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光倏忽一闪,里面的人儿混成数道虚影。再一眨眼时,阶上已是空白一片,人都不见了。昭冉得了戚灵枢的令,趋步去无方殿禀告元籍。走到半路,忽然遇见清和抱着琴缓步而来,昭冉低头行礼。清和微笑颔首,问他去做什么。昭冉细声答了话儿,清和长长唔了一声,笑道:“正好我要去与元籍掌门下棋,便由我替你代呈此事吧。”
昭冉略一迟疑,最后还是拱手行礼,“有劳师叔。”
一瞬间天旋地转,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眨眼的时间仿佛有一年那么长,好不容易脚落了实地,戚隐一下没站住,趴在地上干呕。云知蹲下来轻拍他的后心,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却发现队伍里头不对劲儿,竟多了一个姑娘。
方辛萧伶伶仃仃立在那儿,嗫喏着捏衣角,道:“我也想帮忙找岚哥哥。”
戚灵枢严肃得像一块冰,眼也不眨,重新打开令符,冷冷道:“回去。”
方辛萧站在那儿都快哭了,四下张望,盼谁来帮她说说情,最后目光落到戚隐身上。戚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没吭声。
戚灵枢感到厌烦,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他把话重复再重复才能听懂。他按了按额角,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回去。”
方辛萧红着眼睛,偏是没动弹。她擦了擦眼角,哽咽着道;“小师叔,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敢靠近你么!”
戚灵枢一愣。
“你总是这样,别人好心好意待你,你偏不给人家好脸色。上次论道,我两个师姐看你日日清晨练剑,熬了一早上的排骨汤想帮你补身子。你倒好,一转眼就让她们被打了二十下手心。”方辛萧眼角通红,道,“不要就罢了,你拒绝便是,何必这样糟蹋人家心意?岚哥哥从不会这样,我熬汤给他,他会说谢谢,还把碗洗干净了还回来。”
熬汤?戚隐纳闷,扶岚餐风饮露不吃不喝,怎么会收人家的汤。等等,他忽然想起来,这几日晚上扶岚总会端汤回来给他和猫爷。扶岚素来贤惠,他没细想,只道是扶岚自己熬的,敢情这小子把人家送给他的汤拿来借花献佛。
扶岚不通人情,大约没想这么多。可若这姑娘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熬给情郎的排骨汤,统统都进了别人的肚肠,一定会伤心欲绝心如死灰。戚隐默默捂住脸,云知也猜到了内情,毕竟那汤他也喝过几口,按着戚隐的肩头,憋笑憋得肚子疼。
大家看他一脸痛苦的神情,昭明疑惑道:“你怎么了。”
戚隐木着脸捂住他的嘴,道:“没事,他有病,打一顿就好了。”
戚灵枢站在树影下,白净的面庞绷得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理石。他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云知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扒开戚隐的手,走出来道:“小师妹此言差矣,谁说大伙儿都不愿意靠近小师叔?我就挺乐意的,”他笑嘻嘻地勾住戚灵枢的脖子,冲他眨了眨眼,“毕竟咱俩是打小一块儿穿开裆裤的情谊不是?”
戚灵枢:“……”
云知勾肩搭背的模样着实流氓,戚灵枢在他臂弯里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少女。昭明气得两眼发黑,道:“你……你快把你的脏手拿开!我小师叔仙风道骨,岂是你这等腌臜玩意儿能碰的!”
“噤声。”戚灵枢道。
昭明不情不愿地闭了嘴,恨恨地瞪了一眼云知。
戚灵枢撂开云知的手,缓了口声气,问方辛萧:“论剑榜排名。”
方辛萧小声道:“刚好一百名,身上带着伤,原本能打得更好些。”
论剑诸弟子起码有三百个,这姑娘和戚隐一样刚入门不久就能打到一百名,是非常了不得的成绩了。戚隐老脸一红。
戚灵枢没再说什么,收了令符,转身开道。方辛萧见他默许了,终于展颜一笑。大家都佩上驱妖香囊,手执灯符,用剑斩藤开路,往林子深处走。
一路衔枚疾行,月光无声地在黑暗的林间流淌,野草茂盛,长的足有人那么高,锋利的茎叶刮得脸皮生疼。地上有残雪,乌油油的土壤十分泥泞。戚灵枢不许大家说话,禁林沉寂得像一滩死水,连鸟叫都听不见,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们。
无方禁林和凤还的差太大了,戚隐记得凤还禁地,夜晚流风和缓,远处鲛人的悠歌轻飘飘地传过来,温温软软,像女人细腻的手掌拂过脸颊。眼下却是黑漆漆一片,树木和灌木丛笼成一片深重的黑影,里面仿佛藏了无数利爪獠牙。
戚隐很想知道他哥到底去了哪里,禁林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又为何走得这样突然?一切一无所知,只有等那个混蛋回来才能得到解答。苦艾草的味道混合林子里的腐败气味缠绕鼻尖,他们路过一个大妖苍白的尸骸,绕过一片盐水沼泽,终于到了扶岚降落的地方。
那里陷落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大坑,大坑周围灌木丛伏倒一片,还有合抱粗的树木断在一旁。这准是扶岚的降落点没错了,高处下降的冲力和灵力冲击破坏了周围的草木,和他在梦境里撞出的大坑一个风格。
昭明目瞪口呆,道:“云岚的身子骨真硬朗……”
戚灵枢一声不吭,执着灯符细细查看坑中和周围。巨坑中有一串脚印,从中心一直绵延到外面,但却在灌木丛里消失不见。
昭明喃喃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竟然还能直立行走?”
常人摔下来早成肉酱了,只有扶岚有这种神力能够毫发无损。眼看要暴露,云知忙走过来说:“怎么可能是我师弟?应当是有妖把他扛走了。我师弟细皮嫩肉,妖最好这口。”
戚隐也蹲下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脚印,搭腔道:“没错,这不是我哥的脚印。我哥的脚七寸八,这尺寸不对。”
“那咱们得快些,”方辛萧忧心忡忡地道,“若是被妖拖回巢穴吃了,只怕女娲娘娘显灵也救不回来。”
众人即刻启程,朝脚印延伸的方向而去。黑暗中云知走到戚隐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戚灵枢有古怪。”
他不说戚隐也发觉了,他们的谎话其实破绽百出。按这脚印的深度,绝无可能是扶岚和一只妖加在一起的重量,更何况也根本没有进坑的脚印。别人也就算了,戚灵枢打小跟着戚慎微降妖除魔,没道理发现不了,然而他始终不发一语。戚隐望了望前头那个白衣男人,他的脸笼在月光和树影下,半明半暗,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别样的肃杀。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戚隐深深锁起眉头,这个小正经到底知道多少?
走了不知多久,东面天穹蒙蒙亮了起来,牡荆草的枝叶浸在天光里,像敷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淡淡的雾气在林间流淌,戚灵枢不断蹲下身查看脚印,拨开野草梗子,地上有许多马妖的月牙形的脚印,还有骡子的半圆形蹄印,以及蛇类爬行的拖痕。大伙儿都累得虚脱,戚灵枢回头看了看,道:“修整半炷香的时间。”
只有戚隐和云知知道方向完全走错了,戚灵枢一直在查看脚印,可是扶岚是在树上奔跳着走的,因为一个时辰以前戚隐在几棵柏树的树杈上发现了扶岚的鞋印。云知走过去和戚灵枢商量,道:“我们或许应该去无方先辈的墓地瞧瞧。”
戚灵枢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们这么久都没看到云岚的残骸,如果他被妖怪分食,按照妖怪的习性,一定会留下血迹、断肢残骸什么的。说明云岚很有可能中途恢复了意识,想办法逃了出来。”云知睁眼说瞎话,说得头头是道,“禁地里哪里最安全,当然是先辈坟墓,妖类一般不敢靠近那里。”
戚灵枢不咸不淡地“嗯”了声,道:“继续。”
云知展开地图,指着上面的一个红圈,道:“最近的坟墓是戚师叔的坟墓,大约再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他扬眉一笑,“要不要过去瞧瞧?”
戚隐坐在一个树墩上揉腿,戚灵枢简直是个铁人,跑这么久都不带喘的。从乾坤囊里掏出水囊喝了口水,又拿手帕擦汗。手帕角有他哥给他绣的小青鱼,有的摆尾,还有的咕噜咕噜吐泡泡。戚隐摸了摸小鱼,想起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来,心里又是一阵幽怨。
正想着,后方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戚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急急走过去。昭明他们围在沼泽边上,方辛萧捂着鼻子,一副呕吐的模样。还没靠近戚隐就闻到一股恶臭,这味道实在太难闻了,胃里直犯恶心。捂住口鼻靠近,正见戚灵枢和云知蹲在一具尸体边上。
那尸体甚为诡异,脸朝下埋在泥里,两手畸形地扭向背后,看起来像是死之前手臂被谁朝后拗断了。更恐怖的是他身体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孔洞,像浑身都被粗针扎过似的。
方辛萧红着眼道:“是岚哥哥么?”
戚隐安慰她,道:“你瞧这身长,比我哥短了一截不止,肯定不是他。”
云知是个胆大包天的,用树枝戳了戳尸体身上的孔,满脸稀奇地道:“难不成是被刺猬精弄死的?”
那尸体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人形。戚隐问:“这是人是妖?”
“咱们禁地哪来的人,当然是妖。”昭明道。
“但是……”戚隐越看那模样越觉得像个人,可妖若是化形成人,若是死了应当化回原形才对。
正百思不得其解,戚灵枢猛地抬头,喝道:“它没死,退后!”
话音刚落,那尸体猛地一震,手臂麻花一样狂扭,骨节拗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嚓声。
第44章
禁垣(三)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纷纷退避。云知几个闪身到了戚隐边上,那尸体抬起头,露出蜂巢一样坑坑洼洼的脸,黑漆漆的嘴洞张得老大,扭曲的面孔凝固成一个惊心怵目的表情,像是在无声又悲惨地嘶吼。
他却并不咬人,只拗着手抓自己的后心,直把后心抓得稀烂。戚隐看了后背发疼,那东西抓了半天,猛地转过脸朝人群爬过来。所有人大惊失色,独云知胆大,上前一步一脚把他踢进了沼泽。
尸体在沼泽里挣扎,越动越深陷其中,爬不上来,就那样沉了下去。
大伙儿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纵然见过形状可怖的妖魔,这么恶心的却是头一回见。
戚灵枢拧着眉,道:“有东西在他背后。”
戚隐点点头,估摸就是那玩意儿把这个妖怪咬得浑身坑坑洼洼的,那东西不知来历,恐怕不好对付,把它们都踹进沼泽,让它俩一块儿陷下去是最好的办法。
大家修整了一番重新上路,天彻底亮了,天穹上的结界在阳光中显露出来。那结界也和凤还的不同,像艳丽的霞光,在穹隆中波浪一样起起伏伏。细细审视叶隙里漏下来的光,竟隐隐能看出瑰丽的色彩。地上残雪融化,他们踩着潋滟水洼一路前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戚慎微的墓地。
然而走到近前,所有人都惊呆了。
戚慎微的墓破了一个大洞。
汉白玉墓碑倒在一旁,地上坑坑洼洼,一抬脚满脚都是泥巴。从洞口上方望下去,洞很深,底下黑沉沉的,偶尔看得见水波反射的亮光,左边连着一条墓道,大约通往墓室。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阴馊味漫上来,仿佛在洞里面冰了千百年,今日一股脑地放了出来。
这里地势低,看样子应该是雪水融化,汇成水流,把墓给冲坏了。戚隐头朝下探进去看了看墓道,黑漆漆一片,望不见头。这无方真是大手笔,竟然把他爹的墓修得这样宽敞。
戚灵枢的脸色很难看,戚隐还以为是因为戚慎微的墓被冲垮了,他心里头不舒坦。但他在洞前蹲下来,道:“这不是师尊的墓。”
“不对啊,”云知低头翻地图,“没走错啊。”
戚灵枢道:“师尊过身得突然,墓穴只是草草挖了个半人高的深坑,甚至没有垒砌砖石。”
戚隐低头看,这洞起码有一人多高。
昭明疑惑地道:“戚长老的墓还会七十二变?”
方辛萧也惊疑不定地探头看,黑水映着众人的脸,个个阴沉沉的,死人似的,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不是变了,”云知道,“是被水冲塌了。”
他指了指洞壁,中间有一段突出来的地方,能看出明显的泥土分层,还有水流冲刷过的痕迹。显然上半部分是戚慎微入土的墓穴,下半部分是现在他们所看见的墓道。敢情无方把他爹的墓压在了别人的墓顶上,这他娘的真是缺了大德了。戚隐颇有些埋怨地道:“你们无方挑墓地也太不用心了,怎么不先看看是不是已经有前辈占了位子?这样压人脑袋顶,不怕断子绝孙么?”
云知耸耸肩,“大约是怕戚师叔一个人儿孤苦伶仃的,给他找个伴聊聊天儿。”
戚灵枢看了他一眼,道:“大水冲墓,恐怕棺椁受损,我下去看看。”
说完他就跳了下去,那黑水足足没到了脚踝。云知扬眉一笑,道:“我陪你!”
正要跳下去,墓道深处忽然有模模糊糊的声儿顺着一阵飕飕的阴风飘过来。那怪声儿听着像是人声儿,影影绰绰,听不分明。莫名其妙传出人声儿,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戚灵枢也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弹。但很快大家又想明白了,水已退下大半,这洞肯定冲出来好些时日了,说不定是什么妖怪进去了。
那声儿呢呢喃喃,好像在不停地重复着什么。戚隐凝神静听,他灵力微浅,耳力远远不如其他人,听得很吃力。
忽然只见戚灵枢脸色一白,蓦然睁大眼,道:“是师尊!”
他这话儿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愣。戚隐也心头一震,前头他那个胖子师父说他爹半死半活,难不成真的还有命在?戚灵枢话也没撂一句,提步就冲了进去。云知忙跳进坑追了过去,还不忘喊了声:“黑仔,跟上!”
黑你大爷!戚隐暗骂了一声,没奈何,也跟着跳了下去。
墓道阴冷得很,甫一下去迎面便是阵阵阴风,吹得戚隐骨头缝里似乎都发出了霜毛。水凉匝匝浸着脚踝,戚隐奋力往前赶,戚灵枢那小子跟耗子似的,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大伙儿一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条长长的地下河横亘前方,两头皆茫茫,看不清源头和终点。西北处架了一座孤零零的石拱桥,河对岸黑洞洞的,影影绰绰现出一个地宫的形状。戚灵枢举着灯符站在河岸边上,低头望着下方黑沉沉的河流。河心漂了一个豁了口的桃木大棺材,棺材里空空如也。
这么一瞧事情明白得很了,戚慎微没死,他是被活埋了。后来大约是大水冲墓毁坏了棺椁,他才终于破棺而出。戚隐心里松了一口气,祸害遗千年,他就知道这狗剑仙没那么容易死。
“兵分两路,”戚灵枢当机立断,“我去找师尊,你们上去,继续找云岚。”
“不行,”云知道,“我们怎么能让你一人儿去找你师父?”
昭明和方辛萧纷纷点头,云知继续道:“我和我师弟跟你一块儿,”他点了点方辛萧二人,“你们俩上去。”
他这么一点,昭明愣在当场。说到底云岚是凤还弟子,怎么算也应当是凤还山的找凤还山的,无方山的找无方山的。谁知戚灵枢竟然点头赞成,“我把令符给你们,你们若是未在周围看见云岚,便直接回灭度峰禀报长老再作商议。”
昭明结结巴巴道:“小师叔,这……”
“听令行事。”戚灵枢道。
小师叔已然发话,昭明只好诺诺答应,接了令符,领着方辛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目送他们消失在甬道深处,三人沿着河堤向小桥出发。云知一面走一面笑道:“小师叔,既然接下来要同行,咱们这回就坦诚相见呗。没猜错的话,你一开始就是冲戚师叔的墓穴来的吧?”
他这话儿说得不错,一路走来,戚灵枢目标明确,压根就不是寻扶岚来的。戚灵枢却没回答,只道:“你先说。”
“我师父那儿有戚师叔的一盏命灯,命灯至今未熄,无方却已然传出死讯。师父担忧戚师叔,所以派我们来一探究竟。”云知道。
“我们还在你的石室里发现了血迹。”戚隐补充道,“对了,问你个事儿,你师尊修过巫罗秘法么?”
戚灵枢摇头,“不曾,师尊专修剑道,咒术一途从不曾涉及。”
这就怪了……那五个人到底怎么死的?戚隐凝眉沉思。
戚灵枢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竹筒,递给云知,“四月初八我在北地接到噩耗,返回无方时师尊已经装殓完毕,停灵于无方大殿。我摔瓦捧灵,送师尊入土,回到石室,却在阶缝里发现此物。”
云知打开竹筒,戚隐也凑过脑袋瞧,登时悚然一惊,里面赫然装了一小截苍白的指骨。
“这并非师尊的手指,但我亦知师尊突然暴毙定有蹊跷。”戚灵枢闭了闭眼,掩住眸底深沉的哀恸,“我离开无方之时,他明明伤势见好,已能下地行走。四月初八,却突然传来噩耗。自那以后我便暗中查探,却一无所获,直到你们来无方。”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戚师叔?”云知疑惑地问。
“云岚失踪,不就是你们要混入禁林的计策么?”戚灵枢淡淡道,“恕我直言,你与云隐戏做得太假,云岚失踪,你二人竟丝毫不见慌张。”他看了眼戚隐,咳了声道,“尤其是你,云岚与你交谊深厚,你不当如此。”
戚隐:“……”
交谊深厚是什么意思?戚隐无语,他除了偶尔对他哥有点儿非分之想,其他时候清清白白好么?他算是知道了,果然正经都是装的,这小子内里也是个下流胚子。
云知抱着臂笑了声,“说实话,你还真猜错了,呆师弟失踪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我那师弟是个神人,他行事我们管不了。”
他说得含糊,明显不愿多说云岚的事儿。戚灵枢也不多问,只点点头道:“不过,真正让我确定你们的目的的原因是,你们带来了真正的戚隐。”
戚隐一愣,纳闷道:“你怎么发现我的?呃……难道是在静泉那次?”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戚灵枢说了一半忽然沉默下来,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戚隐疑惑地看着他,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戚隐,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神总是很难过。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我总觉得你的眼神里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戚隐:“……”
空气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戚隐干笑着,结结巴巴地道:“哎呀,我就是有点儿羡慕你嘛。这不挺正常的,你多俊一人儿,是人都羡慕啊。现在没事儿了,我早就不在乎了。哈哈哈!”
“黑仔,”云知目光里有怜悯,“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诶。”
戚隐一哽,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戚灵枢道,“我很早就知道你了,戚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都说师尊在外面有个孩子,我曾经疑惑过师尊为何不去寻你,至今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挂念你。”
戚隐只是沉默,当真挂念么?寻他又不费事儿,御个剑,一夜的工夫就到了。就算不能认回来当儿子,难道就不能偶尔来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好歹捎几个钱给小姨,这样说不定他日子就能好过点儿。戚隐没滋没味儿地笑了笑,换上一个嘲讽的声口,仿佛是攻击,又仿佛是自卫,道:“哦,是么?怎么挂念法儿?”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发现你的么?”戚灵枢停了步子,低声道,“因为云岚说你叫狗崽。三月份,我接到钟鼓山的邀请帮他们除妖,临走之时留了一面琉璃镜在石室。四月初八,师尊临死之际,对着琉璃镜不停地喊:狗崽。”
戚隐愣了。
“我那时不知其意,直到那日在静泉我才明白,他是想要见你最后一面。”戚灵枢缓缓道,“方才墓穴里传来的声音,一遍一遍,喊的也是狗崽。”
戚隐垂下眼,心头好像闷了一口锅,说不出的难过。搞什么啊,他怨怼地想,要不要这样?他恨了那个男人十多年,这会儿突然跑来告诉他,孩子我有苦衷的,其实我还是很爱你的。好像只要这家伙爱他,这十多年的抛妻弃子就可以被原谅。十多年的时光,迢迢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他娘没了,他也长大了,一句“狗崽”,就指望他原谅么!
可是戚隐心里的坚硬好像簌簌落下灰来,不知不觉松动了那么一块小小的裂缝。他慢慢蹲下来,黑沉沉的河水映着他的脸颊,他对着自己的影儿悲惨地笑了笑。
那个男人……竟然真的爱他诶。
戚灵枢和云知站在边儿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他垂着脑袋,活像一只丧家之犬。戚灵枢低下眉眼,想起戚隐站在拭剑台下遥遥望他的时候。等他扭过头,戚隐却慌张转过身,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个时候戚隐低着头,耸着肩膀,两手揣在袖里,明明穿行在人流里,背影却出奇的孤单。
每次看到他,戚灵枢总会觉得,大概是他抢了他的位置。或许是命运在哪里出了差错,无方首徒本应该是戚隐,受人敬仰的小师叔也本该是戚隐,却阴差阳错被另一条流浪的野孩子抢了先。有点像戏折子里的真假千金,真正的主角流离失所,假冒的荣华富贵。戚灵枢默默地想,他欠他。
半晌,戚隐站起来了,说:“走吧,我们去找他。我要好好问问他,当初为什么抛弃我和我娘一走了之,为什么十八年来没有音讯对我不闻不问。”他回过脸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出乎意料地平静又坚定,“十八年了,是时候了,今天我就要和他做个了结。”
戚灵枢刚要点头,身后忽然响起方辛萧他们的喊声:“小师叔!”
这俩怎么还没走?戚隐望过去,正见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庞,昭明惊恐地道:“小师叔,洞口不见了。”
“什么意思?”戚灵枢皱起眉。
“洞口没了!”方辛萧叫道,“洞口消失了!”
戚灵枢和云知戚隐面面相觑,返身进了甬道,蹚过水走了好一截子路,终于走到了顶。原本是洞口的地方变成了粗糙的岩壁,戚灵枢举着灯符细细查看,那岩壁与周围的岩石浑然一体,没有丝毫人工斧凿的痕迹,绝不可能是旁人趁他们不注意搬了石头堵上。
“这他娘的见鬼了。”云知伸手摸了摸石壁。
“令符试了没有?”戚灵枢问。
“试了,”昭明不安地道,“没有用。”
戚灵枢又试了一回,果然打不开法阵。大家都大眼瞪小眼,昭明嗫喏着道:“该不会是有鬼吧?”
方辛萧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道:“师兄,你莫要吓我,我最害怕鬼了。小时候兄姐说鬼故事,我一晚上睡不着。”
不知哪来的怪风阵阵吹过来,凉飕飕地阴着人,戚隐也觉得这地儿有点邪门。
戚灵枢拧紧眉道:“莫要自己吓自己,或许是机关幻术。”
昭明想要用剑冲出一个口子,云知拦住他,摇头说不可。这儿的岩石结构完整一体,只怕口子没有冲出来,墓道倒是先塌了。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云知忙拿出凤还琉璃镜,细细擦亮,里面影影绰绰现出孟清和温隽的影子。
孟清和摇头笑道:“云知师侄,我同你说每半个时辰开一次镜,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有余,你终于想起我了。”
“师叔,您大人大量,莫与小侄计较。”
云知把情况一说,戚灵枢做补充。孟清和沉吟了一会儿,要求去看看戚慎微的棺材。大家返回地下河边,孟清和隔着镜面细细端详了半晌,语气蓦地沉重了起来,“孩子们,此墓不可久留,你们需尽快寻找出路。”
第45章
神迹(一)
“为何?”戚灵枢拿过琉璃镜,道,“师叔,师尊还在墓里。”
孟清和叹道:“自从你们进入禁林,你们所遇到的事情都不符合常理。不符合常理意味着无法预料,你们可知无法预料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道,“意味着危险。”
戚灵枢沉吟片刻,道:“师叔,劳您去请元籍师叔派人救援。我先入墓寻我师父,”他看向戚隐几个,“你们在这里等我。”
“好歹是一同穿过开裆裤的情谊,”云知笑嘻嘻地勾住戚灵枢的脖子,“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明明是关心的话,让云知这家伙说出来却分外地欠扁。戚灵枢对他的无耻颇有些抵抗力了,冷冰冰撂下他的手,站得离他远了些。
戚隐也举手,“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