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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眼前看到的七人,让江循终于想明白,什么是躲不过的宿命。

    ……能让他连续一百三十二世都躲不过的宿命。

    在一开始,自己在全无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兽栖东山》,在曜云门中慢慢接受这个世界的设定,慢慢熟悉,慢慢成长,最终与那些人缔下深刻的关系。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的身份本就是假的。应宜声为了获取自己的肉囊,等自己长到与应宜歌同岁时,便会向秦道元托梦,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破。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被玉九护了一百多世,当然,也给东山带来了一百多世的麻烦。爱子如命却蒙受丧子阴影的秦道元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东山。其结果,必然是自己为了不拖累东山众人,从东山逃离。

    ——每一世都是这样。

    事情闹得这样大,仙界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得不到,因此,不管玉邈有没有把自己是衔蝉奴的事情禀告仙界,仙界都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一旦自己的衔蝉奴身份为仙界所知晓,仙界便绝不肯让这股无法掌控的力量继续在人间游荡。且几个重要的修仙世家未来或现任的继承人,都和自己关系笃厚,仙界为了敲山震虎,自然而然会将封印自己的任务交给他们。尤其是交给玉九,这个当众宣布是他道侣的人。

    ——每一世都是这样。

    应宜声一切的行动筹谋,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引出自己。他身边可信赖之人,唯有一个豢养至今的太女,因此他会派出太女引诱自己前往悟仙山。而自己为了周遭人的安全,总会在栖身处周围设下幻境。自己的法力已经远超太女,所以,太女撞入自己的幻境当中之后,自己为了废除应宜声的羽翼,定然会废了她的金丹。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丧失了金丹的应宜声,定然会找一个替代品,而殷家一直在追踪太女的踪迹,而太女为了诱出江循,把自己暴露得太过彻底,殷氏定会派人来抓她。这也就意味着,殷家兄弟,哪一个运气不够好,都会沦为太女的替代品。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对应宜声戒心满满,因此不会中他设在悟仙山中的释迦法阵。

    ——每一世都是这样。

    但是,江循永远不会防备玉邈。

    ——因此,每一世,每一世,每一世都是这样。

    重蹈覆辙。覆辙重蹈。所有的巧合,最终都落在了那个必然的结局之上。

    自己……会被封印,然后死去。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江循突然发现,当年与他们同去庙会,蛇瞳老人所预言会杀死他的人,几乎在今日都重聚在了这小小的冬日树林里。

    秦秋,宫异,展枚,乐礼,包括他认为最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玉邈。

    ……释迦阵法,这个释迦阵法绝对有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怪物,左冲右突,四处破坏,直到他的脏器全部损毁才肯罢休,他想叫,想喊,想哭,想抱住玉邈,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停止下来,但是……做不到。

    他的五感皆被抹消,扭曲,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翻绞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凌空呕出一口血来,血喷盈尺,洒在七件法器所构成的金光阵内壳上,沿着那有形的灵力罩内壁缓缓蜿蜒流下。

    宫异看得心惊肉跳,这半年来他为了找回乱雪一直流落在外,甚至在昨日,他才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

    他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法阵,可见江循痛苦至此,宫异整个人都僵了,忍不住转头去寻求答案:“……这,这真的可行吗?我怎么看着……”

    秦秋也是看得心惊胆战,声音都低弱了几分:“……我拿老鼠、拿猪狗,拿几个自愿的仙家弟子尝试了数次,次次无恙,应该只是封印中较为痛苦……”

    然而,话音未落……

    “砰——”

    一记剑光直砍在了那封印的拱形金光外壳之上,却并未对这金光产生半分的损毁,来人眼见一击不成,索性弃了剑直扑向了罩壳,用拳头直直砸在其上,没捣两三下,拳间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宫异看清来人面目,吓得脸都白了,三两步跑上前去抓紧他的胳膊:“乱雪?!你跑哪儿去了你!我找你找了好……”

    乱雪一把抓住了宫异的肩膀,手指猛然用力,嗓音里带出了无比明确的哭腔:“……公子……我家公子……救,救他……”

    宫异知道乱雪是误会了,把他掉落在地上的青鸾剑捡起,塞回他的手上:“我们不是……哎呀,这个阵法是救你家公子的,你不要担心,不会出事!”

    乱雪却压根儿不信,急得眼圈儿发红,眼角已经泛起了潮意:“公子,公子他很疼……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放他下来……”

    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乱雪双膝跪地,抱紧了宫异的脚,浑身簌簌发颤:“求你了,履冰,履冰我求你,放我家公子,我,我求你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江循奇经八脉皆被清洗一遍,体内被水泵一般的巨力抽紧,压缩,将他所有的灵力无限压缩至一个小小的点,推送至他身体的一个死角,像是一颗恒久的钻石,凝固在那里,恢复了死寂一片。

    释迦阵法,封神囚魔,一阵既成,再无转圜。

    江循脱力地从半空中坠落在地,面朝下倒伏在雪原当中,一动不动,一身雪做的袍服尽数化为飞雪,被一阵朔风掠至天际,再不见踪影。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不知心中是悲是喜,乱雪仓皇之间竟连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往江循那里爬去。

    突然间,变故陡生。

    空气中浮动着的一道透明气流也向江循挣扎着靠近,但是,在他接近乱雪身侧时,像是被某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牵引着,它连抗拒都来不及,便被猛然拉入乱雪的体内。

    乱雪的动作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记从天而降的重击敲中了后脑勺,乱雪顷刻间滚翻在地,原本属于异族人的瞳孔间闪过无穷的诡异光彩,他像是极痛的模样,一口咬破了唇,蜷成一团,用血肉模糊的手掌狠狠抱住了头,用几乎要把头盖骨捏碎的力道发疯似的抓起自己的头发来。

    这吓坏了宫异,他扑在了乱雪身上,惶急地拉扯着他的衣服:“……怎么?怎么了?啊?”

    玉邈顾不得这边突生的乱象,疾步走向前去,从后面拥着江循微微发抖的肩膀,哑声凑在他耳侧安慰道:“好了,都好了。我们回东山去,我会想办法复原你,我帮你找到应宜声,抢回他的神魂,我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

    谁想,江循一把推开了玉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立起身来。

    他的面上,赫然浮现出一片恐怖的烧伤疤痕,漆黑发焦,上有灵力附着,竟是真火所伤!

    玉邈心中一突,还未来得及诊他的脉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就觉体内恍然一空,周身一滞。

    他想要调动灵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灵力耗尽的空壳。

    为什么……为什么?

    而且这种感觉,很熟悉……

    玉邈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片玻璃打碎在他眼睛里,又粗暴地揉了开来,刺得他眼瞳生痛,但他很快惊恐地发现,有一种不可控的变化发生了。

    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被真火燎伤的痕迹。

    ——那夜在曜云门中,自己从火场中救出江循,却被火烧伤了手。江循用他的血让自己复原如初。

    手掌心里,出现了被虫草钻破的血洞。

    ——在朱墟里,自己被虫草戳穿手掌。江循则把他的手掌割破,握住自己的剑,再次治愈了自己的伤势。

    自己的胸口内空荡一片,而胸口皮肉处,传来了被乱石割裂的撕痛。

    ——在西延山中,自己为救江循逃出爆炸的祭祀坛,强行定格时间,致使灵力耗尽,又在乱石间背负江循爬行,胸口皮肉被石尖划烂。

    ……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浮现在了玉邈心头。

    最糟糕的是,这异变不止发生在玉邈一个人身上。

    东山上,玉迁与玉逄正在练剑,两剑相碰,火雨四射间,玉迁的剑却突然脱手落地,玉逄正兴奋间,却发现玉迁握剑的手不断颤抖着淌下鲜红的血液。

    冬林间,乱雪的手上浮现出了昔日被真火烧伤的痕迹,肩膀上被含灵力场的箭撕裂的巨大伤口涌出滚滚的热血,迅速濡染透了他的半副衣襟。

    无名村里,收留江循的少女准备去鸡窠里拾蛋,却发现那只瘸腿的母鸡已经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衔蝉奴,造物之神,神力天成。但若神力封印,便将收回一切由神力而成之神迹。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

    混乱,冬林中一片混乱。梢上积雪拂散一地,皑皑银雪被人踩碎,留下斑驳的血迹。

    江循拒绝所有人的靠近,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间打转,茫然地望向天边一只飞鸟滑过的残迹。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神力回收,神迹皆灭,于是,他被神力治愈了无数次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块破布,变成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枯骨。

    蛰伏在他体内的伤,像怪物一样纷纷涌出。

    被应宜声的灵力反噬。

    被魔道围攻。

    被浮山子在晚春茶会上一剑贯肩。

    被祭祀坛中倾塌的山石砸上后背。

    被祭祀坛中守戍的小妖一枪穿胸。

    被割腕取血以供祭祀。

    被朱墟中的怪物划破腹部。

    被虫草钻破足底。

    被太女的真火灼伤脸颊。

    被太女的鱼鳞刀绞破肺叶。

    被宫异挥剑割伤脸。

    被太女所下的毒物“温柔乡”毒伤。

    还有,一次次地割腕放血救人。

    这些伤一样一样在变为正常人的江循身上恢复。

    他身上如有火灼,眼前漆黑,耳畔蜂鸣。

    失明,失聪,失去一切感官,只有刺骨灼心的疼痛伴随着他,生命力则一点点流逝殆尽。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怕得浑身发抖,只能不断战栗着,奔走着,呼叫着。

    他在呼喊一个人。

    “玉九!你在哪儿?玉九,求你……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了……好黑,玉九,救我……”

    但是,玉邈动弹不得。

    耗干的灵力挖空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江循慌张着四处奔逃,一路走,一路滴血,看着江循一点点衰弱下去,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心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

    在一片黑暗中,江循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累极了,累到动一下手指都困难,终于,他的双腿一软,朝前栽倒,却跪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第113章

    三年(一)

    释迦阵法启动后,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要去收引漂浮在空中的秦牧的魂魄。

    谁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阴差阳错,竟然让秦牧找到了他失落的另一半。

    ……只有从江循体内解脱出来,才能找寻到的另一半。

    而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乱雪脑海中闪过层层断续的片段,原本在脑海中盘桓不散的阴云一朝消弭,留下的唯有一片清明。

    一片令人痛不欲生的清明。

    “……我做你的影卫,可以吗?”

    那个稚嫩清秀的孩子对他伸出手来,眸光却是一片死灰。

    他把自己的名字、过往、样貌一笔勾销,彻底交付给自己,所以……所以他秦牧有责任做他永远的兄长,要永远照护好江循,永远。

    但是,红枫林一别,再无照面之机。

    精魂从完整的魂魄中脱离而出,进入江循体内,而余下的残魂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不入轮回,无处归乡,浑浑噩噩不知在外游荡几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终路。

    直到那一年西部大旱。

    饿殍遍野,饥民如狼,一个孩子倒在逃荒路边睡觉,上午还在,下午就只剩下了骨头。

    这一缕残魂把这易子而食的惨景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所能思考的那部分,早就从他体内被摘除殆尽。

    但他本能地觉得很吓人。于是,某天,在碰到一个面色如纸、死在路边的异域孩童时,他好心地上去推推他的肩膀,想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

    谁想到,他就这么钻入了那具刚刚死去、体温尚存的身体里去。

    小小的衣衫褴褛的孩童从地上翻坐而起,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

    那些在路边歇脚、盯着自己眼泛绿光的饥民,无不露出了遗憾的神情,但也有几个不肯放弃,期待这孩子仅仅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也的确很像是回光返照,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适应了这具躯壳。

    在众人愈加失望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他知道他是时候回家了。

    ……他要回去。

    回哪里去?不知道。

    回哪里去,要找谁?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他凭着灵魂里一处似有似无的牵绊,艰难地用双足走过了旱地、荒野,踏过已经腐烂了的秋天,到达了充满希望的冬日。

    在乱雪漫天的那日,他被秦秋捡回了渔阳山。

    ……他终于回家了。

    乱雪是他的新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秦秋起的。

    他的根骨很强悍,他对秦家功法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兼容性,于是他成为了秦家大公子的侍从和小厮,跟随在他身边,夜晚则守在秦家小姐的门外为她看门,欢天喜地,甘之如饴。

    即使在晚春茶会后江循身份败露了,他也一点不担心,因为自己依旧可以陪在他身边。

    即使江循骗了他,把他一人抛在了东山,他也只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知道没关系,只要自己找到了江循,他就能像承诺里那样,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

    ——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他一切的欢喜,最终定格在了这一句上,定格在了江循渐渐发凉的身体之上。

    他再也想不出自己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可能性。

    一切的变化来得太过突兀,除了乱雪和玉邈之外,所有参加阵法的人都呆愣在原地,只觉如坠梦中。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展枚。

    他拔足朝江循倒下的方向冲去,却不慎绊到了雪地里横生的枝节,跌倒在地,摔起一地的雪碎,他狼狈地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踉跄两步,又往前冲去。

    展懿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他一把抓过双腿不停打颤的秦秋,凌空飞起,数步点到了江循身边,把她狠狠往江循的方向一推,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没事儿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秦秋的眼睛变成了空洞的玻璃珠,映出了两人过往的种种,大颗大颗透明的液体从她眼中掉下,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她的胸口被大块大块棉絮堵住了,吞不下,吐不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展枚也终于赶到了近处,他不管秦秋,绕过她想去查看江循的情况,却被当胸一个掌风猝不及防推倒在地。

    “……滚。”

    展枚习硬骨,硬是吃下了这一击,但是也被这夹着罡风的掌风打得气息一度紊乱,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这阵掌风来自乱雪。

    乱雪他们每个人都是熟悉的,他本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心性纯洁的少年,此时瞳孔中却点燃着熊熊的火光和风暴,带着无比明确刻骨的仇恨。他怀抱着已经断了声息的江循,由近及远地,一个个用目光清点着在密林中的人。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杀了小循的凶手。

    玉邈,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接触到乱雪落在自己身上的仇恨目光,跌跌撞撞好容易才跑到近旁的宫异刹住了脚步,心里骤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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