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了。戚隐抓着脸,在心里哀嚎,原来这个扶岚也是假的,真扶岚不知去哪儿了,八成是被困在另一个幻境里了。戚隐忙抱起黑猫,使劲儿摇它,“猫爷,你说句话,你不会也是假的吧?”黑猫喵喵乱叫,爪子在空中乱挥。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大脸肥猫,不是妖。
原来这幻境里,当真只有他孤身一人。
戚隐有些泄气,抬头看扶岚,这家伙低头瞧着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算了,”戚隐使劲儿抓了抓头发,耷拉着脑袋说,“哥,陪我去个地方。”
扶岚犹豫了一会儿,他还得罚跪。
“看见你我能安心点儿。”戚隐拉了拉他的袖子,“陪我一回啦,哥。”
扶岚低头看了看戚隐拉他袖子的手指,那一寸指尖栖落着天光,仿佛是透明的。扶岚点点头,道:“好。”
阳光从马头墙上打下来,黄澄澄的落叶像枯蝶一样飘。戚隐站在街对面看凤仙,她还是原先的模样,黑鸦鸦的头发,劣玉簪子一点青黄,从鸦黑的发髻上透出来,像是发上开了一朵花儿。她们女人就是这样,要强,在尘埃里也要美得夺目。不像他,认了命,在泥巴里打滚也无所谓。
凤仙没嫁人,这点儿也变了。他故意到药铺里晃悠,凤仙抿着嘴儿笑,悄悄指了指后巷。戚隐暗暗咂舌,这幻境真带劲儿,凤仙真对他有意思了。
出了门,转到后巷,让扶岚在巷口守着。凤仙立在那里,见他来,噘着嘴儿打他胸口,“冤家,三个月不见,还以为你真死了。他们都说你忘了事儿,是不是把我抛之脑后了?”
戚隐有些不好意思,退后了几步,道:“确实忘了挺多事儿,那个……”戚隐挠挠后脑勺,试探着道,“咱俩以前有交情么?我好像也记不大清了。”
凤仙一瞪眼,“咱们的山盟海誓你都忘了?”她眼眶红了,抬手揪戚隐手臂上的肉,“你敢忘!你敢忘!你知不知道,东家老爷透了口风要娶我做妾,我硬是没答应,日日熬着等你醒。我白日也盼,夜里也盼。又不敢上你家去瞧,只能去娘娘庙里求你平安。你……你……”
戚隐被她揪得疼痛难当,偏又不能嚎出来。这姑娘看着温婉,没想到是属母夜叉的。戚隐缩着胳膊,忙道:“不敢忘,不敢忘,您先松松手!”
凤仙咬着嘴唇,道:“不给你来点儿狠的,你当我好欺负。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儿,一片真心交予了你。若咱俩的事儿捅出去,你就是不愿娶也得娶!”凤仙咬咬牙,忽然解了衣带,将衣裳一拉,露出浑圆白嫩的胸脯,直直朝戚隐怀里撞过来。
戚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这阵仗,当下懵了眼。有个人拉住他的后衣领,这人力气大得很,他整个人被往后一拽,跌进身后人的怀里。雨后大山的味道包裹住了他,扶岚抬腿一踹,窝心便是一脚,把凤仙踹进了墙边堆积如山的竹筐子里。
扶岚抓着他的手腕,扭头夺路而逃。两人跑到河道边上,纵身一跳进了一条乌篷船,戚隐捡起竹竿一撑,船便荡进了波心。扭头看,已经看不着凤仙的影儿了。戚隐心有余悸,这世界铁定是疯魔了,凤仙为了嫁给她,竟连姑娘家的名节都不要了。
乌篷船过了涵洞,摇摇荡荡往前飘。夹岸是青瓦白墙,捣衣女蹲在临水阶上捶衣裳。旧旧的牛皮纸红灯笼映在清泠泠的河水里,像水红的日头。忽然有一包东西扔进了戚隐的船,戚隐捡起来,是一网兜的菱角,抬头望过去,一个姑娘抿着嘴儿笑,“戚小郎君,听说你病好了,有空来一起摘菱角!”
戚隐羞赧地挠挠头,应了一声好。
“戚公子,朝这儿看!”又有一些瓜果扔进乌篷船,河岸上的姑娘家扎了堆向他招手。船不过行了几步路,乌篷船便快要满了。戚隐头一回这么受欢迎,有些受宠若惊,扭头看扶岚站在船尾,透明人似的不吭声。
他一把勾住扶岚的脖子,冲岸上的姑娘吆喝:“嘿!各位姐妹,你们说我和这位小公子谁更俊!”
“当然是戚小郎君你啦,”姑娘们叫道,“剑眉星目,风流倜傥,我们呀,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戚隐两手捏扶岚的脸,“瞧这细皮嫩肉,你们当真不喜欢?”
“不喜欢!”姑娘们大声道,“我们就喜欢黑仔!”
戚隐:“……”
黑你大爷。
戚隐无语,原先是小白脸当道,娘娘腔盛行,现在他们黑仔竟然咸鱼翻身了。
船出了河道,进了乌江。那帮姑娘吃了春药似的,满脸通红地目送他远去。戚隐不觉得高兴,倒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扭头,发现自己还捏着扶岚的脸。戚隐手一哆嗦,忙松了手。
“我也觉得你比较俊。”扶岚小声说。
“呆哥,”戚隐无奈地道,“是不是就算我满脸麻子,你也觉得我比较俊?”
扭头看,眼前是乌江水,在他们镇这一段叫吴江,一直往前,汇入颖河,又汇入长江,最后奔入茫茫大海。水灰蒙蒙的,浪花沫子发白,天与江心俱是一色。远处白墙黑瓦,错错落落,像被人随手扔下的石子儿,掉在山里头。
戚隐想起方才凤仙缠他那劲儿,又想起那些姑娘,略有些头疼地说:“凤仙也变了。原先她是嫁给了她东家的,那老头儿,你见过没?他家有钱,镇上最大一条街有五个店铺都是他家的,每个月光收租子就收到手软。我以前以为凤仙喜欢我来着,其实人家跟我除了‘三包药,一共一钱银子’这种话之外,没说过别的。”
扶岚满脸迷茫,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戚隐低头笑了笑,又道:“现在想起来,凤仙大概连我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吧。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假的?明明大家说得很明白,我被马车撞坏了头,在家躺了三个月,九头怪鸟啊修仙啊什么的都是我梦里胡说的。可是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幻境?”
“为什么?”扶岚问。
他蹲下身垂着头撩了撩冰凉的江水,水里那个男孩儿的脸上有分明的悲哀。他道:“因为在这里,小姨喜欢我,姨爹喜欢我,祖母喜欢我,凤仙也喜欢我,所有人都喜欢我。”
东方有梦貘,织梦境,有异香。清式在捉妖课上教过,戚隐每堂课都学得很认真,记得很清楚。兰仙身上有迷离的兰花香,每回见了她他就跟着了魔似的,以前以为自己是见色起意,现在想来那香味儿有点儿邪性。再加上这似真似幻的梦境,戚隐现在才想明白,那个白绒花儿一般的姑娘原来是只妖。
神识才能看见妖气,扶岚这厮老实,因为总是看见非礼勿视的东西,平日里不外放神识。凤还山这帮道士又是半吊子,这妖怪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山上走来走去这么久。戚隐郁闷地想,还四大仙山之一呢,这贼山怕是连三流仙门也不如。
他记得清式老胖子说过,梦貘不好对付,道行深一点儿的能织几千亩的梦境,活在里面难辨真假。
他抬起眼,望那灰茫茫的水,水面迢迢伸向天边,没有尽头。
可是他很清楚,在这里所有人都喜欢他,所以这一定是假的,是个梦,他的梦。
“你不喜欢这样么?”扶岚轻声问。
“喜欢啊,”戚隐摇摇头,“我又不傻,大家都喜欢我,干嘛不喜欢。我小时候经常想,我是大神转世,等哪天天雷劈我几下,我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我是伏羲女娲的宝贝儿子。我来人间走一遭就是历个劫,这些苦啊难的,总有一天会终结,我还回天上过好日子。于是我头顶金光,脚踏祥云,飞天而去。
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小姨他们一见我他娘的原来是神仙,痛哭流涕在我面前道歉,说以前对我不好都是无心的,今后一定把我的像挂在堂屋里供奉,每天上三炷香。然后我特别假地微笑,说算啦算啦,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你们还是我姨还是我姨爹,我保管你们这一世富得流油长命百岁。于是我升仙而去,在地上留下一段佳话。”
“可是你没有梦见成仙。”扶岚说。
“是啊,”戚隐长长叹了口气,“后来我长大了,突然想明白了,成仙又有什么用,小姨他们拜神是因为有所求,谁会喜欢泥巴捏的玩意儿?我只是……”戚隐揣着袖子,风钻进衣裳,沁人心脾地凉,“我只是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会忍不住想一想,要是我是小姨和姨爹的儿子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喜欢我了吧。”
江风静谧地吹,两个人都沉默。
“小隐,”扶岚忽然开了口,“我很笨,很多你们想的事情我都不明白。你们的喜欢有条件,是儿子喜欢,不是儿子就不喜欢。你们的喜欢有时限,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或者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但我的喜欢没有条件,没有时限,我喜欢小隐,无论你是谁,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喜欢。”
戚隐愣住了。
那一刻仿佛天光乍泄,灰蒙蒙的人间顿时有了颜色。
扶岚专注又认真地凝望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恬静安然,好像万千风雨都惊扰不了他安静的眸光。戚隐忽然觉得这眼眸那么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在江南的细雨中,在乡间的白雪中,有着同样一双眸子曾经凝望过他。
他第一次无法分清,这到底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还是触手可碰的现实。
他耸耸鼻尖,遏制住鼻腔里滑溜溜的酸楚,绽放出一个粲然的微笑,“哥,我们回家吧。”
第24章
惊回(三)
晌午摆饭,小姨说这是自戚隐醒了头一回一家团圆,定要好好置一桌席面。小姨撵着小圆忙前忙后,戚隐主动要求下厨,热上油,先爆葱姜蒜,然后下肉,热锅里雾气蒸腾,人的脸儿氤氲看不清楚。一盘肉出锅,小姨赞不绝口,亲自捧了盘儿搬上桌去。
其实原先在姚家的时候,他也负责炒菜,只是小姨从没有夸过他。
戚隐入了座,一家人围着八仙桌,脸上喜气洋洋。今日小姨高兴,连带着姨爹也沾光,少挨了不少骂。戚隐也笑,姨爹给他斟酒,戚隐一杯一杯地喝,喝得脸上红红的。最后一壶酒快要见底,戚隐倒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小姨,这杯敬你。”
“你这孩子,喝了多少了?”小姨埋怨地剜他一眼。
戚隐走到她面前,天光打窗纱外透进来,照在她的脸儿上,她的眉目好看,有种秀致的神气,她和他娘是姐妹,一定是长得极像的。只是平日里老发火,眼角添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戚隐碰了碰她的酒杯,声音发哑,道:“小姨,我有些事儿要跟你坦白。小时候你胭脂盒里藏了只瓢虫,那会儿正巧表哥养了一大盒,藏在屋子里。你以为是表哥放的,其实不是,是我放的。我捉了来,故意嫁祸给表哥。你用了沾了瓢虫的脂粉,脸上起了半个月的疹子,表哥也被你打得下不来床。”
小姨愣了半晌,笑道:“你这孩子,小时候顽皮,不懂事儿,我省得。罢了,都是陈年旧账,还翻出来做什么?”
戚隐低头看酒杯,清泠泠的酒液里映着他苦笑的影儿。他们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蛮小人的家伙,小姨他们都以为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没人知道他心底崎岖不平的心眼子。
他又道:“其实你们待我已经很不错了,有吃有住,还有学上。家里没什么钱,我又不是你儿子。你是姚家媳妇儿,按理来说已经不算孟家人了,可你还是把我拉扯大。我现在特后悔当初换了你的养颜汤,如果不换,至少你不会带着对姨爹的恨死去。”
这一连串话儿没头没脑,把小姨惊得哑口无言,戚隐没等她反应过来,用力抱了抱她,哑声道:“小姨,对不起。”
又转到姨爹跟前,将杯中酒斟满,一口饮下。喉咙里火辣辣的,像刀子在割,戚隐匀了口气,道:“姨爹,你记不记得,你有回去甜水巷找娼门子,被小姨当场抓包,撵着耳朵当街走,一直被拽回家。满街人都瞧见了,你丢了老大的面子,一个月都没敢出门。”
姨爹又尴尬又觉得摸不着头脑,摸了摸戚隐脑门,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说这些,莫不是发痴了?”
“那一次,是我告的密。你前脚刚出门,我就故意吵醒午睡的小姨,在她面前提起你。她找不见你人,问我你去了哪,我说不知道,但好像看见你揣了盒脂粉,小姨就猜到你可能是去甜水巷了。”戚隐吸了口气,道,“对不起,姨爹,对不起。其实你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有时候小姨骂我你还帮我说话。我只是恨你不疼我,对不起。”
姨爹不知道说什么好,愣愣睁睁地瞧他最后转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坐在杌子上,怔怔地瞧他。她已经很老了,脸颊暗黄,像沾了水又晒干的老旧硬纸,发着皱。她把手伸过来,拉住戚隐的,喃喃念了声:“小隐……”
“祖母。”戚隐蹲下身来。
他这样的孩子似乎对老人家总是多点儿依赖,从小他就觉得,老太太是姚家人里最和蔼的。至少她会领他去二里地外的市集买菜,至少她会给他银子娶媳妇儿,不管有什么目的,什么隐衷。他觉得自己可悲,从虚假的做戏里汲取温暖,但又无可奈何。
戚隐涩声道:“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亲孙子也去了仙山,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吴塘。我临走的时候,应该给您磕个头的。”
小姨姨爹面面相觑,小姨惊惶地绞着帕子,道:“这孩子是疯魔了?说什么胡话呢?”
“还有姚小山,”戚隐看向扶岚,沉静的青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表哥变成扶岚了。我也对不住表哥,他在学塾上课,看上了夫子的女儿张小姐,每天回家窝在屋里写情诗。我有一回收拾他屋子,看见了他的情诗,然后我就把那些诗偷偷夹进了他的策论。夫子批课业瞧见了,当堂训了他一顿。那件事之后,学塾同窗整整笑了表哥一年。”
“小隐!别说了,你是魔怔了,等会儿让你姨爹找大夫给你瞧瞧。你先进屋休息,快去。”小姨彻底坐不住了,过来拉戚隐。
戚隐摇摇头,挣开她,走出堂屋,在门槛外头跪下。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滴了下来,心像一个破口袋,十数年的悲怨都在此刻咻咻钻出了口。他垂着头道:“老太太说得对,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心肠硬,心肠狠,你们不该养我的。因为我在,家里才永无宁日,我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所有人。”
大伙儿愣愣地瞧着他,满堂寂静无声。戚隐在缄默中磕头,一磕一个响,额头流下蜿蜒的血滴。戚隐头抵在门槛边上,闭上眼。
风声寂寂,乌桕树稀疏的叶影在他身上摇晃,小姨、姨爹、姚小山……一张张面庞在他眼前闪过。这是他第一次剖开心肠,面对他十数年来满腔无可诉说的怨愤与悲伤。
他就是这样一个焉儿坏的德行,小姨一家没喜欢过他,他也不喜欢他们。他有一千种法子让他们一家难过,进行他幼稚可笑的报复。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妖鸟之祸,让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也带走了他在这人世间所剩无几的血亲。
从今往后,小姨再也不会讨厌他,也再也不可能喜欢他了。
逝者不可追,原来堵在他心中,他看得比天大的亲仇就如镜花水月中忽悠一个影儿,像是玩笑一般,被命运搅浑,一下就没了。回过头去瞧,茫茫来路一片空,忽然之间,他在吴塘的过往与十数年的恩怨,就这么烟一样地散了。
“小姨,姨爹,”戚隐轻声道,“再见。”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谁的一声叹,像一缕烟散进了风中,拨动了他的发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姨、姨爹、祖母和小圆像是蒸发了一般,渐渐变得模糊。他们仿佛是时光罅隙里偷跑出来的鬼魂,如今到了时间,又要回去了。
寂静像一片水,裹住了他。夏天的蝉声远去了,风吹落叶的簌簌声也消失了,小姨的咋咋呼呼,姨爹的唯唯诺诺,统统都远去了。万籁俱寂,眼下一片漆黑,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时空。
慢吞吞地直起身,抬起眼,所有人都不见了,连那个梦里的扶岚也消失了。记忆里的厅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茅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条凳上,右手戴着黑手套,怀里抱着剑。
“小师弟,你醒啦?”云知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笑,“干嘛行那么大礼呢?师哥多不好意思。”
戚隐:“……”
云知弯下身,拍拍他肩膀,“不错嘛,竟然靠自己从梦境里出来了。”
戚隐从地上起来,坐到他边上,没言声。
“我记得师父没跟你们说过破梦魇的法子,你怎么出来的?”
戚隐抬眼瞧了瞧他,这一眼颇有种看破生死的意味,云知一怔,用力捏了捏他脸,道:“老弟你没事儿吧,千万别原地升天啊。”
戚隐拂开他的手,道:“前头听桑芽说,师父帮你除梦魇是让他们挨个进你梦里,帮你斩妖怪。斩妖怪容易,为什么非得桑芽他们去?我猜测,梦魇困住人的法子在于执念,若破了执便能破梦。你小时候遇见妖怪,妖怪当着你的面儿吃了你爷娘,你的执或许在于恐惧。师兄弟姐妹他们一个比一个穷,没几个有剑的,铁定是扛着锄头钉耙进去帮你打妖怪,又是自己师兄弟师姐妹,你见了大伙儿挥锄斩妖怪,那场面着实轰轰烈烈,你自然就不怕了,梦魇也就破了。”
“聪明!”云知竖起大拇指,“但是说起别人的伤心事儿,好歹表达一下同情嘛。”
这厮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压根就不需要同情。戚隐木着脸说:“师哥你好可怜啊,给你一个抱抱。”
云知笑嘻嘻地翘起二郎腿,道,“你说得对,梦由心生,梦境即心境。梦貘织梦,要么逆着你的心意织,你越怕什么它就给你看什么,要么顺着你的心愿织,你想要什么它就给你什么。人陷进去,就出不来了。怎么样,你看到了什么?”
“几个故人。”戚隐敷衍道。
云知见他不欲多说,也没多问。戚隐四处望了望,这破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短了腿的方桌和两张条凳,伶伶仃仃立在泥巴土面上。戚隐皱眉道:“这是哪?你看见呆哥和猫爷了吗,他俩跟我一起来的,我们失散了。”
“没见着,约莫还在兰仙编的梦里折腾吧。”云知耸耸肩,“这是你师兄我的梦,小时候住的屋,我爷娘就是在外边儿的院里被吃的。你好不容易破了梦,竟又落进我的梦里。看这模样,兰仙儿是不打算放你我走了。”
他这话儿说得颇为辛酸,可面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戚隐心情很复杂,道:“你还怕么?”
“不要把你师哥想这么没用好不好?”云知无奈地道,“这么跟你说吧,寻常梦境就像是一个盒子,你进了里头,醒了就出来。梦貘的梦境不同,她给咱上了把锁。你那把锁好开些,钥匙就藏在你自己身上,你找着了就能开。我的不行,我的没钥匙。”
戚隐觉得奇怪,道:“你把人姑娘怎么了?你霸王硬上弓了?她这么针对你。”
“我什么也没干,我就送她下山。到了山下,我一转身,她人就不见了。长乐坊也没了,我一路走,进了这片林和这间屋子。”云知想了想,道,“哦,她问了我几嘴关于你的事儿,”他摸着下巴笑,“她好像对你有意思诶,师弟。”
戚隐可没有人妖恋的爱好,现在想起来,兰仙儿一开始的目标应该是他,不知怎的倒又放过他选云知了。戚隐叹了口气,道:“我出去看看。”
云知拉住他,道:“别。”
“怎么了?”戚隐疑惑。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敲了一声。这一声很是突兀,把戚隐吓了一跳。
“谁敲门?”戚隐问。
无人应答。
敲门声忽又起了,越敲越急,突然之间,整扇门各处都被敲响,笃笃声如急雨。门被敲得摇晃不止,灰尘簌簌地落。外面仿佛是有许多人铆足了劲儿同时敲门。
戚隐回头看了看云知,惊疑不定地靠向门边,透过门缝望外头。
没有人。
外头空空荡荡,除了一片林子,什么也没有。
“天知道,”云知懒洋洋地接了话儿,“反正不是人。”
第25章
惊回(四)
若是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还好,戚隐被怪鸟追过,又见识过凤还贼山,现在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若不是长得过于天怒人怨的东西,轻易吓不倒他。
可问题是,门外什么都没有。
“你是不是有辙?”戚隐问云知。
“没。”
“那你这么镇静?”
敲门声还在继续,戚隐听得心里发毛,搬着条凳坐得离门远了些。
云知一挥手,门上现出星星点点的潋滟流光,“我画了符咒在上面,他们进不来的。放心吧师弟,咱俩在梦里熬一辈子也成嘛。就是这地儿方寸点儿大,要委屈师弟你日日对着你师哥这张脸了。”说着,他从乾坤袖里取出炭笼,打了个响指,黑炭滋地一声冒出青色的火苗。他又从袖里取出几块生肉,串在有悔剑上,竟就这么优哉游哉地烤起肉来。
“……”戚隐无语,“你就这么对你的剑?”
“剑就是拿来用的嘛,斩妖除魔和烤肉,一样都是用。”
“怪不得你的剑叫有悔,”戚隐道,“当你的剑真后悔。”
正说着,敲门声逐渐停了。戚隐又起身窥门缝,外面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刚想退下来,忽地眸子一定,他发现阶下泥地上有一条条的碾痕,像是被钉耙犁过似的。难不成是呆哥扛着钉耙来过了?也不对,他再不爱说话,也没道理光敲门不吭声。
云知递了块肉给戚隐,戚隐没心思吃,拒绝了。
“你若是对阵兰仙姑娘,有几分胜算?”戚隐问。
“这姑娘能连织四个梦境,呆师弟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可见有些道行。”云知撑着下巴沉吟,“不过除了织梦,梦貘并没旁的本事,可以一试。”
凤还山这帮人没几个靠谱的,云知虽能御剑,功力估摸也是个半吊子。可也不能就这么待着,难不成真对着云知这狗贼过一辈子。戚隐想想就浑身难受,还不如对着扶岚呢。戚隐最后道:“总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们出去瞧瞧。管他外面是什么,干他娘的。”
云知十分爽快,立马熄了炭火收回乾坤袖。戚隐拿出自己的那把破铁剑,和他背靠背一同出门,以防门外有东西偷袭。走到阶下,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戚隐松了口气,抱着剑四下打量。外面围着一圈破破烂烂的栅栏,栏下高高矮矮长了些狗尾巴草、接骨草什么的。泥地泥泞得很,一下脚满靴子的泥巴。方才隔着一条门缝没看清楚,出来才见满地都是犁痕,长长短短纵横交错,怪异得紧。
扭过头再去看门,门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眼子,虫蛀出来的似的。眼子还是新的,全是方才那不知来路的东西给敲出来的。
这他娘的到底什么玩意儿?戚隐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许多妖怪在门口敲门,敲完门又拖着钉耙在门口耙地。
虽然不知道这妖怪是什么来头,但脑子一定有点儿问题。
正蹲着思考,有个东西啪嗒一下落在他脑袋上,他吓了一跳,那物事顺着他的脑后溜进了衣领,光溜溜凉丝丝的。戚隐打了个寒战,背着手把那玩意儿拽出来,打眼一瞧,登时三魂七魄都飞出了天外。
那是一条青白的蛇,他正好抓着蛇头,尾巴还不停地往他手臂上盘。戚隐一个激灵,用力把蛇抡了出去,跳到云知边上。
云知笑道:“一条蛇而已。”右手掐了御剑诀,有悔嗖地一下削了过去,把蛇劈成了两半。
戚隐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云知,当年吃你爹娘的是什么妖怪?”
“蛇妖。”
坏了。戚隐刚要说话,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东西来,打在地上一阵响,戚隐定睛一瞧,全是蛇,歪歪扭扭盘在地上,有的还扭在一块儿,打了个结似的。这些蛇有的青,有的白,有的是乡下常见的龟壳花。戚隐一下毛了,叫道:“下蛇雨了!进屋!”
要进屋已经晚了,他们离屋有一截子路,都趴满了蛇。云知让他镇静,再次掐诀,有悔剑铮然一动,霎时间幻化成数把飞剑,飞剑寒芒一般在蛇雨中穿行,剑光如潮水一般四泄开来,蛇雨顷刻间被搅得粉碎,血肉四溅漫成一片血雾。
戚隐头一回见这剑术,顿时看呆了。原来这就是凤还御剑诀,剑随心动,锋芒过处无人可挡。
然而蛇雨没完没了不停地下,落在远处的蛇噼里啪啦地痉挛几下,嘶嘶吐着信扑过来,转眼间他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云知食指一划,剑招乍变,雪花片似的纷纷剑光织成一道绵密的巨网,竟不紧不慢地围着他们清出一片空地,撑起一个结界来。
“刚才敲门的是这些蛇。”戚隐道,他早该想到的,怪不得他看不到敲门的玩意儿,这些蛇附着门用头敲击,他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泥地上的犁痕分明是蛇行的痕迹,只是他老惦记着扶岚,总是想到钉耙犁痕上头。
“歇会儿歇会儿,等这阵雨过了再说。”云知道。
蛇雨慢慢歇了,戚隐突然道:“还有肉么?借我啃一口。”
云知递给他一块肉,戚隐道了声谢,道:“别担心,咱再撑一会儿。来之前我跟师父说了,若是到天明我还没回去,就下山来找我们。现在算算时辰,应该快了。”
“师弟想得果然周到,若是师父来,定能救我们于水火。”
“诶,你看,那是不是咱师父?”
戚隐一扬袖子,天空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悬浮的灯笼似的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云知也眼睛一亮,他这师父向来不靠谱,寻常时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天崩地裂也叫不醒,想不到这次倒是赶来得及时。
戚隐和云知一同朝那身影招手,大声喊道:“师父!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