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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俩都能断袖,不兴别人认干爹?”云知一脸笑嘻嘻。戚隐气得想打他,云知一退步,踩着有悔剑徐徐滑走了,还一面挥了挥手,“师弟回见!”

    回到空山小院,却不进门,戚隐拉着扶岚到梅花树下的僻静处,道:“哥,那只猪妖你当真不救?”

    扶岚还没说话,黑猫冷不丁地从墙顶跳下来,“那只猪不能救。”

    戚隐吓了一大跳,道:“猫爷,您下次现身能不能先打声招呼?”

    扶岚弯腰把猫抱起来,黑猫抱着两只爪子道:“小隐,你知不知道它为何要冒充扶岚到人间捣乱?”

    这他哪里知道?戚隐刚想回答,又想起那只妖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呐呐答道:“它该不会是想挑起人妖战事吧?”

    “答对了一半儿,确切地说,他是想逼你哥出手。”黑猫叹了声儿,道,“九垓一战以来,妖魔式微,人间得势。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妖魔内耗,元气大伤,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呆瓜。”

    扶岚默默瞧着他,戚隐看了看这家伙淡淡的神色,道:“因为我哥不理政事么?”

    黑猫点头,道:“南疆二十八个妖族,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主战派看中呆瓜法力高强,力主呆瓜征战人间,朱明藏就是其中一个。主和派质疑呆瓜非妖非魔,宁愿把你哥当成镇守南疆的吉祥物。有你哥在,有魔刀在,妖魔就不会内战内耗。”

    “魔刀?”戚隐皱眉。

    “用魔龙脊骨锻成的刀,”扶岚解释道,“我把它镇在九垓入口了。”

    “魔刀有结界,这样魔物就进不了南疆。”黑猫道。

    难怪从未见过扶岚拔刀。戚隐恍然,“所以那只猪盗用我哥的名头四处烧杀掳掠,就是想要激化人妖矛盾,若仙山忍无可忍,攻打南疆,我哥不想出手也得出手。”

    “没错,所以它最好死在这儿,它死了,猪妖一族就算想要复仇,也无法说服主和派,南疆和人间至少还能维持和平的局面。”黑猫声调忧愁,“不过你哥见死不救这事儿千万不能被南疆知道,要不然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唉,好歹顶着妖魔共主的帽子,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杀妖,要不然我们早把那只专会添乱的死猪杀了。”

    戚隐低低地嗟叹,他不了解南疆,但也能够料想这个皇帝不是好当的。原先见扶岚闲云野鹤,还以为只是挂个名头罢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糟心事。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主战还是主和,而是在于扶岚压根儿不适合当皇帝。

    这个呆瓜……戚隐抬头看他黑蒙蒙的眼眸,想起他系着襻膊炒菜煮饭洗衣服的模样,他挨家挨户把师兄师姐的衣裳送回去的模样,这样乖巧恬静的大男孩儿,他适合当勤勤恳恳的煮饭夫,当戚隐的小哥哥,偏偏不适合当妖魔的君主,南疆的帝王。

    “就不能禅让么?让给别的大妖怪总行了吧,反正他们不是还疑神疑鬼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黑猫一愣,滚绿的眸子忽然变得深寂起来,像是笼上了一层惨雾。

    “没有了,”黑猫低低地道,“南疆没有超过三百年道行的大妖怪了,它们都死在了那场打了十二年的妖魔之战里,尸骨躺在九垓的墨水泽、流黄野……再也回不了家。”

    扶岚也垂下眼睫,那是他和黑猫共同的记忆,是他们生命中最为残酷和激烈的岁月。魔族悍然入侵南疆,一波又一波的生力军投入前线,妖族花费整整两年的时间将战线压回九垓。

    有时休战,但更多的时间是战斗。战役持续得太久,很多妖自愈能力失效,于是它们开始啃噬新死同伴的尸体,吮吸泥土里的鲜血以加速自愈。他还记得充盈口腔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记得没过脚踝的血河,记得妖魔巨大又苍白的骸骨遍布流黄野,堆满在漆黑的渊山脚下。

    “小隐,”扶岚轻声道,“战争很残酷,会死很多很多生灵。我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永远不要经历战争。”

    这是戚隐头一回看见他们脸上这样哀伤,戚隐心里有淡淡的酸楚,他轻声问:“魔很强么?”

    “很强,”扶岚缓缓道,“它们的寿命比你们和妖族都要长,凡人数十年,妖类数百年,而魔的寿命可达千年。有的魔会夺取你们的肉身,有的魔会吸食脑髓,还有的魔会蛊惑人心,让你们自相残杀……”扶岚抬起眸子,“小隐,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见魔物,我却不在你身边,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诉它,你是我的弟弟。如果它依然要杀你……”

    “怎么办?”戚隐呐呐地问。

    扶岚凝视着他,道:“我会给你报仇。”

    到晚上,打擂抽签的结果出来了,戚隐和扶岚这种刚入门的最先开始打,分到的对手也是刚入门不久的青瓜蛋子。戚隐淡定得很,反正他连御剑诀都不会,上去走两招直接认输。凤还山本来就没皮没脸,不怕给门派丢面子。扶岚自然更不用怕了,他的对手名叫“方辛萧”,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届时随意切磋切磋,说不定还能凭借一张俊俏的脸蛋俘获对方的芳心。

    夜深人静,该安歇了。星子低垂,月洞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横斜着映在素白窗纱上,是疏疏淡淡的几枝影儿。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曲曲折折的琴声,弹得婉约悠长,犹如晚风拂过,化开一池江波。

    一众师兄洗漱完上床,头一回睡大通铺,还和扶岚挤在一块儿,戚隐躺在被窝里有些不自在。翻过身面向云知的方向,过了会儿,扶岚也爬上来了,在他身后躺下,手臂碰到了戚隐的后背,隔着一层细细的绸料,戚隐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皮肤。

    过了好半晌,大家都睡熟了,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偶尔听得见有人在梦里哼哼和猫爷的呼噜,还有窗外琴声仍幽幽荡荡。身后也没动静,戚隐慢吞吞转过身,朝向扶岚。月光打窗纱照进来,映着扶岚恬淡的轮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这样的家伙当南疆皇帝,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痛心疾首。听黑猫说,刚打完仗回到南疆那会儿,百废待兴,各族原有结盟共商大事的打算,然而扶岚三天两头闹失踪不见人影儿,政议根本无法推进。后来为了不让扶岚乱跑,各族进献妖姬充盈后宫,九垓那边也献了两个魔女。妖姬魔女什么的,一定有晶莹得能掐出水儿的肌肤,鸽子一样圆嫩的胸脯,笔直白净的大腿,他哥真是得了大造化。可惜桃花飘到这厮身上只能白瞎,一众女姬追着扶岚要求交《》媾,扶岚一路狂奔,跳进了汹涌奔腾的嘉陵江。

    戚隐撑着脑袋无声地发笑,手指轻轻戳了戳扶岚的额头,又抚上他的鼻梁。

    大呆瓜。

    正打算收回手,清亮亮的月光下,扶岚睁开了眼,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哥,你竟然装睡。”

    “我睡着了,”扶岚很诚实,“你把我吵醒了。

    “是吗?”戚隐故作镇定地收回手,“我不信。”

    “这里不安全,不能睡熟。”扶岚小声地辩驳。

    “哪儿不安全,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戚隐问。

    扶岚摇头,道:“直觉。”

    戚隐没再回话,两个人眼对眼陷入沉默。

    扶岚看了戚隐一会儿,忽然闭上眼,拉出戚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睡着了,给你摸。”他说。

    第36章

    经藏(一)

    夜,无方殿。

    戚灵枢跪坐在蒲团上,低垂着眼。素白的袍袖上落了点点星光,是从穹顶照下来的。如果抬头看,可以看到玄银色的二十八星宿,还有一轮周天满月,它们四周环绕着按照比例缩小的护山大阵,银色繁复的阵法线条经纬纵横,却又共同围绕着北极中心缓慢地转动。这里是无方的中心,掌门人和十二长老可以通过操控穹顶操纵整个无方大阵,只需要往周天满月注入灵力,便可以在一瞬之间将护山大阵转换成太上杀阵,任何侵入无方的外敌都会在顷刻之间被绞杀。

    “为何不杀扶岚!”有人愤怒地问道。戚灵枢静静垂眸,没有反应,说话的是戒律长老元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怒而瞠目须发四张之时像犷悍的狮鬃,他素来以脾气暴烈闻名,很少人敢触他的霉头。“摘下那厮的猪头,血祭我无方大旗。南疆大妖早在九垓一战中死伤殆尽,杀了扶岚,它们群妖无首,我们攻入南疆,它们自当望风而降,从此我人间再无忧患!”

    满月下方的中年人自冥想之中睁开了眼,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人,瘦而高,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但他的实际年龄必定远远高于这个数字。男人微笑道:“师弟何必如此着急?人间承平已久,掀起战火并无必要。况且若对南疆妖魔赶尽杀绝,他日它们山穷水尽少不了拼死一搏,届时闹个鱼死网破我们又当如何是好,这并不是个好法子。”

    元苦哼笑,“怕你就直说,何必叨叨这么多?”

    “况且,”中年人垂眸叹息,“人间道法日衰,若非枯残道长助无方修改禁林阵法,禁林阵法早已崩溃,群妖逃窜,何能有我们在此安然坐谈?”

    “掌门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角落里响起叶枯残喑哑的声音。

    元苦冷冷道,“那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扶岚?”

    “活命,自然是不会让它活的。”中年人颔首微笑,“吾自有成算。先关押在天诛崖,给孩子们饱饱眼福吧。”

    众人皆退,只留下戚灵枢一个人待在殿下。风声寂寂,绡纱像蛾的翅子扑剌剌地动,掌门元籍从高台上缓缓踱步而下,道:“过几日你便要去打擂了?”

    “是。”戚灵枢垂眸颔首。

    “对手为谁?”

    “凤还云知。”

    “是那个孩子啊?上次罗天论道,差点儿烧了学舍的就是他吧?”元籍摇头微笑,嘴唇上面淡淡的一抹胡须微微一动,“清式的徒儿不可小觑,我听闻这孩子自小跟在清式身旁,清式的为人、剑术,甚至偃术绝技他都学了个遍。凤还山下任掌门,不出意外就是这孩子吧。但是灵枢,你是我无方首徒,这次论剑只可胜不许败。”

    “是。”戚灵枢答道。

    男人在戚灵枢的肩头拍了拍,“你师父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戚灵枢目光一滞,眸中有隐隐的悲伤。

    他闭了闭眼,开了口,声如玉石相击,“弟子必定不负师门厚望!”

    第二日卯时刚过戚隐便起来去打擂,无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个个起得比鸡早。凤还山几个压根没把打擂当回事,犹自在屋里睡着黑甜觉。只有他比较倒霉,号排得前,必须早起。扶岚陪着他起早,俩人一齐去拭剑台。戚隐准备上去走个过场,再等扶岚打完,回去睡个回笼觉。

    事情果然没有任何悬念,他剑还没拔出来就被人打飞了,还是以十分难看的狗啃屎的姿势结束比剑。众人纷纷退让出一个圆形空地,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周围有人嗤笑道:“凤还果然盛产废物,一招就败了。”

    “等会儿还要上一个,咱们赌赌他几招落败?”

    “我赌两招。”

    “我赌半招,哈哈!”

    戚隐丢脸丢习惯了,反正他和门派脸皮都很厚,禁得住丢。扶岚更是无所谓,他压根不知道脸皮是什么。在台下蹲了半晌,终于轮到扶岚上场,戚隐叮嘱道:“过两招就完事儿,别真打。”

    扶岚用力点头,拎着戚隐给他的破铁剑上场了。和他对阵的是钟鼓山的一个小师妹,眼睛大大,粉腮红唇,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她显然没料到对手长得这般俊俏,一上来就红了脸儿,揣着剑作了个揖,蚊子喃喃似的叫了声:“辛萧见过师兄。”

    扶岚也回礼,问道:“你有干爹么?”

    戚隐站在台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师妹一时没听懂,问道:“什么?……什么干爹?”

    “专门干女儿的爹。”扶岚道。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戚隐痛苦地捂住了脸,苍天啊!

    “你!”小师妹羞愤欲死,登时红了眼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可如此羞辱我!”

    扶岚的脸上写着疑惑,他显然没弄懂他什么时候羞辱了她。

    小师妹拔出剑,断喝一声:“臭贼,看招!”

    刹那间剑光乍起,方辛萧一手舞剑一手掐诀,拭剑台上剑影徘徊,雪白的剑光织成一张巨网,将扶岚牢牢地笼罩其中。扶岚一脸懵懂,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怎么就开打了呢?

    剑招忽变!一道剑光穿破数道虚幻剑影,朝扶岚而去。扶岚却站在那里没有动,像一具木愣愣的白衣人偶。

    “又是个废物,这回我又要赢了,记得给钱。”有人在台下哄笑。

    剑光逼近到扶岚近前三步远时,扶岚拔剑了。

    那把从长乐坊铁匠铺里买来的破铁剑出了鞘,分明是一把破烂铁皮子,在这个时候却有了一种森严的压力。黯淡的剑光泻出剑鞘,扶岚进前一步,方辛萧的剑堪堪错过他的脸侧,扶岚眼也不眨,一剑挥出。

    台上剑影顿歇,簌簌凉风里两个人相背而立,像是两座海里的礁石。大家满脸迷茫,不知道到底是谁输了谁赢了。一息之后,女孩儿的腰间漫出淅淅沥沥的血滴,越漫越多,渐渐竟有了泉涌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孩儿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最后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扶岚回过头,收剑入鞘,雪白的剑刃上有醒目的红。

    戚隐呆了。

    寂静之中,有谁惊惶大叫:“杀人了!”

    有人吼道:“比剑点到为止,凤还云岚竟然当众杀人!”

    拭剑台登时乱成一锅粥,无方师长提着药箱奋力拨开众人前去医治,无数人爬上拭剑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昏迷的少女。扶岚怔怔地站在台边,人影在他周围纷纷乱乱,指责声怒斥声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不知所措。惶然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看见戚隐担忧的脸。

    “没事儿吧,哥?”戚隐问他。

    扶岚摇摇头,枯着眉头问道:“我又闯祸了吗?”

    戚隐摸摸他的头。

    “我想过两招……”扶岚低声说,“可是她一招就败了。”

    戚隐让他等会儿,自己钻进人群里看了看,过了半晌回来道:“没事儿没事儿,人没大碍。咱们回去凑点儿医药费,改天登门赔礼道歉。”

    扶岚垂下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戚隐拉着他往回走,“这事儿怪我,没跟你说清楚点到为止。算了,已经这样了,咱们好好解决就好了。”扭过头,看他还锁着眉头,戚隐道,“不要紧的,哥,放心,有我呢。”

    回去把事儿一说,大伙儿纷纷嗟叹扶岚此人除了断袖无路可走,大家把银钱凑了凑,戚隐送到钟鼓山的小院,被乱棍打了一通回来。后来清明师叔腆着脸上门赔笑,戚隐领着扶岚在月洞门外负荆请罪,站了一下午,生生站成两个雪人才得了原谅。无方戒堂也传来消息,说云岚当众侮辱同门,下手不知轻重,判处榜上除名,清扫雪阶三千级的责罚。

    榜上除名,也就是说扶岚不用再去比剑了。戚隐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就是扫阶三千级有点头疼,这是得把无方山里里外外都扫一遍。扶岚倒是淡定,除了杀戮,家务是他最擅长的活儿,并不觉得难办。

    晚上扶岚乖乖拎着扫把出去了,戚隐去紫极藏经楼拜会清和。紫极藏经楼严格的说是个塔,九层上下通通打通,墙面镶嵌书架,密密麻麻的古籍书册和碑文拓片一直绵延到瑰丽繁复的宝塔藻井。壁上镶了夜明珠,长长一溜,散着幽幽萤光。戚隐咂舌,这随便敲一颗拿出去卖都足够他养活他哥和猫爷一辈子了。

    梯子只能达到第十格书架,再上去的话就得御剑。戚隐望着巨大的书架感慨,原来修不会御剑诀,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走了半天没见着人儿,戚隐随便抽书看。这里的书很老了,书页泛黄,顶上落了灰。很多书册的字儿奇奇怪怪,看起来不像是汉文。犄角旮沓里堆了几卷古画,戚隐把灰吹掉,坐在地上翻出来瞧。看角上的章子,画画儿的是无方三代以前的一位长老,画的都是无方山的景致——空庭雪落、秘殿天光、紫极日出……

    戚隐一直往下翻,最后一张画的是一片山崖,崖下冰海天渊苍茫一片,云天皆是茫然雪色。山崖上站了一个黑衣男人,男人背着一把黑鞘横刀,墨色的身影像一棵孤生的枯竹。这个身影很熟悉,戚隐将画儿放到夜明珠下仔细看。男人低头望着冰海,白皙的面容,淡然的双眸。戚隐一惊,觉得不可思议,这他娘的不是扶岚么?

    第37章

    经藏(二)

    戚隐脑袋有点发懵,这画儿起码得有二百来年了,他哥今年才二十六岁,怎么被画进去的?戚隐又翻来覆去仔细瞧,水墨画写意,其实画上的男人面孔不是特别清楚,只是那茫茫的眼神像极了扶岚。这眸子,这身条,这种“我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单身汉气质,和扶岚简直一模一样。

    不对啊。扶岚八岁离开巴山,十岁捡到黑猫,十二岁到了乌江,十三岁参与妖魔内战,二十六岁才重返人间,这画上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戚隐又四处翻了翻,没有第二幅画着他哥的画儿。正思索着,前面传来人声儿,戚隐抬起头,正瞧见清明鬼鬼祟祟地站在书架后面,和一个男人低头说着什么,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戚隐站得偏,他们没瞧见他。他俩交头接耳的,声音又压得低,怕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戚隐不自觉收敛了声息,附耳静听。

    “一百两,不能再多。”那男人斩钉截铁地道。

    “我云知师侄好歹是凤还首徒,就值这个价?不行,你得给我再高一些。”叶清明摇头。

    “清明师叔,”那男人道,“你行行好,再多侄儿的老本儿都赔进去了。今晚亥时开赌盘,你到时候押灵枢师弟大胜,你也能赚着一大笔啊。”

    叶清明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贱兮兮地笑道:“大侄儿,我们凤还山能耐着呢。你看,我们不光能打输,还能按你的要求,想怎么输就怎么输。是过五招再输,还是十招?最后云知以狗啃泥式结束,还是平沙落雁式?或者老汉推车式?倒挂金钩式……等等,我好像说错了。哎,总之,你想要什么输法儿尽管说,只要钱到手,我们都给你弄出来。”

    那男人估计也没想到清明的脸皮厚到如此境界,话儿卡在喉咙里半天才道:“不要什么花样儿,保管输擂就行。”

    叶清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将一百两银票纳入袖中,道:“行,包在我身上。等我上头那个死胖子升天,我就来无方混饭吃,将来咱们都是同僚,放心,我是不会坑你的。”

    男人连声道好,末了两个人道别,男人整整衣冠,左右瞧了瞧,揣着袖子走了。他前脚刚走,云知打阴影里转出来,手一摊,“你二我八。”

    叶清明斜了他一眼,在他手心放了一个银锭,道:“尊师重道,我四你六。”

    云知靠着桃木书架吊儿郎当地微笑,“到底你打还是我打?二八,没的商量。”

    叶清明不情不愿地在他掌心又加了一锭银,云知满意地收下,抱着手臂闲闲笑道:“黑师弟,墙角待得可舒服?”

    “你们可真行,”戚隐走出来,道,“打假擂要是被发现可是要榜上除名的,你是凤还大弟子,到时候可真的丢老大的脸儿了。”

    “脸面重要还是钱财重要?”云知勾住戚隐的脖儿,笑道,“当然是脸面……”

    戚隐以为这小子良心发现幡然悔悟,谁知他话儿一转,道,“更不重要啦。”

    戚隐:“……”

    “你来这儿做什么?”叶清明问。

    戚隐摸了摸袖子里的画轴,话儿刚想出口,又咽了回去,笑道:“我是来拜会清和师叔的,这不没见着人,就瞎翻了几本书。”

    正在此时,风中传来幽幽的琴声,断断续续,像是琴弦被谁漫不经心地拨动,可又仿佛是个连贯的调子。叶清明朝外头努努嘴,“你师叔每晚都弹琴,你顺着琴声找过去就能见着他了。”

    戚隐点点头,顺着琴声走。外面下起了大雪,琴声在满天满地的雪花片儿里曲曲折折地游弋,像是谁的呜咽。他踩着满阶的雪登上楼外高台,上面跪坐了一个瘦削的人影儿,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拨动细细的琴弦,寂寂琴声便在天地间游荡开。

    戚隐在他对面坐下,楼台的角灯被风吹得动了动,黯淡的金色映在他的脸上,轮廓精致得像一幅画。这个男人有着瓷白的脸庞,极漂亮的眉目。只是那片薄薄的唇生得凉薄了些,似乎被风吹得冷了,抿成淡淡的红。可唇角微勾的时候,又仿佛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他生得太漂亮了,漂亮到戚隐觉得似曾相识。男人听见了声响,抬起了眼,戚隐怔住了,那双眼灰蒙蒙的,空空茫茫,好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是瞎的。

    “云隐师侄?”他和煦地开了口。

    戚隐一愣,道:“师叔如何知道是我?”

    “我虽目盲,却有神识。”孟清和微微笑道,“云知师侄常提起一个‘黑师弟’,观你肤色,自当是你了。”

    “……”戚隐干笑了下,道,“师叔通身一股仙气儿,倒不像是凤还山的人儿。”

    “哦?”孟清和弯了弯眉眼,“是觉得阴沟里长出了朵好花儿,甚为稀奇?大约因为我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未曾整日和师兄混在一起,才没有沾染我派独特的习性。”他垂眸淡笑,“来找我,是为了你父亲?猪妖尚在天诛崖示众,待无方押送其入禁林,你们尾随无方弟子便可入林,只不过尚须等待些时日。”

    戚隐纠结了下,道:“我只是有点怕他等不了这么久,呃,只有一点儿。”

    孟清和笑道:“无方禁林在地面,御剑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尾随猪妖,通过无方弟子令符打开的法阵入林是最好的办法。”

    戚隐点头,道:“师叔心中有数就行,弟子还有一事,听说清和师叔博览群书,学识可称仙门之最。我想请教师叔,”戚隐望着他雾蒙蒙的盲眼,“您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么?”

    “有。”孟清和答得出乎意料地快。

    戚隐问:“为什么?”

    孟清和浅笑道:“云隐师侄,你可曾听过金错书?各地神迹碑文所刻皆饰以金漆,故称金错书。这种文字和古墓发掘出来的文书籍册上的文字很是不同,且多用以祭祀参拜。旧时人认为,金错书是神的文字,是上天旨谕。也有人认为,金错书是一种秘文,就像加密了的讯息,凡人与上天沟通,必得通过秘文才能实现。元尹在《原神》中写,金错书乃是上古大巫自创的文字,在巫的内部通行,以杜绝普通人掌握祭祀权力的可能。其中蕴含的法力,也应是巫法,而非神法。”

    戚隐听得头大,道:“好像说的都挺有道理的。”

    孟清和摇头,“金错书的意义失传已久,没人知道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凡人求告上天,还是上天降旨于人?未曾究其义,便大发议论,何其可笑。譬如白鹿,未曾进入巴山神殿,听几个口耳相传的传说,又如何知道白鹿何许神也?时间过得太久,云隐师侄,或许只有最开始的说法才是最可信的。《海内南疆志》记载,神抟土造人,传法与巫,巫传法与人,代代相续,才有如今三千道法。可惜绝地天通之后,大神绝迹,所以我们如今再也看不见神了。”

    “绝地天通?”戚隐问。

    “根据《尚书》的记载,在一场大战之后,‘帝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意为神令重和黎隔绝天地沟通,从那以后,神再也没有降临人世。”

    “打了什么仗?谁和谁打?不会是人和神吧,这么严重?”

    “不知道。”孟清和摇头,“那场战役没有任何记载,是一个谜。关于这个,你或许可以去问问庾桑先生,它旧日曾与云岚师侄遍寻神迹,广拓碑文,或许对于金错书和上古传说比我们要更加了解。”

    先生?这个称呼真是稀奇,戚隐想起肥猫日日好吃懒做,摊着肚皮晒太阳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先生。

    “好吧。”戚隐耸耸肩。

    “不过,”孟清和淡淡地微笑,“我相信世上有神,并不仅仅因为这些。”

    “还因为什么?”

    “因为……”孟清和垂眸抚弦,笑意温煦,“若这世上没有神,岂非太过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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