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伤痕
供销社仓库的铁皮顶棚在七月烈日下鼓胀如哮喘病人的胸腔,苏念跪在水泥地上分拣东北木耳。四十麻袋山货堆成摇摇欲坠的黑塔,腐殖土的腥气与霉斑的酸臭在热浪里蒸腾,像团黏腻的舌头舔过她后颈溃烂的痱子。
指尖陷进木耳堆时,触感宛如溺毙者的皮肤。王主任的规矩严苛——每挑出半斤霉变货才能换二两粮票。
而指甲缝早被褐色的腐殖土浸透,在秤杆上拖出蚯蚓状的血痕。汗珠顺着麻花辫滚落,坠在铜秤盘上炸成细碎盐花,她慌忙用袖口去擦,粗布却勾住秤砣铁链,整杆秤轰然砸向地面。
"败家玩意!"
仓库管理员老孙头的胶鞋碾过散落的木耳,鞋底沾着的猪粪蹭上她手背。苏念蜷着身子捡拾,耳畔炸开更恶毒的咒骂:"克死爹的扫把星,这袋霉货从你工钱里扣!"
墙角麻袋突然簌簌作响。她扑过去按住活物蠕动的轮廓,掌心传来啮齿类动物挣扎的震颤——是只偷吃木耳的硕鼠。畜生绿豆眼在昏黄灯泡下反光时,苏念突然想起逃离王瘸子家那夜,弟弟举着竹篾抽打她脚踝的凶光。
"女娃子手毒,克夫相。"
村头李寡妇的语言随鼠牙刺入虎口,鲜血混着鼠毛黏在秤杆上。苏念却攥得更紧,直到畜生脊柱发出折断的脆响。
这已是本周晃得人眼花。苏念把布料往裤腰里塞的动作被对方逮个正着,冰凉的的确良贴着小腹,像块永远捂不热的护心镜。
"破布头也当宝?"小芳的塑料凉鞋踢翻垃圾箱,半截口红滚到苏念脚边,"这颜色配你正合适。"猩红的膏l在污水里化开,像极了王瘸子家那头难产而死的母猪流的血。
苏念的指节攥得发白。她盯着小芳裤脚溅上的泥点——那是百货公司新到的进口咖啡色尼龙袜,一双能抵她半月工钱。突然伸手捞起漂浮的橙子网兜,将裹在其中的碎花布抽出来:"尼龙袜透气性差,大姐当心烂脚。"
小芳的笑声卡在喉咙。她看见苏念粗布裤膝盖处层层叠叠的补丁:最外层是化肥袋的"尿素"字样,中间夹着王瘸子家窗帘布的褪色牡丹,最里层竟露出半截苏联花布的向日葵图案——那是华侨商店橱窗模特昨天刚换下的残次品。
暮色渐沉时,苏念终于凑齐一包碎布。起身时补丁裤子勾住垃圾箱铁皮,"刺啦"裂开半尺长的口子。冷风灌进裤管,右腿膝盖上陈年的竹篾伤疤裸露出来——那是十四岁那年,她不肯嫁人时被阿爹抽的。
她解下头绳扎住裂口,碎布条在腿侧打了个死结。华侨商店后窗突然亮起射灯,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在橱窗里飘荡,标价牌上的48元正被晚风掀起一角。苏念摸了摸裤腰的战利品:二十七片碎布,拼起来刚够让件娃娃衫。
防空洞的拱顶渗出连绵水珠,在苏念后背晕出蛛网状的湿痕。她跪坐在摞起的苏联花布堆上,膝下垫着从垃圾站捡的汽车坐垫,弹簧支棱的钢丝刺破布料,在腿窝留下成串红点——这是被王瘸子家狼狗追咬时新增的伤口。
二十台"飞人牌"缝纫机沿防空洞弧形墙壁排开,像列锈迹斑斑的装甲车。苏念咬住手电筒,光束扫过第七台卡线的机器。机身编号"沪缝-1983-07"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层用红漆刷的"安全生产标兵"字样——这是王姐在纺织厂下岗前最后的荣耀。
"这洋玩意你会修?"
老陈的柴油打火机突然在身后炸亮,火苗舔舐着防空洞墙面的"深挖洞广积粮"标语。苏念手一抖,缝纫针扎进食指,血珠滚落在走私电路板上——那是从龙哥的"牡丹"电视机里拆下的ta-56芯片,此刻正闪着幽蓝的冷光。
"苏联产的ta-56,得用烧酒擦触点。"她撕下内衬衣角,布料带着供销社仓库的霉味。沾血的布条裹住芯片引脚时,老陈的扳手突然抵住她后颈:"小娘皮怎么懂这些?"
老陈的扳手寒光逼近时,苏念后颈的汗毛触到金属凉意。她摸向腰间生石灰罐,指尖划过罐身凹凸的弹痕——那是三个月前翻越王瘸子家土墙时,被他用土枪打的。
"去年腊月初八,"她突然开口,烧酒擦过ta-56芯片溅起蓝火,"我爹矿难的抚恤金刚发下来,王瘸子的三轮车就扎着红绸停在我家院口。"防空洞的潮气突然凝成那夜的冰霜,记忆中王瘸子的铜烟袋磕在石磨上,火星溅进喂猪的泔水桶:"三百块彩礼,换你给老子生个囫囵娃!"
柴油打火机的火苗跳了跳,映出苏念腿窝狰狞的伤疤——不是狼狗撕咬的,而是翻墙时被王瘸子用铁耙勾住裤腿拖拽留下的。那夜她攥着搪瓷缸跳进结冰的河汊,粮票黏在冻疮上的撕扯感,比此刻老陈的扳手更噬骨。
"这弹痕里的硫磺味,"她突然将生石灰罐砸向洞壁,白烟炸开间露出罐底嵌着的碎红绸,"和王瘸子家鞭炮厂的火药一个配方。"三个月前逃婚时顺走的红绸碎片,此刻正在烟雾中灼烧出刺鼻的硝烟。
老陈的扳手突然垂下,他认出红绸上"双喜"的绣纹——全城只有王瘸子开的鞭炮厂用这种苏州丝线。去年他给龙哥走私的雷管,正是用这红绸裹着从苏北运来的。
"所以你改装的这些破烂,"他踢了脚震颤的缝纫机,"就为和王瘸子的土炮较劲?"
苏念将染血的布条缠上变压器,二十台机器突然通频轰鸣:"我要让他那三百块彩礼,变成烧毁自家鞭炮厂的引线。"她掀起裤管,露出脚踝被铁链磨出的环形疤痕——这是被锁在柴房那三天留下的,"等华侨商店挂出我设计的爆破服,第一个试穿的就是王瘸子家的护厂队。"
洞顶水珠坠入生石灰罐,炸开的烟雾里,老陈仿佛看见三个月前那个雪夜:少女拖着渗血的左腿在冰面上爬行,身后王瘸子的土枪轰碎河面,而她怀里紧抱的搪瓷缸里,碎红绸与粮票正在血水中沉浮。
"疯子。"他扔下扳手,却将柴油打火机塞进她掌心,"龙哥有批日本雷管,比王瘸子的土炮带劲。"
当缝纫机群再次咆哮时,苏念摸到后腰暗袋里的红绸——那上面用鞭炮厂的火药写着王瘸子的真名,是她准备塞进第一个自制炸弹的死亡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