挥手让他退了。
香兰呐呐的不知要说些什么。两世为人,她都不是个嘴甜软腻会讨人欢心的角色,更勿论是应付林锦楼这样性情暴躁,杀伐凌厉之人。
林锦楼见香兰微微红着脸,形容不知所措,可眉眼间有些雀跃,便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道:“爷满你的愿了,你是不是陪爷吃一盅?”说着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送到香兰唇边,挑了眉毛,嘴角含笑道:“你好大的架子,本来该你敬爷一杯的,如今把酒杯送到你跟前儿,你还不吃一杯?”
香兰便将酒杯接过来,吃了一口。
林锦楼笑道:“这一口哪成。”便将剩下的酒吃了,捏住香兰的下巴低头亲上,那酒便从他口里喂到香兰口中,香兰大惊,本想挣扎,可转念又想起如今还要求他放自己回家,便强自忍住,两手握成拳头抵在林锦楼胸膛上,林锦楼又亲又吮,不觉情动,将香兰拥得更紧,手探到她衣服里。
此时只听“咣当”一声,不知谁打翻了东西,香兰吃惊,拼命闪躲,推开林锦楼,只见暖月正在门口,手里端着的一盘点心打翻在地上。
第165章
夜谈
香兰满面通红,拼命挣扎,林锦楼颇不耐烦的将她按在怀内,瞪着眼对暖月吼道:“蠢材!碟子都端不住,还不快滚!”
暖月登时涨红了脸,眼里含着一汪泪儿,抖着手将盘子和散在地上的点心收拾了退了下去。
这般一闹,林锦楼也没了心情,在香兰脸上亲一口,道:“等夜了再说。”
香兰连忙挣脱出来,坐回去,垂着头,伸手去理松了的鬓发,又将手放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如今与林锦楼行房已不似初时那般难受,却也让她生畏,林锦楼太过健壮,且每一次都要尽兴,香兰柔弱,不免难以应承,加之本心对林锦楼抗拒,每次都盼着快些结束才好。林锦楼也偶尔去画眉和鹦哥房里,可多是同她宿在一起,她心里厌烦,却也不敢表露。香兰盯着桌上的银筷出神,忽然发觉,自上回鸾儿出去给几个世家公子哥儿弹唱后,林锦楼便再没去过她房里。
林锦楼饭毕,命人撤去残席,又回书案旁处理公事,暂且不表。
却说暖月,被林锦楼呵斥一句,哭着回了房。屋里静悄悄的,她与汀兰、如霜同住,此时那二人俱不在屋里。桌上有一只打开的镜匣,暖月走过去,镜中便映出一张瓜子脸,细弯弯两道眉,一双杏子眼,脸庞白净,身量丰腴,鲜花嫩柳一般人物,自有一套风情。暖月盯着镜子半晌,泪水愈发簌簌滚下来。
不知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如霜推门进来,因暖月背对,便没瞧见她脸上的泪,自顾自道:“阿弥陀佛,今儿个大爷脸上可算有个笑模样儿了,前两日阴沉个脸,跟阎罗殿里的勾魂判官似的,没的让人心慌……你怎么在这儿枯坐着?方才莲心还问起你,说方才收拾的时候该你端水进去的。”将外头衣裳脱了,换上一件青缎子比甲,口中絮絮道:“今儿晚上大爷恐是要在正房里歇了,汀兰值下半夜,问问咱们俩谁值上半夜的。”
如霜说了一回,见暖月仍不说话,便走上前,推了推道:“和你说话呢,听见没?”
暖月忽而趴在桌上哭起来,如霜吓了一跳,忙在她身边坐了,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上了?”
暖月素与如霜情同姐妹,听她问起,便起身,用帕子擦着眼道:“大爷忒薄情了,那天的事,只怕早就忘了……方才我打翻个盘子便骂我,鸾儿摔碎个几十两银子的玉镯子,他还说摔得好,可见我在知春馆是再没有脸面的了……”说着又伏在桌上嘤嘤痛哭。
如霜叹了一口气。
原来林锦楼未进京之前,一回宴客吃多了酒,让小厮们架回来时,正巧是暖月伺候。都道“自古嫦娥爱少年”,暖月原本就对林锦楼有意,便娇声软语,十分殷勤。林锦楼原就有些火气,便与暖月成了事。暖月自认为得手,日后便有一番前程造化,不由十分欢喜。可谁知第二天,林锦楼便好似没有这档子事一般,仍将暖月当寻常丫鬟使唤。暖月略略撒娇撒痴,形容亲密,林锦楼也不过调笑几句,随后就丢开了手。
暖月心里灰了一半,却仍痴痴盼着,谁知林锦楼从京城回来竟抬举了鸾儿当了通房,后来又接香兰进府,后宅所有的女人竟都退了一射之地。暖月便愈发绝望,每日都悄悄哭一场,可这些时日她冷眼瞧着,香兰是个老实不爱争宠之人,反而事事躲着林锦楼,便觉着自己可放手一搏,可不想又受林锦楼呵斥。眼见她年纪渐大,心里便愈发凄惶起来。
如霜劝道:“大爷的脾气你知晓,鸾儿又如何,过了新鲜劲儿还不是扔到一边儿去了。你且忍忍,等香兰让大爷看厌了,便有你的出头之日。”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像,便闭了嘴,暗道:“大爷身边儿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能抬举的,不仅长得美,都会弹唱,唯独一个香兰例外,可瞧瞧那样貌,便知道大爷为何着迷了。暖月虽也是美人,可不过中等,色色都具备,却色色都不出挑,倘若不是大爷那一晚吃醉了,轮到她值夜,否则哪有这样的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却暗喜林锦楼不曾抬举暖月。她和暖月相貌身量都差不多,心里便暗暗存了比较,唯恐比暖月低了去,如今暖月这遭遇,她虽也随着叹息,可心底里竟有一丝幸灾乐祸和洋洋得意。
暖月又自顾自垂泪,如霜劝慰两句,忍不住道:“要不,要不你就歇了心罢!”暖月听此言哭得愈发厉害,如霜见她总也不好,便也懒得劝了,回到前头伺候。
暖月哭了一回,觉得身上懒洋洋的,满面泪痕不敢让小丫头瞧见,用帕子抹了一把脸,自己去打热水。
出了门进了茶房,只见喜鹊正在里头,见了她便满面堆笑,道:“我们姨奶奶刚才还念叨暖月姐,可巧在这儿就碰见了。”
暖月强笑道:“姨奶奶找我何事?”
喜鹊道:“也没什么,听说你手巧,竟然会湘绣,姨奶奶想请你待会儿过去教一教。”
暖月本不想去,奈何喜鹊满口的奉承吉祥话,将她捧到了十分,画眉素日里又同她交好,便只得答应,打水回去洗了脸,便到东厢来。刚一进屋,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果香,原是桌上一尊莲花鼎炉里散出来的。屋中幽静,四下皆是石榴红的窗帘椅搭,笼子里关着一只喳喳叫的鸟儿,不断扑棱着翅膀。
画眉还未卸妆,头发却散了一半,穿着家常的墨蓝牡丹团绣褂儿,枣红的绸裤,歪在湘妃榻上,手里抚着一只白猫儿。只见她星眸半合,粉白的脸上一张嫣红丰润的嘴,直是娇艳。
画眉听见脚步声便微微睁眼,见暖月进来,便连忙坐起来,一边拢发一边笑道:“瞧我,说眯一会儿竟然要睡着了,也没听见你进来。”一叠声吩咐道,“喜鹊,快沏茶来。”亲自去拉暖月的手,同她一起在湘妃榻上坐了。
暖月忙道:“姨奶奶不必忙了,不知姨奶奶想绣什么样子?”
画眉笑道:“忙什么,你鲜少过来,咱们说说话儿,再问你针线的事。”
喜鹊奉茶,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又静静退下。
画眉同暖月说一回府里人的闲话,只管顺着暖月的心意,又不动声色的捧了两句,道:“我眼见着你,在如今正房的丫头里是个尖儿了,莲心跟个木头似的,汀兰老实过了头,如霜倒有几分伶俐,可瞧眼神就不是个安分的,看来看去也就是你,不光模样性子,还会一手好针线,今后也不知谁,能把你这样的美人儿消受了去。”
这一番话说到暖月心坎里,又勾起她伤心的地方,便叹了一声道:“再灵巧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人厌了罢了。”
画眉道:“好妹妹,怎说这样的话,你正是一般好风月呢……”眼珠子转了转,身子朝画眉微倾:“我自然知道妹妹是什么心意,做女人的不过那点子事,还能瞒得过我的眼?我如今请妹妹来,就是为了这桩。”
暖月吃一惊,抬头看着画眉,道:“姨奶奶说这样的话,我却不明了了。”
画眉嗤笑道:“这有甚不明了的?只需看你瞧大爷的眼色,我就全明了了,听说同大爷还是亲近过的,是也不是?我倒是……能帮你一帮。”
暖月登时涨红了脸,良久才道:“姨奶奶火眼金睛,只是大爷是个忒薄幸的,扭过头有了新人,便将我忘了。”
画眉冷冷笑道:“男人么,都一个德行,只要你具足几件事,没个不拜倒你石榴裙下的,第一要有天仙样的貌;第二要有十足的风情谈吐;第三知道眉眼高低,懂得伺候人;第四要隐忍性情,熬得住寂寞;第五要懂得拿款儿,一次不能给够,永远吊他一口,便引着他丢不开手了。”
暖月垂头道:“奶奶高见,可我虽有个相貌,却也不是什么天仙,后几样也拿不出手……不知奶奶如何帮我?”
画眉道:“要想大爷回心转意倒也不难,不过弄些手段罢了。”招手让暖月附耳过来,在她耳边悄悄吐出一番话,然后握着暖月的手,轻声道:“这事就是这般简单,若是成了,保你心想事成……我这也是无法,眼见大爷见天在那香兰那小蹄子处,我心里头也起急不是?如今你我联手,保全了你也保全了我。”
暖月动了动嘴唇道:“这事真能成,这……”
画眉含笑道:“自然能成,又不是让你杀人放火的,不过轻轻巧巧的一件小事,也不曾害了谁。正房也只有你们几个体面丫鬟才进得去不是?”拍拍暖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想想你的将来。”
暖月从东厢出来时,不由心事重重。喜鹊看着她的背影,对画眉道:“姨奶奶,这能成么?她不会说出去?”
画眉闭着眼道:“放心,她不会,如今她是山穷水尽,不过哄她办件小事,她迟早要答应下来。”
当晚,暖月在正房外值夜,隐隐听得房内动静,不由辗转反侧,卧不成眠。林锦楼夜了要了两回水,暖月端水入内,隐见纱帘中的春色,愈发觉着糟心,睁着眼直到天明。第二日便去敲了东厢的门。
第166章
家中(一)
话说第二天一早,林锦楼天不亮便去练武,香兰待他一走,就迫不及待的梳洗打扮收拾东西想要家去。她打开箱笼,把给薛氏做的绣花鞋取出来包好,平日里画的画也拣了几幅带着,另有两三套换洗衣裳。这厢春菱已亲自备了一只箱子,放了香兰平常惯用之物,衣裳、首饰、文具镜匣等满满当当一箱子,又张罗小丫头子收拾被褥铺盖。
香兰目瞪口呆,忙拦道:“不过家里住两天,何必大动干戈的,被褥我家都有,梳头的文具家里也有的。”
春菱笑道:“历来都这样,咱们自己带着舒心。”看了看香兰身上穿了一件蓝绫袄儿,月白的裙儿,又皱眉道:“箱笼里这么多颜色好的衣裳,怎么单穿了这个?这样寒酸不是打大爷的脸么?回头再惹他不痛快。”
香兰看了看自己身上道:“一早起心急着回家,就从箱子里随手拿了两件。”
春菱便亲自挑了一套杏黄折枝玉兰刺绣绸缎的袄儿,娇绿盘金彩的棉绫裙子,香兰只得换上。小鹃又挑了几支金钗和珍珠翠钿,重新给香兰梳了头,方才作罢。
急急忙忙收拾妥了,林锦楼便回来,见香兰一身穿戴,略点了点头,命摆饭,和香兰一同吃了,见她魂不守舍的,只吃了一碗粥,便用手巾擦了擦嘴,把书染唤进来问道:“香兰回去的事备得如何了?”
书染忙道:“都按大爷的意思,出门时再派个媳妇,跟老妈子和小丫头坐后头马车,香兰姑娘跟春菱坐前头的,再有六个跟车的,都是办老了事的。”
林锦楼道:“罢了,爷再点两个亲兵一同去。”书染答应着去了。林锦楼又吩咐春菱道:“去厨房要一大盒子点心,带着去,没瞧见你们姑娘早上都没吃什么,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春菱见林锦楼心情好,便凑趣儿道:“多亏大爷提点了,可见大爷是关心姑娘的,连一盒点心都想到了,姑娘还常常跟我说大爷待她好。”说着在后头轻轻碰了碰香兰。
香兰本想跟林锦楼说声“谢谢”,可抬头瞧见他嘴角含笑的正看着她呢,这一声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
林锦楼去拉香兰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哟,你还能记着爷的好处?”
香兰又微微红了脸,想到这次能回家多亏这霸王开恩,他待自己也确实有恩情,便轻轻点了点头道:“一直记着。”
金色的晨光透过镂雕的朱窗投射到香兰身上,将她染成了金色,她这样乖乖坐着,微垂着头,粉面娇颜,说不出的静好温婉,他有些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伸手在香兰脸上掐了一记,低声道:“谁知道你这小白眼狼说的是不是实话,但凡你别拧个性子,成天跟爷拉着脸,爷就当你记着恩了……罢了,你家去住几日,爷再接你回来。”
香兰便披了件藕荷色绣折枝梅花的披风,同春菱等人出去了。
一路回到陈家,在巷口,就遥遥看见有个小厮抻着脖子站着,见马车到了,立刻转回身往里报信。车驶到陈家门前停住,跟车的六个长随立时一拥而上,身子面向外,拿了一块大黑布,手里擎着展开,将门前围个严丝合缝,后头马车上的婆子、媳妇儿并小丫头子也连忙下车,来到近前簇拥着,吉祥将帘子挑开,放了下马凳,春菱先下马车,在下首扶着香兰出来。
这动静早就引得周遭邻居纷纷出来观瞧,奈何看不见黑布内的风光,可单瞧那两辆马车便是气派不凡,再见陈家门口两边各站一位配着腰刀,穿着武服,威风凛凛的士兵,便愈发震惊,议论纷纷道:“这陈家平日瞧着也寻常,今日来的是谁?竟这样大的排场,再拿个锣鼓开道,就能赶上县太老爷出巡了。”
“这你有所不知了罢?听说陈老头的姑娘给大官当了小妾,保不齐就是他姑娘回来了。”
“对,这事早就是有耳闻的,原有个夏举人就是因为瞧上他们家姑娘,硬生生让人撸了功名……”
“啧啧,不看不知道,陈家本是个绝户,生个好姑娘,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且不论旁人如何议论,香兰一下马车,便瞧见陈万全和薛氏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盼着,香兰一见眼眶就酸了,忙上前扶住薛氏,叫了一声:“娘。”泪就滚了下来。
陈氏夫妇便红了眼眶,陈万全方才被香兰回家的阵势惊呆了,这会儿瞧见女儿才回过神,忙不迭用手背抹眼睛。
春菱忙劝道:“姑娘若是跟家里人叙旧,还是回屋里,门口风大,留神别吹病了。”
香兰连连点头,挽着薛氏的手往里走,直到一家三口进了堂屋,春菱方才命长随收了黑布,又将几箱子东西抬进来。
却说堂屋内,薛氏上上下下打量香兰,只见女儿还是瘦了些,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皆是争光耀目,可原先明朗爽利的样儿不见了,瞧着内敛木讷,显见过得并非顺心随意。薛氏心里一沉,脸色也严肃起来,心里有话,碍于有旁人在不好问出口。
陈万全却满面红光,哈哈大笑道:“闺女,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林家过得好,瞧你这一身穿戴,只怕宫里的娘娘也就这样了罢?再瞧你今儿回来的排场,嚯,竟然有官兵护送着来,六个随从外加贴身丫头,老妈子,媳妇子,小丫头子,我的个亲娘老子玉皇大帝,就算县太爷夫人出门,也不一定有你体面呢!”说着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洋洋自得,只觉腰杆子又硬了两分,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谁能想到,我竟然成了林家大爷的老丈人,我看日后谁还敢来惹我!”
这一番话把香兰气怔了,道:“爹爹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林家大爷的老丈人’这话你真说得出口。”
陈万全瞪圆一双小眼道:“我怎说得不对了?如今你跟了林大爷,我难道不是他老丈人?我说闺女,你那倔强性子可得给我收了去!好好伺候着林大爷,且不论你爹这条命全赖他救的,如今你这一身的荣华富贵,可都是人家给的呢!这可是个金饭碗,你可得好好的捧牢了。”
香兰冷笑道:“我是发誓不给人做小老婆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任人作践,爹爹还当是体面,硬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我在林家是什么?我不过就是个下贱人,是个小猫小狗似的玩意儿,林大爷后院里多少姬妾,外头多少相好,如今不过是图我新鲜,才愿意捧着,你若是贪图这个风光,眼下可要好好受用,否则你女儿一朝人老珠黄,不得人待见了,别说你这‘林大爷老丈人’的体面全没了,兴许连个奴才都不如!”说罢站起身,头也不回便往外走,走到东厢房,“咣”一声便关了门。
薛氏在屋里急得跺脚,指着陈万全道:“你呀,你呀,闺女好容易回趟家,你又说这些不相干的,戳她心窝子的痛处,是不是老糊涂了!”
方才香兰一番话,本就说得陈万全有些讪讪的,一听薛氏这般说,愈发恼羞成怒,跳起来道:“我说这些有哪句话不对了?如今她是翅膀硬了,以为自己做奶奶风光了就敢顶撞她老子!”口中骂骂咧咧,想大声嚷嚷,又怕外头跟来的下人们听见,只得强行忍住,可口中仍小声咒骂不止。
薛氏恨得瞪了陈万全一眼,便追了出去。
春菱正在跟小丫头子在东厢房里收拾东西,见香兰进屋,脸色含怒,不由吃了一惊,香兰道:“你们先出去。”春菱也不敢问,只好领着人关门去了旁边屋子。
香兰坐到床上,登时泪如雨下,捂面哭了起来。她在林家,只觉自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每天睁开眼任凭丫鬟们给她穿鲜亮衣裳,戴名贵首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博林锦楼欢心,只因他开心了,自己方才有好日子过。她每日不过画画,看书,然后坐在窗前发呆,有时候能听得从鸾儿抱着琵琶唱曲儿,近来最常唱的便是:“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那一把嗓子极好,音韵婉转,悲悲切切,她常常抱着膝痴痴听着。鸾儿唱多久,她便听多久。林锦楼后宅里的女人,她无一丝嫉妒,反有种怜悯,不过是同她一样的可怜人罢了,只是她们卯足了力气争宠,她却没这个心。
有时她也想让自己活得自在些,想那些沉得发闷的糟心事岂不是自寻烦恼,这一辈子怎么不是过呢。只是林锦楼并非良人,她天生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如何也糊弄不过去。她这次回家,本想悄悄同父母露个口风,一家人坐一处想个法子,如何离了林家,孰料陈万全竟是一副荣有性焉的模样。香兰的心登时灰了一半,这些时日里积攒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便收不住了。
第167章
家中(二)
门“吱呀”一声推开,薛氏走进来,见香兰正坐在床上抹泪儿,便走上前坐在香兰身边道:“你爹就那个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他生气呢。”
香兰抹了抹眼角道:“好容易家来一趟,本来想一家人和乐的说说话,什么糟心事都不想,方才实是压不住火气了。”
薛氏又叹了一声,半晌,问香兰道:“林家大爷待你……好不好?”
香兰也怔了半晌,道:“什么好不好的,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是好罢?就这样闭着眼过日子,也就混过去了,只是我自己不甘心。前年我当丫鬟进府,忍气吞声,动辄挨打挨骂,脏活累活哪样不曾做过?又险些受辱,遭了毒打,拼了命才挣出来;去年我在宋家,遇到贵人,全家都脱了籍,过了两天好日子,原本以为找到良人终身有靠,日后就能安安稳稳的,谁知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年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林家,虽说不是奴才,可跟奴才也无甚分别,不过是个夹着尾巴讨爷们欢心的物件,他欢喜了就赏你些吃的穿的用的,不欢喜了就甩你一巴掌,指着骂两句。我是不能抱怨,否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还能入他的眼,尚有体面的日子,早先被赶出去的春燕,府里不得宠的鹦哥,失了宠的鸾儿,还有急急切切想巴结讨好的画眉,还不知怎么嫉妒我……”香兰一行说,眼泪一行从眼眶里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