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林锦楼含着她的耳珠含糊道:“听了没?那曲儿唱得正是咱俩这样儿……你说,他们是不是瞧见了才故意唱的?”香兰大惊,外面那说笑弹唱之声太过清晰,如若在眼前一般,香兰本就觉着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这等事,正羞得不可抑,猛一听林锦楼这逗弄她的话,愈发慌了,当下挣扎起来。
林锦楼深吸一口气,强壮厚实的胸膛压着她不让动,只见她一头乌云散在榻上,衬着雪白的身子,说不出的勾人,不由咬牙捣弄。香兰不觉便软成一滩,丢了身子,林锦楼喘着气笑起来,透着十分的得意。香兰又臊又恼,只好将脸侧过,埋在被子间。
林锦楼尽兴弄了一回,复又将香兰抱起来,待要抱在怀里再弄,却见她双颊红扑扑的,仍死死咬着唇儿,双眼泪涟涟。林锦楼一怔,旋又明白过来,好笑道:“外头人瞧不见咱们,你听,这会子声音都没了,只怕是天色暗了,已经撤了席。”
香兰适才嘤嘤啼哭出来,只觉再没脸见人了,狠狠去捶林锦楼。林锦楼却哈哈笑起来,一手抓了香兰两拳,又入进去。香兰倒抽一口气,唯恐坐不稳,不自觉去搂林锦楼的脖子,林锦楼愈发凶猛,额上绷起青筋,香兰忍不住细细呻吟两声,含着泪儿,在他肩膀上咬了个半圆的牙印。
云消雨散时已过了掌灯时分。
灵素拿着扇子在外扇炉子,炉子上有一支铜壶,温着半壶滚热的水。
灵清从绣楼里出来道:“我来罢,你歇歇。”
灵素悄声问道:“完事了?大爷有吩咐么?”
灵清脸红了,略有些尴尬道:“听着像没动静了,可大爷没叫人,冒冒然上去也不是个事儿……”方才楼上罗汉榻一摇,木头铺的地板便吱吱嘎嘎响。灵清和灵素不好在绣楼里多呆,便出来在门口守着,说些闲散话儿打发时间。
忽听绣楼里传来林锦楼一声咳嗽。灵清连忙回去,站在楼梯下乍着胆子问了一声:“大爷可有什么吩咐?”
片刻,林锦楼道:“端热茶上来。”
灵清连忙将炉上温着的水提起来,重新沏了茶,小心翼翼端了上楼,并不敢四处乱看,只将茶放到罗汉床边的小几子上。两眼略一扫,见绣楼上并未掌灯,只在面向湖水一侧微微开了一扇窗,有清风拂入,吹散一室糜糜之气。林锦楼穿着散腿绸裤儿,只披着外袍敞胸坐在榻上,露着健壮的胸膛,香兰躺在里头,似已沉沉睡了过去。
林锦楼虽累,可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哼着曲儿将茶吃了,又命端热水上来。他先擦洗一番,又重新换水帮香兰擦洗。忙完觉得腹中饥饿,便又命端了些吃食来。
香兰早已睡得不省人事,间或林锦楼摇醒她,端一碗汤让她喝,她迷迷瞪瞪的喝了两口便又睡了过去。
林锦楼本打算在绣楼过夜,可他生得高大,睡在罗汉床上便觉着缩手缩脚的不爽快,且晚间夜风渐凉,那八角绣楼是木质的,也不甚暖和。林锦楼见香兰仍睡得香甜,便用被褥将她一裹,将人抱了回去。
闲言少叙。
林锦楼在扬州又呆了一日,便命人收拾行李预备回金陵。林锦亭这几日没人管束,扬州又是个繁华之地,早已玩得乐不思蜀了,听说林锦楼要回去,颇为恋恋不舍,鼓动着再住两日。
林锦楼便冷笑道:“要不把你留这儿,让祖父特地修书来请你回去?”
林锦亭听了这话,立时垂下肩,臊眉耷眼的回去收拾行囊去了。
第229章
金陵(一)
林锦亭这些日子他同楚大鹏等人出去玩乐,不止一次听扬州城里的大家公子们谈论林锦楼,或羡慕他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或敬畏他名号,或说他擅用兵,或说他如何挑剔难伺候,或津津乐道他风流韵事的。
原林家有客来往交际,林锦亭也只当是冲着祖父和林长政的面子来的,只是这一回他亲眼瞧见林锦楼在外的排场,那些世家公子的老子们都一拨一拨的往扬州林宅拜访,备着各色礼物,寒暄客套,极尽殷勤之势,扬州城内文官武将均闻风而动,皆来讨好结交这颇有势力的年轻将军。
今日林锦楼启程,扬州城内官府要员均亲自相送,送行的轿子、骏马浩浩荡荡,正正堵了一条街。
林锦亭看这场面直发呆,恍然想起当日祖父命他搬到祖屋里读书,他去的第一日,祖父便躺在摇椅上问他:“绫姐儿的事,你可记恨你大哥?”
恨不恨?自然是心怀埋怨的。他母亲日夜啼哭,父亲在屋里把林锦楼骂了个狗血喷头。林东绫强被人塞上马车带走的,一脸的肿伤,哭成了泪人儿。当晚门前便搭起灵棚,自此林家便再无“林东绫”这位小姐了。
他嗫嚅着不是该如何说。
祖父摇了摇头,对他道:“你记好了,虽说你们二人并非一房所出,可楼儿是个重情义的,俗话说长兄如父,你便当他是你亲大哥,日后对他要亲厚……你是否能指望上你亲爹未曾可知,可你的前程全在你大伯和大哥身上,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倘若你能想明白这一遭,也不枉我特特把你拘到眼前来读书。”
他自然明白祖父言下之意是让他与林锦楼多亲近,可他心里还是膈应。后来林锦楼雷厉风行要去扬州,他实在被祖父拘得闷了,得了这个信儿,赶紧留了个字条,一路跟着林锦楼从家里躲了出来。过了这些天,他对林锦楼的怨气也渐渐散了,便说笑如初。
只是今日,他见了这样的阵仗,方才明白祖父的用意,他这位兄长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带他出去跑马耍钱的公子哥,已然是翻云覆雨的一方人物了。
林锦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愣愣瞧着林锦楼笑着同一众官员寒暄,上马后连连拱手,神采飞扬。
一众人直到送出城方才留步,另有一队官兵跟着护送。
香兰坐在马车里,将帘子微微掀开一道缝,只见城郊草木青青。
林锦楼却催马行到跟前,对她道:“瞧什么呢,回去眯着,到地方了自然叫你。”说着伸手把帘子塞得严丝合缝。
吉祥一面驾马车一面撇嘴,他们爷不就瞧着旁边有侍卫,怕香兰让人瞧了去么。可大爷也不瞧瞧,他们哪个有雄心豹子胆,敢用眼神往香兰身上瞟。
香兰只好缩回来,靠在软垫上。
灵素见了,拿出两个红漆小捧盒请香兰用点心。
香兰道:“早上刚吃了两块糕,倒也不饿。早上这样忙,什么时候做了点心?”
灵素笑道:“是大爷让二梅轩的厨子一早做妥了送过来的,奶奶要是觉着没趣儿就用两块磨牙解闷。”说着揭开盖子,一个盒内两样,一样是牡丹花样小果,一样是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另一盒内放着甘露饼、雪花酥、马蹄卷、琥珀糕四样细致面点。
香兰见做得精致,便拈了一个吃,又让灵清、灵素吃,两人起先推拒,后来香兰再三推让,方才一人拣了一块糕,又陪香兰说些散话,消遣时光。
灵清、灵素生怕林锦楼将她二人留在扬州,同先前扬州林宅里的丫鬟似的,成年累月都见不着主人,枯守个园子,倘若主子忘了,自己一辈子也便交代了。后见启程时带了她们去,一颗心方才放下来,便愈发尽心伺候,不再话下。
且说金陵林府之中,小厮核桃走进罩房,自顾自取了被子,去拿桌上的茶壶,却倒不出水来,揭开盖子一瞧,壶里早已空了,只剩几片干巴巴的茶叶子,遂对着炕冷笑道:“你就作死罢!偷懒耍滑,屁事不干,成天躺床上停尸,连茶都不懂得喝完再续上了,回头让嬷嬷打你!”
桂圆躺在炕上,扯了块枕巾蒙了头,只当没听见。如今桂圆日子不好过,原本他是在书房里伺候的,林锦楼瞧他机灵,把他给了香兰使唤。桂圆年纪虽小,却有一肚子心眼子,他琢磨着,大爷身边最得用的是吉祥、双喜兄弟,等闲的难出头了,何况大爷身边能人太多,多少人都盯着往跟前凑,恨不得大爷提携,背地里使绊子的不少,全赖吉祥和书染压着,他是半路买来的,没个靠山,过得也不大顺意。且林锦楼脾气不好,是个极挑剔难伺候的,往常他在书房里都要提着心,这厢将他给了香兰,旁人都瞧他笑话,只觉他从个体面差事里换下来,转而伺候个刚得宠的通房,桂圆却暗自高兴。
香兰随和宽厚,给下人打赏极多,又是个不多事的,十天半个月也使唤不了他一回,日子清闲,且林锦楼独宠香兰人尽皆知,抬成姨奶奶是早晚的事。桂圆想着,他如今忠心耿耿的伺候着,日后香兰生下一儿半女,林锦楼一欢喜,兴许便给个铺子、田庄,他便求了去做个管事,日后也有一番前程。
他还雄心勃勃谋划,谁知香兰姑娘竟然忽然不见了!林家只说香兰姑娘身子不好,送到庄子上养几日再回来,可底下悄悄说香兰在寺庙里头丢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桂圆捶胸顿足,欲哭无泪,他在书房的缺儿早就让人顶了,如今晃荡着没个实差,小厮们也多作践他,日子真没个盼头了。
核桃还在骂着,桂圆翻了个身。
此时只听门“咣当”一声踹开,双喜冲进屋,皱着眉道:“怎么还躺着?桂圆,你们姑娘回来了,快到门口等着磕头去!”
桂圆“噌”一下从炕上坐起来,瞪圆了眼道:“什么我们姑娘?……香兰姑娘?”
双喜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啊,可不是,你赶紧麻利儿的。”
这厢香兰已被一众婆子丫鬟们簇着进了知春馆,香兰刚坐定,小鹃便上来拉着香兰的手,含着眼泪道:“好姑娘,你这些日子去了哪儿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春菱道:“姑娘也好歹使人给我们捎个话儿,省得我们乱猜。”
香兰便依着林锦楼教她的,道:“前些日子身上有些不爽利,怕在家过了病气,就到庄子上住了些时日,后来养好了,大爷又要去扬州办差,便带了我去了一趟,白累得大家操心一场。”
汀兰笑道:“什么累不累的,这是应当的,姑娘哪来这么些客气。”
春菱同时开口,笑道:“姑娘念着我们的情就好。”
说话间,书染掀开帘子走进来,笑着说:“瞧这儿热闹的。”对香兰道:“大爷说了,他军中有些事务,急着过去,让姑娘自己收拾歇着,等他晚上回来。”又对众人道:“有什么话儿也得先伺候姑娘梳洗了,再用些东西再说。”
书染发话,众人便散了,有献茶的,有端热水的,有捧衣裳的。灵清、灵素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站着。
春菱便问道:“姑娘,这两个人是……”
香兰看了春菱一眼,原想让她把这两人带下去安顿了,日后让她多教着些。可话还未出口便迟疑了。如今她不比以往,再从林家跑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春菱再得力,也是林家的家生子,且此人脾气若炭火,多爱同人争执,有时也不是遂心省力的。灵清、灵素俱是伶俐之辈,且卖身契还在她手里,不如就由她亲自带着,日后也多几个跟她一心的人。便对春菱道:“这两人是谢公子送来的,都是极好的,日后一个管笔墨,一个管吃食。我记着还有处梢间,先安置过去罢。”又对灵清、灵素:“一路也辛苦,你们先去歇着,晚上再过来伺候。”
春菱一怔,脸色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把人领了下去。
书染凑过来低声道:“姑娘待会子先去给太太磕头罢,姑娘不在这段日子,太太巴巴惦记着,往姑娘家里送了好几遭东西,总打发红笺过来悄悄问我姑娘回来没有,还特特在庙里给你点了平安大海灯。”
香兰一呆,未料到秦氏是这等有心之人,对她添了两分好感,便点头道:“我省得,谢谢姐姐提点。”
一时香兰吃了茶,净面净手,换过衣裳,又将头发重新梳了,从箱子里取出早就给秦氏备好的礼物,便去拙守园去见秦氏。秦氏早就听说香兰回来,忙让她进屋,起身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才长叹一声,仿佛一颗心也放下来,道:“阿弥陀佛,回来了就好。”拉着香兰坐在榻上,红笺斟上茶来,又打发别的丫鬟出去,三人一处,询问香兰这些日子去了何处,过得如何,林锦楼如何寻着她等语。
香兰便道:“一直躲在附近的尼姑庵里,因想着到底丢过一晚,名声上不好了,也没脸回来,本打算一直在庙里住着,谁知大爷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将我接回来了。”
秦氏红了眼眶道:“你个傻孩子,谁能嫌弃你呢……说这话让人怪伤心的。”说着哽噎,香兰和红笺连忙宽慰,秦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罢了,如今回来便好。”又同香兰絮絮说了一回,赏了好些东西,命婆子拿着,送香兰回了知春馆。
一路劳顿又闹了半日,香兰早就乏了,回去换了衣裳,到暖阁里晒着太阳便歪在炕上。身上困倦却睡不着,心里乱乱的。听见身边有动静便睁开眼,只见春菱坐在炕沿上,香兰半坐起来,刚想跟春菱说把她给她们几人捎的礼物拿去分了,春菱便拧着眉坐在炕沿上,口气极冲道:“姑娘,你也甭瞒我,这些日子你一直没在,到底去哪儿了?”
香兰一怔,小鹃正托了茶和盘点心进来,听了这话皱眉道:“春菱,你怎么质问起姑娘来了,去哪儿了难道要回禀你不成?”
春菱挑了眉道:“我这不是关心姑娘么。”又看向香兰道:“到底去哪儿了?”
香兰也不说话,只微微笑了笑,伸手去拿小鹃手里的茶,吃了一口,道:“箱笼里那个蓝缎子包袱里有从扬州捎回来的官粉、胭脂和头油,一人一份,拿去分了罢。”言罢又躺下了,闭上了眼。
春菱还欲追问,小鹃扯了她袖子道:“姑娘累了,让她歇着罢。”将春菱扯了出来。
两人站在隔间外,春菱不悦道:“你扯我出来做什么,这事还不能问问了?这事就透着蹊跷,明明去庙里没的,怎么就成了去庄子了?”
小鹃冷笑道:“姑娘打算说,自然同咱们说,姑娘也不愿说,必有不能说的道理。这事是咱们能打听的么?咱们就是底下伺候的,姑娘跟咱们有旧,待咱们亲厚,不当咱们是使唤人,反跟姊妹似的,可咱们得知道,姑娘毕竟是大爷房里的人,听说马上就要抬成姨奶奶的,正经主子,纵再亲厚,也不该跟她说话口气像教训小辈儿似的,还是要恭敬些。”
春菱颇有资历,又是二等,历来都是她训斥小鹃,冷不丁被小鹃抢白了,登时挂不住脸冷笑道:“哟,真行了,我只不过关心问两句,招你这么多话,府里头主子多了,也没款儿大问不得的。”说着赌气摔帘子出门。
汀兰和雪凝两人说说笑笑的进来,正撞见春菱气咻咻的出门,不由一愣,问小鹃道:“这是怎么了?”
小鹃哼一声,道:“不就因为姑娘带回来俩丫鬟没交给她管么,这就要给姑娘摆脸色看了。”又自言自语道:“什么关心,不过是自己想打听磨牙。”
第230章
金陵(二)
且说灵清、灵素在梢间里收拾东西,灵素把包袱解开,将衣裳取出来放进柜里,忽叹了一声道:“真没想到,林家是这个光景。”
她们二人在路上也悄悄谈论过,以为林家便是比扬州林宅大些的府邸罢了,可一到这里,单见那三间兽头大门外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便已瞠目结舌,再见府内房屋轩丽,气度森然,仆妇们吃穿用度不凡,便愈发心惊了。
待进了知春馆,见香兰身边团团围了七八个丫鬟,皆是伶牙俐齿,张牙舞爪之辈,始知她二人未必能插上手,幸而香兰后来说将她们留在身边掌事,方才舒一口气。只是方才春菱带她二人来梢间的时候,拧着眉瞪着眼,脸上能结出一层霜,冷冷淡淡的。她二人见春菱的体面,知是个香兰颇为器重的体面丫鬟,她们两个初来乍到,唯有忍着气唯唯诺诺而已。
灵清与她对望一眼,二人都心有戚戚焉,闷不吭声的收拾起来,先前来林家的兴奋之情,早已化成一股烟飞了。
灵素拉了灵清一把,悄声问道:“你说,咱们俩是叫‘奶奶’,还是顺着她们叫‘姑娘’?”
灵清眉头拧了起来。谢域将她们送到林家之前便交代了,让她们二人去伺候一位女贵人,去了要上赶着叫“奶奶”,先前见林锦楼那上心劲儿,还有香兰的一身气派,她们俩也以为香兰是正经大奶奶,可自打听刘小川几个叫“小嫂子”,便觉出不对味,盘算着香兰是个受宠的姨娘,可如今在府里人人皆唤她“姑娘”,方知香兰连姨娘都不是。可瞧着众人前呼后拥,还住在正房之中,倒是比正房奶奶还体面。
二人面面相觑,最终齐齐叹了口气。
香兰歪在暖阁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小鹃守在暖阁炕边上做做鞋,见香兰一动,忙放下手中活计问道:“姑娘醒了?要吃茶么?”说着把小几子上一盏温茶递了过去。
香兰接过来吃了一口,起床换了衣裳,见身边只有小鹃,因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别人呢?”
小鹃道:“太太要操持三爷和四姑娘两个婚事,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了莲心和汀兰去。雪凝说灵清、灵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带她们俩去四处逛逛,春菱在后头收拾姑娘行李呢。”小鹃将镜匣文具打开,手上拿着象牙梳,手脚麻利的给香兰绾发,口中道:“你刚回来,府里的变化还不知道呢。紫黛那小蹄子让大爷给撵走了,知春馆里就空着个一等的缺儿,不光是咱们院儿里的二等,就连老太太、太太那头的丫鬟们也都眼红,憋着劲儿往这儿凑呢!当时大爷见天不在,太太又病了一阵,病好了就一门心思准备二爷成亲之物,哪有功夫管得了这个。你是不知道,春菱盯着个跟乌眼鸡似的,当时风闻太太房里的蔷薇要过来,春菱还跟蔷薇吵了一架,两人原本要好呢,也掰了。”
香兰心想:“春菱素是个不甘人后的,事事要强,原先我们一处做丫鬟时,她就想做副小姐,如今盯着这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这性子仍是太急了,嘴也不饶人,可这性子到底难改罢了。”
小鹃拿了一根赤金镶珠云脚簪在香兰的头发上比划,觉着不好,又换了一根大些的烧蓝珊瑚簪,将碎发用精巧的小簪子别住,口中仍絮絮道:“书染姐姐也觉着这事再放着不像话,她觉着汀兰姐厚道寡言,又一直勤勤恳恳的,便荐了她,大爷就答应了。阿弥陀佛,结果正应了句俗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春菱的脸黑了半个月,不知多少人背后磨牙看笑话。春菱心里头一直不舒坦,唉,何必呢。”说完对着镜子里的香兰吐了吐舌头,道:“汀兰提了一等,我也跟着沾光,书染姐姐提我当了二等,如今我跟春菱一样,她再想摆架子训我,我可就不理了。”
香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她人不坏,就是那个性子。”
小鹃嘟着嘴道:“姑娘就太好性儿,她才这样的,下回她再敢不恭敬,姑娘就治治她。”说话间,头发已梳好。小鹃又从旁边花瓶里插的杏花枝子上剪了三朵杏花,插在香兰发间。
香兰道:“且不说春菱先前对我有大恩,就说我出了府又回到知春馆,那时你也知道,如何无依无靠,身边除了你、春菱和汀兰,竟没有人能真心帮我一把的。可你那时还稚气,汀兰老实,也得亏春菱泼辣,事事帮我张罗,她脾气急些,又不是大错,就看她对我这一颗心上,还有什么不能容下的。”
小鹃张了张嘴,叹一声道:“唉,她要是知道姑娘的用心就好了。”
正说着,林锦楼迈步走进来,道:“方才爷回来一趟你还睡着,这么会儿功夫就起了?”说着一侧身子:“瞧瞧谁来了。”
香兰定睛一瞧,猛然站起身,惊喜道:“爹,娘!”
来的正是陈万全夫妇,瞧见香兰仿佛天上掉下个活龙,薛氏早几步抢上前,一把将香兰搂在怀里揉了又揉,满口“心肝肉”的唤上了,陈万全红了眼眶,想上前又不敢,缩手缩脚的站在一旁。
这些日子香兰不曾回家,过年薛氏欲进府见女儿,也让林府的仆妇拦了,只秦氏见了一见,赏了些东西,只道香兰随林锦楼去了庄子。薛氏见众人语焉不详的,心中愈发起急,却也无济于事,年也不曾好过。陈万全出去打探,有悄悄说香兰在庙里丢了的,陈氏夫妇登时愁白了头,可心里到底抱着丝侥幸。如今又见着香兰,二人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忍不住抱着女儿掉了一场泪。
薛氏红着眼眶道:“好闺女,快让娘仔细看看。”捏着香兰胳膊从头到脚打量,又搂着香兰哭道:“我的儿,你好好的,也就是我的造化了。”
第231章
金陵(三)
香兰眼眶红红的,靠在薛氏怀里,陈万全见了女儿固然欢喜,可偷偷打量屋内陈设,只觉金光睁目,富贵逼人,仿佛到了宫殿,加之林锦楼就在他身旁站着,他只觉膝盖发软,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林锦楼道:“都站着做什么,香兰,也不知让你爹娘坐。”
香兰便让座,拉了薛氏在暖阁的炕上坐了,丫鬟搬来绣墩,陈万全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臀,眼睛也不敢乱看,只见薛氏拉着香兰嘘寒问暖。
一时小鹃端了茶来,又重新摆了果品。香兰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站在多宝阁旁,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站了一时便转身去了。陈万全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香兰殷殷切切的问了她爹娘寒温,薛氏因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儿,为何不给家里捎信,香兰也只得用谎话搪塞了。薛氏见屋里没个旁人,便小声问香兰道:“如今大爷对你……怎样了?”上回林锦楼险些掐死女儿,薛氏如今想起来还悬着一颗心。
香兰低声道:“我在府里过得好……爹娘不要担心。”
薛氏叹道:“我哪能不担心呢。”可瞧着香兰气色比先前好些,也到底放了心。
陈万全见他女儿如今穿金戴银,从头到脚绫罗绸缎,端得一身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气派,脸上便带了十分的得意出来,埋怨薛氏道:“我早就说闺女来林家是享福的,你偏不信,贵戚皇孙家的正经奶奶都比不上咱们家兰呢。”又对香兰道:“先前大爷待你不好,还不是你脾气太倔,成天竟琢磨那些个痴心妄想的。如今可得收了你的心,大爷这样体面,这样威风的人儿,你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单不说别的,就光过个年,往咱家送了那是多少东西,我把用不上的卖了,加上手里攒的点子梯己,不单开了个铺子,还置了块地。如今连韩知县都跟我称兄道弟的,你老子如今出门一戳,也好歹算是个人物儿了,可算是老天开眼。我的儿,你素来是个聪明的,倘若先前你还是姑娘家也就罢了,你爹我死活也不答应让你作妾,可如今已是这个情形,女人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倘若大爷若厌了你,你可怎么着呢。”
薛氏听了这话直皱眉,踢了陈万全一脚道:“你说什么呢!好容易见闺女一回,又说这些扎她心的话。”
陈万全立时瞪圆了眼道:“啧啧,莫非我说的不对怎的?她就是心太大!”
薛氏忙道:“行了,你快吃口茶好生歇歇罢。”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去看香兰脸色。
香兰却淡淡道:“咱们家到底什么门第,爹爹清楚得紧,想让我在府里过得好些,可要管好你自个儿,少吃酒,少交那些混账狐朋狗友,也少往外吹嘘我,如今府里四下都盯着我瞧,你行错一点儿,也得被有心人听说了扯是搬非,调三惑四。大爷不是个长情之人,让若因此给我惹了麻烦,让大爷厌了我,把我像画眉、春燕似的赶出去,日后过年可就没那些东西了。”
陈万全到底是个窝囊胆小之辈,听了这话,方才洋洋得意吹嘘自己教训香兰的盛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登时变了颜色,忙道:“那哪儿能呢,我怎会给你惹麻烦。”却也知自己近些时日十分恣情夸口,说了好些不该说的,心里不由嘀咕起来。
香兰摇了摇头。若是先前,陈万全同她说这半日话,她必然要恼起来的,拧眉瞪眼的同陈万全争执辩解,如今她经历几遭沉浮,心性也愈发的沉了,已不爱同原先一般针锋相对。她爹的眼界心胸不是一时半刻可改,她又何必为此动气,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她不能陪在爹娘身边,前路惶惶,不知方向何处,倒不如劝诫几句,只盼着爹娘都好好的。
又说了一会子话,一时雪凝进来,道:“厨房的饭菜已经得了,大爷要姑娘留陈老爷和夫人在府上用饭。”说着话便引着众人往花厅去了。
进里面,只见黄花梨八仙桌上已摆了四小碟凉菜,林锦楼随意坐在桌旁,正举着个鸟笼,逗弄一只小黄莺,见人进来,便将鸟笼子递给站在一旁的莲心,见香兰进屋,眼睛还肿着,满面笑容道:“哟,怎又哭上了?见你爹娘太欢喜了?”也不等香兰回话,便招呼道:“既来了就坐罢。”
陈万全大气儿都不敢出,缩手缩脚道:“别,别,这怎么敢……”一语未了薛氏已戳了他一记,对林锦楼福身道:“是我们叨扰了。”拽着陈万全坐下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兰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落了座。小鹃、灵清、灵素端了盒子站在当地,春菱来揭盒盖,里面各盛了两个热菜,便同汀兰端出来,山珍海味,各色佳肴便摆了一桌。一时小丫头子送上银盆净手,陈氏夫妇学着香兰的模样洗了手,僵着脸和身子不敢说一句话。
席上静悄悄的,林锦楼笑道:“原就想请你们过来,只是没得空,既来了就别拘着,随意用些。”说着瞧了莲心一眼,莲心立时执了酒壶去给陈万全斟酒。
陈万全连声不敢,提了筷子却不敢去夹。
香兰见爹娘不自在,便抬头去瞧春菱。春菱手里巾帕站在一侧,知道香兰看她,但心里仍对香兰憋着口气,故而并不抬头,佯装瞧不见。灵清、灵素正捧着漱盂麈尾在另一侧站着,见状对视一眼,二人便站出来,拿了筷子上前笑道:“不知陈老爷、太太爱吃哪个菜,奴婢夹给你们便是。”说了便夹了些放到二人碟儿内。陈万全同薛氏方才夹起来吃。
香兰不免松了一口气,春菱沉了脸色。
林家素来“食不言”,林锦楼吃得慢条斯理,也并不十分相让陈万全夫妇,他二人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不敢自己伸手,唯有丫鬟夹到碟儿里的方才吃了。
林锦楼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招手让丫鬟送上西洋布手巾,一面擦手一面笑道:“今日请你们来,也是有一桩喜事。香兰是个得人意儿的,爷早就想抬她做姨奶奶,只是忙得紧,一时不曾顾上,待消停些,便摆酒宴请了人来,风光办一场,不会委屈了她。”
这句话如同晴空响了个雷,香兰手上一顿,再吃不下,拿着筷子的手微微泛白,低着头不语。陈氏夫妇也极为吃惊,对望了一眼,陈万全倒真是惊喜了,只觉名分一定,日后便有了靠,只要不行大错儿,便可在林家安享富贵一辈子,忙堆起笑道:“承蒙大爷看得起了,是我们香兰的福分。”
薛氏却暗自担心,见香兰只垂着头不说话,便愈发添了忧虑,忙悄悄去推香兰的腿,小声道:“还不快去谢大爷。”
林锦楼脸色有些阴沉。
小鹃见了,忙满面堆着笑道:“奶奶大喜!今儿下午我便看见树上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叫,原来是应了这件喜事!真真儿是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小鹃本就生得娇憨,这般一说,旁的丫鬟也忙纷纷上来恭喜,上赶着叫“奶奶”。
香兰咬了咬嘴唇。任凭旁人看来,抬她做姨娘是给她天大的脸,她是奴才出身的,倘若不是自己挣命脱了籍,留在林家至多日后配个小子,如今竟然能给三品的将军做小妾,她全家都该感激涕零,给祖坟烧高香去。
这一世自她想摆脱奴才身份,进林家那一刻起,时运便不站在她这边,每逢绝境后峰回路转,便紧接着会有一棒将她打入深渊。她谁都不怨,时也,命也,这么多大户人家的逃妾,她怕是最安分守己的一个,静静呆在寺院里,只是麻烦找上门,想躲都躲不开。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斤两,从未痴心妄想当什么林家大奶奶,这辈子同林锦楼一处,不过就是个以色事人的妾,指不定哪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便像个摆设物件儿,陈设在林家的深宅大院之中,慢慢把年华熬干。她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当个玩物罢了,一辈子奴颜婢膝的伺候男女主人,倘若她认命作妾,当初便早就应了宋柯。林锦楼说她是闷嘴葫芦,所有人都觉着她不识抬举,丫鬟们背地里三三两两说她矫情,可她满肚子话如何说?谁又能懂她的心事?她每每反抗林锦楼的意思便要挨打,上一回林锦楼见了宋柯赠她的一面扇子,便怒上来要掐死她,她倘若说不愿做林锦楼的妾,林锦楼便当真能狠狠发落了她。她豁不出去,她还有双亲要孝养,起先同林锦楼对峙的锐气早已被他雷霆手段磨得精光,只余下一丝深深藏在心底里,她小心翼翼的收敛起言辞和神色,愈发沉默,只在林锦楼跟前当只咪咪叫的猫儿。
她在扬州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救了秦氏母女,于情于理,林锦楼都要给她个名分。只是这名分一定,日后再脱身便难了。
只是如今这情形,有没有“姨娘”的名分又有什么分别?
林锦楼见香兰低着头不语,满面的笑容渐渐敛了,面上愈发阴寒。却见香兰忽然起身福了福道:“谢大爷的抬爱。”
陈氏夫妇并小鹃等丫鬟不由松了口气,林锦楼笑了笑,心里也有些欢喜了,却见香兰仍低着头,仔细看,眼里头仿佛有些亮亮的,似是有些水光,不由又拧起了眉,那一点欢喜又化为乌有了。
待饭毕,陈氏夫妇便要告辞。香兰十分不舍,拉着薛氏道:“你同我爹都好好保养身体,要时常来看我,等过两日,我也家去探望你们。”伺候陈氏夫妇的小丫鬟画扇和小厮花菜也到了,香兰特把人唤到跟前,一人予了一两银子,送画扇一根银簪儿,花菜一枚银扣儿,嘱咐二人好生伺候,少让她爹吃酒等语。
林锦楼命双喜备马车,送陈氏夫妇归家,临行时丫鬟们捧出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面皆是好菜好饭,另有一坛鬼脸青的花瓮,装着好酒。旁的有从扬州带回来的风仪土产、缎子丝绸等,另赠陈万全一对儿上好的古董瓶儿,薛氏一套赤金的钗环首饰。
待将人送走,知春馆便安静下来。林锦楼拿了卷书在灯下读,旁边散着一大摞公文书信,皆是他这两日去扬州耽误的公事。香兰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悄悄在暖阁里梳洗了,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溜着墙根到床边,轻手轻脚撩开被子便躺了进去。
林锦楼余光瞥见,原本一脑门子的火气却降下一半,心里也觉着有些可乐,暗道:“蠢不蠢,知道会惹爷不痛快,早干嘛去了。”他到底心里不悦,扔了书朝床边走过来。
香兰吓一跳,愈发用被子将自己裹严了,头扎到被子里头。林锦楼上前,“呼啦”一下把被子撩了,绷丧着脸道:“你给爷起来!”
香兰吓得浑身一哆嗦。
林锦楼冷声道:“说你呢!甭在这儿装死!”
灵清本想进来添茶的,听这一嗓子骇一跳,却觉着袖子被人一扯,见雪凝站在她身后,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走罢,甭进去了,回头等主子叫便是了。”灵清迟疑着跟着雪凝去了。
屋里,香兰慢吞吞坐了起来,蜷着腿儿,低着脑袋。
林锦楼指着质问道:“方才吃饭时你给谁摆脸子呢?啊?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是?给爷当姨娘难不成委屈你了?说话!”又冷笑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宋柯呢?”
香兰实在怕林锦楼发火,她悄悄抬头看了林锦楼一眼,林锦楼提到“宋柯”就冒火,正恼着,忽瞧见香兰又惊又怕,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一愣,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香兰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扭来扭去,小小声道:“我没有……”
许是这三个字取悦了他,林锦楼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待明白过来,只觉着满腔的火一下子降得一干二净。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坐在了床沿上。
第2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