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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爹是村里唯一的扎纸匠。

    他扎的纸人,活灵活现,连眼珠子都像是能转。

    可村里人从不敢夸他的手艺,只私下嘀咕:林老四扎的不是纸人,是魂。

    这话我起初不信,直到那天夜里——

    我亲眼看见,我爹刚扎好的童男纸人,自己站了起来。

    1

    那是个阴雨天,爹在堂屋赶工,给村西头刚死的张老汉扎引路童子。

    纸人的脸涂得惨白,两团胭脂腮红活像渗血的疤。爹用朱砂笔点完眼睛,忽然转头瞪我:小满,回屋去。

    我缩了缩脖子,却没动。

    爹扎纸人时从不让我看,说是活人眼脏,冲了阴物。可今晚,我想知道一个秘密——

    为什么他扎的纸人,总在第二天消失

    三更梆子响过,我贴着门缝往外看。

    月光惨白,照得院里的纸人影子拉得老长。它原本靠墙立着,此刻却微微晃了晃。

    接着,它迈了一步。

    我死死捂住嘴。那纸人竟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祠堂走去!

    2

    第二天,张老汉家来取货,爹却交不出纸人。

    昨晚……被野猫叼走了。爹低头搓着手上的朱砂,眼皮都没抬。

    张家儿子骂骂咧咧走了,我却盯着爹的袖口——那里沾着一小片黄裱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

    夜里,我假装睡着,等爹的鼾声响起后,光脚溜进了祠堂。

    祠堂常年锁着,钥匙就挂在爹的裤腰上。但我早就发现,西北角的窗棂断了一根,瘦点的人能挤进去。

    月光从破瓦缝漏下来,正照在供桌上——

    一盏油灯幽幽燃着,火苗竟是惨绿色。

    灯旁摆着三个小纸人,正是最近失踪的那几个。它们胸口扎着银针,针尾系着红线,线的另一端……

    连在我的生辰八字上。

    3

    吱呀——

    身后门轴突然一响,我惊得撞翻供桌。

    油灯啪地摔碎,绿火轰地窜起三尺高。火光里,爹的脸阴得像阎王殿的判官。

    他一把掐住我后颈,声音嘶哑:谁让你碰阴寿灯的!

    我疼出了眼泪,却看见更恐怖的事——

    供桌下藏着口薄棺,棺盖开了条缝,里头躺着个女人。

    她穿着我娘当年的嫁衣,脸上盖着黄纸。纸下,缓缓渗出血来。

    4

    爹的手像铁钳一样掐着我的脖子,我几乎喘不过气。

    棺材里的女人一动不动,脸上的黄纸被血浸透,边缘卷曲,像是随时会滑落。

    爹……我艰难地挤出声音,眼泪糊了满脸,那是……娘吗

    爹的手突然一颤,松开了。

    他盯着我,眼神陌生得可怕,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回屋去,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我没敢再问,跌跌撞撞跑回屋,缩在被子里发抖。

    棺材里的女人是谁那盏绿火油灯又是什么爹为什么说那是阴寿灯

    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昏昏沉沉睡着。

    梦里,我看见娘站在祠堂里,背对着我,手里捧着一盏灯。

    灯芯是绿的,火苗一跳一跳,映得她的影子像纸一样薄。

    她慢慢回头——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空白的黄纸。

    5

    第二天,村里出了两件怪事。

    第一件,村东头的刘阿婆,瘫了三年,今早突然能下地了,还在院子里喂鸡,精神头好得像年轻了十岁。

    第二件,村西头的李木匠家,六岁的小孙子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却直挺挺地死在床上,脸色青白,手里死死攥着一截烧焦的黄纸。

    6

    我蹲在井边洗衣服,听见几个婆娘凑在一起嚼舌根。

    刘阿婆这是撞大运了,阎王爷不收啊……

    呸!什么撞大运,你没看见她家门口撒的纸钱灰我瞧着像……

    像什么

    那婆娘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像借寿。

    借寿

    我手一抖,棒槌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昨晚爹跪在祠堂里,对着那盏绿火油灯念叨的,不就是再借十年吗

    7

    傍晚,我偷偷溜进爹的工作间。

    他扎纸人的竹篾和黄纸都堆在角落,我翻找了一会儿,在废纸堆里发现了一张被揉皱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

    **刘王氏

    借十年**

    >

    **李栓子

    还十年**

    刘王氏是刘阿婆的本名,李栓子是李木匠家死掉的小孙子。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条。

    爹不是在扎纸人……

    他是在换命。

    8

    夜里,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沙沙声。

    我屏住呼吸,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爹抱着一个刚扎好的纸人,轻手轻脚地往祠堂走。

    纸人的脸涂得惨白,两颊点着胭脂,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我咬了咬牙,光着脚跟了上去。

    9

    祠堂的门虚掩着,爹的身影在烛光里晃动。

    他跪在供桌前,手里捧着那盏绿火油灯,低声念叨:张家小子,借五年……

    供桌上摆着三个小纸人,其中一个的胸口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张富贵——那是村长的独子,前几日刚从城里回来,听说染了痨病,眼看就要不行了。

    爹拿起针,扎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纸人头顶。

    血珠顺着纸人的脸滑下来,像一行血泪。

    10

    突然,供桌下的棺材嘎吱响了一声。

    爹猛地回头,我赶紧缩到阴影里。

    棺材盖缓缓挪开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指尖发青,像是泡过水。

    爹的脸色变了,他快步走过去,低声说:再等等……就快够了。

    那只手顿了顿,慢慢缩了回去。

    我浑身发冷,转身想跑,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瓦。

    谁!爹厉声喝道。

    我头皮一炸,头也不回地往外冲,身后传来爹急促的脚步声——

    小满!站住!

    我没停,拼命往村口跑。

    我不能留在这儿了。

    爹在用活人的命,养棺材里的东西……

    而下一个被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名字,可能就是我。

    11

    我拼命往村口跑,夜风刮得脸生疼。

    身后,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呼吸声像野兽的低吼。

    小满!回来!

    我不敢回头,只顾往前冲。村口的老槐树越来越近,只要穿过那片林子,就能逃出这个吃人的村子——

    突然,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低头一看,是一截红线。

    红线另一头,连着一个纸人。

    它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纸手攥着线,嘴角的胭脂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12

    我被拖回了家。

    爹把我锁在柴房里,隔着门板,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别想着跑,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我缩在墙角,听着外头的动静。

    先是剪刀裁纸的咔嚓声,接着是竹篾弯折的吱嘎声——爹又在扎纸人。

    可这一次,我听见他低声念叨着什么,中间夹杂着我的名字。

    13

    天快亮时,我从柴房窗缝里挤了出去。

    爹伏在堂屋的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朱砂笔。

    桌上摆着一个刚扎好的纸人,穿着我的旧衣裳,脸上涂着白粉,两团腮红艳得吓人。

    最恐怖的是——

    纸人的胸口贴着一张黄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我转身就往外跑,却在院门口撞上了神婆。

    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丫头,你印堂发黑,活不过三天了。

    我想挣开,她却凑到我耳边,呼出的气带着腐臭味:你爹在用你的命,给别人续寿呢……那口棺材里躺的,可不是你娘。

    那是谁我声音发抖。

    神婆的独眼里闪着诡异的光:是你爹的第一任妻子,三十年前就死了。你娘……不过是第二个祭品。

    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今夜子时,把这包香灰撒在祠堂门槛上,能保你一命。

    14

    我浑浑噩噩回到柴房,脑子里全是神婆的话。

    如果棺材里不是娘,那娘去哪了

    如果爹早就有过妻子,为什么村里没人提起

    还有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

    15

    傍晚,爹把我放了出来。

    他像没事人一样招呼我吃饭,还给我夹了一筷子腊肉。

    小满,爹都是为了你好。他笑着说,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吃完早点睡。

    那碗饭我一口没动。

    16

    半夜,我摸黑溜进堂屋。

    那个像我的纸人不见了。

    供桌上的油灯亮着,绿火照得满屋惨淡。灯油浑浊发黄,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

    碎指甲。

    刚走到祠堂门口,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爹的声音:

    再有一个就够了……小满的八字纯阴,能抵二十年阳寿……

    接着是咔嚓一声,像剪刀剪断了什么。

    我腿一软,

    祠堂门突然吱呀的开了——

    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

    纸人的脖子歪着,胸口插着三根银针,针尾的红线……

    不知何时连在了我的手腕上。

    红线缠在我手腕上,像一条细小的血蛇。

    我拼命往后缩,可那红线却越缠越紧,勒进皮肉里,渗出一线血珠。

    爹站在祠堂门口,影子被绿火拉得老长,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小满,这是你的命……

    17

    我猛地扯断红线,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纸人落地的啪嗒声,接着是爹的怒吼。我没敢回头,一路冲进了村后的老林子。

    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直到肺里火烧一样疼才停下。

    手腕上的红线不见了,只留下一圈细小的血点,像被什么咬过。

    18

    天蒙蒙亮时,我摸到了神婆家。

    她正在院里晒草药,独眼瞥见我,一点都没惊讶:红线断了吧你爹三十年前也这么逃过。

    三十年前我喘着粗气问。

    神婆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那时候,你爹还是个小伙子,他娘病得快死了……

    19

    故事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真相——

    爹年轻时,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说能借寿续命。

    道士点了盏绿火油灯,叫阴寿灯,取阴间借寿,阳世还债之意。借命者需以血亲为祭,一命抵一命。

    爹用堂弟的命,换了他娘十年阳寿。

    可十年后,他娘还是死了,死时浑身溃烂,像被千万只虫子啃过。

    那盏灯认主,神婆阴森森地说,一旦点了,就得一直借下去……否则,债主会来收利息。

    那我娘呢我声音发抖。

    神婆的独眼闪了闪:你娘是外乡人,不懂规矩,怀你时撞破你爹在祠堂点灯……

    她没说完,但我懂了。

    娘不是病死的。

    她是被爹,献给了那盏灯。

    20

    正午时分,村里响起唢呐声。

    我躲在神婆的柴垛后,看见村长家的人在办喜事——他那个痨病鬼儿子张富贵,居然能下床迎亲了。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走路姿势怪怪的,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一阵风吹过,盖头掀起一角——

    新娘子的脸涂得雪白,两团腮红艳得刺眼。

    那根本不是活人。

    是个纸新娘。

    看见了吧神婆在我耳边说,你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连活人都分不清了。

    我突然想起爹工作间里那些失踪的纸人。

    它们不是去挡灾的。

    它们是去替命的。

    21

    天黑后,我溜回祠堂。

    供桌上的阴寿灯还亮着,绿火一跳一跳,灯油里浮着的东西让我胃里翻腾——

    那是半片指甲,和我昨天在灯里看见的一样。

    供桌下的棺材盖开了条缝,一只苍白的手搭在边缘,指甲发青。

    我鼓起勇气,猛地掀开棺材盖——

    里面躺着个穿嫁衣的女人,脸上盖着黄纸。

    我颤抖着掀开黄纸……

    是娘的脸。

    可她的脖子以下,已经变成了纸扎的。

    22

    她撑不了多久了。

    爹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吓得跌坐在地。

    他手里拿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纸人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血泪。

    小满,爹的声音突然哽咽,爹不想这样的……可这盏灯,之前就用你的八字点着的啊!

    之前......用我的八字点的灯

    我的声音飘在祠堂里,像是别人的。

    爹的眼眶发红,手里的纸人咯咯轻响,像是骨头在摩擦。他伸手想碰我,又缩回去,最后只是颓然地垂下手。

    那年你刚出生就没了气息......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我舍不得,就用了阴寿灯。

    祠堂里的绿火突然窜高,映得爹的脸青白交错。

    我扎了个纸婴孩,写上你的生辰,烧给了灯里的东西......他的指甲抠进掌心里,它答应了,让你活过来,但有个条件——

    等你十七岁这年,要还给它一条命。

    我的后背抵着棺材,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所以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

    不是替别人挡灾的。

    是替我去死的。

    23

    棺材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娘的手指动了。

    她的眼皮颤了颤,纸扎的嘴唇竟然缓缓张开,发出嘶嘶的气音:......跑......

    爹猛地扑到棺材边,手忙脚乱地往娘嘴里塞黄纸:别说话!再撑三天......只要小满的替身成了,你就能......

    我转身就跑。

    这次爹没追来,但祠堂外站着个人影——

    是张富贵。

    他穿着喜服,脸色却比纸还白,嘴角咧到耳根:小满妹子,这么晚去哪啊

    我这才看清,他的喜服下摆空荡荡的......

    居然没有影子。

    我抄起门边的铁锹抡过去,张富贵的脑袋咔嚓歪到一边,却还在笑:你爹没告诉你借来的命......是要还的......

    他的脖子突然伸长,像蛇一样缠上我的胳膊。

    我狠命一挣,撕下一块皮肉,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里。

    24

    神婆家的门锁着。

    我拼命拍门,却听见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的声音。

    门缝里渗出一滩暗红的血。

    婆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门吱呀开了条缝——

    神婆的独眼从缝隙里盯着我,嘴角淌着黑血:丫头......你爹......不是第一个......点灯的......

    她突然剧烈咳嗽,喷出一团黄纸灰。

    祠堂下面......有口井......你娘......是被......

    话没说完,她的脖子突然咔地折断,脑袋像熟透的瓜一样砸在地上。

    我瘫坐在神婆的尸体旁,发现她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纸。

    上面隐约能看见几个字:

    **林周氏

    换**

    林周氏......是爹的第一任妻子。

    25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发现堂屋的桌上摆着热粥和咸菜,爹常穿的灰布褂子搭在椅背上,还冒着热气。

    像是专门在等我。

    我太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东西在摸我的脸。

    冰凉,僵硬,带着纸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眼——

    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正趴在我身上,胭脂画的嘴一开一合:

    该你还债了......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纸人的手掐着我的脖子,它的脸越来越近......

    突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是爹凄厉的惨叫:

    周慧!你答应过我的——

    纸人猛地僵住,转头看向窗外。

    借着月光,我看见爹被什么东西拖在地上......

    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26

    纸人松开了我的脖子。

    它的脸转向窗外,纸糊的眼珠竟诡异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恐惧什么。

    我趁机滚下床,跌跌撞撞冲到院子里——

    月光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从爹的卧房一直拖到祠堂方向。痕迹尽头,爹的灰布褂子挂在祠堂台阶上,沾满了泥。

    27

    祠堂的门大敞着。

    阴寿灯的绿火比往常更亮,照得供桌上的三个小纸人影子乱晃。它们胸口的银针不知何时已经脱落,红线散了一地。

    供桌下的棺材盖完全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爹

    我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没人应答。

    突然,地板下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下面用头撞木板。

    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紧地面——

    小满......快走......

    是爹的声音,但闷闷的,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28

    祠堂的地板有一块颜色特别深。

    我用力掀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下面果然有口井,井口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像一张蛛网。

    爹悬在井中央,脖子被红线勒着,脚尖离水面只有一寸。

    更恐怖的是——

    井壁上趴着个女人。

    她穿着褪色的嫁衣,头发像水草一样飘在水里,指甲抠进砖缝,正一点一点往上爬。

    林周氏......我浑身发抖。

    这就是爹的第一任妻子

    她突然抬头,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嘴角却诡异地翘着:小满......来......

    爹猛地睁开眼睛,嘶吼:别过来!她不是——

    红线突然收紧,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转身想跑,却撞上一个人。

    是张富贵。

    他的脖子还歪着,手里提着个白灯笼,灯光绿莹莹的:新娘子......缺个伴娘......

    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

    林周氏爬出井口,湿淋淋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29

    我被拖进井里时,看见祠堂门口站着更多人。

    有刘阿婆,有李木匠家死掉的小孙子,还有前几天刚下葬的赵铁匠......

    他们手里都攥着纸人残片,直勾勾地盯着我。

    最前面的是神婆。

    她的脖子折成奇怪的角度,独眼闪着绿光:阴债......要全村人的命来还......

    井水冷得像冰。

    我拼命挣扎,却看见水下沉着无数具尸体。

    有的已经成了白骨,有的还很新鲜。

    他们在水下睁着眼睛,手向上伸着,像是在等什么。

    林周氏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腐烂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娘......也在下面......

    30

    我猛地呛了口水,肺里火辣辣地疼。

    意识模糊前,有什么东西缠上了我的腰——

    是一截红线。

    但不是井里的那些。

    这红线从我的袖口里伸出来,另一头......

    连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

    它漂在水面上,低头看着我,胭脂画的嘴一张一合:

    换吗

    我伸手抓住了红线。

    井水突然沸腾起来,水下的尸体全部睁开了眼睛。

    林周氏发出刺耳的尖叫:不——!那是我的——!

    红线猛地绷紧。

    我被拉出水面的瞬间,看见纸人缓缓沉了下去......

    它的脸变成了我的模样。

    31

    我浑身湿透地趴在井边,喉咙里呛着腥臭的井水。

    红线还缠在手腕上,另一头垂进井里,绷得笔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死死拽着。

    井水剧烈翻腾,隐约能听见林周氏尖利的咒骂:贱丫头!那是我的替身!我的——!

    32

    祠堂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见纸人一个接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

    它们穿着村民的衣服,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嘴角统一向上翘着,露出诡异的微笑。

    最前面的纸人穿着爹的灰布褂子,手里捧着那盏阴寿灯。

    小满......它的声音和爹一模一样,把门打开......

    我踉跄着爬起来,发现祠堂的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门缝里渗进暗红的液体,像血,又像融化的胭脂。

    纸人们围在门外,开始用各种声音叫门——

    小满,我是你李婶啊......

    丫头,开门,婆婆给你糖吃......

    我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直接往脑子里钻。

    突然,井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爹从水里冒出头,脸色惨白,手里举着个东西——

    是那个沉下去的纸人。

    准确地说,是半截纸人。

    它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血肉,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小满!爹的声音嘶哑,把灯砸了!快!

    我转头看向供桌。

    阴寿灯还在燃烧,绿火窜得老高,灯油里浮着的东西让我胃里翻腾——

    那是半片人指甲,和我之前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

    灯焰轰地窜上房梁,可灯座纹丝不动。

    用血!爹在井里喊,你的血!

    我咬破手指,把血抹在灯座上。

    灯焰突然变成暗红色,火里传出凄厉的尖叫。

    祠堂的门被撞得砰砰响,纸人们的声音变得尖锐:叛徒!你们都是叛徒!

    爹艰难地爬出井口,浑身滴着水。他手里那半截纸人突然睁开眼睛——

    是娘的眼睛。

    慧娘......爹的声音发抖,再帮我一次......

    纸人缓缓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向房梁。

    我这才看见,梁上悬着个小小的布包,已经落满灰尘。

    爹踉跄着站起来,扯下布包。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契约,上面写着:

    **借阴寿十年,以血亲为祭。若违此约,全村偿命。**

    落款处按着两个血手印。

    一个大,一个小。

    这是......

    我和周慧的婚书。爹的嘴唇发抖,当年我根本不知道点灯要活祭,是她......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

    祠堂的门裂开一条缝,无数纸手从缝隙里伸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爹突然把契约扔进灯焰里。

    火轰地变成黑色,灯座开始龟裂。

    纸人们发出非人的尖叫,一个接一个自燃起来。

    爹转身抱住我,把我护在身下。

    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井口探出林周氏腐烂的脸。

    她盯着燃烧的契约,突然笑了:林老四......你终于......

    话没说完,她的身体就化成了灰。

    33

    天快亮时,火终于灭了。

    祠堂里一片焦黑,只有那口井还完好无损。

    爹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契约。

    我这才看清,小的那个血手印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情自愿为祭,换夫十年阳寿。**

    34

    天亮了。

    祠堂的焦糊味混着晨雾,呛得人喉咙发苦。爹瘫坐在井边,手里攥着那半张焦黑的契约,眼神发直。

    我凑近看那行小字——

    **情自愿为祭,换夫十年阳寿。**

    字迹娟秀,像是女子含着泪写下的。

    所以当年......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周姨自己愿意献祭的

    爹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井里突然传来咕咚一声。

    半截纸人浮了上来,已经彻底变成了血肉之躯——是娘的上半身。她的嘴唇青紫,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她......救......你......

    我伸手想拉娘上来,爹却突然暴起,一把将我推开。

    别碰她!他的眼睛血红,契约毁了,债主总要带走一个......

    话音未落,井水突然沸腾,无数苍白的手从水下伸出,抓住娘的胳膊就往深处拖。

    娘!

    我扑过去抓住娘的手,却被一股巨力带得往前一栽。

    眼看就要跌进井里,爹猛地拽住我的后衣领。

    我们三个就这样僵持在井边——

    我拉着娘,娘被鬼手拽着,爹拼命拽着我。

    小满......松手......娘的声音气若游丝,当年......死的本该是你爹......

    我呆住了。

    娘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声音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腔调:林老四,你没想到吧你媳妇临产那晚,是我把她推下井的......

    35

    爹的脸瞬间惨白。

    井里的娘还在笑,脸却开始融化,变成一张肿胀的腐脸——是林周氏!

    我替你死了,你倒好......转头就娶了新媳妇......她的指甲抠进我的手腕,我要你们林家......断子绝孙......

    我疼得眼前发黑,突然摸到袖子里有个硬物——是神婆给的香灰包。

    想都没想,我抓起香灰撒向井口。

    林周氏发出凄厉的惨叫,拽着娘的鬼手齐腕而断,化作黑烟消散。

    爹趁机把我和娘拖离井边。

    娘的上半身全是血,纸扎的下半身已经被井水泡烂。她颤抖着指向供桌:灯......灯座......

    我爬过去,发现碎裂的灯座底下压着张黄符。

    上面画着诡异的图案:一盏灯,灯芯是颗人心。

    这才是......真正的契约......娘每说一个字都在吐血,周姐临死前......塞给我的......

    爹突然跪倒在地,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所以这些年......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我献祭那么多活人......全喂错了......

    祠堂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幸存的村民举着火把围过来,为首的张富贵满脸是血,手里提着把砍刀:

    林老四!你养鬼害人,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爹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笑了。

    他转身抱起奄奄一息的娘,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跑。

    然后纵身跳进了井里。

    爹——!

    我扑到井边,只看见漆黑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村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已经照进祠堂。张富贵的声音嘶哑狰狞:林家丫头还在里头!抓住她!

    36

    井水突然静止了。

    紧接着,水面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浮上来。我下意识后退两步,却看见——

    水面上漂起一片纸灰。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不过几个呼吸间,整个井面铺满了灰白色的纸灰,像是有人在水下烧了无数个纸人。

    祠堂外突然响起惨叫。

    我转头看去,只见围上来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僵在原地。他们的皮肤迅速褪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嘴角却诡地上扬,露出和纸人一模一样的笑容。

    张富贵手里的砍刀当啷落地,他的眼珠转动,惊恐地看着自己逐渐僵硬的手指:不......不要......

    话没说完,他的脸就凝固成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整个村子安静得可怕。

    所有村民都变成了纸人,保持着最后的姿势立在原地。火把的光映在他们纸糊的脸上,照出一片惨白。

    井里的水突然退去,露出干涸的井底。

    那里躺着两个人——

    爹和娘。

    他们手牵着手,身体已经变成了纸扎的,脸上却带着平静的笑容。

    37

    我踉跄着爬下井,发现井底有个暗格。

    推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牌位,最前面的两个写着:

    **先室林门周氏慧娘之位**

    **先夫林公讳四郎之位**

    牌位前摆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是一截红线,正幽幽地燃着绿火。

    我颤抖着拿起油灯,灯座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借寿一纪,以血亲为祭。今债已偿,灯灭人亡。**

    落款是三十年前的日期,旁边按着两个指印——一个大,一个小。

    我终于明白了。

    当年娘为了救难产的自己,向阴寿灯借了十二年阳寿。代价是十二年后,她和爹必须成为灯的祭品。

    而爹这些年疯狂地给村民借寿,不是为了害人......

    是为了收集足够的命,来抵消这笔债。

    38

    祠堂外突然刮起大风。

    纸人村民被吹得哗啦作响,一个接一个腾空而起,像无数白色蝴蝶飞向夜空。

    他们胸口的红线纷纷断裂,化作细碎的火星消散在风里。

    我捧着那盏灯,眼泪滴在灯焰上。

    火苗嗤地一声变成了红色,灯芯的红线慢慢燃尽。

    最后一截灰烬落下时,井底的爹娘牌位突然咔地裂开。

    一阵暖风吹过,纸扎的身体化作飞灰,飘飘荡荡升向天际。

    39

    天亮了。

    我爬出井口,发现祠堂已经倒塌,只剩那口井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

    远处传来鸡鸣声,阳光照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没有纸人,没有血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我手里的灯座,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走出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恍惚间,似乎看见爹和娘站在祠堂废墟上,朝我挥手。

    爹的手搭在娘肩上,娘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婴儿。

    那孩子冲我笑了。

    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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