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生分香兰仍低着头,绞着手指,只听林锦楼在她头顶慢吞吞道:“哦,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方才摆脸子是什么意思?”
香兰心想:“要说因着不想作妾,他还指不定要怎么发火,自然是不能提了。”脑里转几转,方勉强编出个理由,道:“因为……因为我今年属相犯冲,不好办这些事,提了又怕大爷不高兴……”
林锦楼一愣,疑道:“当真?就为这个?”
香兰“嗯”了一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不说话了。
林锦楼微微皱眉。他不在乎这些生肖属相的,可他爹娘,甚至他祖父都在意一二。几年前他出去剿匪,他娘抱着他哭了一天,死活不准他去,说他那年生肖刑克,搞不好有血光之灾。待上了战场,他还真让人砍了一刀,养了段日子才好了……也保不齐这当中真有什么忌讳?小香兰一直都信佛信神,若是因为这个,倒也说得通。
林锦楼不耐烦道:“就因为这点破事儿,方才吃饭时怎么不说?”说完想起香兰怕他,若饭桌上真敢提,他也心里不痛快,保不齐认为是这是香兰不情愿,纯粹跟他没事找事的,便讪讪的住了嘴,拨了拨头发道,“那什么……今年不成就算了,本来今年喜事也多,二弟刚在京城办完,后头四妹妹的亲事也连上了。如今太太看重你,已同我说了要给你风光做一回,我也怕她累着了。等明年开春,选个好日子。”
“不用风光,也不用劳烦太太,本来也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你个蠢丫头,这是太太给你做脸,为着让以后谁都不能小瞧你,这样的好事儿还有往外推的?”
“太太也挺忙的……”
“那就让书染操持,到时候让太太主持便是了,回头爷也请几个朋友过来,热闹热闹。”林锦楼伸了手,把香兰拽到怀里搂着,道,“这是做给府里那些奴才们看的,一个个都长着双富贵势利眼……罢了,横竖也得等到明年。”说着话拍了拍香兰,出了会儿神。
香兰靠在林锦楼胸膛上,闻着他衣衫上混了皂角、香包里薄荷药材和男子气息的味道,略有些不自在,只好盯着林锦楼的手看。那手又大又宽厚,掌中的硬茧是握刀和拉缰绳磨出来的,与宋柯修长莹白的手截然不同……她和宋柯分开,原以为自己日后也会寻个读书人为夫,不拘什么门第的,只要人品好,为人上进,性情温和厚道,家风清明就好,男人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她画画儿换银子,慢慢置几亩地,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谁想到如今是这么个情形……
香兰默默叹口气。有些事不得细想,想深了只能让自己糟心。她不想再那么狠的逼自己了,先前她心焦如火,在林家每一日都熬着过,到头来除了眼泪,用满身倔强撞了一身伤,又得了些什么。
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如此就能给燥恼的心添几许凉意。眼下最糟结果的无非就是给林锦楼作妾,但只要她留得一口气,便要挣了这枷锁,不能一辈子做以色事人的玩意儿——只是这事情急不得。
她正出神,便听林锦楼道:“爷过几日就要上京,一则要面圣,二则也要处理些京中的事务,三则四妹妹出嫁,永昌侯的府邸在京城,顺道送些嫁妆去。这一回你跟着爷一块儿,回头让丫头们把行李收拾了。”
香兰愣了愣,抬起眼皮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正漫不经心的瞧着桌儿上的玻璃插屏,觉出香兰的目光,便低下头含笑着看着她:“怎么,不想去?”
香兰赶紧低下头,飞快说:“没有,挺想去的。”她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京城,沈家的人都已死绝了,没死的七零八落也不知流向何方,京城里再无她的挂念,却满满皆是回忆,她想回去,可又有些情怯。
林锦楼捏着香兰的小下巴,把她的脸儿抬起来,又伸手将她脸边的头发抿到她耳后,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不禁放轻了声儿道:“等到了京城就带你四处逛逛,想去哪儿就跟爷说,一准儿带你去。”接着便跟香兰许愿,带她吃哪儿的菜,听哪儿的戏,逛谁家的园子。
说了一回,林锦楼心里舒坦了,便拍了拍香兰的头,让她先睡,又去翻看公文去了。
香兰躺床上胡思乱想一阵,也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林锦楼用罢早饭便出了门,临行前嘱咐书染替他和香兰张罗行李。香兰便命春菱开箱笼,挑春夏两季的衣裳带着,又挑出几件赏给身边的丫鬟们。
春菱悄悄问道:“这次出门,姨奶奶想带着谁?”
香兰略迟疑,林锦楼与她说了,这次让带四、五个丫鬟去,“省得又跟在扬州似的,身边没个妥帖人使唤。”香兰心里过了一遍,莲心和汀兰去帮秦氏料理,自然是带不走的,她想带春菱、小鹃、灵清和灵素。前两个与她感情不同,曾共患难过来,自不必说,灵清、灵素又是她想要提携的。只是自她回来那日,春菱便跟她犯了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春菱必是因灵清、灵素二人的事心里不痛快,便爱答不理,她也不大使唤得动。
香兰心里不悦,可念着先前的情分,又想着春菱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便容让了,想着日后同她好生说一回揭开这一页,只想起她那如炭火般不让人的性子,便觉着头疼。
今日这一问,香兰便略迟疑,她到底跟春菱更亲厚,想着若是告诉她此番也要带着灵清、灵素,只怕春菱心里更不痛快。
正此时,小鹃把帘子打起来道:“四姑娘来了。”
这一声救了香兰,她忙站起身,对春菱道:“快给四姑娘看茶。”
林东绣已带了丫鬟走了进来,身穿亮堂堂的桃红花绸绣花鸟缎子袄儿,水蓝云雀百褶裙儿,发髻梳得细密,带了全套的赤金灯笼钗环,脸儿上也用了些脂粉,先前病弱的模样儿一丝全无了,神采奕奕,双颊娇嫩,仿佛换了个人。她身后跟的丫鬟正是原先秦氏房里的蔷薇,因林东绣出嫁,又有林昭祥的话在,秦氏便从自己房里挑了四个丫鬟,把蔷薇升了一等,拨给林东绣使唤。
林东绣一进来便拉了香兰的手,左看右看,道:“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极亲热的挽着香兰的手臂道,“昨儿听说你回来,我就过来了一趟,谁想到你睡了,知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的,就没敢打扰。你还特特给我捎了礼物,那匣子花儿每朵都好看,官粉、头油和胭脂也都好,又香又细,真是让你费了心了。”二人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
香兰见她这番形容,心道:“真是有人哭有人笑,听说林东绫已摆了灵堂,人不知送到何处去了,倒是林东绣没白捡了个便宜,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她这个心性嫁过去,也未就是福。只是她最终如愿以偿,倒也可喜可贺。”遂笑道:“你是要当新娘子的人,只怕不好的抹在你脸上都俏呢。”
林东绣佯装发怒道:“连你都打趣我!”说完又用帕子捂嘴笑了起来。
林东绣原本不喜香兰,但如今她承着香兰的人情,又有了好亲事扬眉吐气,对香兰的厌恶便一丝全无了,更生起些亲近之意。命蔷薇把来时抱的盒子打开,香兰看时,只见里面放了两色针线,皆是林东绣做的,另有两部书,并笔墨纸砚等,一并送给香兰。
林东绣笑吟吟道:“这笔墨纸砚是顶好的东西,是我爹送给我们姊妹的,我平常不大用得上,你是个风雅人,送给你才是相得益彰。”
香兰便微微笑道:“既是姑娘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两人说了一回闲话,近午时,书染进来找香兰回话,林东绣方才告退。
小鹃进一面收拾杯盏茶具一面抱怨道:“我还真不知道这四姑娘原来是个长舌妇人,方才光听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翻来覆去都是她办嫁妆的事,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也不知道告辞。”
香兰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她的得意事,难免收不住。”林东绣寻了贵婿着实的欢喜,香兰岔了好几次话头,偏林东绫没说两句又能扯到嫁妆的事,只好由她说个痛快。
香兰吃了口茶又问道:“春菱呢?方才一直就没见着她,我让她给四姑娘上茶,她出去了便没回来。”
小鹃撇嘴道:“她?指不定去哪儿了。今儿个蔷薇来了,这俩人原就因升一等的事儿闹得不对付,后来蔷薇跟了四姑娘,升了副小姐,春菱不自在,今儿看蔷薇又跟着四姑娘来,肯定不愿在跟前儿伺候的。”
正说着,灵清和雪凝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个瓶儿,里头插着长枝桃花,显是刚从树上剪了花儿进来,听香兰问春菱,灵清便道:“春菱姐姐已经家去了呀,没同奶奶说么?”
香兰愣住,问道:“怎么回事?”
灵清道:“早上春菱姐进屋唤我们到前头伺候四姑娘吃茶,见我跟灵素收拾行李,便问这是做什么。我们便说是奶奶吩咐,要我们二人跟着去京城。春菱姐姐就……她说她这就家去。我看她抱着包袱出了知春馆的门。”
香兰惊诧,拧起了眉。
雪凝道:“春菱要出去时,我正好也在……我在垂花门拦着她劝了半日,也没劝住。她说她身上不爽利,怕给主子过了病气……”
香兰脸色难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春菱这一闹,仿佛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
书染立着眉毛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她私自出府到底是谁允了的?你劝都劝不住,难不成还让奶奶亲自去请她?”
小鹃看了看香兰,道:“要不……要不我去她家劝她回来?”
香兰闭了闭眼,纵然她性子好,也知感恩图报,但也并非一味任人欺负摆布的傻子。她初来知春馆作妾时万念俱灰,对旁的皆提不起兴儿,只任凭春菱摆布,春菱惯了做她的主,故而今日有一丝不对心思,春菱便敢闹一闹,把她的脸子往地上踩。
香兰再睁开眼时,眼中已一片清明,对雪凝道:“你去收拾收拾,春菱既病了,你便顶了她去。”又对小鹃道:“你去我床头抽屉里拿二十两银子给春菱送去,跟她说,身子既不好,就在家好好养着,也别再着急回来了,这二十两与她看病用,倘若不够了,我再给。”
小鹃嘟着嘴道:“她都这样了,奶奶还对她这样好。”
香兰只催道:“快去罢。”她让雪凝顶了春菱去,就是敲打春菱,以示不满;再给了银子,便是昭示她对春菱仍念旧情。春菱若是个聪明的,便知道回来之后收敛言行,她依旧待春菱如初,如若不然……香兰摇了摇头,春菱的恩情她会还,却也不能任由着人在她身边胡来。
书染不由点了点头。她没想到看着软绵绵的女孩儿倒有这样的处事手段,春菱这般挟恩而骄的下人最难管束,重了有人说忘恩负义,轻了又会说面活心软不能服众。香兰这样便刚刚好,行事滴水不漏,不能让人挑出错处去。
却说春菱抱着包袱气咻咻的回了家,进门便先灌了一大碗茶。这段日子她过得颇不顺,她闹不明白,明明她才是香兰身边最得力的,她在知春馆说句话比莲心都有分量,多少小丫头鞍前马后的替她跑腿,怎么一等的缺儿就轮不上她!原指望这次香兰回来能替她说句公道话,谁知香兰也变了,往常身边来了丫鬟,都是送到她身边调教的,这回来这两个,上来便分她的权,又给了二等例儿,这分明是将她不放在眼里了!尤其今日她瞧见蔷薇,那小蹄子自从了四姑娘就升了一等,来知春馆跟她耀武扬威,看得她胃疼。如今她再不闹一闹,日后便愈发没她立足之地了!
香兰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听说她走了,必要让人过来劝她哄她回知春馆。这回谁来都没用,她非要香兰亲自来请,她才回去,不为旁的,就为这个脸面,也要让香兰长长记性。
下午小鹃来了,春菱本想装病不见,小鹃却直闯进屋,把香兰说的话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回,又将银子摆在桌上,转身便走了。
春菱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第233章
各怀
却说这几日丫鬟们忙着收拾行李,香兰禀了林锦楼,寻了个空回了陈家,薛氏听说香兰要随林锦楼去京城,便把画扇唤进来,拉着对香兰道:“这女孩儿是极乖觉的,你带了去罢,林家丫鬟就怕与你不一心,眼下捧着你,等大爷新娶了夫人就反过头作践你……唉,她们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的。”
这话触动了香兰心事,原本一心信重的春菱都这般不管不顾同她翻脸,她心头不免多了几分警醒。如今她身边除了小鹃,真真儿没有再妥帖的人了。打量画扇,比初来陈家时长高了不少,生得眉眼清秀,穿着柳绿衣衫,一副乖觉讨喜模样。
香兰笑道:“她一直是个伶俐人,妈把她给了我,回头瞧见好的再买回来一个。”说着便摸出五十两银票。
薛氏忙道:“我身边还有繁花使唤,咱们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户,比不得那些奴婢成群的,有个能端茶递水的人就好。”
此时陈万全捧来个紫檀雕龙的匣子,递与香兰,满面挂笑道:“好闺女,打开瞧瞧。”
香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一套赤金璎珞点翠的首饰,金光灿灿,镶着各色宝珠、玉石、珊瑚,头花、簪子、钗环、手镯,项圈等,共有十几件,满满当当盛了一盒。
香兰惊讶道:“这……这是……”
陈万全搓着手,脸上挂着极得意又极讨好的笑,道:“这套首饰可是前朝的古董,听说原本是个王公贵侯大老婆的陪嫁,我想着你如今金贵了,大爷还要给你摆酒,咱们家道纵然比不得大户,可如今也吃穿不愁,使奴唤婢,出门坐轿坐马的,好歹这也算你嫁人,怎生也不得让人小瞧了去,我必得给你置办些体面的东西。这是这几天新收上来的玩意儿,能凑齐这一整套实属不易。还是要说你老子的眼力,一下就鉴出来了,虽说价高些,却也划算,一咬牙就买了,你快戴上,让我们瞧瞧好不好看。”
香兰看着她爹的脸,如今鬓角也添了几多风霜,看着她笑得小心翼翼的,一叠声催她戴上。她今生的爹,纵有再多不是,却始终竭尽全力给她最好的。
香兰鼻子有些酸,忙扭过身遮掩,拿了朵珠翠头花插在鬓间。陈万全啧啧称赞不住,一家人又团团说了一回话,直到门口桂圆来催了几遍,香兰方才依依不舍的便领了画扇去了。暂且不表。
话说这一日林锦楼带了香兰动身去京城,一路浩浩荡荡,除却随行的书染、小鹃、灵清、灵素、雪凝和画扇,还有小厮吉祥、双喜,并香兰的小厮桂圆。另有一队侍卫兵丁,跨刀骑马,威风凛凛。
香兰在车中无事可做,小鹃、雪凝等人便陪着香兰打马吊解闷,香兰不是爱抹牌的,玩一阵也就厌了,便笑着看丫鬟们玩,又掏出一把钱分了供她们输赢。或靠在软垫上睡一时,或把车帘微微掀开一道缝看沿途风光,倒也十分消遣。
休整时,香兰小声央告林锦楼,想出来散散。林锦楼老大不乐意,香兰一瞧他虎着脸,便低下头,知道不行了,林锦楼瞧着香兰蔫蔫模样,心又有些软,便命人拿了垂了纱巾锥帽,扣在香兰头上,方才让她下了马车。
如今香兰同林锦楼倒也算相安无事,那天她把画扇领回家,恐林锦楼不悦,想来想去想到有一回林锦楼曾要她做个羊皮荷包,书染还特特寻了块上好的皮子来。当日她一心为了出府,那皮子只裁了个样子,便丢一旁了。便又重新翻找出来,缝好,镶了滚边,束了璎珞流苏,又从小匣子里挑了枚扇坠儿子,把上头的兰花碧玉拆下来络在流苏上,又穿了几颗琉璃、蜜蜡珠子,一下午功夫便做得了。
香兰本就手巧,品味风雅,雪凝和灵清看了那荷包都赞好看。
待林锦楼回来,她便把荷包递了过去,只说:“荷包我早就做得了,一时忘了给大爷……”说完半晌没听见声儿,不由有些纳闷,一抬头便见着林锦楼正捏着那荷包翻来覆去看,嘴角向上弯着,口里却嫌弃道:“你看看你这是做的什么玩意儿,啊?好好的荷包,怎的还镶了个滚边,还有底下这滴了当啷的一串,跟娘们儿用的东西似的……咳,也就看你一片真心,爷才勉强用用。”说着就系在腰带上了。
香兰腹诽他难伺候,可晚饭时见他多用了碗饭,饭毕又哼着曲儿逗鸟,料他心情好,便趁机提了画扇的事。林锦楼极不以为意,只说:“回头跟书染说声,每个月发她例银便是了。”
自她做了那荷包,林锦楼便多了两分和颜悦色,他脾气虽暴,却像个炮仗,不点不着。
这一日终到了京城。林家在京城里也置下一栋宅子,虽比不得金陵,但也极有气势。一路劳顿,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小鹃素是个爱吃爱睡的懒人,画扇年纪又小,二人便先去休息。雪凝自去烧水,灵清和灵素将装着被褥的箱笼抬来,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来铺床。一时香兰洗了头脸,换了衣裳,将头发散了,便打发众人各自休息。
林锦楼在前头忙了一回,回到内宅,只见帘幕低垂,香兰已经睡熟了。房里只有雪凝还守在那儿,撑着眼皮过来伺候,林锦楼只洗了脸,便将人打发走,换了衣裳在香兰身边躺下。他翻了个身,只见香兰两颊红润,青丝散在枕上,愈发显得娇柔了。他闹不清这个生得花儿一样好看的女人,怎么浑身上下有这么多硬骨头,有时候顶得他心肝肺都疼,可是又丢不开手。
林锦楼聪明绝顶,他早瞧出来了,如今香兰看着是乖顺了,实则骨子里并未调伏,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先前她已经丢过一回,这次林锦楼再不敢大意,已打定主意日后将她时时带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第234章
心思
林锦楼伸出胳膊,把香兰揽到怀里,阖上双目睡了。
第二日,林锦楼依旧天不亮便起床习武,香兰又睡了一会儿方才起来,丫鬟们早就将沐浴的应用之物准备妥了。
画扇先递了一盏温茶与香兰吃,香兰吃了茶便去屏风后沐浴。
一时洗毕,灵清捧了一件藕荷色绣梅兰竹菊的袄儿,一条墨绿的棉绫裙儿,道:“奶奶看这两件合意么?”
香兰见衣裳平滑,不似久在箱笼里压的,知灵清已喷了烧酒熨过,便点点头,将衣裳换了。雪凝又奉青盐擦牙,灵素捧痰盂。待洗漱已毕,灵清又拿了涂面的黄玉美人膏,香兰用小玉簪棒儿挑了些匀脸。
这厢画扇早就捧了洋漆镶螺钿牡丹的八角大匣子来,打开里面皆是一色的荷包、玉佩、腰坠子,灵清拣了三样系在香兰腰间。雪凝又捧个同色花样的方匣子,里面盛着各色镯子,请香兰挑,香兰挑了一对儿碧玉的,雪凝笑道:“如今时兴一手戴三支镯子,一玉一金,中间再戴个珊瑚或是玳瑁的。”说完又取了两对儿,分别套在香兰两腕上。
此时小鹃揉着眼进屋,见香兰已梳洗妥了,便上前,一手拿了黄杨木梳,笑道:“这一路太累,今儿早晨睡迷了,我给奶奶梳头。”小鹃梳头绾髻素来又快又好,又会琢磨新花样儿,当下命画扇把放钗环簪子的大圆匣子捧来,挑首饰给香兰梳头,末了将一旁大瓷瓶里插着的芍药剪了一朵,簪在发髻上。
画扇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吐了吐舌头,悄悄跟身旁的雪凝道:“奶奶生得好看得紧,戴了这些珠翠和花儿、朵儿的,就更好看了,比庙会上扮的观音还好看。”
“太太都说,府里的小姐都绑一块儿都不如奶奶生得好。”雪凝把首饰盒子盖上道,用铜锁一一锁了,“依我看不单是府里面的,来往府上的小姐们多了,也没见有一个强得过奶奶的。也有些眉眼生得好,可一身的气派就不如了……”说着又叹一声,后半句“可惜了这个出身”就咽到肚里去了。
画扇嘟着嘴道:“奶奶是随和,就是大爷有点凶,让人喘气儿都不自在。”
这句话正让香兰听见,想着画扇不过才十岁,还是一团孩子气,便招手把她唤到身边,抓了一把果子与她吃,又安慰两句,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晚上睡得如何,可曾习惯等。
画扇一一答了,又说雪凝给她两件穿小的衣裳,都还是簇新的,正眉飞色舞着,只见林锦楼走进来,敞着怀,提着刀,进门就嚷渴,命人看茶。画扇登时骇住,瞪圆了双眼,结结巴巴说了句:“奶奶,我,我去厨房端菜。”缩着脖子“嗖”一下溜了,跑得比小兔儿还快。
林锦楼见有个小丫鬟飞快的从他身边儿跑了,不由一怔。
香兰恐他生气,忙站起来道:“是我让她去厨房瞧瞧的。”
林锦楼“哼”一声坐下来,道:“果然是谁的丫鬟就像谁,你们陈家出来的,全都属耗子的,胆小如鼠,见了爷都跟见鬼似的。”说着接了茶,灌了一气道,“等吃了饭一块儿去我二弟那儿,按说是该他们过来的,可我二弟身子骨差,咱们待会儿过去便是了。”说完去屏风后擦洗,重新换了衣裳。
吃了饭,香兰便随林锦楼去林锦轩住的院儿去,那院子极大,且花木繁盛,各色蔷薇爬了一墙,门口有两只猫儿懒洋洋趴着晒太阳。
香兰赞道:“这地方倒有一派好春光。”
书染听了笑道:“原本二爷不住这儿,是居在主屋的厢房里。后来要娶亲,便打通了两个院子,重新修了一处,挪过来的。”
说着二人跟在林锦楼身后迈步进了院子,只见院里早就站了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见了林锦楼忙打起帘子道:“二爷方才念叨许久了,大爷可算来了。”
众人入内,只见堂屋里坐着个纤瘦的男子,生得眉目清秀疏朗,肤白体端,斯文儒雅,与林长政有六分相仿,只是两腮带了病气,似有不足之症。见他们进来,忙起身行礼道:“大哥来了。”
他身边有个高挑的年轻女子,另有个年逾四十的妇人,见他起身,连忙伸手去扶。
林锦楼也紧走了两步虚扶道:“兄弟间何必多礼,快坐下。”
待落了座,那高挑女子先上前给林锦楼敬茶,此人正是林锦轩新娶的夫人谭氏。香兰见她生得白净,脸若银盆,眼如杏子,稀稀几点微麻,却添几分俏丽,头戴金丝髻,绾着金凤含珠钗,项上戴璎珞金项圈,穿着大红的百子衣,红底子撒花裙儿,腰如杨柳,丰胸削背,这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带着两分风流俊俏。
林锦楼接了茶,一旁的书染便立时给谭氏塞了一封极厚的红包。林锦楼捧了茶,吃了一口道:“我来之前,老太爷特特嘱咐过,说你嫁进来,长辈们俱在金陵,恐委屈了你。”
谭氏忙道:“劳祖宗们惦念,真是折煞了我。”说着忙让丫鬟们铺跪垫,对着金陵方向磕了一个头。
林锦楼只觉这谭氏懂道理守规矩,不由点头,对谭氏微微一笑。
谭氏心里却突突跳了跳,登时红了脸儿,低着头站到一旁。
林锦楼不曾留意,指着香兰对林锦轩道:“这是你新的小嫂子。”又将人一一指与香兰:“这是我二弟,这是二弟妹,这是我爹的姨娘尹氏。”香兰一一拜见。
那尹姨娘生得瓜子脸儿,可瞧出年轻时生得颇为秀美,合中身材,却比秦氏看起来苍老些,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听林锦楼引见香兰,便与林锦轩对望一眼,殷勤笑道:“这样标致,生得跟朵花儿似的,这样的品格,满京城的小姐们都寻不出一个!”
林锦轩心里想得则是另一则。他这大哥虽花名在外,十分风流,可眼界也极高,房里收用的不过是些美貌丫鬟,唯独一个青岚,是嫡母做主才抬进来的姨娘。青岚当日在京城里过得极其风光,上下都敬她当正经大奶奶似的,可就这个情形,他大哥也不曾这般郑重引见过,还让他以“小嫂子”称之,显见此女是十分得宠,也十分不凡了。再打量,果然生得十二分颜色,举止不俗,不敢怠慢,忙十分郑重的行礼。
香兰侧身不受。
尹姨娘见林锦楼只坐着含笑,心里不由有气,暗道:“这是哪儿来的小狐狸精,不是正经大奶奶,竟让我儿这样的公子少爷屈尊行礼!”可她不敢得罪林锦楼,只能闭着嘴站着。
一时林锦楼又问林锦轩身体如何,吃了何药,最近可曾读书。
林锦轩道:“冬春换季时小病过一回,如今也大好了,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瞧过,重新换了方子,温补为宜,这些日子好许多,旧疾也不曾再犯,只是夜里还盗汗。书是这几日才又捡起来读的……明年秋闱还是想下场再试上一试。”
林锦楼道:“身子养好了要紧,读书倒不急了,回头捐个官儿,你若想去翰林院,咱们家也不是没有门路。”
林锦轩又问候家中长辈身体,林锦楼也一一说了,又说了一回闲话,见林锦轩精神倦怠,林锦楼便起身告辞。
在回去路上,香兰想到林锦轩却乎是个身体孱弱的人,都要瘦成一把骨头了。新妇谭氏却是个俊俏的人儿,还是四品文官的庶女,香兰私下估量,以谭氏的出身和相貌,绝不至于寻林锦轩这样体弱多病的庶子为夫,心里想着,口中便同书染说了出来。
林锦楼脚步一顿,扭过头,冷笑道:“谭思叶虽说是个四品文官,可在个穷乡僻壤,得罪了上峰,日后升迁无望。否则他怎么肯巴巴把女儿送上来,最迟明年,我爹就举荐他去山东,虽说不升不降,可是个富庶地方。原本他想嫁嫡出的女儿进来,祖父嫌传出去不好看,这谭氏是谭家几个女孩儿里模样性情最好的,听说针指女工、双陆棋子都会,还会一手好月琴,我爹亲自相看过,便点了她。”
香兰一怔,道:“那她若不愿意……”
“放屁,她怎么可能不愿意,上赶着答应了。”
香兰暗道:“只怕答应时乐意,嫁过来发觉林锦轩是这样的身子骨,想不乐意也晚了。”
说着已到二人住的院子,林锦楼捏捏香兰的脸儿道:“回去歇着罢,等回头爷忙完了带你出去散散。”又顿了顿,又咳嗽一声,道:“老二心性单纯,可他那姨娘是多事的,他那头的人你愿意理就理,不爱理不见也罢。”
香兰低着头“嗯”了一声。
林锦楼心里有气,心说这个女人,什么心肠,自己连这都替她想到了,她就“嗯”一声?旁的女人早就看着他含情脉脉了。当下脸色就沉了,黑着脸道:“那爷走了。”
书染看得分明,只立在一旁装死,想提点香兰一声,又不敢。
香兰见林锦楼还不走,没话找话说了句:“大爷回来用午饭?”这是问话,因说得轻,林锦楼便听着像香兰留他中午回去吃,当下脸色便好转了,道:“嗯,回来。”说完方才施施然的转身去了。
第235章
讨好
一乘小轿停在京城林府垂花门旁,有个婆子上前打起帘子,扶着轿中的妇人出来,笑道:“大姑奶奶来了,大爷在前头见客,这会儿不在呢。”
林锦楼之大妹,尹姨娘所生之女林东纨理了理衣裳,又弯腰从轿里领出个三岁上下的小童儿,笑道:“我等着大哥便是了。”说着一手提了裙子,一手领了小童儿便往内走,口内问道:“这回谁跟着来的?”当下见书染从主屋里出来,林东纨立时舍了那婆子,满面笑容的迎上前,道:“我看看这是谁。”
书染笑道:“原来是大姑奶奶,快屋里头坐。”又低头逗弄那小童儿道:“这是辉哥儿罢?都长那么高了。”
辉哥儿抱着林东纨的腿,嘬着手指头不说话。林东纨摸了摸辉哥儿的头,对书染笑道:“这孩子腼腆,女孩儿一样斯文,不大爱说话。”见旁边无人,悄悄一拉书染的手,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荷包,递过去低声道:“老也没见了,这是我一点子心意,上回你说打个银项圈,缺个锁,正巧儿我得了一个,你可别推辞。”
书染伸手一捏,那荷包沉甸甸的,遂笑道:“这怎么使得。”
林东纨一绷脸道:“在家时咱们还一个床上睡,你还给我梳头来着,有什么使不得的。”又面露笑容,“这可是咱们之间的情分……”
书染手里拿着荷包却不收起来,只笑道:“大爷刚回来,大姑奶奶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林东纨道:“我能有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家里人了,过来看看。”顿了顿又问道,“大哥近来可好?听说又升官了?唉,都是自己人,我也说句实诚话儿,我那不成器的夫君,前些日子捐了个官儿,可虚头巴脑的,好听不实在,他自己也不甚满意,听说兵部有些好差事,不知大哥同那里人交情如何?你日日都收拾送来的拜帖,可曾留意过?”
书染暗道:“林东纨是个精明算计的,她送的东西我还真不想沾,可她既问了这话,送的东西倒是好收下了。”笑说:“大姑奶奶问这话是折煞我,我一个使唤人,哪能看那些事,不过替大爷跑个腿儿,帖子的事有前头的康先生、齐先生管着的。”
林东纨不由皱了眉,先前她未嫁时在林家帮着她尹姨娘出谋划策同秦氏作对,林锦楼也待她淡淡的,后来她出了嫁,林锦楼却风生水起,她免不了过来套近乎,林锦楼却并不买账,如今她有事相求,心里便愈发没底,对书染道:“那这事……”
书染道:“大姑奶奶说的这事我是人微言轻,没法帮忙的,爷们的事自有爷们出头,不如让姑爷请大爷吃个酒?都是一家人,大爷也不能驳了这个颜面不是?”
林东纨脸色便愈发为难了。书染见此便不再说,想了想,道:“还有条路……”见林东纨双目紧紧盯着她,便压低声音道:“你们在京城怕是不知情的,大爷又新收了个姨奶奶,叫香兰,正是摆在心尖子上的,我冷眼瞧着,那热乎劲儿谁都比不上,她跟着到京城来,无依无靠的,大姑奶奶不妨多亲近,大爷一欢喜了,你求的这事就成一半了。”一面说,一面把那荷包放入袖中。
林东纨心生怀疑,可见书染把东西收了,暗想:“书染是有了名的稳妥,若说的事无几分把握,也不会收我的东西。”笑道:“幸亏你替我想这个主意,若这事成了,我还有重谢。”说着拍了拍书染的手,领着辉哥儿往屋内走去。
书染自然殷勤将林东纨送进了屋,待出来,找个无人之处把荷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一看,只见是枚银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吉祥如意”,下头垂着四条仙桃银坠儿流苏,银子成色不错,显是来之前又用刷子刷了,亮堂堂的。
书染见了这锁有些不屑,暗想:“这样的长命锁应是辉哥儿过百岁时旁人送的,已经放了几年的东西,如今带出来走人情,林东纨出嫁前就是个能算计的,若真有诚意求我,好歹也溶了重新打个‘福寿恒昌’之类大人戴的锁,也算她办事大气。”想着出了二门,命小厮把她丈夫徐福叫了过来,把那锁往徐福手里一塞,道:“你哥哥生了儿子,娘嫌咱们家送的锁小,没白的给我冷眼瞧,如今换上这一个,看看她是不是满意了。”
徐福一见这锁,惊诧道:“那儿来的?做这样精致。”
书染冷笑道:“从哪儿来的你管不着,只管把这锁送回去,省得她在你面前挑三惑四的。”说着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抹眼睛哽咽道,“我是一心一意为了咱们家,偏你娘总觉着我图你们家什么,我能图什么?不就是图你人品,是个能厚道过日子的,否则家里头铺子掌柜的儿子还少了?哪一个不比你们老徐家有钱!”
“行了行了,我娘就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都进了京了,远远儿躲开她了,你就甭提了。”徐福眼见媳妇儿哭了,一个头两个大。他娘总跟他说,书染这样的媳妇人野心大,见天跟着大爷,把自己当成盘菜,倘若她不好生管教,只怕非但拿捏不住儿媳妇,还得让她骑到儿子头上撒野;可书染又岂是能让人拿捏的,又嫌婆婆小家子烂气,几次三番家里就要闹僵起来。他当中夹着受气,埋怨老娘多事,又不悦书染不肯服软,可这两位都是该供起来的菩萨,他一尊都不敢得罪。这徐福也有两分本事,头脑灵活,能说会道,见四下无人,便将书染拉到旮旯里,把那锁往书染手中一塞,笑道:“娘那头你甭管,我自会料理,我瞧这锁不错,送了人也是可惜,不如咱们自己留着,日后有了儿子,就给他戴。”
书染啐了一口道:“呸!谁给你生儿子!”
徐福笑嘻嘻道:“当然是媳妇儿给我生了。”又款款哄了一回,书染面色方才好了起来,道:“从今儿起,你多带着桂圆,有事没事多提点着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