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师弟,呆师弟!”桑若在顶上喊他们。戚隐无奈,“黑师弟”这个称号全门派都在喊了吗?
“正好你们要扫山阶,拜托帮忙找一下兰仙姑娘的丁香环子。她今早好像落在山阶上了,我找了一个黄昏都没找着,你们顺便看看可以吗?”
“好啊,包在我身上。”戚隐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第21章
天香(四)
扶岚扫地,戚隐抓着明灯符摸遍了九百九十九级山阶,连犄角旮旯的石砖裂缝、藤蔓草丛都没有放过,终于在山阶底下找到了那枚丁香环子。指甲盖儿那么大,金灿灿的。戚隐把它擦干净,放在手心,这才想起来自从被扶岚轻薄了之后,他都没想起过小兰仙儿。他忽然觉得自己轻浮得很,明明喜欢人家,却没把人家放心尖儿上惦记着。
戚隐道了一声罪过罪过,小心翼翼地把丁香环子放进荷包。
一大早戚隐打扮得人模狗样,连头发丝儿都抿得齐齐整整,特地在山道上等着。兰仙儿迎面走过来,依然是一身素底碎花衫子,土布裙,身上带着兰花香味儿,戚隐站在她边上,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
“桑若说我的丁香环在你这儿。”兰仙儿说。
“啊,对。”戚隐手忙脚乱地掏荷包,笨手笨脚地把丁香环子拿出来,两手捏着放进她的掌心。
“谢谢。”兰仙儿笑了笑。
她的笑浅浅淡淡,迎着清晨的阳光,仿佛是透明的。戚隐呆了呆,红了脸,低低说了声不用,跟在她身边沿着山道慢慢地走。石子路弯弯曲曲,两边栽着勾勾缠缠的杂草。戚隐回头看两个人并排的脚印子,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边儿就是你们的禁地么?”兰仙儿指着对面的山峦问。
“嗯,”戚隐说,“那个地方可不能去,里面有很多大妖怪。”
兰仙儿吐了吐舌头,“妖怪一定很吓人吧?听说他们都长得可丑了,又专爱吃人,一个比一个坏。幸亏有你们剑仙,把他们都杀光,我们才好过日子呢。”
戚隐愣了下,想起扶岚、成天嚷着复兴妖魔却好吃懒做的死肥猫,还有那只趴在思过崖底下长蘑菇的大白狼,挠挠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吧。”
兰仙儿一愣,扭头看着他道:“哦?”
“妖其实和人差不多,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阴险有的……”扶岚呆呆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戚隐笑道,“有的呆不拉几的。有的妖不吃人,就跟有的人吃素不吃肉似的。至于美不美丑不丑的,在它们眼里我们长得也不大好看吧。”他朝兰仙儿笑了笑,“要是你是一只猪,你肯定也喜欢跟你一样白白胖胖的猪。”
兰仙儿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哼道:“你才是猪。”
戚隐脸一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儿了,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算是猪,也是最漂亮的猪。”
兰仙:“……”
戚隐捂住脸,恨不得剪了自己的舌头,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玩意儿?
“可你们还不是要把它们关在这儿。”兰仙儿踢了踢脚下的石头。
“这没办法,他们吃人,难不成还任由他们把人吃光光?”戚隐道。
兰仙儿没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戚隐觉得有些忐忑,他真是太不会说话了,怎么逗姑娘笑都不知道。可家里没谁可以请教的,肥猫只知道吃,呆哥比他还愣。两个人走了一程子路,戚隐斟酌着和她搭话儿:“生药铺的胖婶说不认识你,你是新搬来的么?”
“嗯。”
“跟着爹娘么?”
兰仙儿摇摇头,“我爹中了状元,娶了有钱人家小姐,不要我和我娘了。”
戚隐一怔,想要安慰兰仙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话儿,急得满头大汗,最后道:“娘俩过得可还好?平日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山上找我们帮忙。”
“我娘一气之下杀了我爹,被抓进官牢了。”兰仙儿仰着头瞧他,“关了好多年了,大约已经死了吧。”
她说这话儿的时候神色淡淡,仿佛这辛酸的往事都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兰仙儿重新低下头,在戚隐前头蹦蹦跳跳地走,一边走一边儿摘路边的小野花,别在黑鸦鸦的鬓发间。
戚隐没再说什么,默默跟在她的后头,淡淡的兰花香飘过来,缠绕着他的衣袂。
“喂,云隐师兄,”兰仙儿忽然拧过身,倒退着走路,“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句话惊雷似的响在耳边,戚隐满身气血往脸上涌,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
兰仙儿见他这模样,捂着嘴吃吃笑,又问:“要是我是妖怪,你还会喜欢我么?”
戚隐其实知道应该怎么答,女孩儿都喜欢这样问,要是我变丑了你还会喜欢我么?要是我变胖了你还会喜欢我么?她们就想听到:就算你丑到惨绝人寰,胖到压死十只大象,我依然会爱你如初。可问题是戚隐不喜欢妖怪,他喜欢和他一样的凡人,性别女,最好长得漂亮性子温柔会织布会做菜。戚隐挣扎了一会儿,怎么也撒不出谎,最后泄气地道:“不会……”
兰仙儿哦了一声,道:“我就知道。”
“可这就和我不会喜欢男人一样啊,”戚隐窘迫地说,“我可以和妖怪当朋友,可以和男人当兄弟,可是我不会喜欢他们,和他们成亲。”
兰仙儿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云隐师兄,你是个好人诶。以前我这么问别人的时候,他们都说就算我吃人不吐骨头都愿意跟我在一块儿。”
戚隐被她拍懵了,兰仙儿退了几步,背着手站在天光底下,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女孩儿清浅的微笑好像在阳光下一点点明艳起来。
兰仙儿歪着头笑道:“谢谢你帮我找回丁香环儿,它对我来说可重要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戚隐羞赧地道。
“这是云知哥哥送我的,我可喜欢了,谁曾想昨儿就落了,急死我了。”兰仙儿撩了下头发,冲他一笑,“幸好你帮我找到了。”
戚隐脑筋一下没转过弯儿来,愣在原地。
云知哥哥送的?……什么意思?
“你看,云知哥哥来接我下山了。”兰仙儿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话音刚落,一道清寒的剑光瞬息即至,云知盘腿坐在剑上,笑吟吟地摸了摸兰仙儿的头顶。兰仙儿熟门熟路地侧身上了剑,把背筐放在腿上,冲戚隐挥了挥手,“云隐师兄,我们先走啦!谢谢你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黑仔的。”
戚隐脑子里一片空白,愣愣地呆在原地。
两个人唰的一下就没了,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戚隐呆呆的,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吴塘镇那天黄昏,他看见凤仙倚在老东家的怀里,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寂静地、一点点地碎掉了。他塌下肩膀,低下头,一路踢着石头一路走,闷头闷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条失家的野狗。
什么嘛,原来都是耍他玩儿的。这姑娘真坏,这样耍他有意思么?还是觉得他灰头土脸虎头虎脑,看起来比别人好玩儿一些?可也不能怨人家,毕竟是他自己撞上去的,人家又没让他巴巴地去捡丁香环儿,人家又没让他喜欢她。
走到路的尽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路瞎走竟走回了瓦屋。扶岚坐在宽宽的水檐底下编竹筐,阳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一圈轮廓都是柔柔的,氤氲在朦朦的光里。黑猫趴在他脚边摊着柔软的肚皮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戚隐垂头丧气地搬过一张杌子,坐在扶岚边上。鼻子里泛起一股辛酸,戚隐垂着头,他想起在姚家的时候第一次炒菜,十二岁的年纪,个头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大勺和手臂一样长。好不容易炒出一盘菜小心翼翼捧上桌,小姨捏着筷子夹了块儿肉放进嘴,嚼了两下吐出来,道:“败家玩意儿,炒的这是什么,想毒死我吗?”
他想说他尽力了,翻锅的时候还不小心烫了手,燎出几个大大的水泡,可疼了呢。可他什么也没说,背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用脚尖搓着地。算啦,他对自己说,无所谓的。
他现在也这样对自己说,算啦,无所谓的。
没人喜欢,无所谓的。
扭头看扶岚,这家伙一心一意编着筐,一个小小的竹筐在他手里渐渐成形。戚隐耷拉着脑袋问:“呆哥,你还会编篮子啊?”
扶岚点点头,“阿芙教我的。”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呆哥,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娘?”
“嗯,”扶岚道,“很喜欢。”
戚隐张了张口,想问扶岚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娘要离开。侧过脸看,恬静的男人低着头编筐子,竹篾在苍白的指间缠绕,他的脸上没有悲欢喜怒,眸色淡而平静,那么纯澈,像茫茫烟水。
戚隐揪着草梗问:“呆哥,我娘跟你们一块儿住的时候,有没有招惹什么仇家?或者那个妖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来寻仇?”
扶岚迷茫地摇头。
黑猫打了个哈欠,道:“张洛怀死了之后乌江太平得很,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瞎问问。”戚隐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他拍了拍扶岚的肩,道:“哥,要是你也娶不到媳妇儿的话,干脆咱一块儿搭伙过得了。咱苦命两兄弟都没人喜欢,打光棍也蛮好的,人不是非得要娶媳妇儿。”
扶岚呆了呆,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2章
惊回(一)
“你们谁看见云知师哥没?”流白站在篱笆外面喊,“掌门师叔问他哪去儿了,现在都过了戌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扶岚摇摇头,跟戚隐一起把晾衣绳上的被单收起来。桑若抱着大木盆儿把水泼在泥巴路上,站在自家院里遥遥地道:“我也没见着。”
“他是不是在外面过夜啊?”戚隐取了牙枝出来,蹲在屋檐底下漱口,“咱门规不是摆着玩儿的么?还管他回不回门?”
流白枯着眉头说:“云知师哥和咱不一样,门规对咱们来说是摆着玩儿的,因为掌门说咱们能耍几个剑花儿学着乐就不错了,可云知师哥不行。”
“大师兄可是未来的掌门。”桑青在对面脆声道,“掌门师叔对他一向很严厉,剑术学不好要去祖师爷面前罚跪的。你瞧他那把有悔剑,咱们的都是破烂铁皮子,只他那把是正经的仙剑,那是掌门师叔砸锅卖铁买灵矿亲手给他锻的。”
太惨了,锻把剑还得砸锅卖铁。戚隐吐出漱口水,拿巾栉揩揩脸,又道:“你们白天见过他么?我清晨碰见他送兰仙姑娘下山,不知道有没有回来过。”
大伙儿都说没,流白急了,道:“师哥真是的,掌门师叔还在那边问呢。要是知道他夜不归宿,不知要怎么罚他。”
虽然戚隐觉得云知这厮就该罚跪,好好抻抻筋骨,免得总是去祸害姑娘。不过毕竟师兄弟一场,戚隐挠挠头道:“算了,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我去把他弄回来,我师父那边你帮忙搪塞一下。”
换了身衣裳出来,扶岚已经蹲在钉耙上等他了,肥猫跃进戚隐怀里,跟着他一块儿上了钉耙。一路树影唰唰,扶岚这厮御钉耙跟奔命似的,狂风扯着戚隐和肥猫的脸,一人一猫眼歪嘴斜。戚隐抱紧扶岚的腰要他慢点儿,话儿还没说出口已经到了山下,钉耙蓦地刹住,戚隐一头撞在扶岚背上。
晕头转向地下了钉耙,捂着脑门往兰仙儿家走。两边屋檐下挂着一溜水红灯笼,马头墙上一轮黄澄澄的明月,飞檐翘角上蹲踞小小的脊兽,有些菱花窗亮着灯,别人家的人影在后面挪来挪去。走了半晌忽然发现不对劲,长乐坊又不是江南,哪来的马头墙?定睛一看,街道压根不是长乐坊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吴塘镇。
戚隐瞠目结舌站在原地,道:“这他娘的不是吴塘吗?呆哥,你钉耙御过了,把咱们送吴塘来了。”
街面静悄悄,无人回应,戚隐茫然回头,竟发现扶岚和黑猫都不见了,空荡荡的大街上只他一人儿孤零零站着。
戚隐懵了一会儿,往回走,万籁俱寂,只有他的脚步声。走了好半晌也没见着长乐坊坊口的那棵苦楝树,他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姚家。在乌檐下站了一会儿,到底没进去,姚家只剩下一个老太太,见了面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算了。刚转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小隐,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儿?”
这声音熟悉极了,戚隐踅回身,正瞧见小姨立在灯笼底下。
“……”他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抖着嘴唇道,“小小小小姨!”
见鬼了,他姨诈尸了!
“你这孩子,一家人等你吃饭呢。”小姨走过来牵他,拽着他的腕子进屋。戚隐寒毛直竖,没敢撂开她的手,跟着她进了堂屋。姨爹、老太太都坐在桌前,小圆侍立一旁。小姨把他按在鼓凳上,姨爹慈眉善目地朝他微笑,戚隐瞪着他的嘴,想起数月前那九颗拳头大的干瘪头颅从他嘴里蹿出来。
鼓凳冰屁股,戚隐毛骨悚然地坐着,小姨执起筷子一样样给他夹菜,“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好好一个机灵孩子,被马车一撞,成这般傻不愣登的模样。”
“被马车撞?”戚隐问。
“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小姨满脸忧色,抚了抚他的后脑勺,戚隐疼得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后面竟然有个创口。
老太太愁眉苦脸,“再给小隐寻个郎中来。小隐,你都忘了?三个月前你去给你姨抓药,脚下不看路,还没到药铺门口就让马车给撞了。脑袋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一躺就是仨月。”
姨爹也揣着袖子叹气。
戚隐愣愣睁睁,瞧着这一桌子人儿,姨爹、小姨、老太太,还有边上站着的小圆,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烛火里,饭菜的香味儿萦绕鼻尖,外头街道传来笃笃的敲梆子响,月亮挂在当空,仿佛他记忆里的妖鸟食人只是一场噩梦。戚隐觉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一发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小姨睁圆眼睛,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孩子真傻了。远道,你还不快去请大夫!”
“好好好,我就去。”姨爹慌忙离席。
戚隐脸上火辣辣的,疼得实实在在,面前的景象却没改变半分。大夫上了门,给戚隐搭了脉,又掰着脑袋细细瞧,说他颅伤未愈,脑子里还有淤血,得好好休养,等淤血散去,人就好了。
戚隐撑着脑袋,觉得不可置信。难道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都是他做梦不成?他记得凤仙嫁人了,可不记得自己被马车撞。抬头看大伙儿,灯火罩着大家的脸,都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很是为他的病情担忧。戚隐呐呐开口:“那个,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咱家出了怪鸟,吃了好多人,是吧?”小姨道。
“小姨你知道?”戚隐一愣。
“你有时候半梦半醒,说好些胡话,我和你姨爹趴在你嘴边听,净是些怪鸟、怪鸟的。”小姨推他去睡觉,“好啦,好啦,别想这么多了。越想人越傻,快去歇着,明儿早上起来病就全好了!”
小姨推他到上房,戚隐有些惶恐,道:“我不是睡阁楼么?”
“谁让你睡阁楼了?”小姨埋怨地乜了他一眼,“你哥去做买卖,明早就回来了,昨儿捎信来说找到了上好的人参,给你用用,保管药到病除。”
“我哥?他不是上无方山修仙了吗?”
小姨掩唇一笑,“那真是撞了大运了。怎么,你还梦见你哥去修仙了?好好好,借你的吉言。到时候你俩一块儿去,咱家一下出两个剑仙,皇上都要到咱家来沾沾福气。”
见惯了小姨横眉立目,从没被这么和风细雨般待过,戚隐不觉得舒坦,只觉得骨头缝里发毛。小姨走到门槛边上,正要掩门,戚隐坐在榻边,忽然道:“小姨,我觉得你好像不大一样了。”
小姨回过头,“哪不一样?”
灯火下,女人眉眼弯弯,笑意融融。戚隐望着她,突然说不出话儿。小姨倚在门槛边儿上,疑惑地瞧着他。戚隐最后笑了笑,道:“变漂亮了。”
“去去去,甜嘴留着将来哄媳妇儿吧!”小姨斜了他一眼,掩上门出去了。
戚隐闩上门,坐到案前,对镜前后照,伤口在后脑勺,实在看不见,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又坐了一会儿,听外头都没声儿了,小心翼翼爬出窗子,摸到厨房门口。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男女交替着喘气儿。姨爹偷腥的毛病倒是没变。戚隐又摸上阁楼,悄悄开了门,里面堆满了箱笼,当真不像人住过的样子。
下了楼,到堂屋里坐了会儿,拿起神台底下的茶碗看,碎了一角,是他小时候端茶送水,不小心摔坏的。
他从院墙翻出去,揣着袖子在青石板路上晃悠。店铺上了排门,灯下黑黝黝一片。月光越过马头墙,照在他脸上。小姨的手是温的,是活人,排除诈尸的可能性。吴塘没有变,家里一应陈设半点都没变,这里真的是他活了十五年的吴塘小镇,真的是他待了十五年的姚家。
戚隐贴着墙蹲下来,脑子里一片乱麻。
扶岚御剑御得再快,也不可能一息之间从凤还山到达千里之外的吴塘。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法,才能让长乐坊变成吴塘镇,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而且这些人……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对劲儿。
戚隐站起来继续走,镇子小,一个时辰就走完了,扶岚和黑猫的半点儿影子不见。他累得直喘气儿,翻墙回了屋,静悄悄地歇了。
第二天起床,小姨风风火火地赶出来,说他哥回来了。戚隐一宿没睡好,懒洋洋地踅出门。那个死胖子回来,他又要和他睡一屋,他宁愿去睡阁楼。
跨过门槛,阶下立了一个黑衣青年,手上牵着一匹马。
戚隐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小姨拍了他一把,道:“小隐,你该不会把你哥都忘了吧!”
青年上了阶,大而黑的眸子映着他瞠目结舌的影子。戚隐叫道:“扶岚!?”
第23章
惊回(二)
他哥?
他哥分明是姚小山那个死胖子,招惹了街上的流氓拉他去干架,两个人一起鼻青脸肿,可总是他在天井底下被小姨罚跪,那家伙躺在床上哼唧哼唧喊疼。怎么就变成扶岚了?戚隐看着扶岚进了门,小姨和姨夫取他带回来的账册去瞧。那青年立在屋里,冷白的侧脸,沉默的神色,是扶岚没错。
一只黑猫绕到戚隐脚边,戚隐眼睛一亮,把它抱起来,低低喊了声:“猫爷。”
黑猫没理他,兀自舔着身上的毛。
哐当一声,一盏茶砸在扶岚额角,茶水淋淋漓漓落了一脑袋。戚隐吓了一哆嗦,伸脑袋往屋里瞧,正见小姨指着扶岚,气得手指发颤,“少了你的!家里就这么点儿钱,让你拿点儿出去做买卖,给我赔个精光!老娘是上辈子欠你的债,养出你这么个赔钱货,这辈子讨我的债来了!”
赔钱货这名头原本是他的专属,现在竟然变成他哥了。戚隐有些汗颜。
“算了算了,就当买个教训。”姨爹在一旁打圆场。
“三百两买个教训,敢情这教训是黄金打的!”小姨点扶岚的脑门,骂道:“早知道是个傻的,就该一生下来就把你摔死!你瞧瞧人家小隐,又聪明又伶俐,多省心。多少媒婆来做媒,满街的姑娘都想嫁进咱家。再看看你!我看隔街那讨饭的傻姑婆和你挺配,你俩凑一对得了。”
满街的姑娘?戚隐不可置信,从前他蔫头耷脑,寄人篱下,在饭馆后厨洗碗的女使小妹都看不上他。
“我有喜欢的人了。”扶岚说。
“是哪家姑娘?”小姨道,“你喜欢有什么用,人家要嫁给你这个傻子才怪!”
扶岚垂下眼帘,道:“我喜欢小隐。”
得,这准是呆哥没跑了。戚隐蹲在檐下叹息。有扶岚在戚隐心里就安稳了,好像有了根定海神针扎在心底,浪头翻天都不怕。
小姨恨铁不成钢,道:“说你傻你真的傻!谁让你不是个女娃娃,小隐是个好的,断不会嫌弃你脑子不灵光,到时候你嫁给小隐,下半辈子有个依靠,我何必为你这么操心!”
“不能嫁,可以娶。”扶岚说。
小姨气得两眼发黑,差点没厥过去,“你是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去,给我跪那儿,没到晌午不许起来!”
姨爹扶着小姨进屋休息了,扶岚端端正正跪在天井底下,天光照着他高挑瘦削的影儿,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墨竹。他一直都是那模样,一个人的时候,好像独立在尘埃之外,红尘万象都与他无关。
戚隐伸头看,庭院里没人了,他悄么声蹭到扶岚边儿上,一面帮扶岚擦脸,一面低声道:“你昨晚哪去了你?我一回头你就没影儿了,我还以为妖怪看上你姿色,把你掳走了。现在咱们怎么办,咱们是在哪儿啊?你有辙没有?”
扶岚没言声,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手帕糕点,放在戚隐掌心。
“这什么?”
“金陵的梅花糕。”扶岚说。
戚隐咬了口,还留着一点点的温,清甜的口味,是他喜欢的。戚隐一边吃,一边说:“其实我有点儿想法,我估计咱俩是在一个幻境里。这里的人儿都是我的故人,只不过奇怪得很,我原来表哥是姚小山,现在变成你了。小姨原先看我不顺眼,现在好得跟亲儿子似的。除了这些,家里一应物事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又喂了点儿糕碎子给黑猫吃,戚隐拍了拍手,道:“幻由心生,我觉得这幻境破解的关键八成在我。你怎么看?”
扶岚看着他,黑眸子里茫茫然,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戚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扶岚和他一块儿下的山,一转头就不见了。梅花糕金陵才有,从吴塘到金陵,御剑少说也得一个时辰。难不成这厮还莫名其妙专门跑到南京买梅花糕给他吃?戚隐心里忐忑,问道:“哥,你是扶岚吧?”
扶岚点点头。
戚隐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昨晚你到底去哪儿了?”
“从金陵回家。”扶岚说,“娘传信说你醒了。”
娘?他竟然管小姨叫娘?
“……”戚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大名是什么,连名儿带姓?”
扶岚答道:“姚扶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