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场周五傍晚六点整,夕阳把黄兴家后院的老槐树染成琥珀色。
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像极了黄兴布满皱纹的脸。这棵树打他爷爷那辈就在了,如今枝桠上挂着褪色的许愿红布条,都是这些年街坊们留下的念想。
那张斑驳的折叠桌准时摆开,桌角用旧毛线缠了又缠,防止摇晃。
桌上三只酒杯已经擦得锃亮,旁边放着黄兴老伴刚炸好的花生米,金灿灿的;还有一盘酱牛肉,深红色的肉块上淋着秘制酱汁,油光闪闪。
老黄,你这茅台怕不是假的吧
冯骥才微眯着眼,迎着夕阳缓缓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轻轻晃荡,瞧这色泽,总觉着不大对劲。
这位曾在中学讲台上传道授业的语文老师,虽已退休多年,可言语间仍透着文人独有的那股子较真劲儿。
他常念叨,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出版一本属于自己的诗集,那些密密麻麻写满诗句的笔记本,至今还规规矩矩地躺在书桌抽屉里
。
黄兴一听这话,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点燃的鞭炮,急得跳脚,刚要开口反驳,又强压下火气,重重地哼了一声,心想这老冯真是书呆子气不改,连酒都能质疑。
放屁!
黄兴听闻,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都跟着晃了几晃,他一把夺过酒杯,脖颈处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微微凸起,脸上写满了不悦与焦急,这可是八三年的飞天茅台,我从八三年就开始存,都快四十年了,你小子是真不识货!
想当年,他在机械厂担任车间主任,在嘈杂轰鸣的车间里,凭借出色的指挥与管理,带领工人们一次次完成生产任务。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这几瓶好酒便是他辉煌过往的见证,每次说起,他眼里瞬间有了光,仿佛又回到了在车间里昂首阔步、指挥若定的威风日子。
别吵了,酒肯定是真的,就是这杯子不干净。
张子枫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开口,他常年开出租车,见过太多乘客的喜怒哀乐,心态早已沉稳平和。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眼镜布,动作娴熟地挨个擦拭酒杯。他开了一辈子出租车,方向盘被磨得发亮,上面满是岁月的痕迹。
女儿出嫁那天,他特意选了开了二十年的那辆车送她,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车,在那一天又添了新的意义。老黄,你家老太太最近擦杯子越来越马虎了。
张子枫擦完杯子,抬头看向黄兴,半开玩笑地说道。
黄兴听了,撇了撇嘴,默不作声。他心里清楚,老伴的关节炎愈发严重,手指关节肿得像熟透了的、饱满的柿子,每次擦杯子时,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怎么都擦不干净。这些天,老伴背着他,偷偷用热毛巾敷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敷完,还仔细地把毛巾藏起来,生怕被他发现。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只是不点破。
就像他自己,身体也大不如前,偷偷去医院开止痛药的事,也从未跟老哥们提过,大家都默契地守护着各自的小秘密,不想让彼此担心。
每周五晚上的
酒圈
聚会已经持续了十二年。三个老头,三把折叠椅,三杯酒,雷打不动。黄兴是退休的机械厂车间主任,冯骥才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张子枫则开了一辈子出租车。他们相识于社区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因酒结缘。
记得第一次聚会,冯骥才带了半瓶二锅头,张子枫拎着一包卤鸡爪,黄兴贡献出珍藏的下酒菜。那时他们都还硬朗,能在槐树下聊到月亮升到树梢。冯骥才会念自己写的诗,虽然总被黄兴嘲笑
酸溜溜;张子枫说起乘客的故事,听得两人入迷。
月光爬上老槐树的枝桠,冯骥才突然掏出个信封:下周我要去北京参加诗友会。
他的手有些抖,仿佛握着的不是信封,而是半生的执念。
黄兴仰头灌下一口酒:得让那帮文人见识见识,咱胡同里也有大诗人!
酒杯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张子枫默默往两人碗里添了块牛肉。
他知道,这酒里泡着的不只是陈年佳酿,还有他们不愿言说的岁月沧桑和未竟的梦想。
今天说点什么
冯骥才抿了口酒,咂咂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我上周看了本好书,那里面写的...
他刚要展开,眼中还带着沉浸在文字中的神采。
得了吧老冯,
张子枫夹着烟的手在空中虚晃,烟灰簌簌落在青砖地上,打断了他的话,每次你说看书,接下来就是半小时的文言文朗诵。咱们今天说点实在的。
他掏出磨得边角发亮的烟盒,金属卡扣弹开时发出
咔嗒
一声,熟练地弹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我儿子要结婚了。
哟!
黄兴和冯骥才同时举杯,玻璃杯碰撞的脆响惊得槐树上的蝉短暂噤声。黄兴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月牙,冯骥才的眼镜片后闪着欣喜的光。
恭喜个屁,
张子枫点燃打火机,火苗在暮色中明灭,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从齿缝间缓缓吐出,仿佛要吐出满心的愁绪,女方家里要三十万彩礼,一套房,还得是全款的。
风突然停了,槐树叶不再沙沙作响。黄兴低头剥着花生,指甲缝里还沾着老伴炸花生米时溅上的油渍,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却尝不出滋味。冯骥才盯着酒杯,里面的酒映着将暗未暗的天色,像一汪化不开的愁。
他们都知道张子枫的艰辛
——
儿子只是普通公司职员,每月工资勉强糊口;老伴前年因癌症离世,那些年辗转医院,家里积蓄早就花光了,如今空荡荡的衣柜里还挂着她没舍得穿的羊毛衫。
我打算把车卖了。
张子枫的声音混着烟雾飘出来,尾音有些发颤。他望向远处,仿佛能看见那辆开了二十年的现代出租车,方向盘上被磨得发亮的痕迹,座椅套上女儿出嫁时不小心蹭上的胭脂印。
你那破现代能值几个钱
黄兴皱起眉头,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再说了,卖了车你以后怎么钓鱼
他记得每个周末清晨,张子枫总是开着车,后备箱里装着渔具,驶向城郊的水库,那是他难得的放松时光。
不钓了呗。
张子枫摆摆手,烟灰落在袖口也没在意,上周体检,医生说我这肺...
他突然停住,又猛吸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浑浊的痰液在喉咙里打转,算了,不说这个。老黄,你儿子公司怎么样了
黄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他摩挲着酒杯边缘,杯壁的凉意沁进掌心。儿子的小装修公司去年接了个大工程,签合同那天全家还摆了庆功宴,没想到甲方突然跑路,现在公司账上全是欠款,工人们天天堵在门口要工资。这事他只跟酒圈的老哥俩提过一嘴,却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
还在打官司。
黄兴闷声说,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就是...
小雨的留学学费...
提到孙女,他的语气稍稍柔和,手机里存着黄雨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笑起来和老伴年轻时一模一样。可现在家里连保证金都凑不齐,他已经把书房里收藏的紫砂壶都拿去当铺了。
冯骥才突然站起身,帆布包带子蹭过椅子发出窸窣声。他掏出一个信封,边缘已经被手汗浸得发软:我这儿有点...
打住!
黄兴抬手制止,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的花生米碟,红皮花生滚了一地,老冯,你的钱留着给闺女吧。
他知道冯骥才的独生女在美国定居,父女俩隔着时差视频,女儿总说自己过得好,可冯骥才偷偷学英语,想办签证去看看,却总被各种理由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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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需要。
冯骥才苦笑一声,坐回椅子时发出重重的叹息。他想起上周收到的邮件,女儿说工作不顺,婚姻也亮起红灯,可最后却写
爸,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他把眼镜摘下来擦拭,镜片后的眼睛泛红,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别的缘故。
酒过三巡,月亮爬上槐树梢头。冯骥才清了清嗓子,朗诵起新写的打油诗,老来难改书生气,醉把月光当稿纸,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年轻时教书的风采。张子枫讲了几个出租车上的荤段子,逗得黄兴笑出了眼泪,直拍大腿。
黄兴则掏出手机,炫耀孙女发来的自拍,照片里黄雨戴着枫叶形状的发卡,站在异国街头,背后是漫天晚霞。
九点半,老式挂钟准时敲响。这是黄兴老伴定的规矩,老年人不能熬夜。三人收拾好桌椅,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成一幅温暖的画。
黄兴望着老槐树,枝桠上褪色的许愿红布条在风中轻轻摇晃,他默默许愿:希望明年的今天,大家都还能坐在这里,喝着酒,说着闲话。老槐树下的秘密与抉择
送走老友后,黄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卧室。木地板在脚下发出
吱呀
的声响,仿佛也在叹息。他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布满灰尘的木箱,箱盖上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码着十几瓶茅台,瓶身映着微弱的灯光,宛如沉睡的琥珀。
这些酒是他从风华正茂攒到两鬓斑白,每一瓶都藏着不同时期的故事
——
儿子考上大学时的欣喜,老伴生日时的甜蜜,还有那些独自庆祝工作成就的夜晚。
他颤抖着抚摸着八三年那瓶的空壳子,瓶身的标签已经泛黄卷曲,瓶口的红绸带也失去了光泽。唉。
一声长叹从胸腔深处溢出,他的眼神中满是不舍与决绝。明天得去趟古玩市场,听说老酒能卖个好价钱,为了孙女的留学梦,他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冯骥才回到冷清的教师公寓。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走进家门,空荡荡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只有墙上的老照片还保留着往昔的温度。他在书桌前呆坐许久,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桌面上,形成一片片破碎的光斑。
终于,他缓缓打开抽屉最深处的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明信片,边角已经磨损,邮戳是
1992
年,落款只有一个
芳
字。孩子很健康,长得很像你,看着这句简短的话语,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三十年了,他一直以为女儿冯雪就是自己唯一的血脉,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世,直到上周整理亡妻遗物时发现这个秘密。无数个日夜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那些被遗忘的片段逐渐拼凑成一个陌生的故事,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迷茫与痛苦。
而张子枫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小区长椅上。路灯昏黄的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体检报告,肺部阴影,建议进一步检查
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心。他摸出烟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上了今晚的第七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回想起儿子小时候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想起老伴临终前对他的叮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下周五的聚会,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迟到了。黄兴的眼睛布满血丝,黑眼圈浓重,显然是为卖酒的事奔波了许久;冯骥才的衬衫扣错了一颗扣子,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失魂落魄;张子枫则反常地没带烟,双手不停地摩挲着衣角,神情焦虑不安。
我决定把酒卖了。
黄兴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孙女的事不能耽误。
他望向老槐树,仿佛在祈求得到一丝安慰。
冯骥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有些躲闪:我可能...
有个女儿在国内。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我是说,除了冯雪之外的女儿。
这个秘密压在他心头,如同一座大山,让他喘不过气来。
张子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体检报告拍在桌上,纸张与桌面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医生说我再抽烟喝酒,活不过明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三人之间炸开。
三杯酒静静地立在桌上,没人去碰。槐树的影子在夕阳下越拉越长,最后融为一体。风轻轻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的命运叹息。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三个老人在岁月的长河中,各自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与抉择,在老槐树下,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第二场:
黄兴攥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孙女小雨在电话那头兴奋的声音像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爷爷,签证下来了!我马上就能去加拿大读书了!
小雨的笑声透过电波传来,黄兴却只能强装镇定地应和,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苦涩。挂断电话后,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屏幕映出他疲惫不堪的面容,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第二天一早,黄兴就来到古玩市场。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混杂着各种古玩散发的特殊味道。他走进一家挂着
陈年佳酿
招牌的店铺,店主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神精明而锐利。男人拿起黄兴带来的茅台,对着灯光反复端详,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老哥,你这酒...
怕是不太对劲啊。现在市面上假茅台可多了去了,你这瓶...
他的话音未落,黄兴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不可能!这酒我存了几十年,怎么会是假的
黄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要夺回酒瓶。男人却把酒瓶往身后一藏,语气带着几分怜悯:老哥,我也是为你好。就这品相,撑死了给你八千块。
八千块,连孙女学费的零头都不够!黄兴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撞上身后的货架。
与此同时,张子枫拄着拐杖在社区医院的走廊里慢慢走着。他本是来取降压药,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黄兴的老伴正扶着墙,咬着牙往理疗室挪。她的膝盖肿得老高,每走一步都疼得额头冒汗,可脸上还强撑着笑。张子枫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搀扶:嫂子,你这是...
黄兴老伴见是张子枫,先是一愣,随后勉强挤出个笑容:老张啊,我这老毛病又犯了,不想让老黄担心,就自己来看看。
张子枫叹了口气,想起黄兴为卖酒的事愁眉不展的模样,心里一阵发酸。他突然想起自己有个学生,如今在酒类收藏圈小有名气,或许能帮上忙。
回到家后,张子枫翻出通讯录,拨通了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张老师!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张子枫简单说了黄兴的情况,对方立刻答应帮忙:行!我明天就去看看!对了老师,您身体怎么样上次体检...
张子枫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收紧,强笑道:老样子,别担心。
而在教师公寓里,冯骥才正对着那张泛黄的明信片发呆。三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年轻时在乡下支教的日子,想起那个总是红着脸给自己送野花的姑娘小芳。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断了联系,他也从未想过,小芳竟会悄悄生下他们的孩子。
突然,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是黄兴打来的,声音里带着绝望:老冯,酒贩子说我的酒是假的,这可怎么办
冯骥才心头一震,安慰道:别急,老张认识个行家,明天就去看看。说不定有转机。
挂了电话,冯骥才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一切能有个好结果。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买家
——
冯骥才的学生,也是张子枫口中的
行家
如约而至。他刚走进黄兴家后院,目光就被老槐树上的许愿红布条吸引。其中一条褪色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
愿女儿平安,落款是
芳。买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酒瓶险些滑落。
这...
这布条是谁挂的
买家声音颤抖,眼神中满是震惊。黄兴和冯骥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就在这时,张子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院子,他的咳嗽声比往日更加剧烈,手帕上隐约沾着血迹。而这一切,都被其他人忽略了。
老槐树下,四个人的命运如同缠绕的树根,渐渐交织在一起,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艰难的抉择。
第三场
冯骥才的手指摩挲着明信片上已经模糊的邮戳,1992
年的那个夏天突然在记忆里变得清晰。他记得自己离开支教乡村回城那天,小芳追到村口,眼里的泪水像清晨的露珠,可火车汽笛一响,所有承诺都被碾碎在铁轨上。如今三十载光阴已逝,这张明信片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多年的秘密之门。
他决定循着线索去寻找。老纺织厂的旧址如今已是高楼林立的商业中心,玻璃幕墙映出他佝偻的身影。在街道办的帮助下,他辗转找到了老档案室。泛黄的档案册上,陈玉芳
三个字跃入眼帘,照片里的姑娘眉眼弯弯,和记忆里的小芳有几分相似。资料显示她曾是厂里的会计,2008
年退休,家庭住址一栏写着城郊的老旧小区。
握着抄来的地址,冯骥才在公交站台徘徊了整整三个来回。他既渴望见到这个可能存在的女儿,又害怕揭开真相后,会伤害到在美国的冯雪,以及已经离世的妻子。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手机突然响起,是黄兴发来的微信,里面是孙女小雨和同学的合影。照片里,小雨旁边的女孩笑容灿烂,而她胸前挂着的学生证上,赫然写着
陈玉芳之女。
更让冯骥才震惊的是,小雨在微信里兴奋地说:爷爷!我认识了个超棒的学姐,她妈妈和您居然是同一年在纺织厂工作!
冯骥才盯着屏幕,喉咙发紧,往事与现实在这一刻剧烈碰撞。他颤抖着手指,点开小雨发来的留学群聊天记录,看到那个女孩亲昵地称呼小雨为
妹妹,字里行间满是关切。
与此同时,陈玉芳正在厨房忙碌,女儿放学回家,随口提起:妈,我认识了个新朋友,她爷爷好像也是老师,叫冯骥才。
陈玉芳切菜的手猛地一顿,菜刀
当啷
一声掉在案板上。尘封的记忆瞬间翻涌,她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支教老师,想起自己偷偷生下女儿时的忐忑与坚定。
而此时的黄兴,正为酒的事情焦头烂额。神秘买家对那瓶八三年茅台爱不释手,却对老槐树上的许愿红布条念念不忘。买家支支吾吾地询问布条的来历,黄兴只是含糊地说:是老伴前几年挂的,求个平安。
殊不知,这简单的祈福,竟成了揭开多年秘密的关键线索。
张子枫的咳嗽愈发严重,他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肺癌晚期的诊断结果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但他强装镇定,给黄兴和冯骥才发消息:老地方,今晚聚聚
他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槐树上,树影婆娑间,四个人的命运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织。冯骥才站在陈玉芳家楼下,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黄兴在古玩市场和买家讨价还价,全然不知背后的身世纠葛;张子枫把体检报告塞进最底层抽屉,对着镜子整理衣领,试图掩盖日益消瘦的身形;而陈玉芳,正对着女儿手机里冯骥才的照片,泪流满面。
老槐树下的故事,正在命运的安排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第四场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刺鼻得让人窒息,张子枫捏着确诊单的手指关节发白。早期肺癌,必须尽快手术。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荡,他却想起儿子为彩礼愁眉苦脸的模样,存折上那点可怜的数字,还有那辆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旧现代。最终,他把确诊单塞进内袋,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二手车市场里,铁皮棚顶被烈日烤得发烫。张子枫拍了拍车身,那上面还留着儿子幼时用蜡笔画的歪扭笑脸。最多八万五。
车商扫了眼锈迹斑斑的底盘,叼着烟吐出这句话。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默默转身,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
儿子在饭桌上扒拉着冷掉的饭菜,手机屏幕上是和女友的聊天记录,对话框里
分手
两个字刺得他眼眶发酸。张子枫想安慰,却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闷头喝了口凉透的茶。
另一边,私立医院的办公室里,陈玉芳翻看着刚送来的检查单,张子枫
三个字让她指尖一颤。照片上那个略显憔悴的老人,分明是父亲常提起的酒友。她立刻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爸,您朋友的事,我来处理。但他必须戒烟戒酒。
周五傍晚,老槐树下的折叠桌又摆了起来。黄兴带来的不再是茅台,而是一瓶贴着褪色标签的散装白酒,他挠挠头笑道:茅台卖了,喝点便宜的,一样解闷!
冯骥才盯着酒瓶,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三杯酒下肚,夜风卷起几片槐树叶。张子枫的咳嗽声突然打破沉默,他慌忙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却还是被冯骥才捕捉到了。老张,你得去做手术。
冯骥才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小院。
张子枫愣住,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水洒在衣襟上。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随后苦笑着摇头:你咋知道的
冯骥才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陈玉芳的消息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爸,您朋友的事,我来处理。
黄兴凑近一看,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老冯,这...
这咋回事
冯骥才叹了口气,把明信片的事缓缓道来。月光透过槐树的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黄兴听完,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老黄,你的酒别卖了。
张子枫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眶却红得吓人,小雨的学费...
我儿子那边缓一缓,先借你。
他想起儿子懂事的模样,想起这些年和老哥们喝酒时的畅快,心里某个角落突然变得柔软又酸涩。
三个老头静静坐着,面前的酒杯里倒映着天上的残月。他们碰了碰杯,酒液入喉,又苦又辣,却没人抱怨。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里最珍贵的情谊,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杯中摇曳的月光。
第五场
三个月后的傍晚,夕阳依旧温柔地洒在黄兴家后院的老槐树上。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新添的轮椅在树下静静停放,椅背上搭着张子枫的灰色薄毯。张子枫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一支电子烟,时不时轻吸一口,白雾袅袅升起。
黄兴正忙着摆弄桌上的茶盏,青花瓷的茶盏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老冯,你快点!磨磨蹭蹭的。
他大声喊道,语气里带着熟悉的不耐烦。话音刚落,冯骥才就小跑着进了院子,手里还提着一包新买的茶叶,来了来了!着什么急。
三人围坐在一起,倒上刚泡好的茶。茶香四溢,袅袅雾气模糊了他们脸上的皱纹。冯骥才看着眼前的两人,笑着说:酒圈没了,咱们改叫‘命圈’吧。
放屁!
黄兴立刻反驳,眼睛瞪得圆圆的,下个月老子就能重新喝酒了!到时候看我不把你们喝趴下!
他的话惹得张子枫和冯骥才哈哈大笑。
张子枫轻吸了一口电子烟,缓缓说道:现在这样也挺好,喝茶聊天,照样舒坦。
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眼神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想起几个月前的艰难时刻,恍如隔世。
多亏了陈玉芳,通过医院的关系,帮黄兴联系到正规的酒类拍卖行。那瓶珍藏多年的茅台,最终卖出了合理的价格,小雨顺利踏上了前往加拿大的求学之路。临行前,小雨特意来到老槐树下,给三位爷爷深深鞠躬,眼里满是感激。
冯骥才与陈玉芳的相认,充满了温情与理解。原来陈玉芳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她一直默默关注着冯骥才,只是怕打扰他的生活,才没有贸然相认。如今,父女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冯骥才的生活里多了一份迟到的亲情。
而张子枫的手术非常成功,在术后恢复期间,儿子的婚事也迎来了转机。女方家突然降低了彩礼要求,婚礼得以顺利筹备。张子枫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陈玉芳在暗中协调。她不忍心看着父亲的老友为儿子的婚事忧心,便悄悄从中帮忙。
老槐树下,三人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们聊起年轻时的趣事,说起生活中的点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酒杯换成了茶盏,但情谊却愈发醇厚。人生的下半场,重要的从来不是酒,而是陪你喝酒、喝茶的人。
在这个被社会容易忽视的老年群体里,他们的友情比血缘更坚韧。老槐树下的
命圈,承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证着他们携手走过的岁月,也预示着未来无数个温暖的周五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