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第一章
1
长征的每一步，都是急行军。女战士们贴得更紧，向前！向前！她们彼此能听到心的律动及语言。
红五星、红领章，如果俯视，眼里出现的无疑是一条长长的红飘带，在山水之间迤逦、迤逦……
在行军时候，也是难得说话的机会。是的，女人的话多，但是，说话时间又太少。满满，就是那个也想得到季桂青那样一支枪的女孩，这时把陈幺妹贴得很紧，然后推给陈幺妹一个包袱，说：送给你。陈幺妹一看：这不是你奶奶送给你的吗，并且要你自个好生用吗满满说：我现在没有用了。陈幺妹有些惊诧：到底是什么满满说：你自己看。
陈幺妹打开一看，是一包卫生带。陈幺妹一笑说：这么多，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满满重复说：我没有用了。陈幺妹问：为什么满满说：我几个月没来了，已经断了。陈幺妹的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很痛。但是，她说：满满，我也没有用了。
两个女人，哦，应该说是两个女孩互相看了许久，互相看出了红红的眼泪。一阵后，陈幺妹安慰、鼓励满满说：不要伤心，革命胜利后，医疗条件好了，会治好的。满满说：我听说，这种病治不好的。
陈幺妹一阵沉寂，又放开心说：我们会有幸福家庭幸福生活的。满满却说：我找不到男人了，也不想找男人了，一点也不想了。陈幺妹说：胡说，不要这样想好不好！
陈幺妹虽然安慰满满，但是安慰得了吗包括她自己，参加红军，出生入死为什么是为劳动人民得解放，过上幸福的日子，但也包括我们红军战士的每个人，也包括满满和她自己啊！
那么，女人的幸福是什么曾经，陈幺妹的妈妈就说过：我对你最大的指望就是嫁个好男人。妈妈的希望，也是做女儿的希望。这样的愿望是最朴实的，也是最根本的。现在，她都成了这样子，真的还能找男人吗夫妻双方的幸福是共同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使能找到，她能给对方带来幸福吗
陈幺妹的双腿沉重起来。她开始以为只有自己是这样的情况，而居然满满也和她一样，同时也可以推想还有女战友也会是这样。以后，将是怎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们陈幺妹想哭。但是，陈幺妹的步伐丝毫没有放慢。她注意看了满满，也是。整个女兵队伍都急步如飞。
2
军政治部童主任来了。童主任呼喊陈幺妹，声音很沉重。
陈幺妹应声跑步到童主任面前，立正敬礼：到！
童主任把她的手放下来，很有心思地看了她一阵，然后说：陈幺妹同志，我知道你是一名好战士，很勇敢，很坚强，很很……童主任再没有想出另外的词来。
陈幺妹觉得童主任话里有话，但是不便直问，就说：首长，请你以后多批评教育。
童主任点了点头，然后从警卫员手里拿过一个包袱，递给陈幺妹。陈幺妹诚惶诚惑地从童主任手里接过包袱，然后小心翼翼打开。眼前，出现一条满是弹孔且袅着硝烟的红兜肚。
童主任庄重地说：幺妹同志，我们红军队伍有一名英雄战士，你有一名英雄爸爸。
陈幺妹心里一阵震颤，喉咙哽咽，但她几次都将眼泪强憋了回去。
从童主任的叙说里，陈幺妹仿佛亲眼看到了爸爸牺牲的情景：如蝗虫样的敌机轰炸红军队伍。爸爸高举机枪射击敌机，一架敌机在他的射击里，冒着浓烟栽入山谷。爸爸身中数弹，但依然没有停止战斗，没有停止射击。最后他是仰着倒下的，在他倒下的时候，居然又射落了一架敌机……
爸爸——！陈幺妹终于高声呼出，眼泪也终于喷涌而出。有些眼泪是忍不住的，其实也不要忍。
陈幺妹将红兜肚捂在胸前，遥望着那个方向，眼睛里闪烁出灼人的光芒。她仿佛看到爸爸还没倒下，还在战斗，又射落了无数架敌机。然后，爸爸扛着机枪笑了，在朝她走来，呼喊：幺妹，我想见你……
她真的迎了上去……小时候，就是这样，爸爸在外面劳作回来，第一个声音就是喊她幺妹。倚着门框等待爸爸回家的她，就满心欢喜地脱框而出，投进爸爸的怀里……
爸爸是第一个支持幺妹当红军的。在幺妹当红军之前，爸爸已经带了九位亲人参加了红军。他说我们全家都要参加红军，红军就是我们的家。爸爸的生命与红军连在了一起，他整个的家与红军连在了一起。
陈幺妹向着那个方向，向他的爸爸举起了右手：爸爸，敬礼！
那个方向，多么宽广。陈幺妹想到了所有征战的亲人。她想他们也一定会像爸爸一样在战斗，妈妈亲手绣织的红兜肚，永远兜着一个个英勇不屈的壮烈心魂。
童主任沉重而信任地把手搭在陈幺妹肩上，说：幺妹同志，你一定要像你爸爸那样去战斗。
是！
有位战士急步跑过来，向童主任报告：何芝同志要生了。
3
医生说，没有什么痛比生孩子更痛的。长征路上，生孩子也是一场生死大战。
老百姓都跑光了，只留下空洞洞的房子，但像生孩子这样的事，红军更不便到老百姓的家里去。何芝躺在一个羊圈里，几名女战士在她的身旁忙着。男同志有劲使不上，只能在外面听动静，鼓干劲。
前次何芝挨了敌机的炸弹，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开刀，都没有哼过喊过，此时却是呼天抢地的。在她的呼喊里，大家听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她的老公，红军的一位高级首长。
生过孩子的圆圆，就特别懂得女人此时的心情，所以跑出来向童主任请求，把何芝的老公请来抱抱腰，使使劲。
童主任心里着急，但说：首长在指挥战斗，到哪里去喊
在另一处，陈幺妹和满满，正将一条条的卫生带缝成孩子的衣物，因为在一次奔跑中，何芝不慎将为孩子准备好的衣服给跑丢了，她们要赶紧补上。给孩子缝衣服的陈幺妹和满满心情很复杂，一会是笑意满面，一会泪流满面。这个时候，才让人感觉出，她们是真实、全面的女人。
何芝终于将孩子生出来了。但是，孩子不哭，满身乌黑，大家急得不得了，孩子不哭，她们却哭了。这时，圆圆狠巴巴地倒提起孩子，在孩子的屁股上猛拍了几下。哇——孩子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随即满身通红。
童主任高兴得要进去看，又立马停止了脚步。不同的男人和不同的女人，在一些时候，总要隔得那么远，尽管心是那么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上级有命令，为了不影响部队的行动，所有在长征路上生下的孩子，都必须就地处置。这是最高命令。
很快就要出发。有求必应的童菩萨确实很为难。为了这个孩子，部队战友们，还有何芝本人，都付出得太多，而现在不能带着孩子跟部队和母亲一起走，这对谁都是残忍的。
何芝肝肠寸断，最后她说：孩子不能带走，想办法寄养在老乡家里吧。战争是残酷的，不能怪我不疼爱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让孩子到人民群众当中长大也好，如果他是革命的，长大后会来找我们的。
其实，寄养也不是轻松一言。因国民党反动派的蒙惑，老百姓误会红军，所以都跑光了。在红军到过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状况。最后，何芝甚至是尚未看清性别的新生儿，穿戴着由陈幺妹、满满等用卫生带缝成的衣帽，被放在一户人家的空屋里。
童主任含着泪写下了一张纸条，附在孩子的身上：
该户主人鉴：
我们是为千人服务的工农红军。今在苗家借地生子，实在出于万不得已。请千万不要听信土豪劣绅欺骗，误会我们。因军情紧急，此子无力携带，寄养于贵户。今留下大洋×元，烟土×块，谨表微意！
红军××军政治部主任：童得胜
×年×月×日
部队已经出发。
前面又横挡住了一条河流。河水有大半个人深，但是必须蹚过去。在这样深的河水里，人人都有危险。何芝坚持自己蹚过去，坚决不躺担架。圆圆说：你刚生孩子，怎么能蹚河水呢何芝说：我是穷人家出身，没那么金贵。
何芝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向对岸走去。忽然一个浪头打来，她稳了一下，但没有稳住，跌倒了，沉进河水里。幸好，旁边的圆圆一把抓紧了她的拐棍，把她拉出水面。
队伍过了河以后，童主任心里仍很担忧。何芝虽已经生产，但身体很差，行走艰难，还有孙芋，肚子与日俱增，胎儿临盆是迟早的事，而据反映，姚润芳也有迹象出现。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