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墨刚过四十岁已经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基金合伙人，是很多人眼里的金融才俊，前途不可估量。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常常独自沉闷，自己像机器一样生活工作，职位越来越高，内心却愈加麻木。周五上午独自吃着简单的早餐，成墨已将半杯咖啡灌进胃里。妻子玲子正准备出门，右手抓起外套，急匆匆跟成墨说话。我准备给豆豆换个网球课老师，是个黑人老外，贵是贵了点，但是比现在这个老师专业多了。
嗯。成墨盯着手机没有抬头，应了一声。
苗苗这次考试成绩比上次还差，真是愁人，你能不能操点心啊，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看成墨没有回应，玲子摇摇头继续说：算了算了，管了也不见得有用，用功倒是用功，每天写作业写到半夜，但就是不长进，八成还是脑子不够灵，哎！你说咱俩都是名校毕业，怎么儿女这智商就是差了一截呢。
也没办法。成墨还是没抬头。
玲子看他无心说话的样子，也不想多聊，更何况她着急奔公司主持一个早会。玲子蹬上高跟鞋出了门，还没走到电梯口又折回来，倚着门框对着成墨喊：你股市里的钱尽早取出来哈，别老觉得自己能赚到钱，投资还是保守点好，虽说钱不多，但是赔了也心疼不是。还有，上个月的工资还没打给我呢，今天记得转我。然后关上门，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家里寂静地只剩下成墨喝咖啡的声音，也不知从何时起成墨和玲子的对话内容就只有孩子和钱，从家里老二出生后夫妻俩就不睡在一间卧室了，成墨一直觉得玲子对性生活没什么兴趣，他们也曾经觉得长期没有性生活不是健康的生活状态，商议每个月应该例行有一次，然而在毫无情趣草草收场的两次之后，他们似乎难得有了默契，在约定的日期都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刚结婚的那几年，玲子还是温柔的，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愿意和成墨谈情说爱，也许工作和孩子的教育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但更多时候是对着成墨无话可说。成墨对她也越来越冷漠，她对这种冷漠的解读是多年夫妻生活会让爱情变成亲情，因此即使觉得亲密感日渐消失，也不想花心思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殊不知在成墨的眼里，十几年的争吵和随之而来的冷漠已经耗尽了他的感情。一直以来玲子在这段婚姻中缺少安全感，源于她认为她的条件要比成墨差一些，所以无论生活还是工作她都异常努力想要做到最好，也要尽全力掌握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规划家庭成员一切的衣食住行，以证明自己在家里的重要性。
玲子对生活的一切细节有着不求变通的苛刻，她要求家里的每个人都按照她的规划生活，玲子对于跳出她规划的一切行为都感到不适，并且会想方设法将生活中的事态发展拉回到她认为的正轨，这让成墨感到窒息。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要求掌握家庭的经济命脉，要求成墨上交所有的收入，投资和理财是她说了算的，只买保本的产品，股票是万万碰不得的。两个孩子读什么学校请什么老师也是玲子说了算，成墨曾与她争论孩子教育的问题，觉得没必要终日埋在试题里，最后孩子成功与否和读顶级学校没有多大关系，但玲子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她无视成墨的意见，只是觉得上不了好学校，考不上好大学就没有好的起点，依然孜孜不倦地给孩子报各种班，成墨多次争论无果，也无法阻止玲子，只好无奈地随她去了。一个周末的上午，成墨想带孩子们去室外玩，正准备出门时被玲子拦下，硬是将孩子们赶回房间写作业，并大声呵斥：玩野啦，学习计划都不遵守的吗不知道十点到十一点是英语学习时间吗在玲子眼里这一个小时是只能学英语的，没有第二种选择，就如同他认为孩子只有考上顶尖的中学，顶尖的大学才是出路，没有第二条出路。成墨眼看着孩子们被赶回房间，气得发抖，对玲子喊：周末多玩一会儿怎么了，多学一个小时你家孩子就成人中龙凤了玲子只是回了一句：计划制定了就要执行。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加班。玲子在孩子面前无视他这个做父亲的威严让他愤怒不已，但他也知道争吵没有用，玲子活在自己制定的规则里，他被捆绑，被束缚而无法挣脱，只能摔门而去。
成墨几口喝掉杯中的咖啡，穿上得体却又休闲的衣服出门。成墨开着车向公司的方向开去，玲子的几句话闹得他心情不悦，心里犯嘀咕，她凭什么要规定我怎么做，难道就凭一纸结婚证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吧，每天没句暖心的话。他突然想起了燕子，想起多年前和燕子在一起的时光。
燕子是成墨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那时候他常骑着单车飞驰在校园里，春风吹过耳畔，车后座上的燕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挑起了不少男生的嫉妒。大学毕业后，成墨和燕子双双赴美留学。那时候的燕子漂亮大方，身材高挑，一张鹅蛋脸有着南方女孩秀气而精致的五官，她喜欢扎高高的马尾辫，两鬓的碎发正好衬托出年轻女孩脸庞的美好。燕子爱笑，她常常脑袋向左偏偏，然后狡黠地笑，眼睛微微眯起来好似两弯月牙，成墨看着那张笑脸，心就化了。成墨那时候疼燕子，凡事都想在前面，提前帮燕子订好机票，规划好去学校的路线，攻略学校附近的景点和餐厅，只要是燕子的电话，无论手上在忙什么定会第一时间接起电话，如果燕子需要他陪伴，他会第一时间买最近的航班出现在她眼前。燕子申请的学校在东海岸，成墨在南加州读学位，每次去见燕子之前他会规划好要上的课，并在出发前的一个礼拜将实验安排地满满当当，经常在实验室泡到半夜，只为不耽误课题进展的同时能和燕子多呆两天。来到美国之后的第一个学期成墨还没有买车，他去见燕子一趟单程要花掉近一天的时间，需要从学校租车去机场，再坐五个小时的飞机到波士顿，然后转大巴到燕子的学校。最难过的要数冬天了，美国的东北部在冬天常下大雪，而途径学校的大巴车经常要等半小时甚至四十分钟才能等到一班，成墨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搓着双手，时儿跺跺冻僵了的双脚，期望大巴车快点来，每隔几分钟给燕子发条消息告诉她他快到了。成墨从大巴车下来的那一刻，燕子会在车站等他。燕子穿着淡紫色羽绒服，白色毛线帽下面的脸冻得通红，高兴地快要跳起来，她用力向成墨挥手，那是成墨此生觉得最美好的画面之一。成墨看到燕子后飞快地跑过去抱住她，告诉她他好想她。
五月的南加州终日阳光明媚，气温不冷不热正是舒服的时节。成墨在电话里对燕子说：我买车了，一辆二手丰田，咱们自驾从圣地亚哥沿海岸线一直北上去旧金山玩。燕子说：我怕晒。成墨答道：没事，我帮你买好太阳镜、防晒霜和帽子。燕子说那好。一周后成墨开着他的二手丰田从机场接到了燕子，回住处的路上成墨开心的就像个孩子，他已经做好了攻略，他有信心这会是一次完美而浪漫的旅行，会是他们终身难忘的一次旅行，想到这里，成墨就忍不住去看坐在副驾驶上的燕子，燕子说：笑什么成墨说：见到你我就开心啊！燕子微笑着说：小心开车，傻啦吧唧的。
成墨在整个旅行中只要手里不握方向盘或者拿东西，他都要牵着燕子的手，燕子也不拒绝，早上醒来如果燕子不在身边，他会满世界喊燕子的名字，好像他失去了她似的，每次燕子都会走过来抱住他然后在耳边说：我在这儿呢，你别急。他需要紧紧地抱她一会儿才安心。他们在La
Jol的海边看日落，海滩上的巨石上趴着成群的海狮，慵懒地吹着海风。燕子觉得天凉，搭上了一件鹅黄色披风，成墨牵着燕子的手沿着栈道走到大海深处的观景台，在海滩沿途上看到一对头发花白的白人老夫妻坐在座椅上，老先生戴着一顶褐色的鸭舌帽，格子衬衫上面套一件黑色的棉背心，眼睛微微眯着，像是睡着了。他的太太有些驼背，紧挨着老先生坐，她穿一条棉布碎花裙，上面套了一件酒红色毛线背心，花白的头发被海风吹乱，眼睛出神地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或许在想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成墨看着老夫妻的背影，捏了捏燕子的手，笑着说：咱俩老了以后就跟这一对一样一起看夕阳！燕子停顿了一会儿说：好美的画面啊，是挺浪漫的。他们在海边待了很久，看太阳慢慢消失在海平面，远处海水的颜色从金黄过渡到暗黄，再从浅蓝变成了深蓝，直到海天一色，被漆黑笼罩。
成墨平时是不出来玩的，他将奖学金攒起来等着跟燕子一起出去旅行，他们去洛杉矶的Santa
Monica海滩看电影中的场景，第一次去环球影城和好莱坞，两个年轻人都很兴奋，成墨给燕子拍了好多照片，他觉得每张照片中的燕子都很美，他想把所有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做成册子保存起来。在Santa
Barbara小镇旅游时遇到了一对年纪稍长的华人情侣，聊了起来，得知和成墨的父母年纪相仿。老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出国后读电子，后来一直在美国工作生活，是航天发动机领域的资深工程师，笑说还有几年退休，如果有机会想去上海做顾问，就怕拿不到签证。女士虽然年过五十，但是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年轻时候必定是个美人胚子，大连人，年轻时候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女儿女婿在硅谷工作，她过来帮忙带孩子，是个爱说话的，说起女婿句句是天之骄子的意思，觉得美国哪哪都好，就是生活不方便，语言也不通。老伯听女士滔滔不绝，一直在旁边微笑不语。分开时候老伯热心地想带他们去一家正宗的中餐馆吃饭，燕子客气地说这次时间不赶巧，他们还有别的行程安排，女士忙接上话：是啊，下次下次。老伯慢腾腾地说：行，那有机会再见！后来燕子说：这俩人像是谈恋爱出来玩的，老阿姨说不定是在国内离了老伴，到美国认识了这个资深工程师，人老实收入也有保障，上赶着要是能凑成一对，也能了了她留在美国的心愿，她女婿要真是个比尔盖茨似的人物，能让丈母娘来帮忙看孩子吗只要愿意掏钱，什么样的人请不到呢，想在美国成家立业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呢女人长得漂亮即使年纪大了还是有魅力的，这老伯许是离了或是死了老伴谁知道呢。成墨笑着说：你倒是会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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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北上在旧金山玩了两天后决定各自分别返校。燕子坐飞机回波士顿，成墨开车回南加州。在即将分离的前两天，成墨常常心神不宁，拉着燕子说很多话，跟她规划下次见面的时间，燕子说这次还没分开呢，到时候再说。他们在市政府广场附近的教堂里看到一对新婚夫妇在拍婚纱照，燕子看着新娘美轮美奂的白色婚纱，惊叹地发出了声：那个鱼尾的拖尾好漂亮啊，拖了四阶楼梯呢。成墨说：你以后嫁给我，咱们订制个五阶台阶长的拖尾！燕子转过头看成墨，满心喜悦：谢谢亲爱的，不过那个婚纱可价格不菲。成墨说：你值得的，等我毕业赚钱！燕子走过去将头轻轻靠到成墨的肩上。
燕子登机前拨通成墨的手机。谢谢你送给我这么美好的一次旅行，我记在心里啦。成墨心里美滋滋地说：你我之间说谢就生疏了，咱们还会有下一次，会有很多次旅行，我要带你畅游北美洲。他听到电话里飞机即将起飞滑行的嘈杂声，又好像听到燕子说学校附近开了家书店，叫James的书店，还卖唱片和鲜花。成墨对着电话说：燕子我听不清楚你说的话，下次我去找你，咱们一起去这家书店看看。成墨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取下耳机，开着他的二手丰田一路向南。几年后的一天成墨开着车听着周杰伦的《一路向北》，想到曾经的自己，颇感惆怅。而那时候他早已卖掉了那辆二手丰田。
成墨没想到在加州旅行后的再见会是他和燕子的永诀。过了春天和夏天的那个秋天的一个下午，成墨接到燕子的电话，他冲出实验楼，在草坪上发疯似的表达他的愤怒和不舍。燕子告诉成墨，她已经不爱他了，他爱上了另一个人，一个开书店的叫James的白人，她说她要分手。
James一个卖书的成墨简直不敢相信。他质问燕子到底喜欢那个卖书的什么，燕子说她也说不好，只是她常觉得寂寞，只有在James那里她才觉得安宁。成墨对着电话喊：你骗人，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变心了，我要来找你，现在就走。燕子轻声说：你不要来，来了也找不到我，我已经不住在学校了，咱们还是别见了，徒增烦恼。成墨一股热血直冲大脑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你的烦恼了吗我不相信，我要你亲自对我说你不爱我了。燕子声带哭腔地说：成墨，别这样，没用的，我们回不去了。成墨突然觉得心痛，调低声音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来找你。成墨不等燕子再说话就挂了电话，直奔机场。
成墨在飞机上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这对狗男女，我要亲自站在他们面前羞辱他们，质问燕子为什么要背叛我，再对着那个James的脸来上一拳，让他勾搭别人的女朋友。成墨在心里愤愤地想。他又想燕子那么好，肯定是被那个卖书的煽动，一时昏了头，见到他肯定会回心转意，抛弃卖书的和自己重归于好。燕子喜欢读书，八成是去书店看书的时候被那个James用他的美式幽默勾引了，可能那个James带点艺术风范，又会调情，燕子那点浪漫情怀被点燃了，错以为自己坠入了爱河，其实那只是精神恋爱，或许都谈不上恋爱，热情很快会褪去的，只有他给燕子的爱是踏实长久唯一的，等燕子清醒了肯定要回到他身边的。成墨确认地点点头。可是随着接近目的地，他对这点确认却越来越没有信心。
成墨，别这样，没用的，我们回不去了。成墨大脑中不断重复燕子这句话，他没有办法想别的事情。波士顿气温骤降，树叶从绿色变成了黄色。出租车停在目标书店门口，成墨下车站在门前的台阶下，秋雨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感到钻骨头的凉，不禁打了几个哆嗦，开始发抖。他没有勇气踏进那扇门，他知道等待他的不会是燕子的回心转意，她是那么有主意的一个人，他突然意识到几个月前在加州的时候她可能已经变心了，说分手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并非一时冲动，也许是他不能时时在身边，独处异国他乡的她无法摆脱孤独，抑或是他的卑微让她觉得缺少心灵的共鸣，或者她就是单纯变了心。他难道真的要当面听燕子说她已经不爱他了吗他受不了这份残忍，他宁愿这一幕从未发生。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如果这一幕发生在那个James眼前，那是何等的屈辱。他决定不见燕子了，成墨突然觉得双腿无力，在路边蹲了下去，雨越下越大，雨水夹杂着泪水沿着他俊秀的脸庞流入脖颈。
一刻钟后，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叫到一辆出租车，上车后他告诉司机去机场，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燕子是真的离开他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突然心痛不已，无声的泪水涌出眼眶。司机有着花白的络腮胡子，转过头问他小伙子你为什么伤心，他哭着说我女朋友不要我了，她爱上了一个卖书的。司机转身，发动车子，边开车边安慰他：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件严重的事情，男孩子经历失恋才会更快成长，振作起来吧，往好处想，找到对的人，你们未来会更幸福。成墨抽噎着回答：谢谢您这么说，我希望她过得好，但我的未来一片黑暗，毫无幸福可言，我的心已经死了。司机微笑着说：等你年纪再大些，自然会想开。成墨闭上眼半躺在后座上，回想着他和燕子的点点滴滴，久久不能释怀。
回到加州后成墨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一天清晨他被明媚的阳光叫醒，脑袋不那么沉了，痛苦似乎一下子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他爬下床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到自己凌乱而惨白的脸，告诉自己生活还要继续。成墨洗澡，理发，刮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找了一家装修精美的餐厅点了一份丰盛的早餐，然后他拨通燕子的电话，边嚼着嘴里的香肠边说：燕子，我也不爱你了，更不会去找你了，再见吧！他听到燕子轻轻的抽噎声，重复说着：对不起，成墨，你原谅我。成墨挂上电话，那是他最后的倔强。
读书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成墨受到导师的爱戴，研究成果也尽人意。毕业前他回国过春节，被拉去同学聚会，去之前他忐忑如果见到燕子该如何跟她打招呼，但燕子没有来，他倒有些失落，多喝了几杯。他坐在角落喝着啤酒，试图用脸上的笑容掩盖内心的苦闷。
玲子那天穿了件香芋色的毛衣，化了淡妆，容颜姣好。她端起一杯葡萄酒，走到成墨身边坐下，紧张而喜悦。
玲子对成墨说：燕子结婚了，今年春天的时候。她知道成墨和燕子分手后就没有来往了。
哦，挺好。成墨回答，喝了一口啤酒。
嫁了个加拿大人，叫Bruce，他们决定回温哥华定居。玲子继续说。
还是喜欢老外啊。成墨笑了一声，并没有看玲子。
玲子抿了一口酒，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有时候谈不上对错，只是选择。
也许吧，反正我不是她的选择。成墨觉得玲子说的对，但是却不想跟她聊这个话题。
玲子看成墨不想提燕子，手里的啤酒瓶又空了，轻声说：别喝多了。
没事，下周就回美国了，也喝不了几次了。成墨觉得对玲子过于冷淡会扫了她的兴，便问起她的现状。
我准备去美国读硕士，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两个月以后动身吧，还有些工作要交接。嗯，学校也在加州，离你不远。玲子兴奋地讲。
那恭喜你！有需要帮忙的事儿尽管说，我相对熟悉点。成墨又开了一瓶啤酒。
玲子突然起身拉起半醉的成墨跑到室外，路灯下成墨看到玲子瑟瑟发抖，或许是天太冷。他听到玲子颤抖的声音：成墨，我知道你爱燕子，但是人家已经嫁人了啊，对自己好点行不行
成墨低头说：我早就不爱她了。
好，那你仔细听我说。成墨，以前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而且你身边有燕子，我只能把话烂在肚子里。今天我过来找你，是因为这些年为着离你近一点我好努力，一心想做到最好，认真工作，申请离你近的大学，这都是因为你呀，但是你却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我。我从未怪你，反而很感激，是你让我变得更好。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她了，我心疼你，让我照顾你，好吗玲子的脸上挂着两行晶莹剔透的泪水，满眼深情。
成墨心中涌起爱怜，将玲子搂入怀中。雪花落在昏黄的灯光里，也落在成墨的脸上，他觉得冰凉，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好像又一次站在波士顿的雪地里，但是臂弯里的人不是燕子。多年后成墨想起那晚的情形，告诉自己不该怀疑玲子当时说那些话的真心。
两个月后玲子搬进了成墨在美国的公寓，后来玲子怀孕了，成墨跟玲子说，我喜欢孩子，咱们结婚吧。玲子喜极而泣。成墨毕业后开始做风险投资，苗苗出生，玲子读完硕士拿到学位，时光匆匆流逝。有一天玲子告诉成墨国内一家大的机构给了她一个非常好的工作机会，回国发展吧，成墨说回国好，可以照顾父母。在美国呆了八年之后，成墨带着妻子和女儿登上了回国的飞机。飞机滑行的时候他感到伤感，为他逝去的青春和爱情。
成墨知道玲子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喜欢规划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在结婚的前两年，感情还好，再加上照顾孩子耗费了大量的心力，成墨出差的时间多过在家的时间，他并未觉得玲子不好相处。回国后的玲子却越来越表现出对一切事情的掌控欲，家里请了保姆，她便有更多时间投入在工作中，也开始规划家庭的所有事务，小到进家门消毒换衣服，大到买房子理财都要按她的规划办，成墨在很多事情上和玲子意见不合，在他看来是平常无奇的事情，玲子的处理方式往往和他的意见背道而驰，面对无休止的争吵，她从未妥协，成墨慢慢失去了耐性和争吵的意愿，家里越来越安静。成墨就像一个陷在泥潭里的秤砣，被禁锢，一点点下沉直到窒息。
半年前，成墨认识了执玉，一个独立而美丽的女孩。在一次宴会后，她表达了对他的崇拜和好感，她年轻的活力让他着迷，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再一次恋爱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色彩，女孩是独身主义，并不想结婚，但这段感情却让成墨质疑起了他毫无生气的婚姻。
人生总是不如意的，成墨想。两个孩子去上兴趣班的一个周末上午，他决定跟玲子坦白。他敲开玲子房间的门，玲子正坐在书桌前看资料，回头说：有事吗不急的话晚点说，我还有点事没忙完。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到电脑屏幕上。成墨说道：有，想跟你谈谈，正好孩子们都出去了。玲子听到谈谈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安感充斥心头。说就行了，还谈一谈。随即移步到客厅的桌子旁坐下。她看到煮好的两杯咖啡放在圆桌上，更加不安，却尽量不让情绪流露出来。
怎么了看你最近常常魂不守舍的样子。玲子先开口问道。
玲子，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有问题么成墨说。
玲子的手握住马克杯，说：谁的婚姻会没问题呢我知道我们在处理一些事情上意见不一致，但是也正常吧，谁家不是这样。过日子不就是求同存异吗
我们的关系早就不仅仅是意见不一致的问题了。玲子，很抱歉，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不想继续这样生活，我们离婚吧。成墨低头说。玲子没有说话，也许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不知所措，也许是她想等成墨再说一些话。成墨看着沉默的玲子继续说：我知道这件事对谁都不容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跟你开口的。其实你也清楚，我们的婚姻就像是一潭死水，我每天在这个家里都觉得压抑，甚至有很多次觉得窒息，觉得自己空余一副皮囊，只是在一天天熬时间。直到遇到她，我的生活好像又有了色彩，有了期待。
玲子冷笑道：你不用将出轨说的那么浪漫，事实就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这个家庭。她结婚了吗
没有。成墨说。
那是有时间去招惹男人。是不是很年轻漂亮呀玲子愤愤地说。
玲子，她不是根本原因。我们的婚姻走到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和你在一起生活真的不轻松。成墨说道。
你不用指责我，你的错数都数不过来。你在意过我的自尊和感受吗你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在我父母面前都吝啬到不想多说几句话，我知道你的条件比我好，但是你也无需将看不起我们表现得这么明显。我一直在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想让他们成为人上人，我现在也做到公司高层了呀，可是你对我却越来越冷漠，你说我错在哪里哪些地方还能做得更好玲子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你太敏感了。不是我冷漠，是我的确无话可说。玲子，也许就是你太想做好，太在意成功这件事才会有强烈的控制欲，我和孩子在这种生活氛围里太压抑了，活得没有自我，这让我怀疑活着的意义。成墨试着解释。
婚姻最重要的是责任，成墨，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相爱的呀，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两个孩子，你就舍得放弃这一切吗玲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试图挽留他。
信任对婚姻也至关重要，你未来还会信任我吗玲子，我们也不是没有努力维系这段婚姻，可是我们的心已经离的太远了，重新走到一起要付出的努力需要比之前大几倍几十倍，可是我没有力气，也没有信心。这十几年来，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成墨说。
气愤逐渐占据了玲子的心，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你真是个狠心的人，孩子还这么小，你就不担心他们以后恨你吗你忍心他们从小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长大吗他们本来就是性格内向的孩子，万一出现心理疾病怎么办玲子的话刺痛了成墨，他想摆脱这段婚姻，但是他爱他的孩子们，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不想伤害他们，成墨的眼眶湿了。
玲子看成墨不说话，说道：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建立起一个家庭也不容易，我们也都经历过感情，爱情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但是有多少感情能抵得过时间和岁月，荷尔蒙的作用能持续多久呢。不要为了一时飘忽不定的感情毁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呀。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继续说道：其实在一起时间长了，爱情总会变成亲情，到头来跟谁过都差不多。
成墨摇摇头，玲子还是没有理解最根本的原因。
玲子觉得成墨已经魔怔了，在这个年龄竟然说着毫无边际而幼稚的话，她没有耐心跟他继续讲道理，想着激将法可能有用。你要离婚，行，但是要等到孩子们都上大学以后，到时候你爱跟谁过就跟谁过，现在孩子太小。
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生活十年，那时候都没有心气了。成墨喝了一口咖啡。
玲子觉得失望，如果成墨真的要离开，那她只好给自己多争取些利益。如果真要离，你什么打算总要给这两个孩子留些财产。提到资产，成墨和玲子好像都变得理智了。成墨说：我不希望闹得不愉快，毕竟我们以后还是要共同抚养孩子，有什么条件你提吧。
玲子回自己房间拿了一张纸一支笔，边说边记录，生怕漏掉些什么。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归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也是方便孩子们上学才买的，我们肯定还是要继续住的。她抬头看成墨，等他的意见。抚养权给你可以，但是我短期还是要尽量每天来看孩子的，可以接孩子放学，一起吃饭。不接受定期探视。这套房子归到你名下吧。成墨说道。玲子觉得孩子有父亲的陪伴对成长还是很重要，当即答应了。好。家里的现金，理财产品在谁的名下就归谁，怎么样成墨心里不平，明明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和年终奖都上交给玲子，家里的收入大部分都是他贡献的，财政却是玲子一手控制，他的银行账户上本来也没什么钱，玲子这是打算独吞所有积蓄让成墨净身出户。成墨咬牙看着玲子假装平静地在纸上写着资产分配计划。是你出轨要离婚的。玲子冷冷地说。
可以。成墨沉默了一会儿说。玲子对资产的处置很满意，立马在纸上将所有资产归到自己名下。孩子的抚养费，每个孩子一个月一万如何成墨瞪大了眼睛，对玲子说道：行了，不要得寸进尺，拿了这么多现金了，还要抚养费吗放银行的利息都够多了。
玲子想了想抚养费是小头，没多少钱，挥挥手说那算了。她起身收起写满数字的纸，对成墨说：哎，这房子到头来也是给孩子的，你别说是给我的。我是不打算找男人了，那这些资产肯定都是给两个孩子的。你呢，以后再跟别人生了孩子，那这两个孩子从你身上能分到的就少了，我得多想着点他们。成墨不想争辩，只想快速结束这场对话。我等会打电话让小曹准备个离婚协议，没问题以后我找你签字。玲子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想离婚，却也无法阻止成墨，更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倔强。
成墨独自坐在客厅里，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这时，两个孩子推门而入，他们叫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成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了，在那一刻他着实没有勇气放弃这个家，孩子是他的软肋，脸上的肌肉忍不住轻轻抽搐，他强忍着不掉下泪来。他知道等孩子成年之后会明白两个不合适的人在一起生活是多么痛苦，他也告诉自己其实每个长大后的孩子都不希望父母为了孩子勉强在一起生活并互相折磨，但是他发现自己踏出这一步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还是不够坚定，有过多的顾虑，也在乎自己的名声，那张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便在他的抽屉里躺了很久，玲子也不去问他对条款的意见，更不问是否已经签了字。
成墨试图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可惜事与愿违，好像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他自己。玲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有些事一旦说破，就好似在两个人中间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曾经说过的话覆水难收，玲子是不愿原谅他的，却也不想走到离婚，玲子不想变成一位单亲妈妈。玲子看成墨的眼神是矛盾的，她恨他对感情的不忠，却又希望家庭是完整的，希望成墨可以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孩子需要父亲，而她也还愿意依赖他。
他常常对着电脑发呆，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也没有心情陪伴孩子。他觉得他的状态糟糕透了，仅仅和孩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并不是有质量的陪伴，行尸走肉般的他带给孩子们的只是负面的情绪。他决定休假，跟公司请了两周的假期，自从回国工作以来这是成墨第一次休长假，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他独自跑到西南边境一座云雾缭绕的山里住下，想自己曾经的青春年少，想如今的迷茫，总有一种冲动要放弃和玲子的婚姻，却有万千的理由阻止他下定决心。住在山里的时候，他时常穿着冲锋衣独自一人去徒步，陡峭的山路旁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林子，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天，身体极度疲惫后可以更快入睡。山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成墨在山上也能听到河流奔腾的声音，那声音透着空灵。有一次在上山的路上他滑了一跤，往下山的方向滚出好几米去，脑袋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顿时昏了过去。林子里的天气变化多端，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成墨的脸上，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脸上都是雨水，全身已经湿透，他想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是落得一身轻松，随即打了一个冷战，这想法就在他脑海里消失了，他缓缓起身走向借住的民宿。当晚他就发烧了，迷迷糊糊睡了两天两夜，只觉得大脑沉重如同灌了铅，民宿的主人为他送来退烧药和稀饭，他一直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却连睁眼也难。
他躺在床上做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就像是重新过了一遍人生。他梦到读书时候的自习室，朝气蓬勃的少年。他在梦里回到了波士顿，回到了燕子读书的学校，他在车站下车，在雪地里焦急地寻找心爱的女孩。远处一个女孩朝他挥手，身穿红色羽绒服，白色绒线帽下的脸庞冻得通红，容颜却是模糊的，他冲过去拥抱她，天空飘起了大雪。他梦到开着二手丰田在加州的海边公路上一路向南，身边的女孩拥有纯真的笑容，夕阳映照下的眼眸闪闪发亮。他梦到女儿出生后的喜悦，孩子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憨态。他梦到一家人踏上回国的飞机，他望着窗外的陆地越来越远，青春也跟着远去了。他梦到和玲子无休止的争吵，还有玲子的眼泪。最后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学的湖边，拖着疲惫的中年之身在等待着谁，执玉穿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从他身后走来，从他右侧走过，然后在不远处转身，笑着问他：成墨，好久不见，你好吗然后回头继续走，他看着远去的人儿喊道：等等我，我要跟你一起走。执玉转身笑着说：好呀，我就在这儿等你。他想向前跑去，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急出一身汗，然后便彻底醒了，身上压了两床被子，着实出了一身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主人走进来递给他水杯。终于退烧了，你前两天烧糊涂了，一直说胡话呢。成墨道谢之后，跟主人说他的假期要结束了，明天就下山返沪。
在机场候机的间隙，成墨接到了执玉的电话，我要出国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想念就留在心底，不要试图找我，希望你余生心里的苦楚能少一些。
成墨回到家之后从抽屉里拿出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书，签名的那一刻他没有丝毫迟疑，扔掉笔之后他感到解脱。他洗了个热水澡，刮了胡子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问题。晚上他将签好的离婚协议书送到玲子房间，玲子看到协议的那一刻有些吃惊，问他是否想好了，他回答是。玲子沉默了几分钟后也缓缓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寒风刺骨，整个办理过程异常平静，唯一让成墨觉得不舒服的就是工作人员盖章时那啪的一声，极为响亮。上车之后成墨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玲子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出声，大颗的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她侧过身将脸朝向车窗外，成墨看到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他将右手搭在玲子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她，玲子从略微沙哑的嗓子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没有对不起你，只是我从头开始就错了。她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我明知道你不爱我，却依然想嫁给你，想跟你生儿育女。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你跟别人心有灵犀，有那么多的话可说，跟我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却始终没有表达的欲望。我在这段婚姻中一个重要的教训就是一个人想要改变另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你我身上是如此。或许过去我那种想要改变你的心态过于强烈，一次次尝试无果激起挫败感的同时也引起不甘，而现在，我也累了。玲子缓缓说道：就这样吧，任凭谁也得认命不是，你我终究是缘分尽了。玲子闭上了眼睛，泪从眼角滑落。成墨在那一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觉得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一切已成定局。玲子突然笑了，擦了擦眼泪说道：孩子还是共同抚养，咱们以后还是要常见的，只是我们需要换一种方式相处，应该很快会适应的，开车吧。成墨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