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个婆子打着蒲扇过来,拉着扶岚入席,“傻子,你怎么带着你家弟弟来这儿了?算了算了,来就来了,照顾好你弟弟,别给你干娘添乱。”邻座的大娘笑道:“狗崽,你娘不要你啦,跟大娘回家好不好?”
狗崽扭过头靠在扶岚身上,“哥哥,娘不要我了?”
扶岚捂住他的耳朵,轻声道:“狗崽,不要听,不要看。”
“哥哥会走吗?猫爷会走吗?”小小的孩童紧紧攥着扶岚的衣襟,问。
黑猫怜悯地舔舔他的脸儿,低低地道:“好啦好啦,猫爷不走。”
唢呐声起了,天井里像开了锅,所有人都在笑笑闹闹。新郎牵着新娘从角门转出来,侍女仆婢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新娘子带着金灿灿的头面,累累珠花底下眉目低垂,腮上粉粉白白,乍一看像庙里供奉的神女娘娘。
狗崽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娘!”
阿芙心中一惊,抬头望过去,狗崽跳下扶岚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来。她想要大喊,别过来,回去,回扶岚身边去!然而有铜铃在沸腾的人声中轻轻一摇,她脱口而出的却是:“狗崽,来,这是你的新爹爹,叫爹。”
狗崽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呆呆地望新郎官,“爹爹?爹爹不是成仙了吗?”
“儿子,”张洛怀朝他张开怀抱,“爹爹在这里,过来,爹爹抱。”
“爹爹下凡了!”狗崽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迈出一步,忽然一滞,又转身去拉扶岚,“哥哥咱们一起找爹爹。”
“等等,”张洛怀叫住他,“狗崽,他不是你哥哥,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张府不欢迎这种人进门。你来,和爹爹娘亲一起。至于这个杂种,哪来的回哪儿去。”
狗崽愣了。
张洛怀道:“放开他,你自己过来。”
后面的乡亲上前把扶岚往后拉,低声道:“傻子,你先回家去,别在这儿添乱。你干娘好不容易寻到一门亲事,你别给人家搅黄了。”
扶岚站着没动,只垂眸摸着狗崽的头。小小的孩童立在地上,呆愣愣望人群里的娘亲和新爹。他娘亲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催他快点过去,所有乡亲都在催他,让他放开扶岚的衣襟。
“快去啊,狗崽。”
“快去,你爹娘等你呢。”
狗崽犹疑着,问道:“爹爹和哥哥只能选一个吗?”
“没错,”张洛怀笑道,“只能选一个。”
狗崽握着拳头,忽然动了,却没有奔向阿芙和张洛怀,而是扑进扶岚的怀抱。他紧紧搂着扶岚的脖子,长而翘的睫毛一扑一扑,每一眨就扑出一颗豆大的泪珠。
“我不要爹爹了,我要哥哥!”狗崽哭着说,”娘亲坏,要爹爹不要哥哥,我也不要娘亲了!“
扶岚静静地抱着他,小小的身子传递出的温度像一团温温的炭火。这孩子天生胆大爱笑,被妖道捉住也敢胆大包天地敲人家脑壳。他鲜少见他哭泣,还以为他天性陶然,不谙恐惧。
原来他会害怕,害怕失去扶岚。
黑猫蹲在扶岚肩膀上,凑过脸蹭干净狗崽的眼泪。
“不要哭,”扶岚从胸口撕下一块布,绑在狗崽眼睛上,将狗崽的脸按在怀里,“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听。”
狗崽乖乖埋进扶岚胸前。
沉静的少年抚着狗崽的头顶,轻声道:“哥哥带你和娘亲……回家!”
话音刚落,墨色的身影瞬间消失,一只苍白的手从张洛怀的背后伸出,黑色的污血迸溅如泉。扶岚出现在张洛怀的身后,抽出手,五指一划,张洛怀的躯体四分五裂。
黑猫跃到阿芙头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道符拍向她的脑门,阿芙浑身一震,终于能动了。
阿芙如释重负地动了动手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天井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似乎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所有村民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们,不是因为被扶岚洞穿张洛怀的身体而吓呆,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摄魂铃操控。
张洛怀的碎肢蠕动着飘向空中重新拼合,破碎的脸庞狞笑着望向扶岚,“扶岚小儿,你怎知老夫身份?”
黑猫轻蔑地道:“死秃头,涂了脂粉也遮掩不住人皮的尸臭。你叫狗崽喊爹的时候,老夫便知道你是谁了!”
扶岚将狗崽交给阿芙,身形一闪,再次出现在张洛怀身前,将他即将拼合的肢体一爪撕得七零八碎。
“老夫说过,你杀不了老夫的。”张洛怀残破的右手掌心幻化出一个铜绿色铃铛,轻轻一摇,底下乡亲蓦然一震,扭着手脚疯了一般扑向扶岚。
村人张牙舞爪向扶岚嘶吼,还有的爬上树去攀扶岚的脚尖。眼看攀不上,村人堆成人梯将扶岚拖下来。转瞬之间扶岚便被人潮吞没,黑压压的人头像蠕动的蟑螂,村人前赴后继,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堆成了一座人山。
与此同时,张洛怀的肢体碎肉潮水一般聚拢,露出一个狞笑的轮廓。
阿芙躲在回廊下,焦急万分,“这老鬼怎么死不了!?”
第15章
桑梓(五)
狗崽拍打的空洞头颅,空无一物的骷髅躯壳,砍柴人看见的拍球山童……阿芙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背着三尺青锋的孤傲青年,微微侧头朝她道:“妖魔诡诈,常分离心脏于体外以得不死之身。故杀妖,必诛心。”
“心脏!”阿芙拽了一把黑猫的尾巴,扭头朝后院跑。
“废话,老夫当然知道心脏不在他身上,可鬼知道他把心脏藏在哪儿!”黑猫跟在她后面大吼,“你个弱不禁风的凡人,这里危险,别瞎跑!”
“我知道心脏在哪!”阿芙道,“你知不知道砍柴人遇见的击球山童,在桥上冲人招手,人过去他却不见了。今天我遇见他了,张洛怀说他血肉纯净,咬人也没有毒。”
黑猫一愣,“你是说心脏在山童身上?”
“没错,”阿芙咬着牙奔跑,“张洛怀用血肉纯净的孩童温养心脏,山童吓唬人是想要告诉大家心脏在他身上,可是每次都被张洛怀发现。”
“那那孩子为什么不直说!小心有诈!”
阿芙奔过穿堂,一个筑球滚到她的脚下,她停了步子,抬起头,那个孩子站在花厅下,静静望着她。
阿芙放下狗崽,朝那孩子走过去。她蹲在男孩身前,轻声问:“你之前咬我,是想要让我能动对不对?”
男孩点点头。
“不说话,是因为没法儿说,对么?”
男孩拉开立领,让阿芙看见他的脖子,那里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蜈蚣。他被张洛怀割了喉,再也无法言语。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被迫远离父母远离家乡,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妖怪身边的恐惧和悲伤。她想他在山林里拍球的时候一定孤单又绝望,那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可没有人可以带他回家。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流泪,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没有眼泪。
阿芙捂住嘴,流下泪来。
黑猫跃上屋顶看那边的战局,张洛怀操纵村民悬空撕咬扶岚,扶岚被村民拖到地上再次被人潮吞没。村人不能伤,扶岚一遍遍突出重围,又一遍遍被拖回去。他的身上已经鲜血淋漓,但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痛楚。黑猫急道:“别磨蹭了,快点!”
男孩拉起阿芙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的手很冰,胸口却很热,像捂着一团火,有个东西在他胸中跳动,一下一下。他从阿芙的发髻上取下一根金钗,放在阿芙的掌心,黑黝黝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他的胸口有结界,黑猫跃下来,在金钗上画符。细细密密的流光在金钗上闪过,阿芙握住金钗,男孩握住她的手,金钗穿破胸口,一声冰裂似的脆响,玻璃一样的结界破碎,锋利的钗尖捅进了心脏。
张洛怀复原的躯体一滞,惊恐地瞪大眼,蠕动的村民不动了,扶岚披着满身血从人潮中站起来,伸出食指,凌空划出一线。凛冽的流光闪过,那一线简简单单,却是最锋利的刀刃。斜切向下,贯穿张洛怀整个身躯。张洛怀哀嚎一声,身体炸出汹涌的血泉,分成切口整齐的两半掉落在地。一个斑驳的铃铛从空中掉下来,落在他的断肢中。
阿芙流着泪抱紧冰冷的男孩,男孩的身体一寸寸地化灰,飘散在空中。天光下,灰烬像点点萤光,在那片闪闪烁烁的微光里,她好像看见那个男孩儿安详的笑脸。
敬愿天风,送他魂归故里。
她捡起筑球让狗崽抱好,牵着狗崽回到天井。扶岚捡起摄魂铃一摇,横七竖八的村民眯瞪着眼睛醒来,各自从地上站起来,面面相觑。
“我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儿?”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啥也记不清了。”
“阿芙?啊,对了,今儿是阿芙结亲的好日子,咱们是不是来喝喜酒来着?”
扶岚已经是个血人儿了,被村民撕咬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可他仍是那副恬淡的神情,好像流的血都不是他自己的。阿芙看了心酸,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血肉是他唯一的盾牌。阿芙用衣袖擦干净他的脸儿,左手牵着扶岚,右手牵着狗崽走到一片狼藉的天井中央。
“诸位乡亲,你们听好了,扶岚以后就是我孟芙娘的亲儿子,狗崽的亲哥哥。我孟芙娘一家三口和一只猫,不会再有第四个人!”她微笑不减,目光却是一凛,“日后谁再给我瞎做媒,再让我听见谁乱嚼舌根,吓唬我两个儿子,老娘撕烂他的臭嘴!”
满座寂静,村民面面相觑。
扶岚有些呆,仰起头望阿芙,灿烂的天光氤氲着她的脸,精致的眉目舒展开,漾出一个温柔的笑。
“儿子,走,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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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阿芙怎么糊弄的,衙门官差上了几趟门就没影儿了。后来扶岚听来院里唠嗑的娘姨说官差从张家后院挖出一具剥了皮的人尸,这事儿就被按下去了。涉及妖怪的事儿当朝都这样处置,除非仙山的仙人来了,要么就当没发生,以免谣言四起,人心动荡。
好在因着摄魂铃的缘故,大伙儿都忘记了府里发生的事儿。有人见扶岚满身血污,阿芙便哭诉是那妖孽要捉扶岚当口粮,乡亲们也并未起疑。毕竟扶岚这副白白嫩嫩的模样,的确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扶岚身上伤痕累累,躺了几天才复原。扶岚伤好那一天,阿芙又是要大家一起跨火盆去晦气,又是拿红布包了一碗白米在两人一猫头顶上转来转去,最后还非拖着扶岚和黑猫一起去女娲庙里上香。
狗崽学着阿芙,像模像样地朝娘娘拜拜,口里喃喃有词:“娘娘,我爹坏,您别让他下凡了,用天雷劈他脑壳。”
刚回到家天儿就下雪了,簌簌的雪花漫天落,像许许多多细小的羽毛。大家坐在宽宽的屋檐底下,狗崽在扶岚怀里闹腾,阿芙抓黑猫过来暖手。黑猫怒道:“猫可杀,不可辱!”
“晚上再加一顿红烧肉。”阿芙说。
“脚冷不,猫爷也能给你暖。”
阿芙笑得直不起腰。
这个女人长了一副好容色,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黑猫忽然问:“无方山离这儿也不是非常远,要不要老夫和呆瓜带你去找他?要是他不认你,我和呆瓜一起揍他。”
阿芙一愣,笑了笑:“不用啦。无方山悬在空中,咱们就算去了也上不去。况且你是妖,去那儿到底多有不便。”
“那你就这么等着他?”
“谁跟你说我等他了?”阿芙撇嘴。
“得了吧你,”黑猫一副很懂的样子,“我又不是扶岚,岂会看不透,若不等,又何必守到现在?你和那牛鼻子道士到底怎么回事儿?”
雪簌簌落,阿芙晃了晃腿,长长叹息,“还能怎么回事儿?狗剑仙下山,斩一堆妖除一堆魔,外加俘获一个黄花大闺女。春风一度,红尘一梦,我就是那个笨笨的大闺女咯。”她仰起脸来,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可是我就是笨啊,猫爷。那个家伙和扶岚有些像,都不爱讲话,闷瓜似的。人也俊,活到如今,也没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郎君艳绝,世无其二,简直就是为他写的。刚成亲的时候,我掰着他的脸说,郎君啊郎君,你怎么这么好看,让小娘子我白天看了不够,晚上还想看,晚上睡觉闭着眼看不着,只好去梦里看了。你猜他怎么说?”
阿芙抿嘴一笑,不等黑猫回话,自顾自答了:“他说,平生无所幸事,唯幸皮囊尚可,娘子喜欢。”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不会说话,”黑猫道,“呆瓜就说不出这么酸了吧唧的话儿来,是吧,呆瓜。”
扶岚呆了呆,道:“我可以学。”
阿芙没再吭声,天地静静,只有廊上雪花簌簌的声音。扶岚仰起头,正瞧见阿芙白皙的侧脸。天光底下,那双氤氲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深深的思念,还有深深的悲哀。
狗崽爬进她怀里,抱紧她,道:“娘亲不要难过,我们有哥哥,有猫爷,爹爹不下凡也没关系。”
“说的对!”阿芙深吸一口气,搂紧扶岚和狗崽,“哪那么多工夫想他,老娘还得挣钱养儿子喂猫呢。”
她忽然跳到雪地里,就那么光着白嫩的脚丫子,疯婆子一样跑起来。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表面上温柔和婉,其实疯起来不管不顾,妖魔鬼怪都怕她。她跑到发髻散了,黑亮的头发飞在苍茫的雪花里,她一边跑一边把手圈在嘴边,对着天空大喊,气势如虹,威风凛凛。
“狗男人,都给我滚!老娘自己活!”
第16章
说剑(一)
石子路踩在脚下轧轧作响,扶岚背着戚隐穿越篱笆,头顶是参天大树,叶子扑剌剌翻飞,像藏了许多拍着翅子的鸽子。扶岚回了屋,把人放上床,食指一划,墙上的符咒黯淡了几分,余下一点点温煦的橘光。
这小子听故事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了,扶岚只好背他回来。朦朦的光晕软化了他的眉目,闭着眼,疲惫又安详。扶岚蹲在床边看戚隐,分开将近十三年的时光,凡人记性不好,年幼的记忆尤其难存,明明小时候拉着他的衣襟叫哥哥,还在他怀里流眼泪,现在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扶岚静静望着他,有些低落。
戚隐好像梦见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口中很轻很轻地唤了声:“哥哥……”
扶岚一愣。
黑猫跃到戚隐枕边,道:“呆瓜,娃儿梦见你了。”
扶岚将戚隐的发丝撩到耳后,轻轻点头。
嗯,狗崽梦见他的小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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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的钟声散入山林,惊起一行白鹤高唳而飞。
戚隐打着呵欠起了床,在院子里洗了脸漱了口,没有脸盆也没有巾栉,只好拿木桶将就一下,虽然这桶也破破烂烂,有一面缺了半片木板。除了他们这儿,其他瓦舍都空了,泥巴路两边静静悄悄,有的师兄忘记关门,依稀能看见里面摆了一地锅碗瓢盆。懵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刚来,要等过两天才开始跟着大家上课。
一面打呵欠一面下山去菜园吃早饭,扶岚扛着猫走在前头。那死猫懒得很,稍长点儿的路就不愿自己走了,要扶岚扛它。今天左肩扛,明天右肩扛,据这肥猫说是为了不让扶岚长成高低肩。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菜园子,方方正正一个菜圃,种的一溜全是白白嫩嫩的大白菜。分明还没有到季节,却已经长得又白又大,露珠在白玉一样的茎片上滚来滚去,完全可以收获了。
说是膳房,里面空无一人,光有一个灶台并几张油腻腻的方桌,看来是得自己动手做菜。扶岚系上襻膊,拔出一颗大白菜抱向灶台,打水淘米,洗菜切菜,倒没戚隐什么事儿了。戚隐坐在条凳上,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伺候。不用下厨,只要张嘴等饭吃,竟然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昨天晚上扶岚说的那些往事,戚隐自己是一个都不记得。他那时候太小了,他连他娘都不记得了,更别说这两个妖怪。
自从到了小姨家,他就没再回过乌江,从前的乡亲压根儿没见过面,没人跟他说过他娘在乌江的时候的事儿,无从印证扶岚说的是真是假。看扶岚神情语气不似作伪,可扶岚回南疆不久他母亲就四处搬家,还投奔小姨,给他戴上琉璃十八子掩盖气息,分明是在躲这两个妖。
他记得小姨说过几嘴他娘的事儿,多半是取笑他娘神神叨叨,说什么每晚睡觉前都要用箱笼桌子堵住大门,请鬼火道士画符贴满墙壁,去哪都领着戚隐,戚隐就是那时候跟着他娘东奔西跑四处做工晒黑的。
“新来的?”门口忽然转进一个人来,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淡青色道袍,头发乱得像蓬草,黝黑脸膛,脸上一条刀疤,从左眉横过鼻梁向右脸蜿蜒,这一斩若是再深一些,他整个脑壳便会碎成两半。
宿在菜园子的,想也知道就是那个戒律长老叶清明师叔。戚隐正要行礼,清明伸手一挡,道:“别朝我行礼。我实话说了吧,前几日无方山刚给我发了封请柬挖我过去讲学,要不是你们掌门在我门口自挂东南枝要死要活,我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揣着袖子在戚隐对面坐下来,“所以,等你们掌门升天,我立马去无方山。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也别喊我师叔,当我是一路过的就成。”
戚隐:“……”
他说完,转脸又朝扶岚道:“白脸小子,给我也做一份,你就当孝敬老人了。”
扶岚乖乖应了,转身出去又拔了一颗大白菜回来。
叶清明拔了一根草逗黑猫,“你们两个小子,是被骗上来的吧?好好的凡人不做,干嘛想要修道?”
“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斩妖除魔,持剑卫道。”戚隐挠挠头,心虚地眼神发飘。
叶清明笑了一声,道:“免了吧,凤还山之前出师弟子十人,当了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的五人,回家经商种地的三人,沦落街头乞讨为生的一人。”
“还有一人呢?”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被妖魔吃了。”
戚隐:“……”
叶清明抓起戚隐的手臂,从肩膀开始揉捏,一溜摸到手指骨。戚隐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劳什子师叔莫非也是断袖?想要挣出手来,奈何这家伙力气极大,他的手指掐着戚隐的骨头,痛得戚隐龇牙咧嘴。
叶清明摸了半天,摇摇头,道:“根骨平庸,经脉狭窄,就你这样,修道可能要修个百八来年才能小有所成。不过,也得你能熬到那个岁数才行。”
戚隐揉着手臂,郁闷道:“您刚刚是在摸骨?”
叶清明点头。
“平庸就平庸呗,修着玩玩,要是真不行,我就招摇撞骗去。”戚隐淡淡地说着。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想着有个屋顶遮风挡雨他就知足了。想来果然是天爷不作美,他那个狗剑仙老爹据说是无方山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五岁熟读经文七岁精通符箓十岁御剑飞天,看来那个狗剑仙的天赋半点儿也没传给他嘛。
叶清明探过脑袋看扶岚的锅,一皱眉,道:“你煮米糊糊干什么?我们这儿又没有小孩儿。”
扶岚把糊糊盛到碗里,道:“有的,小隐。”
“小隐是谁?”
戚隐扶着额举手,“我。”
叶清明一脸稀奇,道:“你这小孩儿真壮嘿!”
吃完早饭要去山顶向师父请安,这叫晨昏定省,每天早晚都得去一趟。戚隐估计其他师兄弟都当耳旁风,毕竟没见谁跑来向清明请安。不过他们刚来,还是守守规矩的好。
他们到的时候那胖子还没醒,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他们进去。清式依旧端坐在藤椅上,满脸白肉,双颊一点红,像庙里的大肚佛。他照例喝了口茶,从椅背上撅一截藤片剔牙,椅背那块儿地方快让他撅秃了。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站在他边上伺候,捧巾栉的捧巾栉,端茶碗的端茶碗,长得唇红齿白,像丧仪里的纸糊娃娃。戚隐觉得这三人儿怪怪的,不免多看了几眼。上回来看只有两个,他还以为是双胞胎,没想到是三胞胎。
扶岚和戚隐两人请了安,清式笑呵呵地道:“有心了,有心了。你们那帮师兄弟姐妹快三年没来请过安,”说着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不由娘啊。”
戚隐默默地想,师父,您是男的。
云知打偏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根扫帚一根钉耙,分别发给戚隐和扶岚。戚隐拿着扫帚一脸懵,这是让他去扫地让扶岚去耙菜园?
“你们两日后便要随师兄弟一块儿上课了,这是你们御剑课的工具。”清式道。
“呃,那个……”戚隐满心疑惑,问道,“御剑不是该用剑么?怎么用这玩意儿?”
“小徒儿此言差矣,”清式正襟危坐,忽然显出平日不常有的严肃来,“剑之一道,在于修剑心,得剑意。若得剑心剑意,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可为剑,何必拘泥于三尺凡铁?”
真的不是因为没钱买剑么?戚隐狐疑。
戚隐踌躇了一阵,又问:“师父,御剑术多久才能学会?清明师叔说我根骨不怎么好,会不会要练很久?”
“根骨不佳?”清式胡子一翘,睁大眼道,“小徒儿莫要妄自菲薄,你天生根奇骨秀,是百年难出的罕世美质。御剑术不过入门,依你天赋,数月定有所成。”
“真的么……”戚隐不大相信,“那何日才能道法大成?”
“小徒儿莫要心急嘛,”清式把帽子摘下来,露出自己锃亮的秃顶,“待你练到我这样,便是四方仙山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云知拍着戚隐的肩膀道:“师父说的不错,前几年无方仙山大会我去看过一眼,一众长老全是秃顶,锃光瓦亮,会上连夜明珠都省了。看来想要登顶,必先绝顶啊!”
“我现在反悔回吴塘还来得及么?”戚隐抽抽嘴角,“云知,你当初说过御剑送我。”
“当然可以,”云知笑嘻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路费十两银,谢绝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