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嗯。”苏稚杳低低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车窗外,雪中的万家灯火从眼前一幕幕闪过,没有一盏是为她亮的。
苏稚杳静静说:“杨叔,我回家。”
“好嘞!”杨叔换道,开往御章府。
御章府独栋别墅,新中式宅门风格建筑,高墙大院,青阶黛瓦,是京市名副其实的富人区。
不到乌江心不死,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一回,苏稚杳走过扫了雪的青石阶,进了房子。
“哎哟我的心肝儿啊,胃炎刚不难受,咖啡这么刺激就别喝了。”
“妈,我没事,晚上得处理几个文件。”
“你这孩子,都病得住院了,下午还往公司跑,操心操心自己吧……老柏,你倒是说说她……”
“漫露,公司的活儿先搁搁,在家养几天,别让你妈担心。”
“我真的没问题了爸……”
苏稚杳一开门,就听见客厅里父慈子孝的对话,发现自己又回得不是时候。
“杳杳回来啦!”杨姨端着果盘走出厨房,第一个注意到正默默在玄关换鞋的她。
苏稚杳弯弯唇,穿上拖鞋走过去。
“小杳。”温竹音循声立马从沙发站起,拢拢披肩,望着她殷勤笑说:“外面很冷吧,快过来坐,喝杯咖啡。”
苏稚杳皮笑肉不笑:“真是谢谢阿姨了,你的心肝女儿喝不了的,还记得留给我。”
温竹音瞬间哑口无言。
苏柏肃声:“杳杳,怎么跟你温阿姨说话的!”
“没事没事,是我只想着小杳暖暖身子,考虑不周了。”温竹音小鸟依人地挽住苏柏胳膊,柔声调解。
显然苏稚杳不领情。
杨姨忙放下果盘打圆场,记得她喜好,含笑问:“我给杳杳另外做一杯,海盐椰乳好不好?”
苏稚杳点头,没拒绝。
“天气冷,稍微温一点昂,待会儿我给你送上去。”杨姨温声,把她当小孩儿哄着。
苏稚杳总算又笑了:“好。”
“爸别生气,您没答应解约,杳杳有小情绪很正常,想开就好了。”苏漫露这时接了话。
苏柏仍沉着脸,怪自己把人惯得太骄纵。
苏漫露端起茶几上那盏骨瓷杯,起身:“咖啡我自己喝,爸妈,我先上楼工作了。”
“早些睡,别熬太晚。”苏柏提醒。
苏漫露应声回了房间后,苏柏吸口气,好声好气劝道:“杳杳,除了解约的事,爸爸什么都答应你,你在程娱传媒,还是可以继续弹你喜欢的钢琴,爸爸不会逼你接管公司……”
“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苏稚杳淡淡问了句。
苏柏一愣,见她眼神直勾勾地盯过来,他竟下意识闪躲开了,没和她对视。
“小杳啊……”
温竹音张嘴刚想说话,就被苏稚杳平静打断:“没问你。”
“闹够了没有?”苏柏口吻略重,话落又慢慢放柔语气,像极了先扇一巴掌再给颗糖,语重心长:“都是一家人,你也学学漫露,懂事点,不要吵吵闹闹。”
苏稚杳看着父亲的脸,感到陌生。
这十几年来日渐弥散的父爱亲情仿佛在今天,在这一刻,终于消失殆尽。
她也终于死心了。
苏稚杳不再做无用的挣扎,径直走上旋转楼梯,回自己房间。
冤家路窄,和刚出书房的苏漫露遇见。
苏稚杳本不想搭理,奈何苏漫露先开口挑衅:“别犟了,你现在身上哪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还不都是爸给你的钱,如果断了程氏的生意链,苏氏可承担不起你千千万的开销。”
苏漫露还穿着白日的红西装裙,完美的高贵俏佳人形象,她倚门抱着胳膊,带着得志的笑意:“当然了,程觉那么疼你,华越的广告权都愿意为你求到,你想办法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闻言,苏稚杳觉得可笑。
哄程觉有什么用,她充其量不过是他们利益置换中,最关键的筹码,依旧逃不过苏家吸血般的掌控。
没来由地,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男人握着雪茄,和白猫一起在雪夜里,还有晚宴上,程氏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程觉也得自认晚辈。
贺司屿……
苏稚杳远没有表面的豁达,这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没感情,没自由,只有捆绑她的利益和处心积虑的利用,她怎么活得这么悲哀。
卧室黑灯瞎火,窗帘半敞,庭院里有微弱的亮光,玻璃窗外的雪还在静悄悄飘着。
苏稚杳裹着被子坐起来,反复想着那句话。
把他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刹那间,苏稚杳动了个荒谬的心思。
如果她能有贺司屿的关系,那所有问题肯定就都不成问题了。
夜晚总是多思,翌日一觉睡醒,苏稚杳又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那些曾斥责贺司屿是贺家逆子的姑伯老辈,如今都被他的手段压得有口不敢言,至亲之情都不念的男人,她是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
之后,苏稚杳没再见过贺司屿。
京市那么大,哪有那么多的偶遇,虽然要找他很容易,这么抢眼的一个人,他的动态,圈子里从不乏姑娘讨论。
譬如元旦前夕,贺司屿回了港区。
他现身贺氏总部年会,金丝眼镜架在鼻梁,白衬衫配冷调灰英式西服马甲,一张现场抓拍照在名媛圈里广传,骨灰级颜控的大小姐们几乎都抛却矜持,在群里肆意表达迷恋。
苏稚杳当然在群里看到了这张照片。
镜头前,他依旧没一个正眼,长腿之上窄腰略弯,衬衫袖口挽着,露出结实好看的小臂,手掌张开,压在台面,一个闲闲过目报表的姿势,便让他浑身散发出雅贵又混不吝的魅力,人海中永远是最显眼的存在。
群里甚至有姑娘开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说好想魂穿那张报表,被他这么压在身.下。
苏稚杳托着腮,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突然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荒诞的念头再次充盈了她整个大脑。
她不禁想,怎么和他有点什么……
临近年关,圈子里聚宴频繁,苏稚杳不感兴趣,但碍于人情世故无法一一回绝,心里头逐渐厌烦,这段时日唯一值得喜悦的事,就是收到了港区艺术节主办方寄来的几张池座预留票。
这天,苏柏在和平大院设宴,与程家人相约晚餐,双方子女无一缺席。
苏稚杳原本不想去,但苏柏不许她拒绝。
这顿饭不出所料,是她的鸿门宴,或许是她之前闹解约给了警醒,苏柏急于促成她和程觉的婚事,苏漫露跟着唱和圆滑,倒是温竹音在一旁稍显安静。
程家父母对她也颇为满意。
她像个商品似的,被他们在口中来回品评。
苏稚杳听得心烦,一桌丰盛的宫廷菜全无胃口,干脆起身,出于涵养扯出一个笑容:“有点闷,伯伯伯母,我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程觉捞过椅背的外套站起来。
程母见状笑说:“对,杳杳想去哪儿,让阿觉陪着。”
“不用了,谢谢伯母。”苏稚杳戴上围巾,不等他们再言,拢着羊绒大衣果断走出包厢。
京市难得晴朗几天,今夜又下起了小雪粒,苏稚杳不愿吹冷风,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库。
她想先回家,一边走,一边低头给杨叔发地址,让他过来接自己。
地下车库当时几乎没有人,场地很大,走路都能清楚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冬天耗电意想不到得快,还没发送成功,手机就因低电量熄了屏,苏稚杳无语,手机收回口袋,作罢准备回包厢。
身后一声很轻的砰响。
她下意识回首,车库白光暗沉,除了车辆空空如也,一眼望不尽底。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在回头时,突然瞟见几米开外那辆越野车的轮胎后,露出半只棕皮男士马丁靴。
有人藏在那里。
苏稚杳屏息,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细细分辨出后面的声音,确定那人是在跟踪她。
心咯噔咯噔跳不停,她加快步子,感觉到身后的人越跟越近,她几乎小跑起来。
“老大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远处有说话的声响,似乎有不少人在,苏稚杳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跑,最后跑到的是一个角落的空车位,她急忙刹步,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男子衣服皱乱,鼻青脸肿,张口都是血,被几个魁梧的保镖扣着胳膊和脖子,死死押跪在地。
这帮人显然更危险。
苏稚杳虚喘着气,意识到自己出了虎口又进狼窝,想也不想地后退两步想逃。
一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孔落入她的视野里。
轮廓利落,骨相优越,眼窝深邃而有神。
……贺司屿。
撞见他的那刹,苏稚杳倏地止步,仰着脸,难以置信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贺司屿眼里没什么情绪,和她对望顷刻,视线移开,眼神近乎冷漠,睨向被扣在地上的男子。
没多余言语,他越过她,走向那处。
可能是奔跑过或是受到惊吓的缘故,苏稚杳有些缺氧,她用力呼吸,心跳如雷。
在贺司屿就要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忙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西装的袖子。
“贺司屿……”苏稚杳脱口叫出他名字。
她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私心,毕竟对他的心思,她动过不止一次,但当时更多的是求生欲。
贺司屿被迫停下脚步。
微顿两秒,他慢悠悠回眸,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瞧住她。
女孩子小心翼翼抬起脸,睫毛轻轻在颤,头发乱了,围巾也乱了,双颊微微泛白,略显可怜地望进他的眼睛。
看样子是在害怕。
“好像有人跟着我,我有点儿怕……你……”能不能先别走。
很小声,带着怯意和一点点鼻音,最后一个字拖出柔柔弱弱的尾调,有那么一瞬,和当年在纽约别墅被他吓哭时的模样重合。
贺司屿站在原地没动。
二十岁年纪的女孩子用这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望过来,即使没有Zane的托付,他大概也会动几分恻隐。
贺司屿垂着眼,古井无波地凝了她好一会儿,苏稚杳以为他懒于管她闲事,指尖被泛滥起的羞耻心往下拽,一点点松开他衣袖。
就在她的手要垂落之际,他徐徐沉沉开了口:“耳朵捂上。”
苏稚杳怔了一怔,抬起头,想从他眼里琢磨出这话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已经重新望向了她的身后。
“别回头。”贺司屿嗓音一贯低沉冷淡,话里仿佛是有另一层含义。
要么听话,要么滚蛋。
苏稚杳不敢多想,抬手,乖乖捂住双耳。
“老大,饶了我,我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害你的……”
隔着手掌心,苏稚杳也依稀能听到些声响。
身后那个跪地的男子说的是粤语,似乎正在一遍遍地向他求饶。
这个人,是犯了他什么忌讳吗?
苏稚杳扬起眼睫,去看他。
他薄唇抿着,不见动容,眼镜是他气场的封印,不戴的时候,眸中全是绝情和漠然,从眼底冷到眉梢。
苏稚杳见他冷冰冰地使了个眼色,随后耳朵被捂着的嗡鸣声中,隐约夹带了几声痛苦哀叫。
应该是保镖领会到他意思,开始收拾人了。
他身形高挺,立在她面前,脸色阴沉,手掌慢慢撑到腰骨,不知是在欣赏清理门户的场面,还是不耐烦,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苏稚杳一瞬不瞬望着他,正面离近了看,才发现,原来他的右眼尾下有一点极淡的泪痣。
连阴鸷都染上几分勾人的韵味。
她听着自己难以平静的呼吸和心跳,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不会出人命吧……
苏稚杳突然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在求他陪同,明明他才是最可怕的那个。
留意到这姑娘一直看他,贺司屿敛了眼睫,眸光由远及近,缓缓聚焦到她脸上。
四目相撞。
苏稚杳心怦着,人还懵懵的,背后猛地响起一声重击和惨叫,吓得她慌了神,本能打了个颤抖。
她用力捂紧耳朵,低着脑袋,目光落在男人哑光黑的皮鞋上,与她的靴子一步之隔。
内心突然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就在你眼前了,时不可失。
接着无形中又有一股力,一个劲儿地推搡着她快出点子,怎么和他有点什么,怎么和他有点什么……
苏稚杳盯着他皮鞋,心律越来越快。
脚尖不受控地动了动,她迟滞而忐忑地,慢慢往前挪了一点。
没有被他拎开。
她再挪一点。
他没反应,她就再挪一点……
悄悄地挨过去,不知不觉,鼻尖快要蹭到男人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贺司屿从始至终垂着眼眸,就这么看着她偷偷摸摸一寸寸靠近自己。
女人在他这动心思都是有来无回,他面不改色不作任何反应,就想瞧瞧这姑娘打的什么主意,或者,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谁知差点就能靠到他胸膛,她却站着不动了,低埋着脸,安安静静窝在他身前。
好像已经躲进了他怀里,又好像没有。
她身子柔软纤薄,这般姿势,如同一只娇弱的垂耳兔,受惊后,温顺又服帖地去蹭自己的主人,想要得到拥抱和安抚。
前一秒,贺司屿还不以为意。
小姑娘就这么点能耐,还学人做这种事。
结果女孩子一呼吸,细喘带出的鼻息就直往他轻薄的衬衫面料里透。
下一秒。
他锁骨处瞬间一片温热,那感觉,就好像是毛茸茸的兔耳朵滑入他领口,故意在里面扫来扫去……
贺司屿点动的食指不经意停顿住了。
第5章
奶盐
距离拉近,苏稚杳的呼吸被丝丝沉郁的乌木香侵袭,香调如那晚一样,这回凑得近,她发现味道是来自他的衣服。
与香水不同,他身上的木质调干净深沉,能压住自身凌冽的冷感,恍惚有凝神静心的效果。
也许是他的衣服清洗后,都会经过乌木熏香这一道护理。
其实一靠近他,苏稚杳心里就打起退堂鼓,想立刻后退开了,但他独特的乌木香迎面入鼻,让她骤不及防出了下神。
也就是这出神的瞬息,脑中那反复横生的妄想愈发变本加厉地往心上袭,毫无预兆地,开始彻底剥夺她良知。
她很清楚,如今的处境,除了眼前这个人,谁都帮不了、也不会帮她。
苏稚杳额穴猛地跳了跳,失控又清醒地知道,希望就在面前。
往简单了想,这就是一场赌博。
赌赢了,潮平两岸阔,就算不成,情况还能比现在的鸟尽弓藏更糟糕吗?
不能了。
所以为什么不试试看。
苏稚杳窝在他身前没有动,紧张得蜷起手指,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幸亏这人还算绅士,没有当即拎开她。
一个能果断送自己父亲去吃贪污受贿的牢饭,手起刀落肃清内部羽翼,又在短短两年间用强硬无情的手段收拾得贺氏高层那群老狐狸无计可施的人,他的手腕轻易掰不动。
贺司屿这样的资本家,情绪失控的时候几乎没有,有也不会失了分寸。
所以苏稚杳知道,背后那男子再声嘶力竭,都用不着、也轮不到她废话求情。
时间过去一两分钟,也许更久,久到几乎没任何声响了,苏稚杳压在耳边的手才慢慢滑下去,捏住一点他外套的下摆,很轻地扯了两下。
抬头时,贺司屿正低眸看下来,黑沉沉的眼睛攫住她,不冷不热的,倒也不含刚才要收拾人时的那股狠劲。
“结束了吗……”苏稚杳对上他的目光,这副受到惊吓后的柔弱样子一半真一半虚。
贺司屿细了细眸。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内勾外翘的眼型好似勾着欲,双瞳却又接近浅奶栗色,很水润,矛盾地泛着不谙世事的纯净。
乍一看是故作心机,再回品又会感觉是误会,她的眼神好像再寻常不过。
两年时间,容貌长开了,褪去部分少女青涩,多出了纤丽的气质,但审时度势的机灵劲一成没变。
尤其这扮乖的本事,见长。
不过贺司屿还算受用。
他最讨厌愚蠢的菩萨心肠,特别是本就自身难保的人。
贺司屿轻一挥手,保镖撤去桎梏,男子筋骨连跪直的支力都没有,一下往前趴摔在地。
“老大……”他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裤腿,却分明隔着老远。
而贺司屿只是冷眼俯视:“省着力气爬去医院,你这胳膊兴许还能接上。”
话落,他薄情转身。
背后男子虚弱的声音,竟是染上几分悔恨的哭腔:“我该死……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老大,我对不住你……”
“信任只有一次。”贺司屿嗓音压得很低,眼底积满戾气:“罗祈,你清楚。”
他气息阴沉,每一个字都发了狠。
“我最恨被人利用!”
再无转圜余地,贺司屿径自迈开长腿,恩断义绝的背影让人绝望。
可惜最后那句话,苏稚杳当时不明白。
因为他们习惯性说的是粤语。
贺司屿不一会儿就走远了,苏稚杳来不及思考,忙不迭追上去。
那辆黑曜布加迪商务正好驶到面前。
保镖替他拉开后座车门,贺司屿刚要坐进去,微顿之下想起什么。
一回眸,就见那姑娘跟在他后面两步远。
双手纤白,揪着一寸身前的浅藕色围巾,下巴陷在毛绒领子里,站得拘谨,瞧着乖乖的。
可能是答应过Zane要关照她,也可能有其他道不明的原因,贺司屿停住,回过身面向她,等她自己说出目的。
见他没丢下她一走了之,苏稚杳舒口气,紧攥的指尖微微放松,眉眼舒展开,荡漾着她百试百灵的笑容:“御章府,你顺路吗?”
她一笑,桃花眼就弯了起来,带出下眼的卧蚕,格外好看。
贺司屿多端详了她两眼。
“我想回家……”
苏稚杳声音逐渐放低,眨巴两下眼睛,就差合上两只小爪子,学猫咪朝他拜托拜托了。
贺司屿依旧面无表情,等她使完招,他一言不发绕过车身,坐进了后座另一边。
而她面前的车门还开着。
这是同意捎她一程了?
苏稚杳出乎意料愣一下,怕他反悔,想也不想跟着坐上了他的车。
她感觉自己当时就是古西方神话里,出卖灵魂,和撒旦完成交易的浮士德。
布加迪驶出地下车库,涌入茫茫车流。
果然又下起雪了,银色雪粒细细碎碎,夜色中,和平大院渐渐远去,直到望不见了,苏稚杳才收回窗外的视线,坐端正。
她不声不响就走了,要不要报平安呢……
苏稚杳是十足的路盲,苏柏虽有私心但疼她也是真的,不吝开销,出行专机接送,行程都有助理负责,出门上车,落地下车,她连驾照都没考的必要。
所以车子一路开上高架桥,她都不认得是不是开往御章府的方向。
不过苏稚杳倒没什么怕的,毕竟贺司屿也不缺卖她的钱。
就是他心情阴翳,座椅之间隔着扶手,苏稚杳还是能感受到他周身的低气压,冷冽得把空气都冻住。
全球限量的高定商务车空间宽敞,内饰豪华,坐着很舒服,可偏偏收音机都不开,寂静得可怕,苏稚杳都找不到套近乎的机会。
她往左边偷看一眼。
男人双手交叠,搭着腿,阖目靠在椅背,脸色自停车场起就不太好。
苏稚杳不敢妄自打扰。
西幻故事里说,想和魔鬼签订契约,就绝对不能惹魔鬼生气。
她深以为然,小心翼翼。
好在没持续太久,副驾驶座的徐特助出声打破了这凉飕飕的氛围:“先生。”
某人吐出一个字:“讲。”
“盛先生今晚来过电话,说是您有空的话,替他出席一下周四的慈善拍卖。”徐特助如实道。
贺司屿依旧闭着目,语气淡然:“有想要的拍品,他还能拿不下?需要我出面?”
徐特助回答:“这……我不太清楚。”
这边,苏稚杳在心里犯嘀咕。
承认他的粤语很好听,让人怦然心动,可就不能说普通话吗?
插不上话,她还怎么搭讪。
何况从前都是人家往她身上贴,主动勾搭男人这种事,她一点儿也做不来。
“……咳,可以听音乐吗?”
一个温柔清润的声音很轻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凑进他们的对话。
徐特助下意识回头观察贺司屿的神情,没见他不耐烦,才问:“苏小姐想听什么?”
苏稚杳沉吟,思索道:“《Alice》吧,就是那个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说着说着,还虚头巴脑地叹了口气。
徐特助懵住。
这一声颇为无奈的叹息,让他感觉到这姑娘好像是在内涵什么,但不得要领。
贺司屿缓缓掀开眼皮,侧过去一眼。
留意到他在看自己,苏稚杳抿唇笑笑,稍显稚拙地和他搭话:“你们平时聊天也这样吗,不习惯说普通话?”
贺司屿侧着左窗的光,阴影里的侧脸轮廓更显立体,他始终不语,就只是淡淡斜视她。
“我不太懂粤语,听得有点儿晕……”
苏稚杳瞧着他,向他传达眼色,你看看我迷茫的样子,像不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
车子下高架,驶过红绿灯口,外面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变幻,照亮的那瞬,苏稚杳看清了他的眼神。
毫无情绪,也因此更怵人,他目光仿佛是有实质,一投过来,抽得人皮开肉绽。
警告似的,再废话就丢她下车。
四面嘟嘟的喇叭声打断思绪,苏稚杳心悸了下,嘴边的话倏地一个拐弯:“晕可能是我困了。”
她笑着躲开视线,不敢再和他对视。
这人这么帅,却又这么可怕。
早知道不如直白说,现在好了,他都没懂她什么意思,显得她很憨。
苏稚杳心怦怦跳,好像经历了一波力量悬殊的交手,车内暖气又开得特别足,她感觉自己的脸蛋热烘烘的,手心都冒了层细细的汗。
扯松围巾,不见效,鼻息暖得她逐渐缺氧。
苏稚杳捏着呢大衣的厚领子,受家教原因,她踌躇不定,悄悄瞅他一眼,扭回去,过几秒又瞅他一眼。
“看上瘾了?”贺司屿突然出声,本就冷淡的音色勾着点不悦。
被抓包,苏稚杳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下,瓮声瓮气地说:“我、我想脱衣服。”
“热……”她特别小声,听着还挺可怜。
贺司屿微蹙了下眉。
脱个外套还要征求他意见,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要在这里献身,脱给他看。
贺司屿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视线转向窗外,嗓音淡淡的,面上几乎没有情绪。
“脱。”
这个字,氛围莫名微妙起来,明明一清二白,空气却一下被暖烫出几分暧昧。
苏稚杳也多此一举地背过去,把厚重的外套脱了下来,抱在怀里,顿时舒服多了。
事到临头,她忽然怯场,于是故作随意岔开话,朝副驾驶问了句:“请问有湿巾吗?”
徐特助回神,向她确认:“您是要湿巾吗?”
苏稚杳轻声:“嗯,鞋子脏了。”
“噢,有的。”徐特助不怠慢,立刻从中央储物箱取出一包湿纸巾,递给后座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给您。”
苏稚杳接过来,温声:“怎么称呼你。”
“我叫徐界,是贺先生的行政特助。”徐界自我介绍。
苏稚杳笑起来:“谢谢你徐特助。”
“您太客气了。”徐界回了个笑,心想传闻不假,这位苏小姐还真是上流圈里少见的漂亮有教养,但没架子。
苏稚杳弯下腰,用叠起的湿巾轻拭过小羊皮长靴,很耐心地擦了四五遍,仔细到一点污垢都不能有,完事后起身,又抽出张新的,精致地将手指一根根从指缝到甲盖都擦干净。
这双弹钢琴的手骨瓷肉匀,白嫩得好像再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擦破皮。
最后,苏稚杳用干净的那面纸朝外,把用过的湿巾都整齐包住。
徐界很有眼力见,反身去接她手里预备下车再扔的纸团:“您给我吧。”
“麻烦了。”苏稚杳礼貌笑,没客气。
“应该的。”
贺司屿不太走心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只觉得女孩子小事情真多。
没再管她,他取出手机,亲自回了通电话。
“贺老板,跟人妹妹在一块儿,还舍得回我电话,这么不解风情呢?”对面的人促狭,一口京片子懒腔懒调。
“妹妹?”贺司屿漫不经心应着,随意瞥了眼身侧。
一听他说的是普通话,电话那端的声音也若有若无,苏稚杳顿时提神,悄悄竖起耳朵听。
“刚在和平大院陪老婆吃饭,看见你车了。”电话里盛三调侃,静两秒,再耐人寻味问他:“没事儿吧?”
知道他是在问罗祈的事,贺司屿睫毛半遮着黑沉沉的眼睛:“无名小卒,不值得当回事。”
盛三笑了声,没再问。
对方大约是在抽烟,呼出一口气,懒洋洋说道:“周四大剧院,那对粉钻你可得帮我拍下了。”
贺司屿轻哂:“我很闲?”
“贺老板这不是还欠着我人情么?”盛三有恃无恐,徐徐笑道:“小姑娘欢心给你讨到了,你帮我讨讨老婆欢心,不过分吧?”
他说自己那天没空,得陪老婆度假去,又说,情趣这玩意儿你这种万年单身的老男人不懂。
贺司屿舌尖抵牙,直接给他挂了。
“你要去大剧院的拍卖会吗?”
耳畔有个很轻的声音,语气小心打探,揉在夜色里,像枕边人的呢喃。
贺司屿顿了下,回视她。
那晚她妆容很淡,夜里更柔和,耳鬓一缕括弧碎发垂到下巴,扮巧卖乖时,很显单纯稚气。
“怎么?”贺司屿还算有耐心。
短短两字却让苏稚杳觉得他语气不善,小幅度地摇了好几下头,轻轻讪笑:“不小心听到你的电话,猜的。”
看她没什么要再说的,贺司屿靠回去,闭目养神,当她不存在。
苏稚杳抿抿唇,略感受挫。
装乖这招怎么不好使了,他可别是个爱无能吧……
苏稚杳腹诽,托腮倚到窗边,见车子驶进一条陌生又荒凉的胡同,她怔愣片刻,小声疑问:“这是去御章府的路吗?”
只听男人凉凉道:“现在才问,晚了。”
苏稚杳惊诧回头,他倒还在慵然小憩。
后知后觉到情况不太对劲,几秒间苏稚杳已在脑中浮想出千万种可能性,就只是撞见他收拾下属,至于杀人灭口吗?
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干不出这事儿。
苏稚杳心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