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韩濯是头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但顺天府的值房,实在算不上什么窗明几净的好去处,光线昏昏,那张不知传了多少任捕快的半旧公案上,杂七杂八地堆着不少文书卷宗。
陆云蔚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墙角的柜子前,踮起脚,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抓了一小把山楂片和陈皮,丢进了桌上的茶壶里。
滚烫的热水冲入壶中,一股酸甜扑面而来。
她给韩濯满上,喝点这个,消食,解腻。
韩濯平日里喝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贡茶,哪喝过这种大杂烩,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杯口吹了吹,试探着呷了一小口,酸味率先撞上舌尖,让他不受控地眯了下眼,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
但随即,陈皮那独特的甘香便缓缓回了上来,与山楂的酸味恰到好处交织在一起,酸中带甘,竟也别有一番野趣。
“好茶。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
陆云蔚不置可否,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喝着,用眼神示意他——客套完了,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那日她托韩濯去调查永王一案的旧事,顺便找找当年的图纸。
刘府里的人都当池子里闹鬼,是刘宏冤魂不散,可陆云蔚从不信这些。
鬼神之说,不过是活人用来遮掩罪行的借口罢了。
一具尸体能凭空消失再出现,必是人为的机巧,莲池之下定然藏着一套极为精密的机关。
而有能力、有财力、更有这个需求去建造如此复杂机关的人,除了这栋宅子的第一任主人,还能有谁?韩濯没走明面上的路子,而是请托了太子殿下身边的大监,那大监是个有门路的,又去求了他那位退养在宫里、曾经做过内廷总领太监的师父。
虽然那位老前辈如今眼也花了,耳也背了,但对当年那桩震动朝野的永王谋逆案,却是亲历者,记得比谁都清楚。
原来这事儿的根子,竟要追溯到太祖皇帝那会儿。
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倚重的儿子,就是五皇子永王。
永王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性子也跟太祖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当时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先帝,则完全是另一个性子。
太祖爷既爱永王的英武,又忌惮他的功高震主。
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将储君之位,传给了性情更为仁厚的七皇子。
而那道立太子的旨意,便成了永王心里永远也拔不掉的刺。
他觉着,凭战功,凭能力,这天下都该是他的。
这股子怨气,在心里憋闷着、发酵着。
最终,就变成了反心。
听到这里,陆云蔚心下了然,又是皇子夺位的老戏码。
民间尚且有兄弟阋墙,争家产,争宠爱,这皇家也不可免俗,根子上的东西,其实都一样。
只不过寻常人家是鸡飞狗跳,皇家一怒,便是伏尸百万。
果不其然,后来永王在自己的封地内私开矿山,偷铸兵器,甚至派人刺杀前往巡查的江北巡抚。
见刺杀未遂,事情败露,他索性心一横,调兵直扑江北边境,想要直接自立为王。
消息传回京城,太祖爷震怒,当即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下给兵部的,让韩濯的祖父老肃国公点齐京营主力,前往江北平叛。
而第二道,便是下给当时的大理寺卿裴大人的。
裴大人持天子节,第一时间率领京营的留守兵马包围了永王府,府门落锁,任何人不得进出。
府内上下所有人等,无论主仆,尽数收监,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大理寺卿,裴大人?”韩濯点了点头,“正是,这位裴大人就是如今的裴阁老,据说他当年是太祖爷一手提拔的孤臣,与朝中各派都无瓜葛。
”“不过嘛……”韩濯没好气地说,“我祖父曾提过,这位裴阁老当年在京城可是个有名的笑面虎,不仅最会揣摩上意,刮地皮的本事也是一流。
宫里的老人们也私下都传,说他当年在永王府,以清点造册为名,足足待了七天七夜,最后从王府里运出来的财宝,比上报给国库的数量,要多出好几倍。
”见陆云蔚听得仔细,韩濯又神神秘秘地说:“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永王狡兔三窟,那位裴阁老虽精明,却于机关土木之术终究是外行,所以即便掘地三尺,也只是刮走了表面浮财,而永王的秘库,他压根儿就没找着。
”陆云蔚不解,“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都无人再去寻找?这宅子,竟然能安安稳稳地落到刘宏手里?”韩濯道出各种缘由,那宅子被官府封了四十多年,里头能挖的地方,早就被那些不怕死的江洋大盗、泼皮无赖给从里到外挖遍了,别说宝藏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觉得那所谓的宝藏,就是个笑话。
后来又有传言,说永王和他那三百多口冤魂一直没离开,宅子里夜夜都有鬼哭狼嚎,进去的人都会被冤魂缠身,不得善终。
这谁还敢去?过了这么多年,永王府已经彻底从一个发财梦,变成了一个吓唬小孩子的鬼故事。
大家只知道那是个荒了很久、不干净的破园子,至于里面到底有什么,已经没多少人真正关心了。
韩濯继续道:“直到十几年前,有官员上书,说与其让地荒着,不如折价变卖充盈国库,圣上这才松了口。
可京城里但凡有点头脸的,谁敢买这谋反的凶宅?也就刘宏那种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商人,才不管吉利不吉利,恐怕他当时还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呢。
”这话倒是不假。
陆云蔚心想,满朝文武,谁会去碰永王的宅子?谁又敢去大张旗鼓地打听?这不等于明晃晃地向圣上表明,自己对那个谋反的永王很感兴趣。
是嫌自己的官当得太稳了,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讲到这里,韩濯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过,最关键的东西没了。
”“什么东西?”韩濯惋惜道,“老太监说,当年太祖爷处置完永王,怒气未消,为了彻底抹去这个儿子存在过的痕迹,下了一道密旨,将所有与永王府有关的文书,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陆云蔚的心微微一沉。
韩濯看着她,连忙从包袱里拿出另一卷稍小的卷册,说道:“不过还是找到了些东西,图纸属于王府机密,被太祖下令烧了,可这份工部的匠人录,是当年营造司的普通存档,不归内府管辖,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这册子上,记录了所有参与修建永王府的工匠名单和籍贯。
韩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线索都没有强吧?木匠、石匠、瓦匠、漆匠……陆云蔚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一行是……江南苏州府,水利巧匠,许一山。
若她没记错,刘宏的夫人许氏,正是江南人士,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她不信。
她正想着,韩濯那头终于憋不住了,“哎,说完了我的,也该说你的了。
”从见到陆云蔚开始,他就一直好奇这事,“刘宏的棺材里,是不是空的?”“尸身完好,是我亲眼见到的。
”韩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兴奋道:“我懂了,有两具尸体,一具在棺材里,一具在池子里,一真一假。
”这小子,脑子转得倒是不慢。
韩濯只知道有两具尸体,一真一假。
可陆云蔚却知道,小厮刘三第一次在池边撞见诈尸,是在刘宏头七那夜。
而张妈妈供认,她们毒杀孙枫并将其弃尸,却是在那之后的事情。
这意味着,在孙枫的尸体被扔进莲池之前,那池子里,就已经有过一具尸体了。
刘宏的尸体在涿州,孙枫的尸体后来才被扔进去。
那么,刘三最初看到的,那个被误认作刘宏的人,又是谁?刘府里必然还有一具没有被发现的尸体。
究竟是谁将他杀死,并穿上刘宏的寿衣,沉入莲池,并且制造出头七诈尸的假象,这个人必须对莲池的机关了如指掌,也非常熟悉刘府上下。
这个人……会是谁呢?韩濯还沉迷在自己的推理里,又不满足道:“这差事可太有意思了,下次再有开棺这种事,可得叫上我一起。
”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当然了!”韩濯理直气壮。
“跟着你,总能碰上些平常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怪事。
”……她好像被这小子内涵了,但又找不到证据。
没再接这茬,陆云蔚站起身,“茶喝完了吧?”“啊?哦,喝完了。
”韩濯连忙把杯子里剩下的山楂陈皮茶喝掉,一大口下去,酸得他龇牙咧嘴。
“那就走吧,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寿全堂。
”事到如今,张妈妈没必要再扯谎,一套寿衣,对应一具尸体,刘宏的寿衣是周管家定的,孙枫的则是她亲手缝的。
那么,头七夜的那具尸体……它的“新衣服”,又是谁去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