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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香兰暗道:“这应是新妇李氏了,闺名唤作樱如,她祖父是户部右侍郎,父亲在浙江任同知,自幼在祖父身边当男子教养,极聪明伶俐。林锦楼说因老太爷嫌二太太王氏太过软糯,这厢才寻了个性子刚强些的儿媳妇,望日后林锦亭能有个拿主意的人,都道相由心生,这李氏显见比谭露华性子生猛。”

    林东纨正同众人说话儿,见香兰进屋,便极热情上前挽着香兰的胳膊,笑道:“来来,我来引见引见我们家的美人儿,这是我大哥房里的,今儿这宴会少不得她操持。”指着屋中的贵妇与香兰一一辨认,除却林、李两家的女眷,亦有旁的几家,皆是林家姻亲。香兰与李妙之彼此见过,香兰送了一对儿镯子做礼,李妙之回赠一对簪子。

    屋中贵妇们上前攀谈,香兰只垂头做羞涩之态,问四五句方才回一句,并不十分多话,站了一时便告退出来。到了家中,只见林锦楼已经回来,正坐在屋内吃茶,见香兰道:“从三弟妹那儿回来的?”香兰点点头,把家常的衣服取出来换上。

    林锦楼问道:“你看她是怎么样?”

    香兰道:“我瞧着三奶奶像是个厉害人。”

    林锦楼摸着下巴道:“这就是了,她从小饱读诗书,做姑娘时,阖府上下都叫她‘妙哥儿’,常说深恨天地不公,自己竟是个女儿身,否则也科考去立一番功名。小三儿讨了个厉害婆娘,日后可有他受的。”说了一回闲话,二人熄灯睡下,暂且不表。

    却说第二日,林锦亭一早便携妻南下金陵,众人皆相送,不在话下。待喜宴过后,一应陈设动用之物便上下收拾,忙乱一天方才收完。香兰将贵重之物一一核了账册,收了对牌,将剩下成坛的酒收到库里,剩下的菜肴点心并未吃完的酒,尽数发下去赏人。香兰将喜宴上最劳心的丫鬟、媳妇儿、老妈妈并管事等轮番着放假,又另赏了菜,一时府里上下欢喜。香兰这厢不得闲儿,谭露华却是极清闲的,这次喜宴她小试身手,出了一番风头,她心知因自己是林家儿媳妇的缘故才让人上赶着巴结逢迎,可心里仍十分舒坦,对林锦轩也不由多添了几分耐性温柔。

    自入了夏,林锦轩身上的症候便轻了些许,镇日里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读一回书,或是簪花斗草,玩鱼赏虫,或是同谭露华下一回棋,日子倒也清幽。只是过了几日,谭露华便不自在起来,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午夜梦回便忆起当日在畅春堂后院里窥得那一幕,两具身体上下痴缠,那林锦楼宽肩阔背,双臂遒劲……谭露华心里如同烧了一把火,侧过身去瞧林锦轩,只见那张俊秀的脸苍白单弱,想到二人偶一行房皆草草了事,第二日林锦轩便双腿乏力,带了不足之症,引得尹姨娘说三道四,好不烦心。

    谭露华悠悠叹了口气,睁着眼到天明,身上也懒懒的。待用罢午饭,林锦轩自去午睡,谭露华便同丫鬟们掷棋子取乐,此时只听有人回说:“戴府三公子蓉三爷来了。”

    第258章

    博浪(四)

    谭露华登时想起喜宴上见过的小郎君儿,生得风流倜傥,一双眼跟会说话似的勾人,心尖一颤,起身道:“快请。”话一出口也觉着不妥,又命道:“等等。”在屋里转了两转,招手把彩凤唤过来,悄声道:“去往屋里面看看,二爷睡熟了没有?”彩凤不多时回话道:“二爷已睡熟了,奶奶可要唤他起来?”

    谭露华道:“昨儿晚上二爷起夜,回来咳嗽了好一回才睡,这会子好容易乏了要躺躺,怎好让他起来熬神。去把客人请进来,戴三爷是二爷笔墨之交,见一见也无妨。”

    戴蓉揣着手站在门外,见有个丫鬟出来往里让,不由心中一喜,连忙进了屋,见了谭露华,只见头上绾着光溜溜的髻,松松簪着一朵朱红的芍药,穿着桃红绣鸳鸯的小褂儿,褪红绣吉祥八宝裙儿,隐隐露出湖蓝的绣鞋,薄施脂粉,面如桃花。戴蓉满面陪笑,深深作了个揖,连连问好。

    谭露华亦笑得满面春风,只见戴蓉穿着暗灰光缎直缀,束着织金带,愈发衬得肤白唇红,风流倜傥,谭露华心里又蹦了几蹦,引着戴蓉坐下,又命丫鬟献茶。二人落座,四目相对,那戴蓉直勾勾的,谭露华心里一抖,一股酥麻的滋味便涌上来,轻嗽了一声,道:“戴公子怎么来了?”

    戴蓉笑道:“上回与轩二奶奶在府上偶遇,二奶奶曾相邀往家中做客,小可亦倾慕轩二爷才名,故而上门结交。”说着将手中提着的一摞东西放在桌上,推上前道,“这是几部书并笔墨纸砚等物,聊表心意罢了。”

    谭露华笑道:“戴公子何必这样客气,外子身上不大爽利,不便见客,还请见谅。”

    戴蓉一勾眼角,暗道:“好个妇人,说这话便是有意了。”不由酥倒,遂笑道:“早听说轩二爷身子不大硬朗,可惜奶奶这样全科爽利的人儿了。”

    谭露华叹道:“那又如何呢,妇道人家,全不由己,男人家倒能见一个爱一个。”

    戴蓉低声笑道:“所以我这才为二奶奶不平呢,二奶奶这样模样品格,竟嫁了个病秧子……可知这天下的事都不圆满,巧妇偏伴拙夫眠。男人多风流,我却是个专情的人,也不得良配。”

    谭露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乜斜着眼道:“就你,还专情?”摇了摇手中纨扇,“我可没瞧出来。”

    戴蓉叹道:“我在外头的名声都是别人乱嚼舌头根子,他们哪知道内情。我床头坐的母夜叉但凡有二奶奶一半姿容情趣,我便将她当菩萨供起来,哪还能往外头瞧呢。”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看过去。

    谭露华哪见过这阵仗,只见戴蓉一双眼水汪汪的脉脉含情,兼又一脸风流,都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世间的姐儿们十有八九都爱那英俊薄幸的浪子,戴蓉正是个中翘楚,三分坏笑愈发撩人心魄,谭露华的脸“噌”就红了,不由呆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跳。饶是戴蓉好色胆,见丫鬟离得远,胳膊一伸,便在桌下抓了谭露华的手,低声道:“像二奶奶这样的人,百里挑一,真让小可朝思夜想了。”说着便搔着谭露华的掌心摩挲。

    谭露华大惊,险些惊叫出来,慌忙挣扎,戴蓉趁势松了手,谭露华连忙收回来,手上犹带几分余温,又羞又惶,身子酥了半边,手足无措站起来道:“既然外子身上不适,戴公子便请回罢。”

    戴蓉却仿佛没事人似的,脸上只笑道:“二奶奶莫要赶人,小可好容易登门一遭。”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推到谭露华跟前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二奶奶瞧瞧可否入眼?”

    谭露华定了定心神,她方才一阵慌乱,只想把戴蓉赶出去了事,可这厢见了那极为精致的锦盒,又好奇当中之物,遂坐下来,把那锦盒打开一瞧,只见当中有一支赤金攒珠云脚簪,样式新巧,细密的小珍珠圆润柔亮,极为精致。谭露华一见便移不开眼了,虽说她比这更贵重的首饰也有几件,可见了这簪子,仍生出喜爱之情。

    戴蓉看着谭露华的脸色,不由暗喜,殷勤道:“这簪子乃宫中内造之物,贵人们赏出来的,二奶奶瞧这上头的四颗珍珠,虽小了些,难得毫无瑕疵,且大小都一模一样,这可是不好寻的。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二奶奶这样的人物。”

    若说谭露华先前只瞧着戴蓉模样生得好,又会说话,只欲跟他言语间暧昧调情,散散烦闷,但这厢戴蓉送了这根簪子,显出多金和阔绰来,谭露华再看戴蓉的眼色便又不同了,这一是风流俊俏,二是财大气粗,真乃双全了。她心跳如雷,往周遭一望,只见她心腹丫鬟彩凤仍远远在门边站着,便使了个眼色,唤道:“去到后头给戴公子端盘子点心来。”

    彩凤会意,退到门外守着。

    谭露华将那锦盒的盖子扣上,往戴蓉跟前一推,假意笑道:“这东西太贵重,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收。”

    这“收”字尚在口中含着,戴蓉便伸出手“啪”一下按在谭露华放在锦盒的手上,眼波传情,意味深长含笑道:“别,二奶奶若要不收,谁还配戴它呢?”又摆阔道,“这样的首饰虽说不好寻,但小可尚有些身家,日后二奶奶喜爱什么珠宝首饰,只管告诉我,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二奶奶只要知道疼人,小可便心满意足了。”见谭露华未十分抗拒,便将拿手握到手里摩挲着,低头看道,“我瞧瞧,二奶奶戴的什么戒指,什么手镯,倘若旧了,下回小的再带一副新的来。”

    谭露华的手让戴蓉握着,不由浑身发软,又害怕又兴奋,推他道:“你放尊重些,丫鬟们回头来来往往的,我们家二爷还睡在屋里。”

    戴蓉笑道:“怕这个作甚?”只见谭露华粉面生春,比往常更添了颜色,不由大为意动,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低声笑道,“二奶奶镇日在宅里呆着,闷不闷得慌?小生这两日得了一宗海上货,稀奇得紧,想请二奶奶过去瞧瞧。”

    谭露华迟疑道:“我哪儿出得了门子。”

    戴蓉道:“小生不才,在东河沿大街上有一家衣料铺子,唤做‘丽缎斋’那海上货正存在此处,二奶奶若有意,后天便到那铺子去,小生必定拱手相迎。”言罢在谭露华手上一捏,风流流一个眼色丢过去,起身便告退了。

    却说戴蓉当日从林府归家,为了哄赵月婵银子花销,便将这一遭奇遇同她说了,赵月婵乐不得瞧林家热闹,遂命他勾引谭露华,对他道:“有便宜不占你还是个男人?那谭氏先前在闺中就极有名的,多少王孙公子背地里谈论,你与她做一回露水姻缘,也不枉此生。”

    戴蓉笑道:“纵她再是个可人儿,如今却是林家妇,只怕惹祸上身。”

    赵月婵冷笑道:“怕甚,这事做得隐秘些,谁都不能发觉,待日后你腻了,只管夹着银子外头游学去,过个三年五载的不回来,那谭氏还能把这事宣扬人尽皆知是怎的。”又百般赞谭露华如何才貌双全。

    戴蓉不由心动,想到当日谭露华颇有情意模样,心里不由痒起来,遂捏了个计,到林家拜访。他这厢告辞了,谭露华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将那锦盒打开看看里面的簪子,一时又合上,一时把那簪儿戴在头上,一时又觉着心烦,把簪子拔下来锁进抽屉,可过不久又忍不住拉开抽屉看,把那簪儿拿在手里把玩,魂不守舍的。

    一时林锦轩睡醒,彩明唤谭露华进屋伺候,林锦轩吃了半盏茶,忍不住咳嗽起来,谭露华忙给他顺背,又取了痰盒来,瞧着林锦轩苍白的脸色,心中登时升起一阵厌恶,只觉自己方才新婚便要如此,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不知要怎么熬,丢开手到另一侧梢间里落了一场泪,用帕子胡乱拭了,到铜盆前洗脸,只见水中映出一张姿容俊俏的脸,正是青春好年华,那乌黑的发间正插着那支赤金云脚簪。

    谭露华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招手将彩凤唤进来低声道:“明儿个我要出去串门子,去姐姐家一趟,让外头备轿。”

    待到第二日,谭露华服侍林锦轩用罢早饭,便说要出去探望姐姐。林锦轩也怕她在家中闷得慌,便答应了,还命准备几色礼物带过去。谭露华只带了贴身丫鬟彩凤,旁人一概皆无,先拜访家姐,出来时命到东河沿大街,果然瞧见那衣料铺子,遂命下轿,往那店中去。

    戴蓉见谭露华来了不由喜出望外,命掌柜将人引到后头,谭露华进去一瞧,只见屋中香焚宝鼎,花插金瓶,锦帷绣幄,东床妆蟒,竟与外截然不同,正当中设一桌,桌上烹龙肝,炮凤腑,满满一桌佳肴,更有碧玉杯盏,盛着甘醇佳酿。

    戴蓉穿得锦衣华服,整整齐齐,比往日里更添俊逸,见谭露华进来殷勤让座,笑道:“娘子让小生苦等,应先罚三杯。”亲手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谭露华道:“要让我吃酒,我可就走了。”身上却坐着不动。

    戴蓉笑道:“该死,是我唐突,自罚一杯。”一仰脖子将那酒灌了,赞道:“好酒!”

    谭露华见他豪气,脸上也不由带出笑来。戴蓉又劝谭露华吃菜,口中道:“这是京里号称‘八大吉祥’之首的隆祥昌的厨子做的,有名得紧,连龙子皇孙们出来玩都在这家点席,这是那家的拿手菜,娘子给小生个面子,尝上一尝。”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谭露华面前的泥金小碟儿里。

    谭露华几时见过如此做低伏小的男子?林锦轩虽性情温柔,但终日病恹恹的,她上赶着伺候还来不及的,心里不由受用,便提了筷子吃了两口。

    戴蓉又劝酒道:“我又不是别人,本是一心倾慕娘子的,娘子若不同我喝一杯,便是好狠的心了!”

    左一句右一句,一时赞谭露华肌肤白皙,又赞她艳如桃李,再赞她身段袅娜,还穿戴好,首饰好,从上到下无一不夸,竟把谭露华捧成仙女一般。谭露华最喜听奉承,心里头痛快,也顺着戴蓉谈及自己如何聪明伶俐得人喜欢,琴棋书画如何精通,戴蓉愈发顺水称赞,不知不觉灌了谭露华好几盅。

    那酒性本就烈,待酒意一起,谭露华面色绯红,愈发恣情起来,一双眼瞧着戴蓉,将要滴出水似的。戴蓉将椅子往谭露华身边挪了挪,笑道:“我给娘子瞧一瞧那稀奇的海上货。”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匣,打开一看,只见当中端端正正一方巾帕,上头竟是绣的各色春宫图,姿态各异,虽不十分精细,却也栩栩如生。

    谭露华碰在手里不由目瞪口呆,只觉浑身愈发的燥了,戴蓉只觉时机到了,伸手将谭露华搂在怀内亲嘴,口中叫道:“我的好娘子,真是爱死个人。”

    谭露华起先挣扎,戴蓉硬将她搂在怀里亲嘴,谭露华渐渐半推半就,半晌便不再动,脸上愈发红了,勾着戴蓉袖儿道:“公子待我可是真心实意的?”

    戴蓉赌咒发誓道:“但凡有一丝一毫谎话,天打雷劈!”也不罗嗦,将谭露华按在那床上便行了云雨之事。二人云雨罢了,便搂在一处山盟海誓。谭露华方才觉出床笫之乐,愈发依恋着戴蓉。那戴蓉正在新鲜头上,也满口里甜言蜜语,说了好多情话,又胡乱许了好些诺言。他乃花丛老手,直将谭露华哄得五迷三道。二人约好了下次相见,谭露华留下自己一支镯子给戴蓉当心念儿,携了两匹尺头做掩饰,方才依依不舍离去。

    自此二人便勾搭成奸,谭露华为方便二人相见,特将康寿居右侧角门旁的一处房子赁了下来,趁林锦轩熟睡时与戴蓉幽会,她行事隐秘,那一处不设看守的婆子,将钥匙攥在自己手里,除却贴身丫鬟彩凤,旁人竟不能得知。谭露华因在外偷情,自觉心愧,对林锦轩愈发好起来,吃穿住行无一不伺候妥妥帖帖,二人愈发融洽和美,旁人皆夸谭露华贤惠,不在话下。

    且说香兰,自那日忙完林锦亭亲事,得了闲便在家中作画。过了七八天接到一信,正是秦氏来的,原来袁绍仁同林东绣的亲事愈发近了,秦氏要亲自送林东绣上京备嫁。

    第259章

    酷似

    这天一早,用罢早饭,谭露华服侍林锦轩吃了药,命丫鬟敞开窗户散药气。林锦轩穿了家常衣服,歪在床头看书,彩明进来道:“这一季新裁的衣裳送来了两件,二奶奶过去试试罢。”

    谭露华忙从屋中出来,经过梢间时一晃眼,只见当中坐着两个人,谭露华便停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偷眼一望,只见尹姨娘和茜罗正坐在梢间的炕上说话儿。

    谭露华做贼心虚,唯恐自己之事败露了,便忙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将耳贴在窗户上,只听茜罗道:“……我方才经过库房时瞧得真真儿的,足有十几个丫鬟媳妇儿围着那位姨奶奶,那位一个眼色过去,那些人屁颠屁颠的,哎哟,好大的风光,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她那个身份,哪儿配得起这个,姨娘这样的老的身份,还生了大姑娘和二爷,都没她这样轻狂的。”

    尹姨娘道:“我的儿,你说这话可别让家里那个霸王听见,那个主儿你可惹不得。”

    茜罗冷笑道:“我只认得二爷一个,管他是谁了。”

    这话说到尹姨娘心缝儿里去了,拉着茜罗的手拍了拍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自从那个主儿嫁进来,这满院里上下竟没几个丫头搭理我,也就是你,还时常去我屋里坐坐。”

    茜罗只是笑,顿了顿,道:“姨娘且宽宽心……其实我还以为二奶奶嫁进来,姨娘能得几天好日子过呢。听说二奶奶在闺阁里就有名声,才貌俱全的,想来持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她倘若能把京城的家当起来,日后咱们的日子也舒坦不是?真真儿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端端的来了个陈香兰,一个丫头出身的,有没一子半女,倒是把家当起来了,二奶奶这样的正经主子倒成摆设了,说出去也不怕得人笑话。”

    这一席话又是尹姨娘的知音,她一拍大腿道:“啊呀呀,了不得,要么说咱们娘俩投缘。可不是么,屋里那个主儿就是个纸糊的人,只能戳着摆着,一样儿都指望不上,瞧她让陈香兰给治的,大事小情都插不上手,天天就知道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新衣裳添了十几件尚不知足,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成天捯饬得妖里妖气。跟人说话一丝一毫都不客气,总咽得我上不来气,也不想想轩哥儿是谁生的。亏得还是大家小姐出身,小家子烂气的,还不及你一半懂事。”

    茜罗正是勾着尹姨娘说这番话,只抿着嘴笑道:“姨娘快别这样说,我可万万比不上二奶奶……”

    常言道“话是拦路虎”,这世间宽容涵养之士少,斤斤计较之辈多,尤其受不得闲气,听人讲自己两句不好,便立时暴跳如雷。谭露华听了这一席话,一时怒从心上起,暗道:“茜罗那小贱蹄子又乱挑唆,先前她爱往姨娘屋里跑,我懒得搭理也就罢了,如今真编排到我头上来,好好好,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人都别忒势力了,这都作的是什么好事,真要气不平,当面找林霸王理论去,欺负老实人挑软柿子,也问问我答应不答应!”想了一遭,先笃定主意到香兰跟前立一立威,再回来整治这二人,遂整了整衣裙,招手将彩凤唤来,便往香兰那里去。

    香兰正忙,因秦氏要来,先前住的院子便又重新打扫装饰,林东绣要安置在先前林锦亭的新房。因林锦楼吩咐,香兰重新将库房打开,比照着秦氏喜好,挑了几样玩器重新布置。当初林长政回金陵,早已将贵重之物尽数带走,如今库里陈放的各色东西不过尔尔,可喜秦氏也并非那等爱奢华讲究的,香兰挑了几件质朴高雅的,又想着从畅春堂里匀出几样来。

    这里香兰站在库房门口,刚挑了一对儿瓶,只见有个小孩儿手里扬着个柳枝儿蹦蹦跳跳跑过来,瞧见香兰不觉一怔。香兰认出这孩子是袁绍任的幺子,遂招手笑道:“德哥儿,快过来。”

    德哥儿抿着嘴有点扭捏,香兰便走过去拉他的手,把他领到一旁浓荫下的石凳上,只见他一身滚得跟泥猴儿似的,料想他方才指不定去哪儿淘气了,看他脸上那双跟沈嘉莲一模一样的眼睛,香兰心里又酸又软,命丫鬟摆果品,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你同谁一起来的?”

    德哥儿晃着小腿儿道:“我爹,他和林叔叔说话去了。”言罢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点心,香兰忙拦住,命丫鬟打了盆水,亲自绞了帕子帮德哥儿擦脸洗手,先给他灌了一碗淡茶,才允他吃点心,口中一长一短问德哥儿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学什么拳等。

    当下谭露华来了,香兰见她一脸的恼色怒容,知道来者不善,便抢先一步,站起身笑道:“二奶奶来了,快帮我挑挑,等太太过来用什么陈设好。”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小鹃道,“去给二奶奶沏杯好茶。”

    谭露华本一脑门子官司,听香兰说了这几句,火气平了些,拿着劲儿冷笑道:“我可不敢,这可是大哥吩咐你干的,纵我是正经主子,也不好托这个大。”

    众人听得“正经主子”便知谭露华是来找茬了,香兰只做没听着,脸上仍挂笑道:“二奶奶衣裳首饰,连同熏的香都是京里头最时兴的,这样的眼力决计不错。大爷今儿一早起来非让我来办这档子事,我哪里有这个眼力,早就想打发人请二奶奶过来掌眼,二爷就训斥我说:‘二弟这两日身上不爽利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妹晚间伺候,白天也忙得抽不开身,得了闲儿还得眯一眯,哪里过得来。挑几件陈设器皿本就是小事,何至于这样劳师动众的。’大爷既这样说,我也没敢打扰。大爷那个脾气性子弟妹还未领教过,素来说一不二,事情办得妥帖还好,倘若有一星半点不合他意的便要发作,我正愁挑了东西不合大爷心意,没个能同我一道拿主意的人,幸好二奶奶来了。”

    谭露华一听这话,方才要同香兰理论的一团盛气便熄了个干净。暗道:“要我帮你挑,事后林锦楼不高兴再推到我身上,想得美。”口中道:“既是大哥让你办的,我也不好多插手,来这儿是讨个茶杯,昨儿有个小丫头笨手笨脚,摔了个杯,好端端一套不成用了。”

    香兰笑道:“茶杯有的是。”引着谭露华往库里去,谭露华便拿了个紫砂的小茶杯,告辞去了。

    小鹃凑上来道:“她这好端端的,往这儿来做什么?方才过来脸色都是铁青的,憋着挑事的模样,说话都夹枪带棒。呸,奶奶,你干嘛怕她?”

    香兰道:“往回数一年,碰到这样的事我也回嘴了,只是争这闲气,如今想起来怪没意思的,哄她两句,让她高兴就是了,本就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又何必四处树敌。”

    却说袁绍任站在拱门外,将这一遭事瞧个满眼,他本是来寻德哥儿的,见小孩儿同香兰坐在一处,遂停了脚步在外等着。只见香兰极悉心的为德哥儿擦头脸,掸衣裳,又拿吃的给他,神情是极疼爱的,仿佛德哥儿是自己孩子一般,不由心头一震。

    及至归家,袁绍仁从德哥儿衣袖里掏出一块帕子,只见右上角绣了一丛兰花,左下角却是一朵莲,袁绍任大吃一惊,忙把德哥儿唤到眼前道:“这帕子从哪儿来的?”

    德哥儿道:“是今天神仙似的姐姐给我擦脸擦手的。”

    袁绍任拿着那帕子痴坐半晌默默不语。这世上真真儿是无独有偶,先前嘉莲也有几块这样的帕子,连花样儿颜色都一模一样,他问过说:“这世上要么是牡丹玉兰一起作图,取‘金玉满堂’之意,要么把莲花同桂花一处,取‘连生贵子’的意思,你这样把兰花莲花绣一处是何解?”

    沈嘉莲便道:“小时候我们送爹娘针线,都是姐姐绣一丛兰,我便在底下绣一朵莲花。如今有时裁了帕子,不知绣什么花样好,便绣这个罢了。”

    袁绍任捏着那帕子,长长一叹,心道:“莲娘,你是否有一丝精魂附在那陈香兰身上?不然她的品格气度为何与你这般像?德哥儿那孩子固然讨人喜欢,可如此如同慈母一般神情又岂是人人皆有的?如今连这帕子都是一个样儿的,天底下能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么?”又想起在库房门口,香兰笑语晏晏,三言两语便让谭氏息了怒火,又默默摇了摇头,心想:“嘉莲性喜谑,爱说爱笑,同香兰的性情倒是不同的。倘若是她遇到今儿这一桩事,早要回敬谭氏一二,未曾有这样的忍性,可但凡她要有香兰一两分圆融,少两分气性,又何止如此……”

    天忽然阴沉下来,风骤起,似是要下雨了。

    德哥儿扑上前抱着袁绍任的胳膊,唤道:“爹爹,爹爹?”

    袁绍任方才“嗯”一声回过神,摸了摸德哥儿圆滚滚的小黑脸,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默默把儿子揽在怀里抱紧了。

    第260章

    分寸

    却说这天,从京城林府从侧门抬来一乘小轿,轿子一停,立时簇来七八个婆子,轿帘打起,从中走出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丽,头上绾着油量的纂儿,虽穿得素淡,却极有贵气。那妇人身边跟着个小丫头子,头上双髻,穿着淡绿色衣衫,手上挽着两个包袱,神色亦颇为矜持。

    众人将此二人引到畅春堂内,画扇正站在门口,忙打起帘子,口中唤道:“姨奶奶,夏姑姑到了。”那夏姑姑进屋,只见明堂内极为宽绰轩丽,桌围、椅搭皆是上用缂丝质地,却一色半新不旧,有丫鬟进来献茶,不多时便听环佩叮当,从内室里走出个美人儿,穿着藕荷色绣双蝶戏花褙子,豆鸀色团花裙儿,头上只零星用了两三支点翠珠花,见了夏姑姑便含笑问好,道:“一路劳顿,辛苦您了。”又笑着让座。

    原来林东绣嫁给袁绍仁算是高攀,秦氏恐林东绣少了规矩,或是行事不周落人耻笑,引得袁林两家不睦,未免不美,便日日带在身边教导,可这一管教,双方难免又生嫌隙出来。秦氏便去信给娘家,请父母兄嫂物色个知规矩懂教养的老嬷嬷。秦氏娘家乃京门望族,不多时便真个儿打听来了。先皇之女崇宁公主下嫁后,年纪轻轻便薨了,死后身边几个得用的宫女便给了恩典悉数放出去,这夏姑姑便是其中之一,虽年纪轻,但曾在宫中任过女官,早年间贴身伺候崇宁公主,出来嫁给公主侍卫,因丈夫与秦家沾亲带故,秦家便派人来请。她丈夫本不愿让她去。夏姑姑便道:“公主都薨了,你我日后没个靠山,你不过在九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吃穿是不愁,可之前的风光一概皆无。林锦楼极有本事,在军中举足轻重,他咳嗽一声,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如今有这个时机能攀上他家,傻子才不去呢。更何况他还有个当封疆大吏的爹。就算不为咱们俩,也得为儿女们打算,结下这个善缘,日后哥儿读书也好,从武也罢,姐儿说亲也好,都多条门路不是?更何况林家给的赏银也丰厚,抵得上你赚两年的俸禄。”她丈夫一听这话,登时回转过来,反倒百般的催她去了。

    夏姑姑早听说林锦楼房中有一爱妾,姿容极艳,林锦楼待之与旁人不同,如今香兰一出来,她便心里有数,也笑着问安。香兰道:“太太在信里嘱咐了四五遭,说姑姑是贵客,要我们悉心款待。太太和姑娘还要几日方才进京,姑姑住的地方早已安置妥了,不如就先安住下来,还需用什么只管说便是。”

    夏姑姑道:“承蒙太太看得起,也劳姨奶奶费心。”当下便带着小丫头出去了。书染亲自将人引到双栖阁,对夏姑姑笑道:“这里原是给三爷做新房的,三爷携妻回金陵,如今这新房便留给四姑娘用,也沾沾喜气,主子们的意思是让姑姑也住这里,同四姑娘朝夕相处,也好教导于她。”

    夏姑姑微微颔首,书染将人领到左侧的屋内,当中各色用具一应俱全,拔步床悬着丁香色双绣葡萄幔帐,书染说了一回府里情形,留下两个使唤丫头便告辞了。夏姑姑在床沿上坐下来,小丫头芳菲将包袱展开,把换洗衣裳俱放到柜里,将梳洗的文具摆在桌上,口中道:“这林家真有趣儿,让个小妾来主家里的事,咱们这回来,我还以为是林家二奶奶来见呢。”

    夏姑姑道:“这是人家家务事,不准多嘴。”

    芳菲一吐舌头,不吭声了。其实夏姑姑心中想的也同芳菲一般,只是她这一遭来,一来便是教导林东绣的,二来是同林家攀缘,三来为把银子挣到手,故而打定主意,对林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装聋作哑,一律不予理会。这主仆安顿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过了四五日,秦氏的马车便到了,众人前呼后拥将人接到荣寿堂,秦氏在上首位子上端坐了,红笺铺上拜垫。林锦楼和林锦轩先过来见礼,然后便是谭露华,其后跟着尹姨娘和香兰。林东绣又分别给兄嫂见礼。

    香兰站在门口,只见得明堂内静悄悄的,众人皆垂手而立,唯见得秦氏端坐,这样的浑然威仪,乃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太太都比不得的。

    秦氏先问候了林锦轩几句,问他身子如何,最近用了什么药,晚上睡得可安稳,什么大夫给瞧的病。林锦轩毕恭毕敬答了,秦氏便笑道:“好孩子,可怜见的,我瞧你精神头比先前足了,可见是娶了媳妇的,你那几味补药别停,近来从宫里流传出来个方子,我正配那个药吃,觉着受用,赶明儿个请个太医过来瞧瞧,你若能吃得,也配一味吃吃看。”

    林锦轩忙道:“劳烦母亲,事事为儿子想着,儿子真是感恩不尽。”

    秦氏只含笑不语,只朝谭露华看过来。方才谭露华已行过大礼,只站在旁边。秦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真是个齐整的孩子,你进门时,我同老爷不在,未免委屈了你。”对绿阑使了个眼色,绿阑立时将一只檀木盒递予谭露华。秦氏笑道:“这是我们长辈一点心意罢了。”

    谭露华忙又拜下来道谢,秦氏只淡淡而笑。一时众人散了,秦氏将林锦楼单留下来在屋里说话,命香兰在外候着,又过了片刻,将香兰唤了进去。只见秦氏坐在床上,手里捧着粉白的小盅。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坐没坐相,见香兰便招手道:“去,伺候太太去。”

    香兰便走过去,秦氏命她在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对她细细看了一回,遂道:“我听楼哥儿说了,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没少让你操劳,不光是亭哥儿的喜宴,还有前些日子夏姑姑住府里的事。”

    香兰摸不清秦氏喜怒,可她心里也并不在乎这些,但免不得站起来,垂着手道:“都是我僭越了,不曾周到妥帖。”

    林锦楼道:“太太这是夸你呢,你怕什么。”看着秦氏道:“是不是啊?”

    吴妈妈立在一旁,闻言笑道:“听听,太太没说什么,这还护上了。”

    林锦楼含笑不语。

    秦氏看了林锦楼一眼,对香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头好好赏你,我还带了个人来,你瞧瞧是谁。”说着往旁边指去,春菱正站在那里,对香兰遥遥行礼,口中低声唤道:“姨奶奶。”

    香兰一怔,当日春菱仗着有两分颜面,同她使性子拿乔,万没料到香兰纵是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个儿恼起来将她留在金陵。香兰看着春菱,心里尤为复杂,她是个念旧情的人,心中着实感激春菱待她有恩,但此人倚恩相挟,反欺她一头,更兼牙尖嘴利,性如炭火,每每挑事,令她烦恼不已。

    秦氏只挂着笑道:“我知这丫头跟了你许久,情分不同寻常,我这一趟来,便正巧将她捎来了。”摆了摆手道,“刚家来,闹了半日,我也乏了,要歇一歇,你们去罢。”

    待人都散了,秦氏换过家常衣服歪在床上,命红笺拿着美人拳捶腿,半合着眼问吴妈妈道:“你瞧着如今这行市,如何?”

    吴妈妈想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瞧这意思,大爷还没丢开手。香兰是极聪明极谨慎,太太说她为家里事操心,她一不居功,二不谦让,开口头一句话便是自己僭越了,可见是个伶俐知分寸的人儿。”

    秦氏闭着眼,似是要睡着了,好半晌才“嗯”了一声,挥挥手打发吴妈妈去了。红笺见秦氏倦意上涌,便将美人拳放到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轻手轻脚盖上,见秦氏翻了个身,仿佛自言自语道:“知分寸好,日后宅里容得下她,方有立锥之地……”一时无事。

    待到下午,秦氏见过夏姑姑,将林东绣托付于她,又将从金陵带来的表礼一一打发人去送了。香兰接着秦氏的礼物赏赐并不稀奇,稀罕得是林东绣居然也备了一份礼给她,并非两罐新茶或是一匣头花那等敷衍之物,乃是一幅玉兰蝴蝶的绣屏,是个极细致的物件。香兰看着那屏风暗想,若非那林东绣因自己救了她一回,自此打算同她交好,便是想透着她向林锦楼示好。她想了一回,又觉着不该将人都想得这样势利,权作是林东绣感恩之念,亦回赠了一条簇新的织金腰带。

    这厢谭露华也得着了秦氏的东西,方才在寿禧堂内,秦氏赏她一个檀木盒子,回去打开一瞧,只见当中是一对儿镶了碧玉的赤金福禄簪子,过后绿阑又送来一匹尺头,两匣好药,并一包小银锭子。谭露华喜不自胜,将银锭子一一称过,复又包起来,口中道:“这样行事大方又有气派的,才是正经太太模样哩。不像有的,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着半拉主子的虚名儿,也敢在正经主子跟前拿大,楞充自己是婆婆,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绿萝正在一旁倒茶,听了这话不由皱眉,悄悄拉了谭露华一把,使眼色悄悄指了指隔间外,茜罗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谭露华微挑了眉头道:“就是说给她听的,我还怕她听不着呢!”哼一声将银子收拾了锁在柜中。

    茜罗果然将这话报与尹姨娘知道,尹姨娘气个倒仰,躺在床上晚饭都不曾吃,暂且不提。

    第261章

    姜家(一)

    次日起来,香兰一早去给秦氏请安,先孝敬自己亲手做的一色香囊,道:“天渐渐热了,蚊虫渐渐多起来,这是我得闲儿做的针线,里面里放了几味药材干花都是宁神驱蚊的,系在被角也好,放在枕头旁也好,晚上睡得香甜。”

    秦氏接过一瞧,只见是个檀色金线荷花刺绣的葫芦香囊,比寻常香囊要大些,花样精巧,针线细致,里面装得鼓鼓的,拿到手中,立时幽香盈鼻。秦氏还未来及夸上一句,又见香兰将府上的账簿、对牌等一并交了,道:“我年纪轻,不懂事,又愚笨,这些日子全赖书染她们帮衬着,才勉强应付几日,如今太太回来,我再不敢班门弄斧了。”

    秦氏一愣,不由细细去看香兰,只见她脸上笑得一团腼腆和煦,未见半丝不悦。秦氏目光复杂,这陈香兰果真是个聪明人,昨日她只微微带了颜色出来,便立刻明了了。她一直觉着做妾的只要姿容鲜艳,粗粗笨笨憨厚老实的最好,太伶俐的反而生事,只是香兰……她看着那张芍药润雨的脸儿,倒真是怜悯起来,这女孩儿活得这样明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她心里的到底一块石头落了地,笑说:“都是楼哥儿那孩子,给你添了这么些烦心事儿,日后他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

    香兰只抿嘴笑,微微垂了头。心里一哂,她代管林家内宅诸事实在是逾越了,昨天从秦氏的脸色就能瞧出她心里不乐,林锦楼迟早再娶,任谁都不愿家里有个掌着实权的妾,否则哪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乐意嫁进来呢?纵然她救过秦氏一回,秦氏也着实感激,可天大的恩情,随着日子一天天也就淡了,人情总也有还完的一日,她自然晓得秦氏的心思,故而一早便将这烫手的东西奉上。这些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又何必揽在身上招眼?她抬起头看见秦氏满面笑得慈爱,命绿阑端了一盘嫣红欲滴的樱桃,赏给她吃。

    两人闲话一回,便有婆子说:“二奶奶来了。”谭露华进屋,香兰起身,谭露华先行过礼,秦氏便让座,谭氏便在一处椅上坐了,特特将椅子往前拉了一寸,比香兰更靠前,问候秦氏寒温,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奉上前道:“媳妇儿针线糙,但总是一番心意。”说着递上前。

    绿阑正在一旁伺候,心说:“巧了,香兰送香囊,谭氏也送这个。”探脖望去,只见是个黛色绣蝴蝶戏黄牡丹的元宝香囊,却不比香兰那个精美有文采。绿阑暗道:“倘若是送长辈,这个香囊也使得了,只是香兰先送了一个,倒显得她送的这个香囊寒酸,更别提太太昨儿个还给了那么厚的赏。”

    谭露华笑道:“里头放的是上好的麝香、冰片、丁香、最难得了,开始装了好些药材,连香囊的口儿都要收不住,这才又取出来了些。”

    绿阑暗自撇嘴,心道这样瘪的香囊,只怕用半个月就没味道了,还好说药材“开始装得口儿都收不住”。

    秦氏含笑道:“难为你想着。”便把香囊交给绿阑,谭露华还想再夸香囊两句,只见秦氏整了整裙子,开口道:“这几天老太太娘家妹妹要来府上住两日,你们都要尊一声‘姨老太太’。她长子任东阁大学士,如今奉旨出都任浙江参议,阖家皆要搬走。只是姨老太太年岁渐大,天气也热了,恐路上有个好歹,便暂居京城,待江浙宅子置备齐全了方才上路。如今他们在京城的宅子已经卖了,我想着都是一家子亲戚,便请他们来家里小住。姨老太太身边留了她最小的孙女儿伺候着,同你们年岁差不多大,日后一处玩,一处相处,要多多照顾着才是。”

    兰、华二人应了。

    秦氏又说了几句,方才打发二人散了。谭露华在香兰之前出了门,也不同香兰寒暄告辞,自顾自拔脚便走,香兰赶在后面说了一句:“账册对牌如今都交予太太,二奶奶日后取药材便问太太要罢。”

    谭露华脚步一停,回头看了香兰一眼,目光微诧,旋即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昂着头去了。书染正在外头等香兰,迎上前道:“这是怎么了,让她兴成这样?见人还爱答不理的。”看着谭露华背影,只见她穿了桃红的窄裉袄儿,银红销金的裙儿,衬着盈盈一握细腰,手里摇着扇儿,扶着丫鬟,身量一扭一扭的,便扇着帕子冷笑道:“前几日尹姨娘还同我抱怨,说这位二奶奶天天要好吃好喝,什么贵点什么,衣裳首饰也都要最好的,家里已做过了衣裳,自己又拿大笔银子添置,天天打扮妖妖娇娇。在自己身上大把撒漫使钱,可给别人花一文都跟动了心肝肉儿似的。每回打赏丫鬟都给一两文,没得让人笑话。尹姨娘想做双鞋,本想要些好绸缎,二奶奶随便给了一兜零碎布头打发了,还说都是上等好料子,到二爷跟前表功。尹姨娘本想同二爷说这事,又怕二爷听了恼,对身子不好,只得忍气吞声了。纵然尹姨娘嘴不大好,可这些年也知道分寸,对二爷是没说的,二奶奶这样做,未免也太不给人脸面。”

    香兰微微皱眉,心道:“谭露华纵然有不是,尹姨娘也未必无错,这两人皆不是省油的灯,在一起没个退让,自然要成天斗法。书染在林府里便是半拉主子,连太太都得给两分脸,谭露华每回见了都端架子拿着劲儿,书染心里不恼才怪呢。”口中问道:“尹姨娘怎么好端端的同你嚼这个?”

    书染道:“她来找我讨做鞋的料子,我想着库里有半匹昔年旧料,发了霉,有些坏了,想着要不给她算了,为这事儿还回过奶奶,当时奶奶正操持婚宴,说全给她。尹姨娘千恩万谢的,同我发了这些牢骚。听说也在背后传了二奶奶好些风凉话,有些听得,有些竟听不得了。”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说二奶奶是个浪货,把二爷身子都浪坏了。”

    香兰吃一惊,书染见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由捂上嘴“扑哧”笑了一声。

    香兰缓缓摇了摇头,书染问道:“奶奶你摇头做什么?”

    这些时日香兰同书染已经稔熟,情分比往常更厚了,香兰有些话也不再背她,便道:“二奶奶可谓不明智,尹姨娘纵是个二层主儿,可到底是二爷生母,生了一子一女,对林家有功,又在林家扎根这么些年,再如何不受待见,也有她的几分人情手段,二奶奶新嫁进来,娘家并不十分得力,何必急着立威,得罪尹姨娘呢。如今尹姨娘外头传她闲话,倘若太太愿意管还则罢了,万一太太不管,二奶奶背这样的名声,日后可真是难抬头了。”

    书染先前一直以为香兰只会捏着笔杆子写写画画算算,虽懂人情世故,但并非十分精通,故而整日静默,后来相处时日长了才知并非如此,这姑娘心里事事都跟明镜儿似的,只是极少外露。听了香兰这番话,不由点点头,道:“二奶奶到底年纪轻,忍性差了些。”又问香兰道:“方才太太在屋里吩咐了什么?”

    香兰道:“说老太太娘家的人要往家里住几天。”

    书染一怔,道:“姜家?都谁来?”

    香兰道:“姨老太太,还有她最小那个孙女儿。”

    书染又一怔,看香兰的眼神便有些复杂,道:“姜家祖上也是风光过的,只是姨老太太夫婿早亡,家财让亲人霸占大半,全赖咱们老太太过去撑腰,方才保全了祖产,姨老太太也不容易,寡妇失业的,拉扯两子一女,闺女活不到十二岁就亡了,小儿子是个平庸人,幸亏有这长子读书发奋,做了个体面的堂官,如今圣上垂爱,家道才又振兴起来。”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回了畅春堂,进屋便见林锦楼穿了件薄绸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个小泥壶,书染一见连忙退了下去。香兰在妆台前坐了,把身上的首饰卸了几样,林锦楼从背后腻乎过来,拨弄她耳上的坠子道:“太太都说什么了?”

    香兰一躲,眉头微皱道:“别闹。”

    林锦楼笑嘻嘻道:“哟,瞧这脸色难不成受了什么委屈?太太给你脸子瞧了?”

    香兰仍不去看他,低着头将手腕上的镯子卸了,口中道:“没有,好着呢。”

    林锦楼道:“啧,你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还想蒙我?”

    香兰又茫然的将镯子套回手上,盯着手腕子,口中自顾自道:“没有,真没有……”忽然觉着手上一热,林锦楼将她的手攥了,伸手去抬她的下巴,看了她一回,道:“账簿对牌什么的给太太,你心里不用不舒坦,先前爷没想过这事,昨儿晚上你跟爷一提,也才觉着你说了有理,让你交了权,你要怕闲着没事儿,日后爷的账都归你管,成不成?”

    香兰啼笑皆非,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心甘情愿给太太的……本来也不该我管,何苦受累不讨好的拿在手里。”

    林锦楼还要问,便听二门上吉祥高声道:“大爷,前头有客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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