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长江
其实李牧也对此人并不十分介怀,他觉得没必要就因为小七当时说的几句话把一个陌生人当作自己的假想敌。他知道梁庭桉这厮方才恐惧之状多半是装的,眼下正不紧不慢从袖口掏出一张帕子擦试着眼皮上的血迹。
不过话已撂下,量他也不会再对江玉有什么多大威胁,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李牧也捞起小白抬腿离开了。
此时刘超已经凭借一嘴油腔滑调和商船后厨的短工们打成了一片。
他从上船起就把接下来这一个月安排得明明白白:计划是前十五日拓展人脉,后十五日借自己鬼斧神工的牌技把众人吃个片甲不留,然后一走了之。
故而当李牧也推开房门准备回屋瞧瞧江玉时,又被从刘超房内传来的嘈杂声吸引,转身走了过去。
他又抱着小白吱呀一下打开门:“刘超,劳烦请你的朋友小声说话。
”屋里刘超正和三个小厮喝着小酒侃大天。
众人见这么个清俊模样的高个子侍卫走进来,言语间似乎还和刘超有几分相熟,便确定了心中所想。
“刘兄,这便是你那位武艺高强心地善良的妹夫了吧?”其中一人巴结道。
刘超见李牧也并不生气,也没有拆穿自己的打算,回道:“啊,哈哈。
正是正是。
”“久仰久仰。
”三人酒过几巡已然春风拂面,七上八下站起来向李牧也抱拳行礼。
李牧也心道这几人恐怕才认识至多一天,但也没说话,只点头应下。
一月船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商船上事多人杂,他若只依个暗卫身份和江玉共处,难免还是会有许多不识好歹的人凑上去,应下了倒能借此替江玉挡下些乌糟糟的事情。
不过江玉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儿,他因此仍有些不满。
刘超看出来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忙给他使眼色倒酒将此事揭过。
他觉得江玉不会在意这些杂事,况且先前她本身也常用这种话术,方便行事。
“江…我娘子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还请各位低声些谈。
”他接过酒,并不着急喝。
众人见他垂眉逗着怀里的小猫,这才发觉此人穿着的并非什么绫罗绸缎,而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淡色布衣。
谈笑的声音小了,他呆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去。
刘超知道江玉发烧后就忙跑到后厨去吩咐人拿姜茶纸包,交给李牧也后自己又跑回屋跟人吃酒去了。
江玉被李牧也拿厚被子捂了好一阵子,这会儿额头上已经闷出了一阵薄薄的细汗。
李牧也端着碗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不断转着调羹静静等滚烫的姜茶晾凉。
他还叫人搬了一个小砂壶来,放在自己的床边以免汤水沸腾后扑出来,那边一直传来咕噜噜的声音。
“什么时辰了。
”江玉被热醒了。
李牧也只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被这么一问才转头看向窗外。
他说:“太阳已经下山了。
”“这么久了?”江玉忽然清醒不少,“头好痛,你怎么也不叫我。
”“中间你已经醒了几回。
烧的厉害,便不叫你了。
”江玉觉得自己头疼也不能怪他,毕竟自己也不知道是发烧睡久了还是喝太醉。
只撑着坐起来接过李牧也手上的姜茶,礼貌地道了声谢。
她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想着再也不要老跑到外边吹风了。
李牧也说:“方才我听人说,章掌柜已经被人放出来了。
”江玉赶紧喝完剩下的,惊喜道:“真的啊?”“嗯。
慢些喝。
”他自然地接过碗。
江玉:“这才好,我担心了一路。
”李牧也:“还有一件事。
刘超说商船要在某些过路州县停靠几天,所以船程应该不止一月了。
”江玉觉得完全没大碍,她还可以趁机下船到处玩玩逛逛。
便说:“挺好呀,在哪里停。
”听着李牧也按顺序讲了一大串地名后,她的脑袋更晕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问的好。
李牧也见她又要躺下,忙支支吾吾说:“还,还有一件事。
”江玉也不恼,耐心和他说:“你下回若有事,直接一次性说完便好了。
”他仍是支吾:“我,这件事需要先和你道歉。
虽说这并不是我先挑起,但是毕竟事关于你,我觉得还是需要与你说说的,就是……”见眼前人脸色越来越不好,甚至有些窒息的迹象,她以为是出了天大的事。
江玉忙点头,催促他快点说。
他飞速将事情说完。
“当时我想着……”李牧也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想着,有个名分挡着,能省去不少麻烦,至少这一路上……那些……不识趣的人会少来烦扰你。
船上人多眼杂……”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但我未经你允许就应了,实属不该。
你若生气,我……我这就去澄清。
”江玉见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忙摆摆手说小事小事。
跟他说了许多话,又喝了姜茶,倒感觉头不那么疼了。
她忽然觉得这人有时候倒有趣的紧,虽不像梁庭桉说话满嘴之乎者也的,但总会莫名其妙给人一种想要调戏的感觉。
小古板。
逗他还挺好玩。
江玉记得这人比自己大些。
她想着想着,又从他身上那点板正品出一点稚嫩来,一来一回便觉得十分有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但现在没什么力气与他说笑,暂且放过此人。
李牧也见她笑了,忽然觉得自己胸膛闷的慌,赶紧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出去透气。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古怪,最近甚至有些看不懂自己。
李牧也开始责怪自己做事考虑不周,然后后悔和江玉睡在一个屋子里。
他甚至在心里对刘超颇有微词,觉得他身为兄长怎能放心妹妹与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忽然想起刘越,他觉得这位兄长或许比刘超靠谱的多。
江玉这一烧就断断续续迷糊了三日,期间李牧也寸步不离,梁庭桉多次想来探望都被他义正严辞地拒之门外。
花盈衣不在,李牧也生怕没有女子与江玉说话,她会闷得慌。
于是就神经兮兮到后厨听厨娘聊了半日,捡了几个女孩也许会感兴趣的话题搬到江玉跟前去说。
起初江玉还认真答了,后来却嫌他吵,便礼貌地请他不要再说话了。
他这样的古怪样子一直持续到自己和后厨娘子们熟悉起来之后。
江玉是个贪嘴的。
她每次正餐吃得六七分饱便不吃了,过几个时辰又摸到厨房去随便吃点蹭点,一来二去地和杂役们都打成了一片。
梁庭桉呢,在李牧也的恐吓下鲜少去江玉面前晃悠,几乎整日与书籍作伴。
然而江玉话多闲不住,经常跑到他身边去与他说话。
比如今天。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屋了。
“怎么样,你想好没。
”她捧着一个食盒,放在他的茶桌上。
“江姑娘,并不是我不想帮你。
”他叹气,把自己父亲的事坦白讲明了,眼看着江玉的神色越来越深沉,便说,“但其实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等我到了京城,可再做打算。
她想着自己刚去缙宁人生地不熟,若他允了收自己做工一事,到时和花盈衣汇合后还能借梁庭桉的人情四处打点。
但听他这话,自己原来成了不识趣的那个。
江玉沉思片刻,恨自己看不出他的苦衷:“真是抱歉,是我多事了。
”梁庭桉忙摇头,倒为江玉开解起来。
“缙宁和京城离得不远,你若遇着困难,可随时给我递信。
”“嗯。
”她还想问仔细些,但又觉得自己这点小人物,就是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让话题就此止住,“我听说你要走了?”眼前人笑笑,忽然看见李牧也又站在门口等着了,便稍稍提高了音量:“是的,等到了江口,我便要换乘艘更快的船。
”“也好,毕竟你家中有急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但她觉得梁庭桉是个很淳朴良善的人,既如此,他的父亲也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
江玉原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城南书肆时总是一袭布衣,现在却是一副矜贵自持的样子。
她近日才看清这个人。
梁庭桉孤身一人北上救父,没有带小厮,没有带随从,只带了三本书和一套换洗衣物。
阳光透过舷窗,恰好照在衣襟边缘,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布料边缘微微泛白起毛。
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针脚似乎也与整体精工细绣的纹样不同,略显粗疏,像是后来由人精心修补过。
再细看,这身衣服虽然料子不错,颜色也是稳重的靛青,但款式却并非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样子,袖口偏窄,衣摆的弧度也带着点旧时风貌。
江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
“你别担心。
”江玉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到了京城,天高地阔,总能想到办法的。
你父亲吉人自有天相。
”她站起身,目光真诚地看向梁庭桉:“梁公子,一路顺风。
到了京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地方……”她顿了顿,想起自己同样前路未卜,便改了口,“若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梁庭桉郑重地拱手:“多谢江姑娘吉言与体谅。
梁某铭记于心。
”江玉点点头,不再多言,拿起食盒转身走向门口。
李牧也高大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门外。
她快步走过去,将食盒塞进他手里,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攥住了他粗布衣袖的一角。
“走吧。
”她低声说。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船终于在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停靠在了江口。
江玉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都没有到海域。
“要去镇上转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