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可止小儿夜啼。陆淮翊虽小,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威名赫赫。他在父亲身边见过许多人,他们敬畏他,
眼神克制而畏惧,连他这个小童也不敢直视。
当他一个人在外、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时,他们又常常因为他的年纪小而轻视他。
这位先生是第一个弯下腰,平视和他说话的人,他不想骗他。
裴璋闻言一怔,相较于声名如雷贯耳的陆奉,
他第一瞬间,
竟先想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在陋巷之中,华彩照人的美艳妇人
cy。
是她的孩子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漂亮。
他复杂地看着陆淮翊,
心里鬼使神差般地想伸手触碰他。他的眼睛他母亲很像,瞳仁乌黑发亮,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闪到了人心里。
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裴璋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这般失礼之举。他退后一步,克制道:“原来是陆大人家的公子。”
“我是你的……”
他顿了一下,
没有说出“姨丈”的称呼,
“是你父亲的同僚,我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两人互报家门,
陆淮翊知道裴璋在朝为官,又躬身行了一礼,“裴大人好。”
“不必拘礼。”
裴璋说话如和风细雨般不疾不徐,他道:“既是同僚之子,
我少不得看顾一二,你要去买砚台?我同你一道。”
盛情难却,加之陆淮翊对温文尔雅的裴璋心有好感,两人并肩去了裴璋方才提到的店铺,那是一家书肆,掌柜的和裴璋是旧识。
这家砚台的质地和品相超出上家多矣,陆怀翊记得裴璋所言,方才那些值六十两银子,这回他把怀里的一百两银票拿出来,掌柜却推辞不受。
裴璋笑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这三块砚台赠与小友,算我给你的见面礼。”
不等陆淮翊拒绝,他徐徐道:“你若真想谢我,便不要让我的心意白费,愿你秉持恒心,书艺日进。”
陆淮翊本就不好意思,听他这么一说,脸更红了。他羞愧地低下头,“裴大人,我……实在受之有愧。”
之前交上去的大字,父亲还会圈上几个写得不错的,在下面批注勉励之语。如今一个圈也没了,批语越发严厉,他越发怵父亲。
他让父亲失望了。
裴璋并不言语,他问掌柜要了一块墨锭和一张宣纸,把陆怀翊领到案前,道:“写个‘永’字,我看看。”
永字八法,点、横、竖、撇、捺、钩、提。大多习字者练的第一个字便是“永”字,陆怀翊并不陌生。他给砚台添了水,自己研开墨锭,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永”。
“裴大人?”
他转身看向裴璋,这个“永”字他练得最多,应当不会在裴大人面前出丑。
果然,裴璋端详片刻,颔首道:“尚有些神韵灵气。”
陆淮翊微舒一口气,裴璋忽而话锋一转,“虽有神韵,形却欠妥。笔画架构松散,横不平,竖未直,折处生硬突兀,可惜了这分灵气。”
裴璋声音温柔,言辞却十分锐利,一针见血直指要害。陆淮翊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父亲和老师也这么说,我以后勤加练习,会写好的。”
裴璋笑了,他走到陆淮翊身后,握着他小手落下一笔。
“这样,轻一点。点为侧,侧锋峻落,收笔时势足收锋……”
裴璋带他写了一遍,果然比之前大为精进,陆淮翊惊得双目睁圆,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得这么好。
“你并非不勤勉。”
裴璋道:“你只是体弱,手腕无力而已。”
“冒昧问一句小友,你一直临摹的,是否是陆大人的笔迹?”
陆淮翊点头,“嗯,是父亲的字。”
他的字贴是陆奉一字一句亲自给他写的,如今手里的是第二本。第一本被他不小心打翻茶盏弄湿,父亲连夜为他补上,半夜未阖眼。
他习字格外勤勉用功。
可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偷懒,先生也夸他聪颖,字却一直写不好。
裴璋为他解了惑,“小友似乎身体羸弱。”
他温言道:“陆大人是习武之人,笔锋似刀枪剑戟,力透纸背。小友年小体弱,手腕使不上劲儿,却一味临摹陆大人刚劲坚实的笔锋,最后只会是四不像。不若缓笔慢行,放柔力度,方能显现你自身的灵气。”
陆淮翊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番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先生只说他年岁小,笔还拿不稳,不急。父亲严词厉色,他只有低头听训的份儿,更不敢辩解。
原来他并非蠢笨难教,只是身子弱的缘故吗?
陆淮翊双眸亮晶晶,激动得双颊泛红,裴璋实在忍不住,弯腰,摸了摸他的发髻。
“我每逢五逢十在这家书肆看书。倘若你日后再遇到困惑,可以来这里寻我。”
他想把字写好很简单,对症下药即可。单在纸上看不出章法,他也是亲自带他走了一遭,才发现他手腕乏力的问题。想来陆府请的先生顾念身份,不敢僭越,陆大人威严持重,更不像会手把手教子的父亲,才一直没人看出来。
“真……真的吗?”
陆怀翊忍住心中的澎湃,磕磕巴巴道:“会不会打扰您看书?”
“不耽误、不耽误。”
身穿青衣的高瘦掌柜笑呵呵插嘴道,他和裴璋是旧识,语气十分熟络,“小店的藏书寥寥,裴大人多年前就翻过很多遍了,这里每本书放在哪个位置,他比我清楚。”
陆淮翊看着裴璋,眼含崇拜:“这便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吗?”
如今裴璋在他眼里是个神人,裴大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算是吧。”
裴璋苦笑一声,抽出那本他借阅过很多次的《齐物论》,照例放下三个铜钱。
“唉,裴大人,如今得要五枚铜币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不是老朽我宰熟,如今米价踊贵,地租也涨了,我这小本经营,得让一家老小吃饭啊。”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掌柜又道:“您总来看这本《齐物论》,不如您把它买下来吧,我按原价算您。”
他心道:原先裴大人身无长物,只能租借书看;如今以裴大人的身家,动动手指能把他们的铺子买下来,还来他们这里看书,怪哉,怪哉。
裴璋很通情达理地再拿出两枚铜币,道:“不必。”
却没有多解释什么。
陆淮翊察觉到,裴大人似乎有些失落。是因为这本书吗?
他黑黝黝的眼珠扫过那本《齐物论》,暗中记了下来。
***
禁龙司,陆奉刚和刑部、大理寺诸人商定好公案,没想到自家房里还有一桩私案等着他。
江婉柔抚着肚子垂眸不语,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常安面无表情,地上还趴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丫头。
衬得原本狭小的耳房更加逼仄。
“怎么回事?”
他扫视一周,径直走向江婉柔,“肚子不舒服?”
“常安,叫太医。”
“不用,我好着呢。”
江婉柔下巴微抬,朝地上的丫鬟,道:“夫君还是请太医看看那丫鬟吧,打坏了,人家主子心疼。”
她说话阴阳怪气,陆奉不会听不出来。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江婉柔迎上他的目光,怒瞪着他。
人闹到她跟前,还不许她说两句话了!
常安上前一步,欲和陆奉私语,江婉柔忽然站起来,捧着肚子艰难地福了个身,道:“既然夫君说话我不方便听,我走便是,不必特意背着我。”
“胡闹。”
陆奉脸色骤沉,翠珠金桃和常安连忙跪下。陆奉按着弯腰弯了一半的江婉柔,他手臂又重又沉,江婉柔抵不过他的力气,又不愿让他碰,扭来扭去。陆奉顾念她的肚子,两人拉扯一番,最后她被困在陆奉怀里,动弹不得。
陆奉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
江婉柔恃孕行凶,并不领他的情。
“别呀,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被打成这样,就为了见陆指挥使一面,这么让人走了,多让人伤心。”
她几次三番作妖,陆奉脸色愈发森然,他眼神扫过常安,“说。”
常安垂着头,不敢看他,“禀大人,地上是……那位身边的侍女,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夫人。”
“拖出去,杖毙。”
陆奉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郁,看向江婉柔,“值得这么大气性?”
他连那丫鬟的脸都没看清,轻飘飘就是一条人命。江婉柔心里一凉,不自觉放低
cy
了声音,“夫君没听常安说么,是‘那位’身边的呢,夫君瞒着我,我还不能生气了?”
常安遮遮掩掩,她很快想到近来府中账务对不上的事,偏偏那么巧,少的都是胭脂水粉的女子物件。
陆奉一向把内宅之事交给她,她竟然忘了,开库房的钥匙,陆奉这个主君手里也有一把呢。
心里再难相信,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江婉柔心中白茫茫一片,没了平日的冷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她其实知道,怎么做对她最好。
她应该主动把人纳进府,牢牢捏在她手心里,让“她”翻不出风浪。如此,外头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擅妒,陆奉也会念她一份好。她有淮翊,肚子里又怀着一个,掌家多年从未出过错,陆奉会给她应有的体面。
她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教养好两个孩子,不管陆奉将来有几个妾室通房,谁都越不过她去。
这是她原本为自己选择的路。
陆国公府门第高,她从未奢想一生一世,可这么多年,陆奉又确实没碰过别的女人。
他待她越发温和,他那么轻柔地抱着她,他教她玩儿骰子,他在每个深夜推开她的房门,给她盖好棉被,他的大掌抚摸过她的肚子,念书给肚里的孩子听。
竟让她生出了妄念。
他们这样很好,不是吗?
为何要夹杂别的女人。
江婉柔兀自胡思乱想、伤春悲秋,常安吞吞吐吐道:“夫人似乎误会……误会那位是您的外室。”
这下江婉柔和陆奉都愣住了,脸色的表情各异。
许久,陆奉叹了一口气,看向怀里眼眶微红的女子,“就为这个?”
江婉柔神情呆滞,“什么、什么误会?”
……
一场闹剧就此终结,江婉柔先气愤不已,后自艾自怜,最后羞愤难当。等晚上房里只剩夫妻俩时,仍忍不住抱怨:
“这常安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陆奉终究没说“那位”是谁,只道是故人家眷,他代为照看一段时日,事成之后便把她送走。
江婉柔先前不信,咄咄逼人道:“既是故人家眷,为何对我遮遮掩掩,难道我江婉柔舍不得那点儿胭脂水粉不成!”
陆奉挑眉,“什么胭脂水粉?”
常安骤然脸色大变。原来陆奉吩咐过,“那位”提的要求尽量满足,常安见递出的单子都是女子日常用物,库房堆积如山,索性躲了个懒,直接把府里的送去。
他少走一趟,主子省了银子,还给库房腾出地方,一举三得。
他一个大男人,哪儿知道后宅的弯弯绕绕,更想不到江婉柔治家如此严谨,当月就排查出来,如今闹出这个笑话。
常安的反应不似作假,江婉柔心里信了七八分,还是撑着一口气道,“那她呢?”
她看着地上的丫鬟,仍心有芥蒂,“她口口声声说,陆指挥使是她家主陆奉头也不抬,吩咐道:“来人,泼醒。”
他坦坦荡荡,谁知那丫鬟不知惊吓过度还是怎么着,没说两句又晕了。春衫稀薄,这丫鬟今天受了大罪,也算为出言不逊付出了代价。江婉柔怀着孩子,心肠柔软,不让人折腾了。
其实陆奉说“那位”是故人的家眷时,她已经信了。
其一,陆奉不屑于骗她。
其二,陆奉不屑于惦记有夫之妇。
做了五年枕边人,她对陆奉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他这个人吧,从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毛病,好洁。
比如喝水的茶杯,从不与人共饮,须得烫过三次才能奉上,超过十日就要更换。她暗自观察过陆淮翊,和他爹这臭毛病一模一样,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爷们儿。
陆奉这个人更甚,有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傲慢,他看不上旁人沾染过的东西。同僚邀他在教坊司的雅间议事,知道他严于律己,特意没叫姑娘,最后也没等来陆奉。
江婉柔知道,他不是严于律己,他是嫌弃。
……
闹了一通反而是她无理取闹,江婉柔在陆奉跟前硬气不起来了,又羞又臊,殷勤地服侍陆奉擦头发。
“行了,你去歇着。”
陆奉接过锦帕,她月份大了,身子重,他很少让她动手。
想起今日她抱着肚子拈酸吃醋那幕,他好气又好笑,顺势把她拉在身前,问:“这么怕我纳妾?”
江婉柔脸一红,嗔道:“都怪常安,妾这是一时气急了,妾平时也不这样。”
平时她不会这么冲动,直接问到陆奉脸上,他竟也没生气。
“谁说我不生气。”
陆奉看着她,淡淡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今日在下人面前给你留足了面子。”
“你呢?”
陆奉抬眼,眼眸漆黑而锐利,“你想好要如何赔罪了么,我的夫人。”
江婉柔一怔,心思急转,娇笑道:“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夫君,妾笨,听不懂。”
陆奉似笑非笑,她也不慌,在陆奉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拉住他的大掌,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你摸摸,他刚才踢我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妻者,齐也
陆奉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硬。
她全身上下都是软的,
唯独圆鼓鼓的肚子发硬,陆奉根本不敢用力,怕失手弄坏了她。
江婉柔抬起发亮的眼眸,
道:“夫君感受到了吗,咱们的孩子很活泼呢。”
陆奉唇角微抿,僵硬地点了点头,“嗯。”
他道:“太医说过,你平日多多走动,对日后生产有益。”
“是呢,
不过锦光院院子不大,
我一天能走三个来回……”
江婉柔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心中暗自发笑,这是她最近刚发现的乐趣。
方才孩子好好的,
根本没踢她。
陆奉天天沉着一张脸,她以前也怕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她从前端着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陆奉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古板,她想活得顺心一点儿,不就得顺着他么。
近来为他的腿热敷膏药,
两人难得共处一室,
她发现,她似乎对陆奉有误解。
他并非是粗暴蛮横的武夫。他儒雅博学,竟告诉她天是圆的,
他给她讲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山川大河,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辽阔。
他擅弹琴,琴声雄浑磅礴,
豪迈万分。
他和她一同玩儿骰子,低眉抬眼之间,形容恣意,尽显风流。
他喜欢用宽阔的大掌抚摸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那日的烛光太温暖,照得他锋利轮廓愈发柔和,她忍不住促狭,和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夫君你看,孩子在踢你呢。”
她发觉陆奉身体僵了。
他手下轻得不能再轻,反复摩挲着,沉声道:“嗯,很有劲儿,想来是个康健的孩子。”
江婉柔:“……”
她后来不信邪,又试了几次,陆奉这个平时敏锐万分的人,竟对此深信不疑。
江婉柔心情复杂,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陆奉,心中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她恍恍惚惚地想:能在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面前扯谎,还被他附和,普天之下,怕是不多见吧。
……
陆奉面色如常,和她交代了几句孩子的事,却没有被绕回去,“所以,夫人准备如何赔罪?”
江婉柔:“……”
这男人有时候好说话,有时候还真不好糊弄。
她拨弄陆奉寝衣上的暗纹,放柔了嗓音,“夫君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听夫君的。”
对陆奉这种男人,顺着他是最好的办法,江婉柔和他一个寝帐睡了多年,早已驾轻就熟。
“当真?”
陆奉挑起她的下巴,“落子无悔,夫人可还记得?”
江婉柔又是一阵讪讪。
在他敷腿时,两人曾
cy
对弈过几局。她原以为陆奉会不耐,没想到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深入浅出,让她这个从来没接触过棋子的人也能摆弄两下,当然,和陆奉这种高手不能相提并论。
她从来没有赢过。
她输得烦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挪动几颗,被发现了面不改色气不喘,理直气壮道:“夫君欺负人,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呢,怎么比得过你。”
“我已让了你三手,你若还觉得不公平,你说,我听着。”
陆奉把被她弄乱的棋子摆正,淡淡道:“落子无悔,夫人的棋品堪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