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等等,”戚隐忽然意识到什么,“为什么我和呆哥入门就要花钱?”“你们是不是在大师兄面前露过财?”桑若掩着嘴儿笑,“大师兄很贼的,他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师叔商量好了,一人三一人七地瓜分你们的束脩。”
戚隐:“……”果然不能对他们期望太高。
明早还要上课,大伙儿都回屋睡觉了。桑芽送了几道灯符给他们,戚隐把符咒贴在墙上,屋子里登时黄澄澄地亮起来。扶岚比和尚还六根清净,不吃饭不喝水,屎尿屁一个也没有,羹菜和面条都让黑猫和戚隐吃完了。
酒足饭饱,戚隐想要出恭,推门一看,外头树影幢幢,想起之前云知的警告,不由得心里发怵。仙山里头该不会有九头怪鸟之类的吧?奈何尿急,戚隐拉上扶岚陪他,两个人揣着手往土路上走。
前面是师兄弟的篱笆,有一高一矮俩人在路中间推来推去。
男的说:“我送你回你屋,你回了我再回。”
女的扭捏了一阵,道:“不要,这回我送你,你先走。”
男的又道:“不行,得我送你。”
女的娇声道:“不要嘛……”
他俩堵在路中间,这土路太窄,戚隐和扶岚没法儿过去,只好在远处干等。吹了好半天夜风,那俩人终于挪了步子。男的把女的送回屋,自己笼着袖子回了对面的瓦房。
戚隐:“……”
他爷爷的,这俩白痴就住对门,刚刚为什么磨蹭这么久?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儿都没找到茅房,大约修道的人都辟谷,没有那方面的需求。戚隐只好拉着扶岚进林子,还没进去,扶岚按住他的肩膀,道:“里面有很多人。”
“啊?哪有人?”
戚隐望着黑洞洞的林子,树影森黑,恍若交叠的人影。
戚隐忽然反应过来,扶岚说的“人”不一定是真的“人”。打了个寒战,他连忙后退了几步,紧紧挨着扶岚。
第10章
贼山(五)
“凶……凶么?”戚隐有些结巴,“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扶岚没说话,凝神听了一阵,满脸困惑的样子。
“你能听见‘它们’说话?”戚隐小声问。
扶岚点头。
“‘它们’说什么?”
扶岚又听了会儿,模仿里面的东西说道:“‘哥哥,今天的月亮好圆,我好喜欢你。’”
“……”你爷爷的。戚隐扶额,登时明白里面是什么人了。
这门派迟早得完蛋。戚隐拉着扶岚上坡,到思过崖上出恭。这儿开阔,没遮没拦的,总不会有人在这里叙说春情吧。戚隐松开裤腰带,站在崖边解手。
夜风冰凉,林海沉在朦朦的夜色之中,风吹过去,树声如潮,一浪一浪地拍过来。人浸在这天地潮声中,越发像一个微不足道的蜉蝣。戚隐一面解手一面跟扶岚说:“呆哥,你的衣裳我缝就行了,别瞎给别人。这鸟山里没有正经人,到时候你别平白无故被夺了童子身。”
扶岚乖乖点头。
“呃,”戚隐想了想,又道,“要是你有喜欢的姑娘,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把把关。”
扶岚这回没再吭声。一时无话,只有汹涌的林海翻卷声。戚隐解完手,正要穿裤子,扶岚突然拉了一把他的后衣领。这厮力气极大,戚隐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裤子还没穿好,手一松,整条裤子顺着腿溜了下去。
戚隐暗道不好,这忘八端的莫不是要趁他脱了裤子图谋不轨?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崖下忽然腾起熊熊的火焰,火柱顺着崖壁直冲上来,汹涌逼人的热浪张牙舞爪地烧到戚隐脚尖。方才戚隐站的地方草木都成了灰烬,黑漆漆地黏连在一起。
戚隐攀在扶岚身上,吓得三魂七魄飞到九霄云外。这他娘的要是晚一步,不说他子孙根难保,他整个人都得成焦炭。
崖底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凤还山的兔崽子!见天儿地往老子头顶浇尿,不烧了你们的鸟儿让你们长长记性,还当老子塞北狼王的名号是闹着玩的!”
有个师兄抱着块木牌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声喊道:“狼王息怒,前头的告示牌被风吹跑了,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他把木牌支在地上,扭头看戚隐和扶岚没什么大碍,便一溜烟跑了。
戚隐定睛一瞧,那牌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下有狼王,此处不许出恭。
你大爷的,不早放出来,这不要人命吗!戚隐气得吐血。
“穿好裤子,”扶岚迈前一步,“他欺负你,我去揍他。”
“等等!”戚隐刚提好裤子,扶岚纵身一跃,戚隐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臂,被他一带,脚下绊了一跤,直直跌下崖去。扶岚明显愣了一下,一头扎进风中,跟着戚隐下落。风声在戚隐耳边呼啸,戚隐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腰间被谁一搂,整个人被托起来,手忙脚乱地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才看见扶岚白皙的下颌。
扶岚打横抱着他徐徐降落,戚隐脚落到实地上才松了一口气,倚着崖壁还没缓过劲儿来,就看见那边大石头上趴着一头巨大的白狼。那头狼足有三层楼那么高,金色的双眸像燃烧的灯笼,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中犹如汹涌的云浪。扶岚和戚隐站在它的跟前,简直就像两个泥人儿。他们相隔明明有几丈远,可戚隐能感受到它灼热的鼻息,仿佛炼狱火焰。
“哥,你还揍吗?”戚隐的声音在发飘。
扶岚没说话,目光迎上狼王阴森的双眸。森冷的妖魔气息从扶岚身上潮水一般涌出,如果戚隐修炼出神识,就能“看”到来自扶岚和狼王的两股妖气悍然对冲,相撞之处翻腾出滔天巨浪。他们两个像海潮中央的两块礁石,岿然不动,而他们的身前,潮吞万象。
戚隐只觉得四周忽然飞沙走石起来,风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扶岚腾出一只手拉住他,他像潮水中的一片枯叶,攀附着礁石才能不被浪头卷走。
风慢慢止了,戚隐看见狼王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家伙刚刚闷下一口甜腥的血。
狼王低沉地开了口:“名字。”
“扶岚。”
“老子听过你,”狼王从巨石上站起来,俯视着扶岚和戚隐,“你是南疆的大妖,听说你领着三万妖兵进入九垓鏖战群魔,二十八个首领战死,妖兵全军覆没,独你一人一路杀上渊山,宰了微生原那个老儿,还把他的骨头炼成刀。”
“嗯,是我。”扶岚道。
狼王忽然低低笑起来,“可你的气息一点儿也不像妖,更不像魔,老子活了八百年,头一回闻到如此奇特的气味儿,真是令吾生厌。”
戚隐在扶岚身后小声道:“呆哥,你多久没洗澡了?”
扶岚:“……”
“不过,”狼王哈哈大笑,“后生可畏,老子甘拜下风,你们俩走吧。”
戚隐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南疆那头猪妖的名头这么好用,还没开始对招,光亮出一个名头,这只怂狼就萎了。忙拉着扶岚想要爬崖上去,那只怂狼忽地耸了耸鼻尖,像是闻着什么味儿,又道:“后面那个小的,过来让老子看看。”
戚隐登时僵住了,他每天都洗澡,这狼莫不是看上他当口粮了?
扶岚把他拽到身后,道:“他是我的,不给看。”
“嘁,”狼王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真当老子稀罕不成?老子不过闻着这小崽子的味儿有些熟悉,像……像……”狼王想了想,道,“像无方山那个姓戚的牛鼻子。小崽子,你是不是那道士的亲戚?”
这怂狼长得凶猛,却似乎并非不好相处。戚隐踌躇了一下,对它作了一揖,道:“晚辈戚隐,狼王说的姓戚的道士大约是晚辈的父亲。不过他早已抛妻弃子,对晚辈不闻不问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晚辈的父亲。”
狼王长长哦了一声,“那小王八蛋确实长了副薄情寡义的面相。老子当初赏识他,想跟他交朋友,谁知老子不过吃了几个凡人,这小子就跟老子翻脸,二话不说跟你们凤还山那个掌门一块儿把老子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二十年,也不来看老子一眼,老子原本一身又亮又滑的狼毛都拧巴了。”狼王哼了一声,道,“那厮过得如何,他剑术卓群,又有资历,现在该是无方长老了吧。”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死了,听说是前不久去颖河除水鬼的时候不慎遇害的。”
狼王顿时不说话了,熔金一般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凄冷的月光照在它的脸上,每一根雪白的狼毛都流淌着玉色的光泽。不知怎的,戚隐竟从它的脸上看出几分悲哀来。
“你们两个小崽子,陪老子散散步。”狼王忽然从石头上走下来,往林子里走去。
夜风静谧地流淌,林间闪烁着点点灿烂的萤火,前方有一处小溪,淙淙水声遥遥传来。很远的地方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好像跨越了山山水水,被天风送到耳边。狼王说那是鲛女,她们住在下游,成天吊嗓子,它听了二十年,终于发现她们只会唱一首歌。
“长得挺漂亮,穿得也少,你俩要是不介意她们下面是鱼尾巴,可以考虑考虑。”狼王说。
戚隐干笑道:“谢狼王好意,我们还是专心修道的好。”
几个不知名的小妖从落叶堆里爬出来,看见狼王吓得一哆嗦,又爬回去装死。小溪上萤火慢慢汇聚,凝成一个妙龄少女的轮廓,在溪水上飘荡。戚隐问那是什么,扶岚道:“萤妖,食人。”
歌声还在继续,缥缈得像一阵烟。他们走了一截子路,在溪水边上停下。狼王伏在溪岸上,望着水里的月亮,道:“小崽子,莫怪你老子狠心。男人嘛,难免犯这样的错儿。老子也有不少私生子,不知道在哪天边儿蹦跶呢。老子吃过的凡人不说上万也有成千了,单敬你爹是条汉子。好好学,别丢你爹的脸,你爹脸薄,看见女人洗澡都会脸红。”
戚隐没再说什么,好像把狼王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他不笑的时候脸上就淡淡的,好像和谁都隔得远远的。
两人一狼一同看水里的镜花水月,涟漪微漾,萤火森森,静谧得像一场梦。
月上中天的时候扶岚拎着戚隐回了思过崖,鲛人的歌儿已经听不见了,四周一片静寂,月光淡淡,世界像笼在一层薄薄的水里。戚隐不想回去睡觉,坐在崖边吹风。扶岚陪着他,两个人坐在夜空下,是渺小又瘦削的黑影子。
“你在难过。”扶岚说。
戚隐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开玩笑:“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好厉害哦呆哥。”
扶岚拍拍自己的肩,“难过的话,肩膀借你靠。”
戚隐心头一暖,笑了笑,说:“谢啦。其实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有点闷。不就是没爹么,你也没,咱师兄师姐也没,我早就习惯了。我就是受不了总是有人在我耳边念叨他,搞得好像我有爹似的。他是大英雄嘛,我知道,斩妖除魔,披肝沥胆。我也知道他心向大道,不回来找我娘情有可原。”
扶岚静静看着他。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别人的英雄,又不是我的,毕竟……”戚隐垂下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蔫巴地像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毕竟,我连他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啊……”
“戚慎微。”扶岚忽然说。
戚隐愣了下,抬头看他。
“阿芙告诉我的,不是道号,是本名。”扶岚道,“你很想要一个父亲么?”
戚隐挠了挠头,道:“说不想是假的啦。小时候我表哥拉着我跟同窗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趴在地上暗暗地想,要是我爹从天而降把这帮人打得落花流水就好了,结果每回都是我小姨夫来救场。但他只牵着我表哥走,我只能一边揉膝盖一边跟在后面。”
“今天我帮你赢了。”扶岚说。
“……”那是你搬出跟你同名儿的猪妖名号把那个狼王吓怂了。戚隐有些无语,他没想到扶岚竟然这么厚脸皮。
两个人静了会儿,戚隐又问:“呆哥,刚刚狼王说你的气息不像妖也不像魔,是什么意思?”
扶岚望向远山,道:“猫说我跟着它,我是一只猫妖。后来阿芙说我是她的小孩,我是人。”他垂下眼,轻声道,“小隐,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不是妖,不是魔,那不就是人了吗?戚隐抓抓头,掰着他的脸看了看,道:“有鼻子有眼,还有咱们男人的大宝剑,你就是人啦呆哥。别听你那只猫胡说,你看你跟他学说话,学成啥样了都。”
扶岚没言声。
“呆哥,”戚隐望着天上的明月说,“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娘吧,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太小了,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娘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能被我那个薄情寡义的爹看上,一定很不错吧。”
“嗯,”扶岚想起那个明媚的女人,道,“她很漂亮,比女娲像还要漂亮。”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飞进了茫茫的夜色。
第11章
桑梓(一)
扶岚记得那年是深秋时节,漫山黄澄澄的乌桕树和红彤彤的鸡爪槭。他那年十二岁,头一回出南疆,和黑猫一起北上,沿途寻觅神迹废墟,一直走到了乌江。乌江山水和南疆迥然不同,这里的山精致秀丽,青泠泠的颜色,像女人眉上的螺黛。越往北越太平,人间王朝一统,不似南疆领地林立,妖族争斗不休。扶岚在山包里寻了处山洞歇脚,停留了好些时日。
直到有一天,黑猫外出狩猎,竟然叼回了一只青布袄儿的小娃娃。
黑猫拣出一个破砂锅放在地上,道:“今儿运气好,碰见个落单的小娃娃,正好做老夫的口粮。你看着他,老夫去寻些柴火。”
这娃娃生得白嫩,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扶岚看。扶岚没搭理他,阖目打坐。过了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娃娃朝他爬过来了。他依旧没动弹,那娃娃攀上了他的手臂,他怀里一沉,鼻尖笼上娃娃身上温软的奶香。紧接着,颊上印上了一个湿软的吻。
他睁开眼,怀里那个娃娃笑弯了眼睛,“神仙小哥哥,又香又漂亮!”
猫后来说狗崽是天生的下流胚登徒子,这话是有道理的。
没过多久黑猫就回来了,架好柴火,正要把砂锅放上去,伸脑袋一瞧,里面多了一坨臭烘烘的粪团子。黑猫气得七窍生烟,问道:“谁干的!”
娃娃指了指扶岚,“是哥哥。”
“放屁,”黑猫道,“呆瓜餐风饮露不吃不喝,哪来的屎?就是你拉的,你还撒谎!”
娃娃低下头对手指,“可是我憋不住了,我娘说拉臭臭不能拉在地上。”
黑猫爱干净,砂锅沾了粪便,断然是不能用了,于是又琢磨着直接上火烤。狗崽还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马上要沦为妖怪的口粮,犹自戳着扶岚的脸颊,问道:“哥哥是哑巴吗?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讨厌你。”黑猫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哥哥讨厌我?”
“因为你是凡人,我们妖怪都讨厌凡人。”
“为什么你们讨厌凡人?”狗崽问。
黑猫抓狂了,“别问我了,问他去!”
有的时候扶岚也弄不懂狗崽为什么那么多问题,扶岚听说过狗崽的父亲戚慎微,那个男人是仙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他还活着的时候,三千仙门视他为人间道标,道法传承的希望。狗崽是他的儿子,但在脑子这方面,狗崽大概是随了他母亲。
娃娃开始在扶岚耳边喋喋不休,“你们是谁呀?为什么你有妖怪猫爷爷?为什么你们住在山上,你们不去村子里和大家一起住吗?”
“为什么哥哥不吃不喝,哥哥不吃东西不会饿吗?”
“为什么村口的老大爷头上没头发?有时候他脑袋还会发光。”
“为什么猫爷爷有六个奶头,我们只有两个?”
扶岚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面对墙壁,用手捂住了耳朵。
狗崽真的太吵了。
黑猫原本在钻木取火,听见狗崽最后一个问题,忽然醒过神来,骂道:“你个登徒子,你什么时候偷看了老夫的身子!”
扶岚最终把狗崽送下了山。黑猫别别扭扭地同意,毕竟这样的娃娃,做口粮都嫌吵。但最大的原因是他在扶岚身上尿了,这是他漫长人生中头一次被别人尿在身上,那个家伙还十分厚脸皮地说:“香哥哥变成臭哥哥了。”
但连黑猫都没有想到,那娃娃会自己再找上门来。可见狗崽在脑子这方面,是真的随他母亲的。第二天过了晌午,狗崽就拿红绳牵着一只小母鸡,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谁也想不到这个四岁的小娃娃能认着路,他身后那母鸡被他拖个半死,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
黑猫很高兴,说狗崽这娃娃是弃暗投明,叛逃人间,做他们妖怪的仆从。
但扶岚的噩梦又来了,狗崽开始在他身边歪缠,“哥哥,你看我会用嘴巴放屁。”说着,他瘪起嘴,发出“噗”“噗”的声音。
扶岚:“……”
“我还会用口水吐泡泡。”狗崽又撅起嘴,吐出一个透明的口水泡泡来。泡泡破了,他就朝扶岚笑。吐得口干舌燥扶岚都没理他,狗崽皱起脸,道,“哥哥为什么不和我好?娘亲说我生得好看,谁见了我都喜欢。”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她骗了你。你很吵,很讨厌。”
狗崽哭着回去了。
第三天狗崽上来的时候捎来了一碗红烧肉,黑猫舔个精光。酒足饭饱才发现狗崽这小子破天荒地没吭声,蹲在墙边拔草梗子。黑猫踱过去问他:“你怎么了?怎么不和呆瓜好了?昨儿还缠得恨不得长他身上。”
“哼。”狗崽撇过头,偏不吭声。
黑猫拿尾巴勾他,他才肯说话,“哥哥伤了我的心。”
“怎么了?”
“昨天哥哥说讨厌我,说我吵,”狗崽说,“我刚刚等了那么久,哥哥都不来哄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
“你别理他,老夫跟你好。”黑猫道,“你今天带的红烧肉好吃,明天继续带这个给我。”
“哼,”狗崽拿草梗子戳地,“哥哥和娘亲一样坏,我再也不理你们了。娘亲不理我,哥哥也不理我。我生气了,你们都不哄我。我可好哄了,一哄就好。”
狗崽又抽噎着回去了。扶岚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阿芙每日浣衣做工,早出晚归,便把狗崽寄养在村里的老姑婆沈大娘家里。黑猫叫那女的老虔婆,她收了阿芙的钱,却照顾得不实心。净日里在院里打叶子牌,将狗崽一人锁在屋里。狗崽是屁股底下长牙的性子,待不住,搬了板凳到窗台,自己一个人翻出来,到外边儿去玩儿,等夕阳西下,再翻回去。
黑猫就是那时候把他给叼了。
狗崽那天生闷气,没有直接回家。在山里遛了很久,遛到后来,已经偏离小路很远了。他认不清路,闷头乱走。夕阳落进叶子的缝隙,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的光斑。狗崽瘪着嘴,嘴里还不停念:“臭哥哥,臭娘亲。大家都臭,只有狗崽香。”
忽然,一只筑球滚到他脚边。狗崽抬头看,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孩儿站在远处。
那男孩儿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狗崽把筑球捡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那男孩儿已经到跟前了。
狗崽吓了一跳,跌在地上,屁股摔疼了。
一只手把他拎起来,狗崽抬起头,看见扶岚白皙的下颌和冷淡的眸子。
“哥哥。”狗崽喃喃。再扭头看时,那男孩儿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个滚来滚去的筑球。
“你这孩儿真是胆大,撞了脏东西也不怕。”黑猫趴在扶岚肩头,“下次别傻兮兮地站在那儿,记得跑。跑进有光的地方,那玩意儿怕光,不敢追你。”
扶岚把他送到田埂上,立在斜阳底下,目送他回家。狗崽一步三回头,身量单薄的少年站在那儿,像一笔轻淡的墨迹,夕阳把他的影儿拉得长长的。狗崽忽然回头扑进他怀里,“哥哥,我原谅你了,我还和你好。”
扶岚呆了下,狗崽又扭过身,啪嗒啪嗒跑远了。小小的身子,青布的袄儿,跑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他是天底下头一等高兴的娃娃。
黑猫戳了下扶岚的脸儿,道:“呆瓜,你今儿看起来很高兴嘛。喜欢那娃儿?要不咱们把他拐跑,给你当仆人。”
扶岚摇摇头,踅身朝夕阳走去。
第四天,他盘腿坐在岩石上。灰蒙蒙的天空尽头露出一线金光,太阳慢慢移上来。他在外面坐了一天儿,远远望着山下庄稼汉光着泥巴腿子进田,又出田。太阳西移,他抬起头,横斜的树枝映在黄澄澄的天空上,像瓷器上细密的裂纹。
淡青色的飞鱼栖落在他指尖,告诉他,狗崽今天没来。
街上,两边店铺都阖了门,偶尔传出几声闷闷的狗吠,有人在屋里大声咳嗽大声吐痰,踩扁了鞋在地上搓。阿芙送完了最后一筐衣裳,捶着肩背走在石子路上。累了一天,腰酸背痛,伸手探进怀里摸了摸荷包,鼓鼓囊囊的,装了她一天的工钱,叮里哐啷响。
街很黑,房屋是黑沉沉的影儿。街上雾渐渐浓了,隔街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缥缈得像一阵风。石子路笼在月光和雾气里面,露出幽蓝色的轮廓。
近日乌江老是闹丢孩子,很多人猜是山妖,乌江这一块儿山多,林子里总是闹山童山妖什么的。听说有的人上山砍柴,看见一个矮矮的小孩儿在桥上玩球,还冲他招手,走过去一看,小孩儿却没了,可球打在地上啪啪的声音却还在。还有的时候会看见一只黑猫,眼睛冒绿光,恶狠狠的模样。所以这会儿大家都结伴上山,没人敢自己上去。
传闻听多了,假的都当真的。阿芙加快脚步,要去沈大娘家找狗崽。那铃声越来越近,幽蓝色的雾气尽头渐渐现出一列黑影,打头的高高瘦瘦,像一截干瘪的竹竿。阿芙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影子越发清晰了,后面的影子渐渐现出来,矮矮的,手伸得僵直,全是丁点儿大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