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爷爷的……”“对了,”清式一挥手,一本书册从书架上飞出来,落在扶岚怀里,“小岚,你身为妖人,改邪归正,难能可贵。这本《道德经》赠予你,每日早晚默诵三遍,与你修为有益。”
扶岚道了谢,两人一块出了门。
天光灿烂,戚隐站在院子里一脸郁闷。那胖子脑满肠肥,一脸横肉,怎么看怎么像个江湖骗子。说的话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云知就是个小骗子,也不能信。低头看怀里的破烂扫帚,更觉得前途灰暗。
扶岚修习妖道修了那么久,应该很有见识了,问他应当靠谱。戚隐问:“呆哥,你觉得师父让咱们用扫帚钉耙练剑靠谱么?”
扶岚点头。
“那看来他说的还真不赖,一草一木皆可为剑,想想还挺有道理的。”戚隐挠挠头,道,“既然他没骗人,那看来我根骨还真不错咯?”
扶岚摇头,道:“平平之资。”
戚隐:“……”
黑猫打着哈欠开口:“那胖子约莫是怕你没自信,撒个小谎鼓励鼓励你。娃儿,剑术一途十分仰赖天分,勤能补拙是不大行的,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修我们妖道?你只要吞杀几个妖魔,再吃几个孩儿,立马神功大成,哈哈哈。”
“打住,我死也不会修妖道。”
戚隐挣扎了会儿,明明心里有个声音让自己认命,却又有芽尖儿似的期盼冒出来。便又问,“要是吃点儿什么洗经伐骨的丹药,能不能有所补益?”
黑猫摇头,“那种药很贵的,把你和呆瓜一起卖了都买不起。”
唉,戚隐一叹,归根究底还是差钱。
第17章
说剑(二)
清式站在篱笆边上,揣着手看戚隐和扶岚的背影。杜鹃花开了,阳光洒在虾子红的花瓣儿上,像是要烧起来。远处的山是淡青色的,飞鸟抹过一片白影,经天结界上接连起了几个涟漪,一圈一圈,水波一样扩散出去。凤还山每一代掌门将死之时都会散尽毕生修为,汇入经天结界,所以这结界数千年来不仅不曾削弱,反而一代强于一代。这法子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据说是效仿许多年前陨落南疆的一位大神。因为这样的背景,这一代不如一代的荒山门派竟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一阵风吹过,黄苍苍的茅草在屋顶上摇,斑驳的光影也在摇,仿佛是阳光轻颤。阳光是老的,门派是老的,人间也是老的。
“师兄,你怎么还没死?”清明盘腿坐在剑上从他背后冒出来,怀里抱了一壶酒,是从清式的后院偷的。修道之人不得饮酒,但下梁不正上梁也歪,整个凤还山无人遵守。
清式眯着眼摇头,满脸白肉微颤,“师弟啊,说话要委婉,你当问我身体近来可好。”
清明悬在他边上望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人一猫,“你想好了?就这么收下那戚隐那娃儿了?”
“自然,”清式笑眯眯地捻着胡子,“毕竟受老友之托嘛。我凤还山虽日渐式微,让一个娃儿吃饱饭还是做得到的。”
清明扭头看了他一眼,“师兄,你高估咱们门派了。”
清式:“……”
“清和那个老家伙还没回来?”
“短时间是回不来了,”清式道,“清和师弟提出‘为何妖魔发辫浓密,而凡人修道发辫逐日稀少’之疑,日前无方山已为师弟打开紫极藏经楼,所有典籍均可调用,供其一观。”
清明一口酒喷出去,“这也行?”
清式笑容不改。
“罢罢罢,”清明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戚隐你收回来也就罢了,云岚此子非妖非魔亦非人,甚为怪异,怎的也把他弄进来?”
“正因他三者皆非,才要收他入山嘛。”清式揣着袖子回屋,笑眯眯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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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青山上挂一轮水红的日头,山坳子里还黯沉沉的,虚虚笼着一团雾。肥猫在屋里头睡觉,呼噜声震天响。
戚隐练剑练了两个月,还停留在站在地上胡乱扑腾的阶段。
清式那个老胖子说“数月必有所成”倒也不算骗他,毕竟这个“数”可以是一二三,也可以是千百万。为了练成御剑术,他每天清晨都去思过崖静坐,把这秃毛扫帚往崖上一放,盘腿坐下凝神聚气,一坐坐一个时辰,只期盼秃毛扫帚动上一动。结果憋了半天,除了屁什么也憋不出来。
道法一途,分剑法、咒术和符箓三样。咒术因为山里没有专攻的长老,凤还山的弟子都不通咒法。符箓简单,只要背诵符纹,学点儿画画的本事儿就行。剑法又分御剑术和剑技,剑技也容易,十八岁的青年人,扎马步练腰马都不在话下。只有御剑术让他犯了难,不会御剑术,就不能叫做剑仙。戚隐一开始把责任推到扫帚身上,一狠心花了老大一笔银两下山买了把铁剑,日日练习,可还是没什么用。白花了一两纹银,那铁匠还说这剑是著名剑仙佩剑的高等仿冒品,当今道士几乎人手一把。
戚隐意兴阑珊地坐在门槛上包手,练得太狠,铁剑的把又粗糙,手上的茧子都磨破了,稍稍握握拳便疼得他龇牙咧嘴。听说无方山有那种往伤口上一涂就愈合的灵药,可惜他们凤还山穷,丹药师叔又不见人影儿,受了伤生了病都只好自己捱着。
抬头看前面,扶岚坐在四脚小方凳上搓衣裳,襻膊把袖子系到肘上,露出白皙的手臂。这小子一身细白,日头也晒不黑,山里的女娃娃都喜欢他。对面的红漆板门咿啊一响,钻出一个穿着梅子青小襦的姑娘来。
“岚哥哥,这么早就起来洗衣裳呀?”桑青托着两腮痴痴地看扶岚。
扶岚枯着眉头细细搓衣袖,衣裳好多,洗不完。
他人好,拜托他干啥他都干。门派里的人逮着他欺负,今儿让他扛着他的钉耙去耙菜园,明儿让他扫山阶。原先只是云知会拜托他洗两件衣裳,后来衣裳越堆越多,前日戚隐打眼一瞧,竟发现里面还混着清明那个刀疤脸的臭袜子。
敢情全门派的脏衣服都在这儿了,戚隐看不过去,扛着盆儿把衣裳一件一件还回去,让他们自己洗,结果扶岚这个呆瓜以为戚隐把脏衣裳当成干净衣裳送回去了,又一家一家把衣裳讨了回来。
桑青乜了戚隐一眼,哼道:“你这小子就知道偷懒,怎么不帮帮岚哥哥?”
戚隐举起缠着绷带的双手,“我手伤了,不能下水。你手好好的,你帮帮岚哥哥吧。”
桑青头一撇,不理戚隐,歪着头望了会儿扶岚,越看越觉得好看,白生生的脸黏着几缕头发,玉做的似的。
她手上沾几滴水,洒在扶岚脸上,笑道:“岚哥哥,歇一会儿吧。”
扶岚抬起手来挡了一下。
“你也来浇我呀!”桑青从大盆里捧起水来浇他。
扶岚愣了下,问:“我浇完你你就走吗?”
桑青噘着嘴,“我玩儿高兴了我就走,哼,你就这么想让我走呀?”
“那我浇你了。”扶岚说。
戚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扶岚端起旁边的清水盆儿,兜头往桑青身上浇了下去。一大盆水通通浇完,桑青整个人成了淋淋漓漓的水人儿,嘴巴一张,吐出一截小水柱来。
戚隐惊在当场。
扶岚放下盆儿,问:“都浇完了,你高兴吗?”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桑青一抹脸,哇哇哭了起来。
“云岚!你去死吧!”桑青站起来,“啪”地一下狠狠打了扶岚一巴掌。
扶岚被她打懵了,捂着半边脸呆愣愣地看她跑回了屋。
“哥,你太牛了。”戚隐走到他边上,掰着他下巴看他的脸。这小子脸嫩,一打就是五个手指印。戚隐问他:“疼不?”
扶岚枯着眉头垂下眼帘,满脸沮丧的样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何止是错,简直是大错特错,这样下去打光棍一辈子没跑了,戚隐这么想。但看他可怜兮兮的,没忍心说出口,便道:“没事儿啦,一会儿给人家道个歉就完了。”
扶岚重新坐下来洗衣裳,搓衣板支在大盆里,浇了水搓,皂角沫子浸没了手掌。他道:“可能因为我太笨了,小时候在南疆,大家都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这不有我吗?”戚隐勾住他脖子,“而且你哪里笨,你看你御那个钉耙御得多溜,嗖嗖满天飞。我这儿磨蹭了俩月了这破扫帚烂铁剑半点动静都没。”说着叹了口气,“肥猫说这玩意儿靠顿悟,这也太玄乎了吧,连条门径都找不到。该不会等到我一把胡子了,连个御剑术都学不会吧。”
扶岚低头想了会儿,“我可以帮你。”
“别跟我说是双修。”戚隐开玩笑。
扶岚把衣裳晒好,在清水里洗干净皂角沫子,用衣襟擦干净手,抬起眼,墙角的钉耙忽然震动起来,蜂子一样低鸣。戚隐扭头看,钉耙忽地立起来,飞到二人身前。扶岚上了钉耙,朝他伸出手。
戚隐抱着扫帚站上去,钉耙缓缓升高,载着他们飞向远山。底下的排排瓦房越来越小,人也像蚂蚁似的,山峦起伏,茅草屋子星子一样散落其间。戚隐看见山腰的菜园子,山顶胖掌门的茅屋,思过崖下成天趴在那儿打呼噜的塞外狼王。
他们越飞越高,白云盘旋在腰间,白鹤从身边扑着翅膀飞过,天风刀子一样刮脸。这厮莫不是突然开窍,御钉耙带他兜风,想要诱他入港?戚隐大声问他:“呆哥,飞这么高干什么?你带我兜风吗?”
“记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若万物在汝,则万物可御。”扶岚声音不大,却真真切切传进戚隐耳朵里,仿佛是耳畔低语。
“哦。”戚隐抱紧扫帚。
“那么,开始了。”扶岚道。
忽然后心被扶岚一推,整个人向前扑入天风,戚隐一惊,转过头来不可置信望着扶岚,那家伙负着手站在风里,垂眸望着他,眼中似有神佛一般的漠然高远。
“扶!岚——”
戚隐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身子急速下坠,天风吹鼓着他的衣裳,像有无数鸽子钻入他的衣袂。他就不该信他,这个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
扶岚的身影忽然闪现在身旁,沉静的青年随着他一同下坠,白皙的面庞波澜不惊。
戚隐忙道:“快拉我上去!”
“小隐,凝神。”
“快拉我上去!”
“小隐,快凝神,”扶岚道,“要不然,会死的。”
话说完他就不见了,仿佛刚刚只是一片虚影。戚隐继续下落,连绵大山在底下,青碧色的山川湖海向远方绵延,他是一只渺小的蜉蝣,无助地扑向大地。戚隐心脏狂跳,整个人都快疯了,四下里都没有扶岚的影子,钉耙也不见踪影,只有满目的天与地,满耳风声如潮。
快想,快想,口诀是什么来着?戚隐紧紧抱着扫把,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跳得太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越落越快,嗓子里钻风,他脖颈上青筋暴突,呼吸不过来,好像快要死了。扶岚那个小王八蛋,这是玩儿真的!戚隐并拢双指,使劲儿朝扫帚戳,“快动,快动!干你大爷给老子动!”
扫帚依旧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御剑要心剑一体,御扫帚就要心帚一体。天知道他这两个月对着这把秃毛扫把参悟了多久,硬是感受不到半点儿扫帚呆若木鸡的内心。这玩意儿压根就没有心,感受个屁啊!
一个没有抓稳,扫把脱手而出,远远飞出去,一下就不见影儿了。戚隐绝望了,张开双手任风裹着他。大地离他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看见苍青色的岩石尖锐的棱角。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姚家阁楼潮湿的床铺,九头鸟从小姨的嘴里炸出来,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漆黑的夜色里凛冽的剑光从天而降,白衣剑仙翩翩而来……所有的记忆白蝶一样随风而来,在翻飞的蝶翅间他好像看见多年前吴塘河心,那个面目模糊的美丽女人朝他伸出手,笑容哀伤。
什么长生,什么斩妖除魔,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在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有一剑在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
大地朝他张开怀抱,坚硬的岩地扑面而来。
谁都没有发现,戚隐的指尖有青色凝光冒出了尖儿,像微弱的萤火。然而,身体蓦然停住,凝光一闪即逝,消弭无踪。戚隐睁开眼,大地在他眼前的一寸远的地方,仿佛是一个黑洞洞的嘲笑的脸。身体缓缓降落,泥糊了脸,沾了满面风尘。戚隐埋着头苦笑,果然,被逼到这种程度都不行。
扶岚的皂靴停在他身前,戚隐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歪嘴笑了下,道:“我说了嘛,没天赋,我不行的。”
扶岚蹙了蹙眉,“小隐……”
戚隐拍了拍身上的灰,踅身扶着树离开,扶岚跟在他后面,戚隐忽然回过头来,道:“呆哥,别跟着我了。”
扶岚一愣。
“呆哥,狗崽是狗崽,戚隐是戚隐,不一样的。人都是会变的,况且过了十多年,四岁的事情我早就忘光了。”戚隐看着他,轻声道,“所以,不要跟着我了。”
扶岚睁大眼望着他,戚隐拉扯嘴角笑了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8章
天香(一)
戚隐在外头瞎晃悠了一天,他每回心情郁闷的时候就喜欢遛弯,东看看西摸摸,拔个草戳个蚂蚁窝,溜着溜着心里就舒坦了。日落的时候遛到思过崖,顺着藤蔓爬下去,狼王趴在崖下晒太阳,斜阳照在他云浪一样的白毛上,染上一层橘黄色,像浑身披着腾卷的火烧云。
戚隐松了藤蔓,手枕着脑袋往下一仰,正落在狼王的背上。皮毛松松软软,躺在上面像被棉花裹着似的,戚隐长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养神。
“臭小子,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子?”狼王闭着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儿,“是不是修剑毫无进益,来找老子诉苦来了?”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戚隐懒懒地说。
狼王笑了两声,“不会死,但会少很多乐子。”
“唉,羡慕你啊老兄,啥也不用干,天天趴在这儿晒太阳。”戚隐叹了口气。
“羡慕个屁,老子的背毛上都要长蘑菇了。”狼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羡慕的,日日打打坐念念经,难不成没有女人没有美酒,心里痒痒了?”
“那我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打坐念经啊,将来总有一天要出师下山自己找活路。道法大成成为一派长老的梦我就不做了,那就当个游街串巷抓抓小妖伏伏小魔的道士吧,可我连御剑术都没学会。”戚隐望着天道,“狼兄,我们凡人跟你们妖不同,凡人要买宅子要娶媳妇儿,生了娃娃还得养,供他吃喝供他读书给他娶媳妇儿,不像你们风餐露宿随地放炮放了就跑啊。”
“你丫才随地放炮!”
“唉,总之处处都得花钱,可我全身上下只有三两半的银钱。将来要是出师下山,连个房子都赁不到,难啊!”戚隐长吁短叹。
“你们凡人真麻烦,天地这么大,干嘛非得买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不关还不舒坦。”狼王摇头。
戚隐又叹了声,走到狼王头顶盘腿坐下,天边挂着一轮火红的日头,烧红半边天,连带着底下的的烟树似乎也着起火来。戚隐托着腮帮子问:“狼兄,你们妖怎么修炼啊?也打坐顿悟么?”
“那是你们道家的名堂,小子。”狼王道,“妖类相食以壮大己身,杀戮、吞噬才是妖修炼的法子。南疆妖族丛聚,各分领地,常听闻一支妖族被另一支妖族厮杀殆尽,领地烧为旱土。妖魔亦相杀不止,若遇见九垓蹿出来的魔,又是一场死战。”
戚隐有些发愣,忽地想起呆哥来,便问道:“那妖人呢?妖人也像你们一样修炼么?”
狼王摇头,“妖人不大一样。妖人大多是走了邪路的道士,大多不在南疆,你们正路的打坐念经参悟,他们食人精血吸人修为修炼。”
“可万一是打小就在南疆妖怪堆里长大的妖人呢?”
狼王拉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凡人崽子天性孱弱,没有利爪没有尖牙,没有父母相护,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不光是凡人崽子,妖以族聚,嘉陵水妖,凉山雀族,岷林虫窟……各有领地,在自家领地倒也无妨,小妖若不慎去了别家领地,也是九死一生。”
戚隐沉默了会儿,呆哥没见过爷娘,大约是个被遗弃在山林里的孩童。戚隐记得在来凤还山的路上云知问过呆哥有没有族人,除了戚隐,呆哥只说了肥猫。这两个家伙没有族群,没有仰赖,是失群独行相依为命的妖怪。戚隐问:“若是没有族人,没有领地呢?”
狼王睁开眼,眸子里暗金色的光芒流淌,“那便是处处杀机,步步炼狱。”
日落的时候戚隐回了屋,屋空无一人,没点灯,黑洞洞的。黑猫大约去桑若她们那蹭饭了,桑若桑芽每天都开小灶台做好吃的,黑猫被她们养得肥了一圈。扶岚也没回来,这倒是有点反常,这家伙除了帮清明师叔耙菜园很少出门,且每天日落都照例要挑起灯来读师父给他的《道德经》。
戚隐点起灯来,轩窗前的红漆书案空空的,落了几瓣杜鹃花儿在上面。过了会儿黑猫回来了,跳到书案上晒月亮。戚隐也拣起书来,坐在床沿上背符咒,背到一半就犯困了,鬼画符在眼前打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门板咿啊一响,仿佛是一个人进来了,带进一身月光。
黑猫睁开一条眼缝,问:“呆瓜,死哪儿鬼混去了?怎么才回来?”
扶岚轻轻进到里屋,低声问:“小隐睡了吗?”
黑猫朝戚隐那边抬抬下巴,青地白花的土布床帐半遮,戚隐一半身子歪在里头,脸上盖着书本。扶岚走过去帮他把书收起来,又帮他脱鞋,把腿搬上床。黑猫问:“你去哪儿了?”
扶岚说:“村口。”
“为什么不回家?”
“我今天惹小隐生气了,他不想看到我。”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村口,等他睡了再回来?”
扶岚点头。
黑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子媳妇儿还没娶上,怎么就开始耙耳朵了?
“那明天你怎么办?”黑猫问。
“我答应了帮清明师叔和面,明天一大早就去菜园。”扶岚轻声说。
黑猫幽幽地叹了口气,钻回自己的窝,“呆瓜,你是老夫见过最没骨气的皇帝。那你明早声音轻点儿,别把老夫吵醒了。”
扶岚低低“哦”了声。
扭头看戚隐,麦色的脸庞隐在帐子的阴影里,眉锋温和了许多。他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攥拳头,放在脸侧,很可爱的样子。扶岚帮他掖好被子,踅身要走,衣襟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扶岚吓了一跳,站在床边上发愣,戚隐慢吞吞地坐起来,挠挠头问道:“呆哥,你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好啊?今天我都对你发脾气了诶。”
“因为你是弟弟,”扶岚垂着眼睫蹲下来,“哥哥要照顾弟弟。”
弟弟么……
戚隐望着他没吭声,黑衣青年蹲在他床边,地上映着他孤零零的影子。戚隐倒真有一个哥哥,那个家伙叫姚小山。可从小到大,姚小山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是拉他背锅。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哥哥要照顾弟弟”。
唉,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戚隐心里酸酸的,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手很粗糙,摸在他黑亮的发丝上嚓嚓作响。这个笨蛋,明明需要照顾的人是他啊,又傻又呆。扶岚一愣,抬起眼来。他大而黑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符光,像在里头洒了千万灿烂的金。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眸子,戚隐忽然就相信了他说的那些当年的事情,即便没有印象,即便没有查证。
“小隐,”扶岚轻声问,“你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他顿了顿,仿佛怕戚隐拒绝似的,又补了一句,“不当新娘也行。”
“当啊,”戚隐向他伸出手,粲然一笑,“以后要是拖你后腿,你不嫌弃我没用就行。”
扶岚用力地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触碰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约定。
黑猫蜷在窝里,眯开眼看那边两个人交握的手,满意地哼哼了两声,闭上眼,放心地打起呼噜来。
第二天清晨没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并肩蹲在屋檐底下慢悠悠地刷牙。早上山里空气凉,吸进鼻子里酸溜溜的冷。天色是苍凉的白,乌沉沉的山影托着一轮扎眼的水红日头,像一幅文人案头的水墨画。戚隐掸掸牙枝,说:“咱们牙枝该换了,今天下山去买。”
扶岚点点头,递给他一片薄荷叶,戚隐塞进嘴里嚼。云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扶岚要了一片,笑道:“你俩起得真早。”
“起得早不好么?”戚隐问他,“大清早的你来干嘛?”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要御床,早上起不来。”云知道,“来这儿看人,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什么御床,戚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御你爷爷。”
“你俩不是断袖么?当初安排村舍,我特地把你俩安排在一起的。”云知用手肘戳戳扶岚,“呆师弟,你得感谢我,今儿再帮我洗几件衣裳,攒了好几天了都。”
扶岚点头说好。
戚隐把扶岚拉过来,“滚蛋,自己洗去。”
“挪个位儿,挪个位儿。”流白忽然出现,挤到戚隐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