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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不该

    “拍电影做女主角?”谢一尘疑惑。

    羊肠小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宁珏偏过轮椅让过晨跑的大爷,等人跑远了,才不紧不慢地解释:“走了狗屎运。”

    “你从没说过做什么女主角的事,你喜欢表演?”

    谢一尘很是谨慎,之前见到的宁珏,无论如何和女演员搭不上边,她的经验来看,多半是给人哄骗了——可在哄骗与被哄骗这条道上,宁珏走得更黑,比她有经验,不至于见了网罗懵懂无知地钻进去,她没立场在社会经验上提点宁珏。

    “说起来勾勾绕绕的,解释不清。”

    宁珏推着谢一尘走到林荫的大道,让过一辆停在路边没人看管的婴儿车,谢一尘顺手把搭着的快要掉地的外衣替人捞起来,放回车里。

    徐徐走着。

    宁珏为这所谓的电影,暂时地向家政公司的老板请了假,说自己有些麻烦事处理,老板乐乐呵呵:“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可要尽早地回来,到时候我们组织骨干去日本团建学习去,一定少不了你,到时候要你做主管。”

    于是宁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拍电影去。

    老板毫不意外:“那更好了,等你红了我们请你做代言人!我就说你像山口百惠,一副明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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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天不是还说吉永小百合?”宁珏怀疑自己到底长了张什么脸。

    “你可比她们好看多了。”

    “臭流氓。”宁珏凭空给老板扣帽子,老板摸着脑袋低头笑,为自己知道的人太有年代感而感到羞惭,宁珏笑笑,正式地办了手续,但和自己组里的女人们说的是,家里有些事要办,老板也没有多嘴。

    谢一尘忽然打断她的追忆:“那,是在哪家公司?”

    “还没有签公司。”

    “和谁签了合同?”

    “也还没有签……”

    “收你钱没有?”

    “倒也没有。”

    “那……”谢一尘迟疑了一会儿,才笃定问道,“要占你便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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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

    宁珏说的是“还没有”,自己也不确定,总觉得接下来,孔老板就要把她拐骗到床上去,可她没有证据,孔老板是动手动脚,但是动手动脚的人很多,也不全是有色胆的。

    谢一尘却以为是的确没有,依照经验想了想,总觉得奇怪:“总不能是学生拍作业吧?”

    “这倒不是。”

    孔老板和她,是依照所谓的“君子协定”的,宁珏自己也并不敢签合同,她文化水平有限,签了,在法律上自己就要吃亏,不如江湖义气,流氓一点,她还能有点儿发挥的空间……她是这样天真地依照过去的经验想着事情。

    见了导演一面,不算有名也不算没名的一个导演,一起吃了个饭,谈了些文艺创作的事,宁珏半懂不懂,旁边坐着一个编剧,年纪不上不下,随身带一个小本,菜单上来,人家点完菜收菜单,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小本把菜单抄下来,拽着服务员问这些菜是怎么做。

    投资方的孔老板其实也并没有过分用自己的故事胁迫谁,只是拿出厚厚一本自传,当然,是别人代笔,放在编剧面前,要他参考,故事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只是这个初恋的人物形象。

    导演说:“您都交代八百回了,我们这班底您也见过了……艺术创作这码事,完全依靠现实,没劲。”

    孔老板就讪笑起来:“我不懂文艺创作,你们斟酌,但我花了钱,提点要求。”

    “妥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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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珏一杯柠檬水喝到见底,若有所思。

    孔老板从前做过导演的,现在这么说,有点意思。

    当天晚上,孔老板就拿出十万元的现金给她,告诉她再等一个礼拜就进组去,到时候食宿他全包,还派给她一个助理使唤。宁珏想到平都时张力那副凄惨样子,把助理这职位想得可怜巴巴,立即给助理放了假,等进了组再来。

    然而这周还是没有空下来,孔老板请来表演老师为宁珏上课,似乎是专心地要在银幕上呈现一个完美俏皮的女孩子的形象,宁珏天生习惯伪装,老师说她有灵气有天分,可是太晚了,她缺乏系统的锻炼,需要导演好好地栽培——是能吃这碗饭的。

    但这碗饭,宁珏不想吃。她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并不是青春年少的,也不敢和专业院校的那些孩子们比拼实力和演技——就是这些时间,她还看了近几年的片子,久违地见了李娟娟。

    李娟娟是真的厉害,李娟娟才是一门心思地要吃这碗饭,她却是三心二意,是被迫的,孔老板非要把她立在神坛上,神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除非当即离开南城,可她不想离开了。

    开机的前一天,她才找到了谢一尘,得以休息一天,把这事说出来。

    谢一尘总是担心:“虽然说文艺圈都是差不多的,可我和姨妈与电影界的人并不熟悉,照顾不到你,你吃了亏……”

    “想我点好吧,怎么我去就是吃亏?”宁珏撒开轮椅,走到谢一尘前面,谢一尘肆无忌惮地关心她了,她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心里却惴惴的,总觉得没法回应。

    背着手到谢一尘面前,谢一尘自己走动,她倒着走,面对谢一尘笑了会儿:“快别说我了,我和你打听打听姜望——他下班去他……去那个男人那里,三天两头,总有些日子还在你这边,那个男人会乐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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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声点。”

    “知道了。”

    “罗宾目前为止还没有提过分的要求,有时候他会来,但不过夜,他们两个还算是有分寸有礼貌的,和我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谢一尘说。

    宁珏自从来南城这边,还没有正式地见过姜望,更不要说那个在外人看来都不存在的男友,上次她偷姜望的钱包这事,还没让谢一尘知道呢,知道了又怎么样,姜望掩饰得太好了,钱包里都放和谢一尘的合照,不是知根知底的话,真是无懈可击的伪装。

    “那他们两个都是男人,都是……嗯……那东西,谁在上头?”宁珏越问越没谱,可她笑盈盈的,单靠一张漂亮脸蛋,就不让人讨厌,背着手走得轻快,像是嘲弄似的。

    “你就乱打听吧。”谢一尘恼了,轮椅一转,背对宁珏就要走。

    其实问了男人,自然地联想到女人,女人之间是要怎么做呢?宁珏也很好奇,可是好奇归好奇,谢一尘想必是肯定知道了?可这样是不是在试探谢一尘呢?还是在故意骚扰她?明明不回应……

    宁珏自知失言,接过轮椅,再拽回来:“前两天我见到李娟娟了。”

    生硬地把轮椅方向调转了,话题也随之一转,谢一尘站起来,支起拐杖走路,宁珏扶着空轮椅慢腾腾的:“其实不是见到,是另外听到有这么一个项目,李娟娟回平都,据说是那出《白蛇新编》又被看中了,要改编做电影,据说是要创新地加入些舞蹈的元素,现在还在商议。”

    提起白蛇,谢一尘面色和缓了一些:“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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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出白娘子,又有舞蹈……”宁珏心里说还是谢一尘好,可是谢一尘现在还瘸着腿,又说过什么“已经不太想这些事了”,她自知无趣,不明白今天怎么总是说错话。

    “那李娟娟是最合适了,她舞蹈的功底很好的。”谢一尘坦然地称赞李娟娟。

    宁珏摸摸自己发烫的耳垂,稍微退后半步,没有让谢一尘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谢一尘却主动谈起过去在舞团的事:“李娟娟像只骄傲的孔雀,要是我不去,她一定更好——可指导是我姨妈,我又是国外回来的,直接占了领舞的位置。她很努力,做事也很有态度很有章法,也从不背地里搞小动作……当初是我太狭隘了,其实是认可她的,可我想要展现自己,好像痴了一样,感到自己一无所有,非得抓住一个东西不可……”

    淡淡地笑了笑,谢一尘沉默一瞬间,转脸看宁珏:“你觉得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宁珏不多言。

    “那你不认可了?”

    “我当然觉得你更好了……可我不懂这些文艺的东西,也不像你们有文化,”宁珏自顾自地朝前走,“但我觉得是有股劲儿的,好像一出戏的魂儿,虽然我说不出来,但我能看明白,知道有这个魂儿,这出戏就让人哭让人笑,我也没有看过你跳舞,只看过你跌跤,可我觉得李娟娟还差点。”

    “这么会夸人的?”

    “不喜欢听?那我也很会骂人的。”宁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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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点谢一尘颇有体会,伸出拐杖佯装要戳她腰窝,宁珏急急忙忙躲开,回身笑:“明天我就进组了,之后好久见不到我,你今天珍惜我吧。”

    “明天?”谢一尘又惊愕了。

    且不说明天进组今天才说的迟延,就说什么都没签就进组……进哪里的组,导演是谁编剧是谁……她一一地打听了,发现的确是正经导演正经编剧正经摄像……全是正经人,显得宁珏才是其中最不正经的那个。

    演戏……演戏……她们纷纷地不做自己,去做别人了。

    可谢一尘已经回到自己,宁珏却要做别人,她惊愕片刻,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你知道分寸的。”

    “像是在恐吓我呀。”宁珏说。

    谢一尘:“当然不是……可这事太意外了,你要我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宁珏吃吃地笑了起来,惹得谢一尘也不好板起脸。

    宁珏考虑了许多事。她本该躲开的,可躲开就要离开南城,她又不想离开南城,选来选去,索性赌了一把,就赌她看着谢一尘心里的喜悦可以支撑自己,像是新的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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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单纯的,没有任何企图的喜欢。

    喜欢又是怎么样?要是谢一尘现在说,不顾世人的眼光就这样一口气地离了婚,在谢女士面前坦承自己的感情,宁珏就是立时和她赴死也心甘了。

    可最终不能的,大家各有顾虑,况且宁珏对女人之间的感情仍旧心存疑虑,她矛盾极了,觉得谢一尘的爱有一半符合她曾经的念想——自己也不该回应这种感情。

    有点怪异的,就连谢一尘自己提起姜望,提起他者,也要她小声一点。

    终究是少了一股不管不顾的不要脸。

    可这份体面就是谢一尘本人的特质。

    想明白了这些,喜欢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日子过,就是喜欢橱窗里精致的礼物,也要隔着窗户惦念很久,不是唾手可得的。

    她忽然非常难过。

    露出笑容,眨着眼,故意去抢拐杖,要谢一尘手忙脚乱地维持平衡,最后不得不再坐在轮椅上,宁珏就推着她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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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一起去买了菜,做了豆腐皮包子,煎了鸡腿,煮了清粥,谢一尘在厨房门口看她忙碌。

    盖上锅盖,热气腾腾。

    宁珏擦擦手,回头望谢一尘:“看什么看?我又不是表演做饭。”

    有些嗔怪的意思,她做家政久了,什么菜也都会做一些,有时候客户偷懒,她也会搭把手,偶尔还能学一些菜式,和在平都大不相同了。可谢一尘看着,她总觉得怪异,忽然想到,过去在平都,在海京,谢一尘就经常默然无声地凝望着她。

    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好,她险些把自己打结。

    “等我腿好了,烤蛋糕给你。”谢一尘或许是因为站在旁边什么都没做所以特意地允诺了一句。

    蛋糕……宁珏想起许立文给她那个蛋糕,还是活到现在唯一一个。

    她忽然很想要胡搅蛮缠,说不要等腿好了,她现在就要……可没立场,谢一尘又是一向言而有信的,说给她,一定给她。

    “哦对,你家有烤箱……”到头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垫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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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我教你吧?”谢一尘忽然说。

    宁珏笑笑,背过身子拧开水龙头洗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谢一尘?恰到好处地体察她细微的需要,从来不像她这么难搞。

    “我不学,技多压身,好重。”宁珏朝谢一尘走过来。

    “人家说的是技多不压身。”

    谢一尘还在笑,宁珏忽然按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就在她耳旁,就着锅里咕嘟嘟的声响:“谢一尘,再说一遍,你喜欢我。”

    四周忽然寂静一片,什么都消失了,声音止息,空间泛白,脚下虚浮,只剩两个人。

    宁珏把自己送进谢一尘怀里,柔软的身体,轻柔的语调,还有些让步的态度……谢一尘松开扶着墙的手拥抱她,但总觉得不安。

    “我可以说很多遍……但你不是想听这个吧……”

    “不要喜欢我……”宁珏侧脸,一字一顿,“我,会,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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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怎么还好意思光荣地说出来,”谢一尘缩缩脑袋直视宁珏,忽然坦然地告白,“我喜欢你。”

    宁珏受了惊,立即跳开:“不是说不说吗?”

    “你不想听,但我想说。”

    “不许说!”宁珏捂上了耳朵。

    “反正你明天要进组,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你就是要给自己找借口。”谢一尘说。

    宁珏逃出厨房。

    “我喜欢宁珏。”谢一尘的话音追着她跑。

    宁珏东躲西藏,四处全是这个声音,捂着耳朵,它就顺着骨髓钻进来。她犹如一条钻入陷阱的老鼠,四面撞墙,慌张失措,找不到出口,盲目挣扎。

    “我可你比你大……我怎么能被你算计进去……你不允许我说,宁王玉……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喜欢我的,我没有要你回应,我没有给你压力,我没有现在说我要离婚,你不和我一起我就胁迫你,我没有……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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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怕!”宁珏无畏地站起来,像是要赴死似的坚决,赶赴厨房关火,从蒸笼里夹出豆腐皮包子码在盘子里,另外地调酱汁,背对谢一尘,做出洒脱的样子:“我是怕你执迷不悟,到时候谢女士要说我是小三,破坏人家家庭和谐!”

    筷子磕在白瓷碟子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开火煎鸡肉,鸡皮朝下,油脂碰撞出热烫的香气,宁珏用长筷子翻面,慌不择言地补充:“我怕什么?我们是朋友,是劝你迷途知返……就是当小三我也不怕,我拍电影不就是做小三,投资的老板说我像初恋情人,二十万买我——”

    完了。

    她今天三次说错话,今天黄历上应该大字提醒她,宜闭嘴,忌多言,莫谈情事!

    宁珏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不会说话。

    闭了嘴,把鸡腿肉一股脑地倒进锅里,挑出姜丝,鸡皮贴着锅底滋滋作响。

    她是为了谢一尘留在南城,她本不想躲,可她不想回应,所以她才接受了孔老板的意思,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怎么自己说出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这么说起来,倒真像是呼应了谢一尘说的“自己这种人”,连小三都不如,是道德有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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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灯下视而不见的灰尘,大家都装作关了灯。

    心里的灯明明灭灭,宁珏想道歉,但再说下去,她怕自己羞愤难当,从窗户跳下去,栽倒在玫瑰丛里,死个无边浪漫。

    都夹出来放好,舀了粥吃饭,两个人默默地动筷子。

    豆腐皮里包了肉馅,萝卜玉米和圆白菜,咬了一半,宁珏吃不下去。

    因为谢一尘说:“在莲花县的时候,要是你不走,和我们在一起,你至少会明白怎么爱你自己。”

    宁珏张张口,却保持沉默。

    “我固然不是正常人……不该喜欢你……”谢一尘的筷子有些抖,但没再说什么,话音吊在半空始终没落下。

    然后,就是沉闷的咀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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