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锦楼脸上仍带着笑,漫不经心的把茶碗端起来,吹了吹,喝了一口,只是额上青筋已隐隐绷起。香兰脸色发白,一丝表情全无,将茶端到林东绣跟前,林东绣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面无异色,胆色愈发壮了,挑了挑眉,将茶接了,冷笑道:“林家都能让你钻营回来,可真是个有手段的。”
林锦亭目瞪口呆,手中的茶洒掉半盏,指着香兰,看着林锦楼道:“她,她是奕飞……她怎么在你这儿?”
林锦亭对“香兰”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起先宋柯便求他向林锦楼讨要此人,被林锦楼一句话挡了回去,后来听说香兰被赵月婵撵出去了,不知怎的竟去了宋家。他与宋柯是莫逆之交,经常出入宋宅,曾经见过香兰几回,香兰总是远远避开。因知道她身份与别个不同,林锦亭也不好仔细打量,所以未曾看真切。最后他再听说香兰,是宋柯落难,不得不迎娶郑静娴为妻。宋柯吃多了酒,反复说香兰如何聪明温柔,端庄自爱,决意不给人作妾,他心中多么舍不得,说完便抱着林锦亭痛哭……只是这事还没过几个月,这叫香兰的女人怎就成了他大哥林锦楼新纳的妾?
林东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方才‘新嫂子’、‘新嫂子’喊了半天,不知道她为何在这儿?三哥哥,你睡迷症了罢?”
林锦亭张大嘴巴,结巴道:“这,这……不能罢?”
林东绫冷笑道:“怎么不能?奕飞哥哥娶了显国公家的千金,两相一对比,自然能分出哪个是狐媚魇道的……”
话音未落,林东绮便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绫、绣一眼道:“三妹妹,四妹妹,人也看了,咱们回去罢。”心说:“三妹妹还是一根筋,如今香兰是大哥的房里人了,说她狐媚魇道,不是打大哥的脸么,还有四妹妹今日说话也忒毒了些,八成是忘了大哥哥是什么脾气。”
没料到想绫、绣二人却坐着不动。
第147章
开打
林东绣道:“急什么,咱们兄妹已经许久没这般在一起坐坐了。”
林锦亭心里却窜出一股火,冷笑道:“真是个有手段的,奕飞虽中了两榜进士可家业也凋零大半,哪比得上大哥仕途通达,前程远大,啧,这样的心计,可惜长了个好模样。”说着去瞥林锦楼,“这样的女人你也敢在身边儿留着?”
林东绫哼一声道:“三哥说得是,这样的人大哥都要留在身边儿?长得也就寻常,我瞧着还不如鸾儿呢。”说完看了书染一眼,道:“你说是罢?”
书染恨不得捂上林东绫的嘴,看看林锦楼,脸上赔笑道:“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哪是什么美人了。”借故去端茶,退了下去。
香兰脸色木然,垂着头,仿佛屋角摆着的一支花瓶。
林锦楼仿佛没听见,对香兰招了招手道:“小香兰,到这儿来。”
香兰低着头走过去,林锦楼取了块桂花糕,递到香兰跟前道:“这个好吃,夏季能有桂花糕,已是不容易了。”
香兰小声道:“我想进屋。”
林东绮立时站起来道:“巧了,我这会子也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让香兰领我去,借这儿的床躺一躺。”说着上前挽去挽香兰的手,推着她到东次间去了。
林东绮知道香兰的名字,当初她遭曹丽环陷害,全赖香兰告发,故而心里十分感激,今日见香兰受挤兑,心里十分不忍,压低声音对香兰道:“他们一向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你可别过意。”
香兰抬头看了林东绮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大眼睛里转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下来,她忙用手拭了,对林东绮强笑道:“我给二姑娘铺床。”
林东绮不由一怔,见她这副小可怜儿的形容,知她和林锦楼之间定然有旁的事,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厅内,林锦楼“咣当”一声把茶杯摔在炕桌上,沉下脸道:“怎么着?一个个儿吃错了药跑我这儿上撒癔症呢是罢?”
众人唬了一跳,只见林锦楼面色黑如锅底,一脸戾气,林东绫连忙放下茶碗,林东绣直着脖子将口中的蜜饯儿咽下,林锦亭不自觉坐正了身子,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儿都不出了。
林锦楼冷笑道:“说话!方才一个个说得不都欢实着么,怎么都哑巴了?”
亭、绫、绣三人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不吭声了。
林锦亭清清嗓子道:“大哥,那个香兰……”
林锦楼冷冷朝他看过来,林锦亭只觉心里发寒,慢慢闭上了嘴巴。林锦楼威名在外,家中也无人敢惹,自小他兄弟姊妹都极怕他,只是后来年纪渐长,林锦楼也忙于公干,极少在家,见面时也多笑如春风,对弟妹多有疼爱,这才让他们忘了林锦楼可怕之处,又言语放肆起来。
林锦楼面沉似水,道:“伺候三姑娘四姑娘的丫鬟是谁?”
屋中人皆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林锦楼一拍桌子道:“说话!是谁?”
绫、绣二人的贴身大丫鬟南歌和寒枝正在小厅里,听林锦楼这样问了,便知不好,可当时无法,只得出去,跪地磕头道:“是奴婢。”
林锦楼冷笑道:“好得很。我妹妹该是尊贵小姐,可竟然学了一嘴市井泼妇无耻谰言,我就知道准是你们身边儿的狗奴才嚼蛆挑唆的,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南歌、寒枝登时花容失色,“怦怦”磕头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林东绫、林东绣也变了脸色,林东绫“噌”地站起来道:“话是我说的,与她们什么相干!”
林东绣却流下泪来,哭道:“哥哥为个女人就要跟我们兄妹生嫌隙么?”
林锦楼盯着林东绫和林东绣看了一回,林东绫的硬气泄了一半,又慢慢坐了下来,林东绣也不敢再哭,只不断抽搭。
当下进来两个仆妇将南歌和寒枝拖了下去,在院中便打了起来,听见那二人惨叫,绫、绣二人不由脸色发白,浑身发颤。
因原先知春馆有赵月婵在,动辄打板子责罚小丫头是家常便饭,知春馆的丫头们反而神态自若。秦氏虽赏罚分明,但也是仁厚持家,轻易不上刑罚,王氏更是个心肠软没脾气的,故而两个姑娘都未曾见过这样狠厉的打法,更没料到林锦楼会如此翻脸,直接将她们最贴身的丫头按住了就打,不但一丝脸面不给,已是敲山震虎的意味了。
林锦楼冷冷道:“妹妹都大了,身边爱生事的奴才也多了,没白带偏了德行,我这当哥哥的帮你们管管身边儿的人,有不服的就给我吱一声。”
这厢林东绣也不敢哭了,埋着头坐着,林东绫则坐如针毡,林锦亭欲言又止。
林锦楼冷笑道:“都长能耐了是罢?说来瞧新嫂子,实则是来打我脸,来知春馆撒泼,再不管,你们还都反了营!”
林东绮在东次间里听个分明。家中长辈若施惩戒,还以理服人,可惹到林锦楼头上,他懒得讲道理,巴掌直接抡上来,打到你服气求饶为止,早些年,林长政的宠妾尹姨娘给秦氏上眼药,秦氏气得与林长政大吵一架。林锦楼当年不过九岁,听说此事,闯进尹姨娘房里,劈头盖脸抡拳头就打。纵然他还是个孩童,可生得高壮,又从三岁起习武,跟小牛犊子似的,众人阻拦不及,尹姨娘鼻子便鲜血迸流,乌眼青面,脸上开了个彩帛铺。丫头婆子们哪里拦得住,林锦楼抄起墙上挂着的辟邪剑,对着尹姨娘就喊打喊杀,尹姨娘的丫鬟上前去挡,登时被那剑削掉一根指头,鲜血淋漓哀号不止。尹姨娘被林锦楼削掉一把头发,方知林锦楼真是来要她的命,吓得拔腿就跑,林锦楼拎着剑就追,口中骂道:“贱人,快过来受死!今儿谁敢拦我,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杀了干净!”追着尹姨娘跑了半个花园子,方才让闻声赶来的秦氏拦了下来。
林长政气坏了,命林锦楼跪在地上,抄起戒尺就去打,林锦楼梗着脖子道:“不过就是个贱人奴才,竟有这样的狗胆欺负我娘,今儿没捅死她算她便宜,倘若日后再满嘴喷粪,小爷我给她大卸八块,扔到池子里喂鱼!也让那些长舌头乱挑唆的都长长记性!”
林长政气得手直哆嗦,指着道:“反了,反了!她是你庶母!”
林锦楼翻着白眼说:“她生的孩子是我手足,可一介奴才贱人,见了我得规规矩矩的鞠躬叫一声‘大爷’,怎么就成了我的庶母,她也配?好大架子的奴才敢骑到我头上,骑到我娘头上,我不弄死她弄死谁?爹爹若因这样的贱人奴才就迁怒于我,不顾父子之情,倒也不配做我爹!”
林长政素是个端严持重的,万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混不吝的儿子,登时气个倒仰,举着戒尺再打。正此时林昭祥来了,林锦楼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噌噌”跑到林昭祥跟前,抱着林昭祥的腰嚎道:“祖父祖父快来救我!我爹为了那个贱人要休我娘,还要打死我!”
林长政听林锦楼颠倒是非,气得差点晕过去。林昭祥板起脸,“妻妾有别”等训斥一番,见林锦楼身上带着方才戒尺抽的血印,不由心疼,斥道:“楼哥儿才多大!禁得起你下死手?林家素来子嗣单薄,他可是家里的长孙,你伤了他该如何!因为一个贱人挑唆就夫妻失和,连家都治不好,如何在外做官!”
林长政垂着手听训,一错眼的功夫,瞧见林锦楼站在林昭祥后头跟他挤眉弄眼的做鬼脸,心脏差点发病。
第二日,林锦楼乖乖去给尹姨娘认错,只临走时,趁人不备,对尹姨娘阴狠狠道:“贱人!再敢一回就真弄死你!”吓得尹姨娘一场大病,见林锦楼都恨不得绕道而行。若是玩女人间的阴柔手段,尹姨娘自然无惧,可林锦楼上来便是要人命的,他是林家得宠的长子孙,真杀了她,林家也不能如何,她自己反而搭上一条小命儿,何苦来哉的!之后,尹姨娘又经秦氏几道雷霆手段,便彻底老实下来,一丝念想全无了。
林昭祥也因此事对林锦楼更看重,特意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此事林东绮听秦氏说过好几回,每次都道:“你大哥是天生这个性情,九岁才多大?就有杀人的胆色,幸而后来你祖父调教,才让他性子收敛些,没跑到偏处去。不是我夸嘴,楼哥儿迟早是个成大器的,你这个当妹妹的还少不得仰仗他呢。”
现如今外头那几个不省心的吃了豹子胆,惹怒了这霸王,林东绮揉了揉太阳穴,免不了打个圆场,走出去道:“弟弟妹妹都知道错了,甘心领罚,日后可再也不敢了。”又对那几个小的说:“是不是呀?”
林东绣忙带头道:“是是,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说着去拽林东绫,林东绫也别别扭扭的认错,林锦亭垂着头不吭声。
第148章
相问
林东绮又端了盏茶过去道:“大哥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都是猴儿,淘气着呢。”
林锦楼“啪”把茶碗往炕桌上一房,冷冷道:“我最后再说一遭,香兰是我房里人,你们最好日后都敬着她,倘若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别怪我不留情。今儿不过是打奴才板子,下回直接揍你们几个,大不了打完了我亲自到祖父跟前儿领罚。今儿个的事,哥哥念你们还是年纪小不懂事,给你们留脸。”见三人低头耸肩的模样,又厉声道:“都听见了?!”
亭、绫、绣吓得一激灵,忙不迭的点头。
林锦楼哼了一声:“知道还不快滚!”
那几人如获大赦,起身便往外走。
林锦楼道:“等等,小三儿别走,跟我过来。”
林锦亭赶紧跟在林锦楼身后,进了卧室。林锦楼坐下道:“前阵子你跟我说韩光业的事,我斟酌几日,眼下有个八品的把总缺儿,没甚油水,倒有些俸禄可拿。”
林锦亭忙道:“他自然乐意,如今谋个缺儿多难韩氏父子都是知晓的,韩光业大字都没认全,不过有个机灵会办事的脑子,一来就是八品的官儿,总该知足。”
林锦楼轻笑一声道:“他是机灵,知道走你的门路。”
林锦亭道:“他央告我几次,我也是缠不过了,看他可怜。他若是当不好差,大哥只管踢了他。”
林锦楼道:“听说你最近没怎么读书,天天跟一群膏粱纨袴混在一处,倘若不想科考了,不如到我手底下捐个官儿,日后当个肥差要务的,也是个正经路数。”
林锦亭摇头道:“算了,读书写文章好歹还有些功底,舞枪弄棒的我一窍不通。祖父还指望我中举呢。”
林锦楼听了这话笑了出来,道:“就你天天混吃等死的模样儿,真能考个举人,林家得开堂祭祖再给佛祖塑个金身去,祖父一欢喜也能多活二十年。”
林锦亭耷拉着脑袋道:“我不是考上秀才了么,当初奕飞在这儿,我也天天悬梁刺股,最近才懈怠,过了明儿,我就去书院接着念书去。”
林锦楼道:“若不成就走走考官的路子,去年主考就是我爹的同年。”
林锦亭摇摇头道:“还是再试一回罢。”撩眼皮又看了林锦楼一眼,想再问香兰的事,可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开口。
林锦亭出门时,正看见书染站在院子里,便上前道:“书染姐姐,忙着呢?”
书染笑道:“我看凤仙花开得好,掐几朵包指甲去。”
林锦亭见左右无人,便打听道:“好姐姐,快告诉我,我哥房里那香兰是怎么回事?”
书染道:“她怎么进来的不知道,三爷自个儿打听去。”
林锦亭嬉皮笑脸道:“好姐姐,你是知春馆里的‘顺风耳’,你不知道谁知道?”
书染抿嘴笑道:“少给我戴高帽儿,她的事我真不知道。就是那天大爷吩咐收拾屋子,还抬来衣裳首饰,才知道房里要添新人。”说着叹口气,“那香兰其实……也不容易,来头一天就挨了大爷的打,我眼瞧着她并不十分乐意似的。”
林锦亭一怔,又嗤笑道:“奕飞兄不行了,她做出一副冰清玉洁的烈女模样儿一脚蹬开,好容易傍上我哥这棵大树,日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还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书染嗔了林锦亭一眼道:“我的三爷,没瞅见方才大爷发多大火儿么,您少说两句罢。”
林锦亭摸了摸脖子,狐疑道:“我大哥真迷上她了?那么看重她?”
书染因林锦亭坦诚洒脱平日里交情不错,有心提点,便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迷上没有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有本事能住在正房的女人,除了赵月婵还没旁人呢!大爷收房的女人,哪个不往厢房里放,就这个,巴巴摆在身边儿,三爷素来跟大爷兄弟情深,可甭在这上头犯傻,日后多敬着香兰,总没坏处。”
林锦亭瞪大了双眼,喃喃道:“不会罢……哎哟我的亲娘,这女的可真是个祸害。”
书染笑道:“你操什么心,大爷什么样的祸害没见过?哪个不是三五天就厌了。”轻笑一声去了。
却说香兰,回到东次间便又趴回窗台上,看着外头发怔。此时盛夏,知春馆院子里有一处堆山,并有玲珑山石,上种满名卉异草,牵藤引蔓,翠带飘飘,各色兰花开得极盛,朵朵大如茶盏,喷芳吐艳,另有玉兰白如细雪,蔷薇星星点点点缀其中,殊觉媚人。
香兰痴痴望着,直想将心里那股子辛酸压下去。她早知林东绫、林东绣二人会对她冷嘲热讽,多少难堪,她安慰自己只当是耳边放风,过去就好。可林锦亭来了,用那样诧异和鄙视的眼神看着她,宋柯知道是迟早的事,一想到此,她便觉着心口里发疼,她当时执意与宋柯分开,就是为了体面和自爱,如今反倒成了一桩笑话。她又想,宋柯早已娶了佳妇,她已成了一个极淡的影子,宋柯知道又有什么打紧的呢?兴许只是波澜不惊罢了。
春菱走过来道:“外头景虽好,可窗前也不好久坐,天色阴沉,恐是要下雨了,你坐在这儿别吹出病。”说着只见林锦楼迈步走进来,便连忙退了下去。
林锦楼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坐在罗汉床上,趴在窗台向外,一动也不动,不由冷笑一声,在另一侧坐下来,从炕桌上的果碟儿里拈了个樱桃,在口中嚼了嚼,把核吐出来,道:“还想着你原先那老相好呢?多少郎情妾意的故事,说出来给爷听听?”
香兰扭过脸儿看了林锦楼一会儿,道:“大爷想听哪一段儿?”
林锦楼冷冷看进她的眸子,扯了扯嘴唇,道:“行啊,瞧不出还是个多情种。日后好生伺候着,让爷欢心了,等厌了你的时候,就放你出去跟宋柯团圆怎样?就不知道他到时还记不记得你。”说完气咻咻起身就走,让莲心重新拿衣服来,一边换一边顺气,心想这香兰忒不识抬举,先前只觉着她小模样儿长得美,小身段儿水灵,还有一道甜甜的小嗓子,又婉约又文雅,肯定是个温柔疼人的,谁知道竟这么膈应人。他往东次间里一看,香兰还孤零零的趴在窗台上,不由冷笑,心道:就给我作死罢,让爷心里不痛快,你能得了好儿?
他本来回家就是为了换衣裳出去应酬,整理好便要出门。莲心赶忙把林锦楼的腰刀奉上,林锦楼忽问道:“我有个葱绿的荷包,里头有几粒清凉丸,放哪儿了?”
莲心道:“大爷确有一个,可屋里没瞧见,记得是四五日前戴的了,大爷前段日子公务繁忙,一直睡在书房里,兴许把荷包落在那儿了,我这就去找。”
林锦楼道:“不必了。”说着便往外走,又顿住脚步道:“你们把书房的被褥用品收一收,打今儿起我就回这儿住。屋里挂着的帘子颜色太沉了,看着闷得慌,回头换个清爽的。”
莲心连忙应下,问道:“大爷要用什么颜色?”
林锦楼随口道:“去问问香兰,让她选罢。”
莲心大吃一惊,又忙将脸上的诧异之色隐了,一叠声答应下来。
且说香兰趴在窗边看了半日,春菱便来催她用午饭。香兰往炕桌上一瞧,见全是素净菜色,按着她口味做的,便提起精神吃了些。吃罢饭,春菱便坐在罗汉床上做针线,小鹃打络子,有一句没一句的引香兰说话。香兰仍趴在窗台上往外瞧。不多时,书染便来了,先是满面春风的问好,又问平日吃住是否习惯,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劝慰了香兰几句。香兰只是微微点头相应,态度和善,却也疏远,春菱嘴巧,同书染说笑一二,倒也和乐融融。
书染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陪笑道:“说起来还得跟姑娘赔个不是,我那个妹子鸾儿,自小就让人给宠坏了,说话没轻没重,言语之间多有冲撞冒犯,姑娘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还请原谅则个。我在这儿替她赔礼了。”说着起来福了福。
香兰道:“书染姐姐客气了,我知道她有口无心。”心想:“书染办事稳重妥帖,色色想得周全,是个精明强干识大体的,不知怎么有了鸾儿这样的堂妹。这姊妹俩从长相到性情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正说着,暖月、如霜、汀兰等几个知春馆里有头脸的丫头进来,都是来瞧香兰的,一个个笑逐颜开,嘘寒问暖,透着十足的亲热和恭顺。香兰暗暗惊奇,虽无心应酬,但脸上也少不得勉强挂上笑容,与那几人寒暄客套。
春菱从东次间里出来,隔着窗户看见莲心,便连忙唤住,从屋里出来至廊下,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各路大神小仙儿都往东次间里去。”
莲心笑道:“当然有缘由了。”压低声音道:“前两日香兰刚来,她们那些见风使舵的还得看看风头不是。谁想这第三天头上,大爷为着她撅了几位哥儿姐儿的面子,方才还吩咐日后要回知春馆睡,让把书房的一些书册和被褥搬回来,你说这都为了谁呀?”
春菱也笑道:“我说中午的时候,有几个小丫头子要孝敬我东西呢,原来看香兰身边儿丫鬟少,也藏了心思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暂且不提。
第149章
会客
屋中,暖月等人团团围着香兰说话,见她兴致不高,知她早晨吃了林家几位哥儿、姐儿的排头,许是闷在心里不舒坦,便识趣的告退了。汀兰磨磨蹭蹭的,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来到香兰跟前,陪着笑道:“听春菱说,你穿的裙子缺根桃红的络子,我得了闲儿打了几根,系衣服上也好,系腰上也好,还有几个小的,穿上玉石、珠子就能当扇坠子,你瞧瞧看喜不喜欢。”说着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都倒在床上。
香兰一瞧,果见几根络子,打得极精致,有桃红的,有松花的,有娇绿的,有大红的,颜色不一,活计十分鲜亮。
香兰抬头,见汀兰满面讨好,心下就明白了,暗道:“当初我被赵月婵关了发卖,汀兰来给我送吃的,我求她给宋柯传个消息,她因害怕便拒绝了,这一遭我又回到林家,她是怕我记恨罢了。其实她当初肯来送吃的给我,我便已承了她天大的情,日后感激不尽的,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的人,谁能没个难处,她又何必这般呢。”她抬起头,见汀兰眼眶发青,脂粉都遮不住,知道她这两天必然点灯熬油的打这几根络子,心里不忍,便不大想收,可知道若自己不收下,汀兰只怕更胡思乱想。打起精神笑道:“都是极好的东西,这么点子小事还想着我,倒让我心里不安了。”指着一条松花色的,道:“这条好看得紧,一会儿我就络在荷包上。”
汀兰见香兰笑着说喜欢,不似作伪,待她仍然亲热,不由松了口气,笑道:“若是络荷包上,我就再做几条穗子,垂着才好看。”
香兰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姐姐不必这样忙的,当初我刚进府,姐姐就多有照顾提点,后来赵月婵要卖我,姐姐还冒险给我送吃的……我心里都有数。”说着握了握汀兰的手。
汀兰登时会意,心里有些愧,还有些暖,道:“好香兰,你是个厚道人,这样说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语未了,有个穿着绛红掐牙背心的体面丫鬟端着个八角捧盒进来,笑道:“二姑娘打发我来给香兰姑娘送点子东西。”
香兰认得她是林东绮身边的大丫鬟踏莎,连忙起身道谢。踏莎打开捧盒,只见里头是两瓶儿新茶,一盘子时鲜果子,另还有一小碟儿点心,都是寻常见的东西,但胜在新鲜。香兰明白,这东西不在乎贵贱,林东绮这般做是为了给她长脸,为着还她当日的人情。香兰苦笑,心道:“原先我在林家无依无靠,只盼着能有人能当个靠山,能过得轻松些,结果雪中送炭的少,作践倾轧得多。如今我无意在此,反倒一个个来给我长脸,可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到底感激林东绮,正愁没东西还礼,忽想起抽屉里有两匣宫粉,便取出来递与踏莎道:“正好你来,请拿回去给二姑娘用,代我好好谢她。”
踏莎一见便笑道:“哟,这可是扬州进贡宫里的玉簪粉,可是难寻觅,先前我们姑娘有一匣,用尽了就再寻不着了,想不到今儿个这一遭来得巧,能见着这稀罕物。”对香兰道了谢,春菱又给她抓了一把钱,方才走了。
一时无事。
却说林锦楼说自此后天天回知春馆住,将一干人等忙得人仰马翻,先是将书房里林锦楼的衣服和被褥都搬回来,又把房里的帘子、椅搭、桌围、床褥都换成颜色鲜亮的。莲心、暖月的人捧着几色窗帘、床单等请香兰过目。
香兰一瞧,见不是缂丝的就是织锦,还有二色金,均是昂贵之物,便问道:“这些东西给我看做什么?”
莲心笑道:“大爷说屋里瞧着沉闷,让换些艳丽的,让姑娘拿主意。”
香兰一怔。今日林锦楼问她与宋柯之事,她没忍住便刺了一句,本以为林锦楼会再打她一巴掌,谁想他气呼呼的走了,如今又让她来挑帘子的颜色。真是笑话,她又不是知春馆当家作主的人,让她挑,岂不是逾越了?她抬头看见莲心殷勤讨好的笑,便叹口气,懒得再想林锦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随手指了个缕金线的栀子色柿蒂纹锦,道:“这个罢。”
莲心一叠声命人挂起来。
暖月凑趣儿说:“这个选得好,清淡爽眼,瞧着干净,金线闪闪亮亮仿佛会动似的。”
如霜笑道:“可不是,寓意也好,自古男婚女嫁都有柿蒂图案的东西,取坚实牢固、人丁兴旺的意思呢。”说着看了香兰一眼,那几人知道香兰好性儿,也不怕趣着她,便都吃吃笑了起来。
香兰一听这样的话脸就红了,低下头,心里也烦恼起来,是了,倘若她不慎怀了林锦楼的孩子该如何?那岂不是更难脱身了?如今林锦楼妻位悬空,林家家规森严,应不允出现庶长子的罢?可也说不准,林锦楼是长子孙,至今膝下犹虚,林老太太和秦氏卯着劲儿给他房里塞人,不就是为了让他早日开枝散叶么,前天她与林锦楼有了夫妻之事,可也未见有老嬷嬷来给她端避子汤……
香兰六神无主,莲心以为她面皮薄,被人趣着有些恼了,便连忙带着那几个丫鬟出去了。
谁知莲心等人刚走,画眉又来,站在门口请小鹃通传。香兰暗想:“画眉是个心伶嘴俐,肚皮里阴狠的。当初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糊弄岚姨娘办了无数蠢事,末了不但全身而退,还踩在青岚的尸骨往上爬了一格,做了姨娘,连赵月婵都没奈何她,可见其手段。我本就不喜她品性,这种人就该离越远越好。”便对春菱道:“今儿个一天奇怪,这屋里就跟走马灯似的,莫非是把这地方当赶集的了?说我这会子累了,已经睡了。”
春菱犹豫道:“这样不妥罢……画眉好歹是个姨娘,且还是有些头脸的,你也知道,她的手段心计,这样公然撅她面子,只怕她记恨,况也不太合礼数。”
香兰冷笑道:“她要不愿意就找林锦楼告状去,林锦楼瞧我不顺心就撵我出去。几位哥儿姐儿都是祖宗,非得我伺候,难不成画眉也是祖宗?再说她哪是什么好人,见了面也是口蜜腹剑,嘴上叫得亲热,心里恨不得弄死我,我也没那个耐性跟她假情假意的敷衍。”
春菱“扑哧”一笑道:“你说得倒痛快,岚姨娘要是有你一半明白,也不至于这样稀里糊涂死了。”说完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回绝画眉。
香兰靠在大引枕上只觉着闹心,胡思乱想一番,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
只听院子里一阵喧闹,片刻,林锦楼推门走了进来。林锦楼鲜少正点归家,这可惊坏了知春馆里人,众人忙不迭的团团围住,伺候林锦楼擦脸换衣吃茶。
林锦楼换了家常衣裳,走到东次间一瞧,只见香兰仍趴在窗户前头,便咳嗽了一声。香兰也不转身。
林锦楼冷笑,在罗汉床一侧坐下,长臂一伸,捏住香兰的小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道:“跟爷说说,这外头有什么好看的西洋景儿?”
香兰闭紧嘴巴,也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春菱忙去给林锦楼上茶,轻声说:“大爷,这是清火的凉茶。”
林锦楼心想,老子是得清清火,要不迟早让这倔驴给气死,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都到这一步了还瞧不清自己身份呐,跟爷犯倔,成,爷看看咱们俩谁倔得过谁。松开手吩咐道:“摆饭罢。”
小厨房早就预备下了,这厢听了林锦楼吩咐,丫鬟们便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炕桌上便摆满了菜。一道干蒸劈晒鸡、一道油炸烧骨、一道水晶蹄髈、还有一道清蒸鲥鱼,另有肉松香蒜花卷、麻油凉拌熏肉丝等。如霜取来一小银素儿酒,两个粉白的葵花儿酒盅,两双牙箸儿,放在桌上。
林锦楼意态悠然,举起筷子便吃。香兰偷偷瞄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穿着蓝色的软绸衣裳,弹墨散腿的裤儿,头上的髻只用一根金玲珑簪子绾了,盘腿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两个枕头。他这样的家常打扮,在烛光下更显得高大健壮,香兰又想到前天晚上那一夜,心中惴惴不安,手心都冒出汗来。
林锦楼显是饿狠了,狼吞虎咽的吃了蹄髈,去了一盘子排骨。香兰静静垂着头在一旁坐着,春菱着急的给她使眼色,让她给林锦楼倒酒,见香兰一动不动的,只得亲自上前替林锦楼把酒满上。
林锦楼吃了一回,丫鬟们撤下空盘,上了些素淡的时鲜蔬菜。林锦楼挥退了左右,看了香兰一会儿,开口道:“你吃点罢,打从前天就没好好吃东西,光吃青菜,跟养兔子似的,今儿个看着下巴都有点尖。”说着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胸肉放在她跟前的金泥小碟儿里。
香兰心道,这林锦楼原来也会说两句软和的话。正暗自纳罕,又听林锦楼声音平静道:“吃点肉,回头整个人瘦了,胸脯子都小了。”
第150章
共处(一)
香兰一怔,紧接着明白过来,脸“刷”一下成了红布,将要滴出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瞪着林锦楼看。
林锦楼仿佛没事儿人似的,道:“赶紧吃。”夹了一筷子菜,抬头看着香兰目瞪口呆的小模样儿又吃吃笑了起来,不费半分气力的把香兰拽到他身边,揽在怀里,拿起自己吃酒的葵花盅送到香兰唇边,香兰一脸厌恶,扭头避开。
林锦楼眉头一挑,掐住香兰的下巴,手上使力,香兰吃痛,不由张开嘴,林锦楼便将酒盅里的酒一股脑儿灌进去,辛辣之气冲上喉咙,呛得香兰软在另一侧靠枕上,咳嗽不止。
林锦楼冷眼看她咳得死去活来,淡淡道:“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香兰,爷跟你说什么,你只能乖乖照做,今儿个你已惹了爷两遭,再惹一遭,只怕就没那么舒坦了,懂了吗?”
香兰扭头,只见林锦楼双眼里闪烁的冷意,暗想,是啊,如今自己整个人都攥在他手里,又何必如此不识时务?强做个笑脸博他个欢心,自己也能舒坦些不是?就当演一出戏,真真假假的,人生不就那么一回子事么。
她不断宽慰自己,可眼泪却不知怎的滴下来,滚瓜似的从她雪白如玉的脸上流下,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