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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黑猫狠狠拍了下扶岚,小声道;“快去娃儿身边坐。”

    扶岚摇头,道:“太前了。”

    他们坐在前头,离先生那么近,他不好打瞌睡。黑猫听了气个半死,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个呆瓜,你还要不要娶媳妇儿了?”

    扶岚疑惑地问:“不是不娶了么?”

    黑猫无言以对,这厮独身到如今不是没有道理的。眼看前头那两人挨着膝盖坐在一起,黑猫睁着滚绿的眸子幽幽瞪着扶岚。扶岚呆了半晌,最终还是收拾好书本,乖乖去戚隐边儿上坐了下来。

    元尹姗姗来迟,执起经书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经。毕竟是老人家,声气儿缓,念起经来像唱曲儿,一声拉着一声,声声延挨,像死了君父亡了国的那种气若游丝的调子。因着戚灵枢,戚隐起先如坐针毡,到后头也渐渐耐不住,打起瞌睡来。头一点一点,眼看就要揿下去。忽然落入一个冰凉的手掌,戚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他的脑门。转过头,正看见戚灵枢垂眸瞧着他。

    “听课。”他说。

    顿时三魂七魄惊出了九霄云外,戚隐猛地坐起来,肩背挺直,不敢动弹。戚灵枢又道:“把你边上那个也叫起来。”

    往边上一瞧,扶岚已经埋在手臂里睡熟了。戚隐戳了戳他,扶岚揉着眼睛坐起来,发了半天呆,又靠在戚隐肩膀上睡着了。

    戚隐:“……”

    元尹瞧得真真的,在上面默默摇头,凤还山是出了名儿的不思进取,烂泥扶不上墙,任谁也没法子。敲了敲惊堂木,把一众打瞌睡的都惊醒,手指头点点舌尖,捻着纸角翻到下一页,又继续念起他的经文来。

    这些叽里呱啦的经文戚灵枢是都学过的,他不必听课,在下头批课业,一张一张批过去,终于翻到戚隐那一份儿。戚隐心里发虚,他真的不会写这玩意儿,挑灯读了一晚上书,本本高谈阔论,轮到他,半个屁都放不出。最后好不容易凑出一篇文章,回头一看,只觉得都是他脑子里灌出来的水。

    戚灵枢执着朱砂笔,越往下看眉头锁得越紧。戚隐只不过念了会儿经文,再瞥眼偷看时发现他的课帖已经血红一片,简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戚隐内心忐忑,心想该不会要重写吧。戚灵枢已经翻过他的课帖,看下一份儿了。

    下一份儿是扶岚的,戚灵枢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翻错了,往后翻了翻。扶岚的是最后一份儿,后头已经没有了。这家伙的课帖一个字儿没写,单单署了个娟秀的大名儿在上面。

    戚隐看在眼里,默默扶额,这还不如不交呢。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咒法课三天一回,今天没课。戚隐像出了笼的鸟儿似的,急哄哄地收书本要回院子。拉着扶岚刚打算走,戚灵枢挡在他们前面,道:“随我来。”

    “去哪?”戚隐问。

    “石室。”

    “为什么?”

    戚灵枢抽出两张课帖,发到他们手里,“重写道论。”

    扶岚呆了,“我也要重写么?”

    “不用您看着写吧……”戚隐苦着脸道,“您看要不然这样,我俩自己写好了给您送过去?”

    戚灵枢站在门槛边上,逆着天光微微回过脸来,清冷的目光落在戚隐身上,冥冥之中仿佛有种无形的压力。他再次重复,“随、我、来。”

    话儿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戚隐哪敢不从。凤还几个师兄师姐摇头叹息,不知道戚隐这傻货是触犯了戚灵枢哪片逆鳞,惹得人家这样针对他。临走时挨个拍了拍他和扶岚的肩膀,让他们好生照料自己,定要平平安安归来。

    扶岚皱着眉问戚隐:“他嫉妒我们吗?”

    前头戚灵枢脸色一黑,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戚隐毛骨悚然,连忙捂住扶岚的嘴,道:“哎哟,我的祖宗啊,求您别说话了。你说一句话,我短命十年呐!”

    两人随着戚灵枢一路走,因着下雪,晌午时分天还是蒙蒙的,遍地白皑皑的雪堆,天地昏昏沉沉,戚灵枢背着问雪剑走在前头,挺拔的背影一根刺儿似的,矗立在凄迷世界里无端地显眼,却又更显得形单影只。走了许久,得有一盏茶的工夫了,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小院,过了不知几道垂花门腰子门,一路上阶爬坡,才远远瞧见那叫做“石室”的地方。

    它在灭度峰的最高处,在思过崖的顶端,离群索居,和谁都隔得很远。说是石室,不如说是山洞。四壁是厚厚的石墙,拍在上面啪啪响。这里冷得出奇,一进里头如坠冰窟,手指尖儿都发颤。青岩地上伶伶仃仃立了一方石桌,旁边放几张石凳。屁股挨上去,立马像是要冻成冰块儿似的。一张石床贴着壁角,另一面石壁靠着几个书架,上头密密麻麻放了许多书册。再往里还有一个石室,隐隐约约看得见也有一张床。

    戚隐踌躇着踏进去,这儿就是戚慎微原本的住处。当戚隐在吴塘跌跌绊绊地长大的时候,他在这儿修炼,在这儿读书,在这儿思过,在这儿教导他的小徒弟。书架上放了他的笔记,他的道论,戚隐抽了一本出来。那个家伙的字儿清隽刚折,笔锋利得像一把剑,有种说不出的风骨。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戚隐想,小时候期盼,长大了厌恶,十八年了,他终于还是到了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来,仿佛是命中注定。

    戚隐慢慢呼出一口气来,把书册放回去,坐到石桌边上,低着眉目拿出笔墨。戚灵枢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扭头问扶岚:“为何交白纸?”

    扶岚默了会儿,没吭声。

    这厮大概学乖了,知道实话实说定然挨打,戚隐不由得感到欣慰。

    他不愿意答,戚灵枢也没办法,缓了口声气儿,道:“作道论,首要在于发疑,尔后探颐索隐,发微阐幽。若要言之有物,不可无阅历积累,你们刚入门,未曾除过妖,自当自书本前人旧例寻求答案。云隐,你的论点太多,每一点都未曾深入,未免有大而无当之嫌。我建议你撷取一点,深而探之,或许可行。”

    戚隐点点头。

    “这里是我自己抄录的古籍抄本,你们若要通读恐怕要费些时日,其中重点我已有标注,你们自寻重点便是。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问我。”戚灵枢将书册推到他们眼前,话语间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云隐,你之前打假擂我不再追究,可若你连道法都不肯好好修习,那你来无方又有何意义?多说无益,你且好自为之。”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戚隐心里憋屈,但又没法儿说,抓抓脑袋,蔫头巴脑地“哦”了声。

    扶岚枯着眉头道:“可以不写么?”

    戚灵枢沉默地看着他,眸子里仿佛有寒冰一点一点地凝结。

    “……”扶岚默默拿起了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雪停了,阳光透出云层,打在地上像老虎的斑纹。戚灵枢在石床上闭目打坐,戚隐和扶岚两个望着白纸发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写啥好。戚灵枢在那边叹了口气,道:“人与妖不同之处甚多,习性、九窍、六藏、经脉,何至于不知如何下笔?”

    习性好像更好写些。戚隐确定了方向,哗啦啦翻起书来。

    过了会儿,有个弟子登上崖,在洞口细声道:“小师叔,枯残长老喊您过去。”

    戚灵枢起身离去。眼瞅着戚灵枢走了,戚隐蓦地垮下身子来,趴在桌子上叹气。那厮在这的时候仿佛连空气都是冰的,逼得人正襟危坐不敢造次。戚隐吊起二郎腿,撅起嘴巴将毛笔放在鼻下夹住,翻起戚灵枢的抄本来。这厮的字也像戚慎微,估计是一笔一划照着戚慎微学的,戚隐摸了摸那神似的笔锋,也可能是戚慎微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小隐,”扶岚搁下笔,道,“你闻到了吗?”

    “啊?闻到什么?”戚隐疑惑地抬起头,忽地眼睛一亮,“那小正经该不会藏了吃的吧?”

    扶岚摇摇头,他坐到戚隐身边,将灵力注入戚隐的后心。冰冰凉的灵力细流再一次在经脉里流淌,五感顿时变得细腻锋利,连照进来的天光都能看出七彩的颜色来。扶岚放出小鱼,青色的小鱼无声地游弋,戚隐的视野渐渐变了一种色调。

    血。满室的血。

    在小鱼的眼中,戚隐惊恐地发现原本一尘不染的四壁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石床上、石桌上、岩石的缝隙,全都是。这些血迹被清洗过,但依然逃不过小鱼的眼睛。

    石壁上的血渍呈飞溅状,青岩地上有好几个血手印儿,还依稀瞧得见几个血色人影。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从外面一直拖曳进来,很明显有个受了重伤的人被生拉硬拽地拖了进来。

    “五种血腥味,五个人,”扶岚道,“无方山失踪的五个人,是在这里死的。”

    “为什么……”戚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他们会死在这里?”

    扶岚望着壁上的血迹,道:“凡人修炼巫罗秘法,要杀人取血续命。”

    戚隐瞠目结舌,“你是说我爹也修了巫罗秘法。”

    扶岚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不需要这么多血。而且血溅得到处都是,很浪费。”

    一种无名的恐惧袭上心来,藤蔓一样爬满戚隐的胸腑。他觉得头疼,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无方山看起来洁白无瑕,却处处透着古怪。戚慎微不死不活,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灵枢那个家伙又知道多少?戚慎微死的时候这小子在无方么?他……能不能信他?

    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戚灵枢才回来,他们的道论已经写好了。戚灵枢检查戚隐的,皱着眉看了半晌,又修改了几遭,直把戚隐逼得薅头发,才勉勉强强让他过了。又拿起扶岚的,只是打眼一瞧,那白皙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怔愣来。戚隐凑过脑袋看,也愣在当场。

    纸上依然什么字儿都没写,扶岚只是画了两幅图。一副是人体,他将六藏九窍一一标注,还画出了完整的经脉走向,繁复的经脉线条交杂在一起,有一种恐怖的瑰丽。另一幅是动物的经络图,看起来像是猫的,同样标注六藏九窍,奇经八脉,连灵力的流向都画得一清二楚。

    “你画的是谁的经络图?”戚灵枢问他。

    扶岚道:“小隐和猫的。”

    戚隐:“……”

    戚隐的心情一言难尽,不自觉望向人体经络图的胯下,扶岚这个登徒子,他连那个地方的经络都画了!

    “你为何这样了解云隐的身体?”戚灵枢略有些迟疑地问。

    扶岚语气平淡地道:“我进去过。”

    戚灵枢的表情变得复杂,“进去?”

    “……”戚隐简直要抓狂,道,“你别问了,跟你没关系!”

    说完,将书本一股脑塞进书箱,转身钻出山洞,外面风烟茫茫,雾凇沆砀,崖下是冰海天渊,白茫茫的烟水像一卷铺陈的宣纸,边缘的黛色山峦是缀在上面的墨迹。

    “云隐。”戚灵枢在后面叫住他。

    戚隐停住脚步,听见他寒凉的声音,“情爱有碍大道,断袖并非正途,你……好自为之。”

    又是这句话,戚隐眼皮一跳,谈情说爱碍着他们无方山什么了?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他握着拳回过头去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戚灵枢的时候停住了。他站在阶上,眉头深锁,戚隐站在阶下,与他隔着烟雪默默对视。

    戚隐深吸了几口凉气,道:“小师叔,你有没有发现你们无方的人都特爱管闲事儿。你们一心向道,那是你们的事儿。我这个人天资平平,当个鬼火道士赚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我和我哥,我们俩怎么着没碍着你什么吧?今儿谢谢你了,以后我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再也不见。”

    他说完就走了,戚灵枢怔怔站在原地,许久没吭声。

    扶岚在后面把书箱挎起来,道:“你在修枯残秘咒么?”

    戚灵枢折过身,“是,怎么?”

    “别修了,那个术法很危险。”扶岚淡淡地道。

    戚灵枢眸光一滞,冷冷地瞥向他,“什么意思?”

    扶岚没有回答,只道:“你是那个人的弟子,小隐不希望你有事。”

    没等戚灵枢发问,扶岚转身下崖,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雪阶深处,山崖尽头。

    第42章

    禁垣(一)

    戚隐一下崖,直奔藏经楼。清和清明和云知正隔着小案对坐,清明和云知两个流氓从不讲什么礼节,一人箕踞一人斜靠,坐得七扭八歪。只有清和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慢条斯理地煮茶,白瓷莲瓣茶盏袅袅散着淡淡白烟,那个男人的指尖放在杯沿,越发显得透明。

    无方禁饮食,茶水也在内,凤还山的师叔带头犯禁,无方不像凤还没脸没皮,不好拉下脸责罚,只好佯装不知。戚隐打起帘幔跑进来,盘腿趺坐在清和对面,“有件事儿我要告诉你们。”

    “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告诉你,”云知坐起来,拉过他的肩膀道,“你表哥没回家,他失踪了。”

    “真失踪了!”戚隐心里有些慌。姚小山可是姚家的独苗儿,他要是有个万一,小姨姨夫死不瞑目。再说,吴塘还有一个老太太,这可如何是好?戚隐皱着眉,道,“我和我哥在思过崖石室发现了许多血,血被清洗过,但还是有残留的味道被我哥闻见了。五种血腥味,刚好五个人。”

    他哥的小鱼术法他没说,他哥嘴上说是神识化形,可那小鱼能听能看能闻,有时候还能施术,能做的事儿远比道家神识多得多,又是巴山神殿里的巫罗秘法,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清明抓了把花生米嘎嘣嘎嘣嚼,道:“无方这个鬼地方果然有猫腻。”

    “如此看来,近日仙门弟子失踪恐与无方有关。”清和低眉沉吟,“明日猪妖移囚,二十名弟子押送,皆是上四座长老手下弟子。他们会在天诛崖以令符开启移遁法阵,直通南面禁林。你二人与云岚师侄今晚回去准备,明日潜在天诛崖下。我为你们三人易容为元尹座下的灵犀灵穆与灵均,你们寻个借口加入押送小队,潜入禁林。”

    “我们莫名其妙不见了,会不会被发现?”戚隐有些忧心。

    “不会,”清明摆摆手,“咱们凤还的人逃个课不稀奇。若是查起来,我在锦溪镇的群芳万萼楼用你们的名义买通了三个姘头,给你们当掩护。就是万一真查到群芳万萼楼,你们仨恐怕要被赶出无方。”

    你爷爷的。戚隐心里郁闷,师兄带着师弟狎妓,这可是天大的丑闻。若是传到戚灵枢那个家伙耳里,大概又要低看他一等了。

    清和取出乾坤囊,倒出三面镶银琉璃镜,“你二人没有神识,我们便以琉璃镜传讯。这是我派晓世镜的子镜,天涯海角皆可传讯,你们必须随身携带。我还做了些驱妖香囊,里面是苦艾,妖魔厌恶这种香气,它们可保你们在禁林畅通无阻。禁林有御剑禁制,你们只能徒步前往。从禁林入口到元微长老的坟墓预计要一个半时辰左右,掘墓开棺再还原墓地预计需要半个时辰,一来一回加在一起便是三个半时辰。每过半个时辰你们需传讯一次,向我们报告你们的方位。”

    戚隐好奇地翻了翻琉璃镜,点头说好。

    “这次潜入,你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带出元微长老,无论他是死是活。一旦找到他便立刻回返,片刻不许耽搁。”清和慢慢说道,“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你们可能面对的敌手除了禁林降妖,便是或许发觉马脚,从后方追来的无方弟子,这二者都不难对付。”

    有他哥在,的确没啥好怕的。戚隐很有底气。

    清和端起茶盏,颔首微笑,“二位师侄,一路顺风。”

    雪又下起来了,深邃的漆黑天幕下,雪片儿像白绒花儿那样轻。扶岚在认真地扫雪,他是个实诚的人,无方说扫三千阶,他就当真默默在心里数,在心里记,每一阶非扫得看不见雪也看不见灰然后才扫下一阶。他挺喜欢扫雪的,雪下的声音很静,好像天地向他絮絮低语,说那些神祇才能听懂的话儿。

    黑猫亦步亦趋跟着他,偶尔钻进雪堆里打滚。他们慢慢扫,不知不觉上了天诛崖,朱明藏正躺在玄铁囚笼里百无聊赖地数星星,脖子上套了把大锁,上面连接两根手臂那么粗的锁链,纯黑色的锁链从玄铁栅栏里伸出去,拷在崖上两根大理石柱上。

    他打眼瞧见扶岚,一个激灵坐起来,道:“扶……不,陛下,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扶岚头也不抬,依旧默默地扫雪。黑猫慢条斯理地踱过来,哼了声,道:“少自作多情,谁要救你这头笨猪?”

    朱明藏一见它就咬牙切齿,“肥猫,你说什么!?你们不救我,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黑猫朝扶岚那儿抬抬下巴,“有眼睛不会看?”

    “扫雪……”朱明藏气得眼前一黑,道,“扶岚,你是妖魔共主,却在这里为凡人扫地!你还要不要脸!四月初你跳入嘉陵江不辞而别,老子为了找你整整瘦了十斤肉,你他娘的却在这里扫雪!”

    “找个屁,”黑猫冷笑,“你自己想挑起人妖大战,休要拿呆瓜当幌子。”

    “死肥猫,”朱明藏也冷笑,“我还当你们来无方是有所图谋,费尽心机为你们掩藏行踪,那帮牛鼻子道士在我身上加了五雷之刑,我硬是扛着没开口。谁知你们……”朱明藏瞧着扶岚那扫大街的小媳妇样,差点儿没气得立地升天,“扶岚,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你他娘的千里迢迢跑来无方扫地!”

    扶岚仍是不理他,这人儿向来这样,闷葫芦似的撬不开嘴。朱明藏气得吁吁直喘气,它早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扶岚这厮非妖非魔,甚不可靠。可是南疆那帮短视之徒震撼于他的力量,生生将他推上帝位,期盼他保卫南疆,从此南疆不受内乱之苦,外侵之忧。

    罢了,扶岚好歹屠了魔龙,他忍气吞声,随了大流。这是南疆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了共同的皇帝。以往各族划地为王,划山称国,纷争不断,眼看就要一统南疆,效仿人间封邦建国,开朝立廷,可谁知这厮长得俊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

    他还记得九垓初平,南疆二十八族族长在横山召开第一次朝议,扶岚坐在龙骨王座上听政。他提出对内立妖官魔侍,设三公九卿,对外蓄养妖魔联军,伺机占领人间,南疆从此安享太平,不惧外敌。然而凉山那帮鼠目寸光的麻雀只想休养生息,偏安一隅,更不愿听令王畿,服膺中央。双方陷入争执,待要扶岚拿主意,却发现他已经埋在案上睡着了。

    睡、睡,一天天只知道睡。朝议开了三天,这个草包也整整睡了三天。于是大政不了了之,连邦盟都没有结成。各族松散如初,各自关起门来当土皇帝,只把扶岚这个妖魔共主当灶台上的泥神仙供着。

    “扶岚!”朱明藏咬牙切齿地道,“你身为妖魔共主,难道不应当将振兴南疆作为毕生夙愿么!”

    那个恬静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身来,目光淡淡,“那不是我的愿望。”

    “那是什么?难道是妖姬绕庭,魔女盈室?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扶岚轻轻摇头,抬起眼望着漫漫雪花,空气寒冷,鼻腔里酸溜溜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乌江小村,他常常抱着狗崽裹着大棉被坐在宽宽的屋檐下,狗崽搂着黑猫,他们仨一起等下工的阿芙回家。那时候也是这样大的雪,满世界白皑皑。每当想起狗崽,他的目光总是变得温软恬淡,他轻声道:“我的愿望是把我弟弟养得白白胖胖,开开心心。”

    “弟弟?”朱明藏满脸困惑,“你他娘的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的怪胎么?哪来的弟弟?”

    黑猫斜了他一眼,扶岚扫完了这里的雪,抱着扫帚朝外去。朱明藏眼见他要走,顿时着了慌,道:“你个龟儿,你回来!无方禁林关押了那么多妖,你难道见死不救!?”

    扶岚充耳不闻,风雪茫茫,那白衣背影眼看要消失,朱明藏忽然想到什么,拍着栏杆低声吼道:“龟儿,你不是一直在找神迹么?冰海天渊底下有个神迹,你去看!这个消息,够不够换禁林群妖的性命!”

    雪仍在飘,扶岚却停了步子。朱明藏刚松了一口气,那白影蓦然消失,下一刻,扶岚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朱明藏面前。朱明藏吓了一大跳,脖子忽然一痛,是扶岚将他紧紧掐住。这个男人看着瘦削,力气却极大,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儿来。扶岚望着他,黑而大的眸子里没有感情:“你在骗我么?”

    “禁林降妖的命握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骗你?”朱明藏死死攥着扶岚的手腕,艰难地说,“当初叶枯残初到无方,修改禁地阵法,换阵时禁地结界出现空隙,我有几个兄弟从里面逃了出来。是他们告诉我,冰海天渊流出来的河水常常发现一些刻着怪字儿的破石头,那些石头和巴水里流出来的极为相似。扶岚,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么?你只消得下到冰海天渊瞧一瞧,若是没有,你回来便是。但若是有,你最好想办法把我们妖族的兄弟救出来!”

    扶岚看了它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抱着黑猫走了。朱明藏捂着喉咙,恨恨地捶了下地,“龟儿,迟早有一天老子要修炼得比你强,把你那颗草包脑袋塞进你的裤裆!”它躺在地上幻想了一下把扶岚脑袋摘下来塞裤裆的样子,胸口里憋的气儿顿时顺了不少。

    远处又响起寂寂的琴声,扶岚步上悬空阶,低头望着茫茫黑夜。

    “你真的要去?”黑猫蹲在他身边道。

    “要去。”他说。

    “不带上娃儿么?”

    “小隐太弱了,很麻烦。”扶岚道。

    “也是,神迹危险,你还得破禁地法阵。”黑猫挠挠鼻子,道,“那你写张字条儿留给他,说咱们很快就回来。”

    扶岚从乾坤囊里取出纸笔,写了张条子,卷成小卷儿放进竹筒里递给黑猫。黑猫咬着竹筒离开,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扶岚搁下扫帚,抱起黑猫,轻声道:“要跳了。”

    他身体后仰,墨发烟一样散开,头朝下,像一颗孤独又灿烂的流星,落入了漫漫长夜。

    第43章

    禁垣(二)

    戚隐抓着扶岚留下的字条儿,半晌没反应过来。

    师兄弟姐妹几个围在灯下瞧那字条儿,纸条裁得细心,裁边一点儿毛也没有。上面的字儿很清秀,一笔一划,丝毫不拖泥带水,是他哥一贯的风格。

    但是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

    “去去就回”。

    流白最后下了结论,“呆师弟没被绑架,这是他自个儿留的。”

    一张没头没脑的字条儿放在他枕头边上,戚隐一开始还没明白,直到香司更鼓敲了三更他哥还没个人影儿,他才知道这纸条是什么意思。

    “这个混蛋……”戚隐抓着脑袋,忽然有一种糟糠结发妻被负心汉遗弃的感觉。他气得脑袋冒烟,道:“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也不说说去哪儿了!”

    “别冤枉人家,人家明明吭了四个字儿。”云知拍拍戚隐的后背。

    “他不如说他死外面了!”戚隐气道。

    这厮究竟能去哪儿?无方他头一回来,谁都不认识,总不能去暗杀无方掌门吧?这也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最气人的是,他竟然不带上自己!戚隐气得胸口疼,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心想着等那王八蛋回来怎么惩治他,好让他知道知道家里的规矩。是让他跪搓衣板?还是打一顿屁股?想了半天觉得都不妥,像是泼婆娘整治自家爷们儿似的。

    大伙儿正要商量着去告诉两位师叔,门忽然被敲响,桑若开了门,正是昭冉站在外头。他朝大家拱了拱手,问道:“请问云岚师叔可曾回来?”

    大家面面相觑,云知清了下嗓子道:“师弟为了早日完成罚扫,日日都扫到深夜,这会儿约莫还在扫雪吧。”

    “这便是了。”昭冉忧心道,“还请诸位师叔随我来,云岚师叔怕是遭遇不测了。”

    大伙儿都愣了,一同到悬空阶,那里早已围满了人。戚灵枢正蹲在那儿查看脚印,阶上放了把扫帚,正是扶岚常使唤的。戚隐急急挤进去,问道:“我哥怎么了?”

    戚灵枢沉吟了一阵,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凝重,道:“云岚师弟的脚印到这里中断,也没有回返的脚印。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可能不慎失足掉下去了。看脚印上的落雪厚度,他掉下去起码有小半个时辰。”

    戚隐怔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扶岚那厮下盘比公鸡脑袋都稳,怎么可能失足?十有八九是他自个儿跳了下去。戚隐扒着雪阶伸脑袋瞧,底下蒙蒙一片,满目漆黑。下面应当是禁林,明儿才是出发去找戚慎微的日子,扶岚吃饱了没事儿干,往禁林跳做什么?

    戚灵枢拽着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道,“事不宜迟,救人要紧,你们派个人去通知掌门师叔和凤还二位师叔,再派一人同我下去救人。”

    昭明在后面呐呐道:“还需要救么?咱们这悬空阶每年都有几个人摔下去,每回下去找,要么找到摔得稀巴烂的骨头渣,要么已经被妖怪拖走吃了,连渣都找不到。”

    他这话儿一出,大家都静默。桑芽不知就里,还以为扶岚真的没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戚灵枢在前面回过身,凝目看昭明,目光冷如冬日霜雪。

    “同为仙山弟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向来这样,说话硬得像棒槌,也不管人家面子上下不下得来。昭明打了个寒噤,低着头不敢再多言。戚灵枢拿出禁林令符,打开移遁法阵。他是无方首徒,又是内定的下八座剑法长老,也掌了一份禁地令符。灿烂的金光在地上展开,围成绚烂繁复的巨大图案。围观的众人纷纷退开,昭明自告奋勇,踏进法阵。

    这可是个入禁林的好机会,远比尾随猪妖安全多了。云知一把抓起戚隐,将他拽入法阵,“小师叔,捎上我和云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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