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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霉运当头

    我蹲在古董店柜台后头啃凉馒头,门帘突然被掀得哗啦响。黄老板腆着肚子晃进来,脑门上还沾着酒糟。

    小川啊,他拿鸡毛掸子敲柜台,上回收的那批铜钱理清楚没

    我赶紧把馒头往裤兜里塞,结果烫得大腿一哆嗦。正要开口,门口传来熟悉的破锣嗓:周小川!这个月房租再不交,老子把你铺盖扔护城河!

    是房东马三爷。这老泼皮今天穿了件油光水滑的缎面褂子,腰上玉带扣晃得人眼花。他身后跟着两个短打汉子,手里拎着麻绳。

    三爷您行行好,我陪着笑往外蹭,等东街王掌柜的尾款结了......

    少扯淡!马三爷一脚踹翻门口的陶罐,碎瓷片溅到我裤腿上,今儿要么给钱,要么收拾铺盖滚蛋!

    黄老板突然咳嗽两声:小川啊,城西槐花巷有处老宅要出手。听说急用钱,房契押二百两就成。他冲我挤眼,你要不先搬过去凑合

    我后脖颈发凉。槐花巷十三号,全城出了名的凶宅。三年前绸缎庄刘掌柜全家吊死在房梁上,去年搬进去的算命先生半夜疯跑出来,说是见了穿红嫁衣的女鬼。

    马三爷的麻绳已经甩过来了。我抄起柜台底下藏着的包袱皮就往外窜,里头叮当响的全是当铜钱用的鹅卵石。

    ---

    暮色压下来时,我站在了槐花巷口。青砖墙缝里探出野艾草,风一吹沙沙响。十三号门楣上斜挂着半块匾额,积善两个字被虫蛀得只剩骨架。

    门轴吱呀声像老妇呻吟。院里杂草齐腰深,井台上蹲着只黑猫,绿眼睛盯着我手里油纸包——里头是赊来的酱猪耳。

    正房雕花窗棂突然啪地打开,吓得我差点摔进井里。窗框上积灰簌簌往下掉,露出张皱巴巴的老脸。

    周家后人老太太声音像砂纸磨铁锅,老身等了四十年了。

    我两腿发软。这老宅闹鬼的传闻少说有二十年,她要是活人,难不成从光绪年间就住这儿

    老太太颤巍巍举起灯笼。火光里她耳垂上金丁香晃得人眼晕,蓝布衫浆洗得发白,倒像是大户人家的老仆。

    西厢房收拾过了,她转身往廊下走,木屐咔哒咔哒响,少爷先用饭。明日中元节,该准备婚事了。

    我头皮发炸。酱猪耳掉在青砖地上,黑猫嗖地窜过来,叼着肉蹿上房梁。月光正好照下来,那猫竟没有影子。

    2

    纸人抬轿

    吴婆把我拽进西厢房时,八仙桌上已经摆着四菜一汤。翡翠豆腐浮着油星,红烧肉泛着诡异的绛紫色,最瘆人的是那碗莲子羹——汤面上漂着整朵白菊花。

    吃啊,吴婆往我碗里夹了块发黑的腊肉,少爷打小最爱糟鹅掌。

    我后槽牙直打颤。这老宅少说荒废二十年,哪来的新鲜吃食窗根底下突然传来小孩笑声,扭头却见梳妆台的菱花镜里闪过红影。

    吴婆突然按住我手腕。她手心冷得像井水,青褐色的老年斑在烛光下泛着油光:今夜莫出屋。听见锣鼓声就钻床底,任谁叫都别应声。

    梆子敲过三更时,我被尿憋醒了。月光把窗纸照得发蓝,外头隐约传来唢呐声。我摸黑往夜壶方向蹭,突然听见吴婆在院里喊:少爷快来看新娘子!

    后脖颈汗毛唰地竖起来。那声音明明是吴婆的,可晚饭时她分明说过戌时过后绝不出屋。我扒着门缝往外瞧,差点咬到舌头——四个巴掌高的纸人正抬着红轿子满院转圈!

    纸轿帘子一掀,钻出个穿绿袄的纸丫鬟,腮红是用朱砂点的,嘴唇咧到耳根。她蹦到井台边打水,木桶里哗啦啦响的竟是血!我两腿发软往后退,屁股撞翻了青瓷花瓶。

    纸人们齐刷刷扭头。月光下他们的黑眼珠突然骨碌碌转起来,腮红像蛆虫在脸上蠕动。我连滚带爬钻进床底,外头顿时响起指甲挠门板的声响。

    姑爷躲猫猫呢纸丫鬟的声调像猫崽哭丧,让奴家找得好苦......

    我死死捂住嘴。床缝外忽然垂下半截红盖头,腐臭味熏得人作呕。盖头下露出一双三寸金莲,绣鞋尖上沾着湿泥,可这宅子里哪来的新鲜泥土

    周郎好狠的心。新娘子声音带着水汽,像是从井底传出来的,说好中元节来娶我......

    我摸到包袱里当铜钱用的鹅卵石,正要砸出去,房梁上突然窜下团黑影。那只黑猫炸着毛扑向红盖头,新娘子的尖叫声震得窗纸哗哗响。等动静平息了,我才发现满地都是碎纸片,纸轿子早烧成了灰。

    天蒙蒙亮时,吴婆端着铜盆进来。她瞅了眼床底的我就冷笑:活该!说了让你憋着。

    我连哭带嚎爬出来,突然发现梳妆镜上多了道血爪印。镜面泛起涟漪,竟显出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眉眼和我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他正往井里扔玉镯,背后站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

    这是祖父我伸手摸镜子,却被吴婆一笤帚拍开。

    造孽啊......她掏出手帕擦镜面,血痕居然渗进木头纹路里,大少爷当年要是不逃婚,咱周家哪会败落成这样。

    我猛地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非要把个破玉镯套我腕上。当时他说的话我当是糊涂了——见到穿红鞋的千万别看眼睛。

    ---

    晌午我去城隍庙买黄纸,正碰上黄老板在茶摊吹牛。他见我活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小子命够硬啊!十三号那宅子......

    我抄起茶壶往他秃脑门上磕:不是说房契押二百两吗那屋里闹鬼你怎么不提!

    黄老板突然压低嗓子:实话告诉你,那宅子是你周家祖产。四十年前你祖父连夜搬走,把房契押给我爹换了二十块大洋。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狐狸头,知道为啥闹鬼不当年你祖父在这宅子里......

    话没说完,茶棚外传来当啷一声。卖梨汤的老汉打翻了铜锅,糖水在地上聚成个诡异的笑脸。黄老板突然翻起白眼,嘴里冒出女人的声音:周郎要听故事,不如亲自问我呀。

    我抄起条凳要砸,黄老板却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他后脖颈赫然印着五个青紫指痕,看大小竟像是女人的手。

    ---

    日头西沉时,我又被逼回槐花巷。马三爷带着打手堵在巷口,他们腰上缠的麻绳都换成了桃木钉。我硬着头皮往十三号跑,身后突然传来吴婆的尖叫。

    老槐树上吊着个红衣女人,绣花鞋尖一下下点着我鼻梁。她乌发里缠着水草,盖头被风吹起半角,露出半张泡烂的脸。

    周郎终于来了......她伸出白骨森森的手,该洞房了......

    3

    保家仙现

    我后仰着脖子往后蹭,那截猩红盖头就悬在鼻尖三寸处。女鬼手腕上缠着发黑的红线,线头拴着个褪色的鸳鸯荷包,针脚和我包袱里那块祖传帕子一模一样。

    姑爷躲什么她指甲缝里滴着黑水,在我衣襟上烫出窟窿,当年合过八字下过聘......

    我裤裆一热,后腰突然被硬物硌住。是吴婆的铜烟锅,这老太婆不知何时蹲在了墙根,正拿烟灰在地上画圈。

    柳娘子消消气,吴婆往圈里撒了把黄豆,这小子属驴的,得拿红绸子拴着才听话。

    女鬼突然尖啸着缩回树梢,我这才发现满地黄豆都变成了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往树根底下滚。吴婆抄起煤油灯往地上一泼,火苗顺着油渍蹿起三尺高,把槐树烧成了火把。

    还愣着!吴婆拽着我往西厢房跑,进屋把床底下的腌菜坛子抱出来!

    我连滚带爬钻进床底,摸到个冰凉的陶罐。封口的黄符纸簌簌往下掉灰,里头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外头突然炸开声惊雷,窗户纸映出个巨大的狐狸影子。

    吴婆夺过罐子往地上一摔,窜出只缺耳朵的黄皮子。这畜生人立着作了个揖,扭头就朝门外喷出股黄烟。浓烟里响起狐狸叫,跟拉破风箱似的刺耳。

    女鬼的盖头被黄烟燎着了,露出张支离破碎的脸——左半张是清秀姑娘,右半张已经腐烂见骨。她尖利的指甲突然暴长,朝着吴婆天灵盖抓下来。

    请老仙家!吴婆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布老虎往空中一抛。

    房梁上窜下那只黑猫,凌空化作个穿黑绸褂的老头。他脸上褶子比吴婆还深,嘴角叼着根金烟杆,抬脚就把黄皮子踹了个跟头。

    胡三太奶的徒孙也敢造次老头吐了个烟圈,那黄皮子顿时缩成老鼠大小。

    女鬼见状要逃,老头甩出烟杆砸中她后心。砰的一声,嫁衣里掉出个褪色的布娃娃,脑门上还扎着生锈的铜钱。吴婆抄起剪子铰断红线,布娃娃顿时冒出青烟。

    我瘫在门槛上直喘,裤裆湿了一片。黑猫老头蹲在井沿上剔牙:周家小子真他娘怂,跟你爷爷一个德行。

    吴婆踹了我一脚:还不给灰五爷磕头这是咱家保家仙,护了周家三代了。

    我脑门磕在青砖上梆梆响。灰五爷从耳朵后头掏出个虱子弹进井里:你爷当年在这宅子养狐狸精,坏了人家百年道行。现在债主子找上门,活该你个小崽子遭罪。

    正说着,梳妆台的镜子又泛起血光。这回瞧见祖父穿着长衫,正跟个穿红旗袍的姑娘在月下喝酒。那姑娘转身时,裙摆下露出条毛茸茸的尾巴。

    当年你爷进京赶考,半道救了只白狐狸。吴婆往镜面上泼了碗公鸡血,谁曾想那畜生修成人形非要报恩,你爷这个缺德货,骗了人家身子又请道士来镇......

    灰五爷突然炸毛:臭婆娘嘴上没把门的!他烟杆一挥,镜面顿时裂成蛛网状。

    我摸着腕上的玉镯直发愣。这镯子内侧刻着古怪符文,祖父咽气前非让我戴着,说能辟邪。现在想来,倒像是道枷锁。

    ---

    第二天我去当铺翻箱底,还真找出本《镇妖录》。书页间夹着张泛黄婚书,女方姓名赫然写着柳素娥,生辰八字全是阴历鬼节。最瘆人的是婚书按的不是手印,而是个带血的狐狸爪印。

    黄老板鼻青脸肿地凑过来:昨儿个对不住啊,那女鬼借我嘴传话......他忽然盯着我身后哆嗦,你你你后脖颈......

    铜镜里照出我衣领下有个青紫手印,五指纤长得不像活人。我猛然想起昨夜女鬼掐我脖子时,镯子突然烫得像烙铁。

    这是阴契,灰五爷的声音在梁上响起,月圆之夜她要来收账喽。

    我抱着祖宗牌位哭丧:您老当年造的孽,凭啥让我还呐

    凭这个。吴婆从牌位底座抠出枚铜钥匙,你爷在宅子里藏了箱金条,说是给孙媳妇的聘礼。

    我顿时来精神了:金条在哪

    东厢房第三块地砖底下,灰五爷阴笑,不过那屋锁着柳娘子的梳妆匣......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抡起铁锹往东厢跑。铜锁锈得厉害,砸两下就崩开了。梳妆台上积着寸厚的灰,菱花镜被黑布蒙着,镜架缠满了红线。

    地砖刚撬开条缝,镜布突然自己滑落。镜中红衣女子正在描眉,铜黛笔突然戳进眼窝,黑血顺着镜面往下淌。我僵在原地,看着那只血手慢慢伸出镜框......

    4

    血镜惊魂

    我抄起铁锹往镜面上抡,锹头却穿了过去。血手攥住我手腕往镜子里拽,玉镯突然烫得像烙铁。那只手冒起青烟,镜中传来声凄厉的惨叫。

    周郎还是这般心狠......镜面漾起水波纹,红衣女子的脸像融化的蜡烛,当年你用离魂咒封我,如今连尸骨都不肯还么

    我裤裆又湿了,这回是吓的。铁锹把儿突然被灰五爷拽住,这老耗子精不知从哪钻出来,尾巴卷着根鸡毛掸子。

    闭眼!他往我脸上糊了把香灰,跟活人讲什么道理!

    再睁眼时,镜中哪还有什么美人。红嫁衣里裹着副焦黑骨架,肋骨上缠着腐烂的红线。骷髅头咔嗒咔嗒地晃,眼窝里爬出白蛆。

    灰五爷抡起烟杆砸镜子:柳素娥!当年你自愿剜内丹救这负心汉,如今作践自己给谁看

    镜面哗啦碎了一地。我正要松口气,却发现每块碎片里都映着女鬼的脸。无数只白骨手从地砖缝里钻出来,拽着我往镜框里拖。

    小川接住!吴婆破窗甩进来个油纸包。

    我手忙脚乱拆开,里头是半块发霉的绿豆糕。这节骨眼上给我点心白骨手已经掐住脖子,我死马当活马医,抓起绿豆糕就往镜框里塞。

    女鬼突然惨叫,镜面滋滋冒烟。灰五爷笑得直拍大腿:妙啊!周家祖传的供品,专治你这馋嘴狐狸!

    敢情这女鬼生前是个贪吃的主儿我赶紧把兜里藏的酱猪耳也甩出去。碎镜片顿时噼里啪啦炸开,跟放炮仗似的。

    灰五爷尾巴卷着根红绳把我拽出来时,东厢房已经成了废墟。吴婆举着笤帚追着我打:败家玩意儿!那绿豆糕是光绪年间的供品!

    您老早说啊!我捂着屁股满院窜,我当是长毛的馒头呢!

    ---

    后半夜我蹲在院里烧纸钱,灰五爷蹲在房梁上啃烧鸡。小子知道为啥柳娘子非要嫁你他吐出一截鸡骨头,你爷拿人家内丹打了这对玉镯,说好世代联姻还债。

    我摸着镯子直发毛:这玩意儿能摘下来不

    摘了立马暴毙。灰五爷舔着油爪子,月圆夜把聘礼送进镜中坟,再跟纸人拜个堂,这事儿就算了结。

    吴婆翻出个檀木匣子,里头躺着对金镶玉的耳坠:这是柳娘子当年的嫁妆,你爷偷摸藏起来的。

    我眼珠子黏在金子上拔不下来:要不......咱把聘礼昧了

    话音刚落,井里咕咚冒了个泡。月光下,井水慢慢变成血红色。灰五爷一脚把我踹到井边:自个儿照照!

    水面映出我脖子上缠着圈红绳,背后飘着个盖红盖头的纸人。纸人手搭在我肩上,朱砂点的嘴唇正往我耳朵吹气。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灰五爷往井里撒了把纸钱,等进了镜中坟,可就得按狐仙的规矩来。

    我哭丧着脸往匣子里装金条,突然发现耳坠背面刻着生辰八字——竟跟我的一模一样!

    ---

    第二天我去城隍庙置办冥婚物件,卖纸扎的老头非塞给我对童男童女。送你的,他笑得满脸褶子开花,昨儿个梦见个穿红旗袍的姑娘,说给你捎点嫁妆。

    纸人抬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后脖颈发凉。灰五爷见到纸人直蹦高:作死啊!这是鬼媒婆扎的替身童子!

    话音未落,童男童女的腮红突然晕开,变成两行血泪。女童的纸手啪地抓住我裤腿,男童咧嘴一笑,嘴里全是尖牙。

    吴婆抄起扫帚要打,纸人却自己烧起来。青烟聚成个女人轮廓,伸手要摸我腕上的玉镯。灰五爷喷出口老烟油,那烟气惨叫一声散了。

    今晚必须完婚!吴婆往我怀里塞了捆红线,子时三刻,镜中坟前拜天地。

    我瞅着院里那面碎镜子直打怵:这咋拜钻进去还不碎成八瓣

    灰五爷往镜框上滋了泡尿:走阴路要活人引魂,你端着柳娘子的牌位进去,我们在外头烧纸轿引路。

    天黑得邪乎,槐树影子像无数只手往屋里伸。我抱着牌位往镜前一站,水面似的镜面突然伸出十几双惨白的手,把我往镜中拽。

    闭气!灰五爷往我嘴里塞了片柳叶。

    眼前一花,再睁眼竟站在座荒坟前。纸钱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坟头摆着对龙凤烛,火苗是幽绿色的。墓碑上赫然刻着爱妻柳素娥之墓,立碑人竟是祖父名讳!

    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我扭头一看,差点尿裤子——八抬大轿停在乱葬岗,抬轿的纸人腮红足有铜钱大。轿帘一掀,伸出的新娘手白骨森森,腕上系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玉镯......

    5

    镜中拜堂

    我两腿抖得像筛糠,新娘子盖头底下滴滴答答往下淌黑水。轿夫纸人突然齐刷刷转头,腮红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个囍字。

    姑爷掀盖头呀。领头的纸媒婆咧着血盆大口,递来根缠着白绫的秤杆。

    我攥着秤杆直往后退,脚后跟突然踩到团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坟头土里钻出几十只老鼠,个个顶着人脑袋瓜子,正冲我作揖喊姑爷。

    灰五爷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在耳边响:把供品摆上!

    我哆哆嗦嗦摸出油纸包,里头是吴婆准备的离娘肉——半生不熟的猪头肉。刚摆上供桌,坟包突然裂开道缝,窜出只秃毛黄皮子,叼起猪头肉就跑。

    坏了!灰五爷骂了句脏话,胡三太奶的人来抢亲了!

    纸轿子呼啦烧起来,新娘子的红盖头被热浪掀开半角。我偷瞄一眼差点昏过去——柳素娥左脸美若天仙,右脸却是个狐狸头,绿眼珠正滴溜溜转!

    乱葬岗突然刮起阴风,无数鬼火聚成个老太婆模样。她拄着狐狸头拐杖,一爪子拍飞两个纸人轿夫:周家小子是咱胡家的仇人,这亲成不得!

    柳素娥的狐狸脸突然口吐人言:姑奶奶等了四十年,轮得着你个骚蹄子管她袖中飞出两道红绫,把黄皮子老太捆成了粽子。

    我趁乱往墓碑后头躲,突然摸到块硬物。扒开土一看,竟是个生锈的铜匣子,里头躺着半块玉佩,刻着周柳同心四个字。

    周郎果然守信。柳素娥不知何时飘到身后,腐烂的半张脸正在愈合,当年你将定情物埋在此处......

    我急中生智掏出玉佩:娘子你看!趁她愣神,我扭头就往镜面方向跑。坟地里突然钻出无数鬼手拽脚脖子,怀里的祖宗牌位突然发烫,震得那些手直冒青烟。

    灰五爷在镜子那头喊:咬破舌尖喷血!

    我狠心一咬,满嘴血腥味。血珠子溅到镜面上,竟烧出个人形窟窿。正要往里钻,脚踝突然被缠上红绸。柳素娥的盖头全掀开了,整张脸完好如初,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拜完堂再走嘛。她眼波流转,身后突然冒出九条雪白的尾巴,当初你说最喜欢我的尾巴......

    我鼻涕眼泪糊一脸:祖奶奶饶命!我给您塑金身天天上供成不成

    不如你留下有趣。她指尖划过我脖子,玉镯突然收紧,周郎当年也是这般说的......

    千钧一发之际,灰五爷从镜外甩进来个臭烘烘的布包。柳素娥闻到味儿突然尖叫,九条尾巴炸成了鸡毛掸子。我定睛一看,布包里裹着吴婆的裹脚布!

    连滚带爬钻出镜子,我瘫在地上直吐酸水。灰五爷翘着二郎腿剔牙:狐仙都爱干净,这招百试百灵。

    吴婆往我嘴里塞了把香灰:快吐!别把阴气带出来。

    我趴在水缸边呕出团黑水,里头居然有活蛆在扭动。再抬头时,发现碎镜子重归完整,柳素娥正在镜中抚琴,脚边堆着八具纸人残骸。

    今儿是十五,她忽然转头冲我笑,子时我来收聘礼。

    ---

    鸡叫头遍时,马三爷带着帮泼皮翻墙进来。这老货换了身道袍,桃木剑上还沾着鸡血:妖孽!看本天师......

    话没说完,他道袍突然自燃。柳素娥的虚影浮在槐树上,九条尾巴遮了半边天:活腻味的尽管来。

    马三爷尿湿了裤裆,带着人屁滚尿流往外爬。我蹲在房梁上啃烧饼,看灰五爷往他们衣领里塞臭鼠蛋。

    小子别得意,吴婆往我后领贴了张黄符,她今儿能显形,说明阴契已成。

    我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发现内侧符文变成了血红色。井水忽然咕咚冒泡,浮上来个描金漆盒。打开一看,竟是整套新郎官的行头,红绸底下压着张帖子:

    戌时三刻,红烛迎亲。

    灰五爷瞅了眼日头:够胆就去井底捞聘礼,柳娘子在里头藏了金元宝。他尾巴尖上晃着把铜钥匙,不过嘛,井底下锁着当年镇妖的法器......

    我系上麻绳就往井里跳,没瞧见老耗子精笑得胡须直颤。井水冷得刺骨,摸到第三个暗格时,突然拽出个油纸包。掀开一看,哪有什么金元宝,分明是颗干瘪的狐狸头!

    狐头突然睁眼,一口咬住我手腕。玉镯迸出青光,井水顿时沸腾如汤。我嚎叫着往上爬,怀里那颗头发出柳素娥的冷笑:周家人果然都是负心贼......

    6

    双生孽缘

    我甩着被咬出血的胳膊爬出井口,怀里的狐狸头突然变成个绢人娃娃。灰五爷笑得在房梁上打滚:瞧你这怂样!柳娘子跟你逗闷子呢!

    吴婆却变了脸色。她夺过绢人撕开,里头掉出绺灰白头发:这是结发咒!那狐头吸了你的血气,要借尸还魂了!

    我这才觉出不对劲——月光下我的影子竟长出了尾巴!灰五爷跳下来掰开我眼皮:完犊子!瞳仁变竖线了!

    后半夜我被绑在祠堂柱子上,吴婆拿艾草熏我天灵盖。柳素娥的牌位突然炸裂,木屑溅了我满脸。井水咕咚咕咚往外冒血泡,浮上来个穿素白旗袍的女人。

    周郎好狠的心,她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当年骗我褪去妖身,转头就跟这骚狐狸拜堂......

    我定睛一看差点背过气——这姑娘和柳素娥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角多颗泪痣。她腕上也有玉镯,只是刻着周胡同心。

    灰五爷的烟杆吧嗒掉地上:胡三姑你不是被雷劈死了吗

    白衣女鬼甩出水袖缠住房梁:多亏周郎留了我一缕青丝......她突然指着我娇笑,小郎君身上有我的味儿,定是周郎转世来还债的!

    我裤裆这回彻底湿透了。柳素娥的红轿子破门而入,八个纸人轿夫脑袋全换成了狐狸头。两个女鬼厮打成一团,狐狸毛混着纸钱满屋飞。

    都住手!我扯着嗓子嚎,老子不娶了!

    祠堂供桌突然炸开,露出个鎏金匣子。里头躺着两份婚书,日期竟在同一天!柳素娥那份盖着城隍庙大印,胡三姑的婚书却按着带符咒的血手印。

    灰五爷拍着大腿直叫唤:你爷真他娘是个人才!同天娶俩媳妇,还是对双修狐仙!

    柳素娥突然嘤嘤哭起来:那日我替他挡了天雷,这负心汉却用我的内丹给这贱人续命......她扯开衣襟,心口处有个碗大的疤。

    胡三姑的指甲暴长三尺:放屁!分明是你贪图周家气运......她突然扭头冲我抛媚眼,小郎君摸摸良心,更中意哪个娘子

    我缩在供桌底下装死,裤腿突然被扯住。低头看见个黄皮子顶着祖父的瓜皮帽,正冲我作揖:太爷爷说对不住您,让您把俩奶奶都娶了......

    娶你大爷!我抄起烛台砸过去,小爷我还没碰过姑娘手呢!

    俩女鬼突然停手。柳素娥的盖头被撕烂了,露出半张狐狸脸:周郎竟还是童男子她嗅了嗅突然大笑,妙极!纯阳血气最补了......

    灰五爷往我裤裆塞了把朱砂:快跑!她们要采阳补阴!

    我被追得满院乱窜,最后爬上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个破灯笼,里头掉出本泛黄日记。祖父的字迹龙飞凤舞:

    宣统三年七月初七,同时迎娶柳氏、胡氏。然二狐相争,窃吾阳寿......

    树下的女鬼们突然合二为一,化作个双面罗刹。左边脸哭右边脸笑,九条尾巴缠住槐树:周郎骗得我们好苦......

    灰五爷突然现出真身——牛犊大的灰毛耗子,一口叼住我后襟:小子闭眼!

    天旋地转间,我们跌进了井里。井水竟是个镜面,映出三十年前的喜堂。祖父穿着新郎服,正往交杯酒里掺香灰。

    看好了!灰五爷爪子拍水花,你爷当年怎么作的死!

    画面里两个新娘同时掀盖头,柳素娥突然夺过酒杯泼向胡三姑。两只狐仙现出原形撕咬,祖父趁机掏出镇魂钉......

    我突然明白腕上玉镯为啥总发烫——这分明是狐仙内丹打的!井水开始结冰,双面罗刹的鬼脸贴在井壁上:周郎,该洞房了......

    ---

    鸡叫三遍时,我顶着满头冰碴子爬出井口。吴婆正跟个穿道袍的瞎子算命,见我出来直跺脚:让你别碰东厢房!

    少废话!我夺过瞎子的幡旗,哪儿能请真神仙

    瞎子突然睁眼,瞳仁白得瘆人:城南土地庙供着狐仙姑,今儿个正好抬胎......他咧嘴一笑,嘴角裂到耳根。

    灰五爷一爪子拍飞瞎子:作死!这是鬼差扮的!那瞎子落地变成纸人,背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柳素娥的声音在井底回荡:明日正午,我要个说法......

    我摸到怀里硬邦邦的,掏出来竟是祖父的翡翠烟嘴。对着日头一照,里头封着滴黑血——正是当年镇魂钉上的秽物!

    7

    狐仙抬胎

    我攥着翡翠烟嘴往土地庙跑,灰五爷蹲在肩头骂街:赶着投胎啊!那秽物沾身要折寿的!

    庙门口聚着帮老太太,正往火盆里扔纸扎的小衣裳。供桌上摆着个没脸的神像,披红挂绿的煞是瘆人。庙祝眯着三角眼迎上来:小兄弟求姻缘

    我求活命!我掏出烟嘴,听说狐仙姑能解......

    供桌突然炸开团血雾,神像咔咔转了个面——竟是柳素娥和胡三姑的合体像!九条尾巴缠着送子娘娘的泥胎,香炉里插的全是带血的狐狸毛。

    庙祝的脸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张黄鼠狼的脸:周家人还敢来他爪子一挥,纸扎衣裳全变成小狐狸崽子,嗷嗷叫着往我裤腿里钻。

    灰五爷现出真身,尾巴卷起供桌砸过去:快泼狗血!

    我手忙脚乱翻出吴婆给的葫芦,拔开塞子却是雄黄酒。黄皮子庙祝被泼个正着,原地打滚变回原形,叼起烟嘴就往神龛里钻。

    供桌底下突然窜出群小脚老太太,个个头顶狐耳。她们抡着拐杖追我,我踩着功德箱翻上房梁,竟发现梁上吊着个青铜铃铛——正是祖父日记里提过的锁魂铃!

    叮铃——

    铃铛一响,满屋狐仙都定住了。我趁机扯断红绳,房梁突然塌了半边。神像脑袋滚下来,里头掉出个油纸包,裹着半张人皮婚书。

    灰五爷突然惨叫:糟了!这是狐仙姑的替身像!

    整座庙开始地动山摇,地砖缝里冒出汩汩黑血。九尾狐的虚影盘踞在屋顶,十八只眼睛同时睁开:周郎,该还债了......

    我连滚带爬往外逃,裤腰带被狐尾卷住。千钧一发之际,马三爷带着帮泼皮冲进来:妖孽看......哎呦我的娘!

    这老货被狐尾抽了个大马趴,道袍让香烛点着了,满院子乱窜。我趁机捡起他掉落的桃木剑,胡乱往狐尾上捅。

    嗷——!狐影吃痛缩回,我手腕上的玉镯应声而裂。翡翠烟嘴突然发烫,里头那滴黑血顺着裂缝渗入皮肤。

    灰五爷一爪子拍飞我:作死啊!这秽物入体要变人傀的!

    我整条胳膊开始长白毛,指甲暴长三寸。庙门外传来吴婆的吆喝:小川挺住!这老太太抡着铁锹杀进来,身后跟着八仙桌大小的刺猬精。

    狐仙虚影突然分裂成两道,柳素娥和胡三姑各自现形。她俩同时伸手抓向我心口,却在碰到白毛时惨叫缩手。

    白老太太的仙毛灰五爷眼珠子瞪得溜圆,吴婆你偷请了白家太奶

    吴婆往我嘴里塞了把钢针:咽下去!这是开过光的破煞钉!

    我嚼得满嘴血沫子,突然呕出团黑水。水里泡着个铜铃铛,正是当年镇魂钉上的配件。柳素娥突然泪如雨下:周郎你......竟一直带着这个......

    胡三姑却疯笑起来:负心汉!把我俩的定情物熔了铸钉!

    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万人坑。上百具狐尸叠成小山,每只天灵盖都钉着铜钱。马三爷的跟班们吓得屁滚尿流,有个胆大的抄起狐尸往怀里塞:这皮毛值老钱了!

    狐尸突然睁眼,一口咬住他鼻子。整个地宫活了,白骨爪子跟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灰五爷现出火车头大的真身:都爬我背上来!

    我们抱鼠毛的抱鼠毛,揪尾巴的揪尾巴。灰五爷撞破地宫顶棚往外冲,月光下槐花巷十三号已经变成狐头形状。井口喷出丈高的血柱,隐约可见红轿子在血浪里沉浮。

    吴婆突然掏出一把钥匙插进我后颈:对不住,该物归原主了......

    剧痛中我看见走马灯:祖父把婴孩递给吴婆,婴儿后颈有个钥匙孔;柳素娥剜出内丹炼成玉镯,胡三姑在旁冷笑;最后是灰五爷咬断自己尾巴,将一截骨头塞进钥匙孔......

    你才是真正的镇物!吴婆老泪纵横,周家嫡血镇棺人,生来就是要填这狐仙冢的!

    我扭头看见井中升起口青铜棺,棺盖上刻着我的生辰八字。柳素娥和胡三姑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夫君,该合葬了......

    8

    百鬼拜棺

    我后颈钥匙孔滋滋冒血,青铜棺盖像活鱼似的扑腾。柳素娥和胡三姑各拽我一条腿,活像菜市口抢猪蹄的婆娘。

    都撒手!我扯着嗓子嚎,老子要裂了!

    灰五爷现出火车头大的耗子原形,一尾巴抽飞俩女鬼:这小子是老子看着长大的!要啃也得我先啃!

    吴婆突然抡起铁锹拍自己天灵盖,脑浆子溅在青铜棺上。棺盖哗啦掀开,里头滚出个青面獠牙的僵尸——竟穿着祖父的寿衣!

    爹啊!我嚎得比鬼还难听,您老咋变这德性了

    僵尸一把掐住我脖子,喉咙里咕噜作响:乖孙......替爷爷镇棺......他嘴里爬出条蜈蚣,直往我钥匙孔里钻。

    柳素娥的红绫缠住僵尸胳膊:周郎当年骗我剜丹,死后还要拿亲孙子填坑她突然转头冲我喊,小川快跑!这老鬼要借你尸还魂!

    胡三姑的狐尾卷起马三爷砸过来:周家人没一个好东西!马三爷的桃木剑正插在僵尸胯下,老粽子嗷一嗓子窜上房梁。

    灰五爷趁机叼起我往井里跳:吴婆这老虔婆,临死还摆咱们一道!

    井水腥得呛鼻子,底下竟是个万人坑。无数狐尸顶着人脸朝我作揖,中间供着个青铜鼎,里头炖着半截鼠尾巴——正是灰五爷当年断的那截!

    吞了!灰五爷一爪子捅进我嗓子眼,老子修炼百年的仙骨!

    我嚼得满嘴鼠毛,后背突然冒出根大尾巴。柳素娥追下来时,我放了个带狐骚味的响屁,熏得她直翻白眼。

    周郎你......她掩着鼻子落泪,怎变得这般腌臜!

    地面突然裂开,祖父僵尸抱着青铜棺砸下来。胡三姑的鬼魂附在马三爷身上,这老泼皮翘着兰花指骂街:负心汉!还我定情簪子!

    灰五爷突然人立而起,爪子在胸口掏啊掏,拽出颗闪着绿光的鼠胆:白老太太!借个天雷使使!

    乌云瞬间压顶,雷蛇在云层里乱窜。我后颈钥匙孔突然发烫,青铜棺上的符咒亮如白昼。柳素娥和胡三姑对视一眼,突然合体成九尾白狐,替我扛下劈向灰五爷的闪电。

    冤有头债有主......白狐口吐人言,九条尾巴缠住僵尸祖父,骗婚窃丹的仇,该清了......

    雷暴中,我看见祖父僵尸的脑壳里爬出只双头黄皮子。灰五爷扑上去撕咬,马三爷却趁机往怀里揣狐仙骨。

    我的!都是我的!这老货癫笑着往鼎里跳,成仙喽......

    青铜鼎突然伸出无数鬼手,把马三爷扯成碎片。我腕上玉镯应声而碎,白狐叼起我后颈甩出井口:周郎,下辈子莫骗人......

    槐花巷十三号在雷火中坍塌,我趴在水沟边吐得昏天黑地。晨光里,灰五爷的虚影蹲在破瓦堆上:小子,老子用千年道行换了你的命......

    他扔来个油纸包,里头是半块绿豆糕:清明记得上供......

    ---

    三年后,我蹲在新建的茶馆说书。惊堂木一拍:要说那槐花巷十三号,当年可是狐仙姑的眼珠子......

    台下嗑瓜子的小娘子突然插嘴:后来呢书生娶狐仙没

    我摸着后颈疤痕轻笑:娶了,天天跪搓衣板......

    窗外细雨绵绵,隐约见个穿红旗袍的姑娘打伞经过。她腕上玉镯叮当,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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